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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狄更斯的海世界
來源:中華讀書報 | 張玲  2018年11月02日08:49

2017年夏,旅居英國期間的一段小插曲,發(fā)生在諾福克郡諾里奇到大雅茅斯之間。

我先是從主居地倫敦到約克郡,拜謁勃朗特姐妹故鄉(xiāng)霍沃斯,下榻當?shù)馗呱缴系穆灭^彭頓大廈,再于此地,由曼徹斯特翻山過來的朋友車接,一路到彼得伯勒,然后獨自改乘火車到大雅茅斯,為的是尋訪《大衛(wèi)·考坡菲》中與那里海岸相關(guān)的遺蹤。

且勿說這是狄更斯的一部重要且?guī)ё詡餍缘男≌f,在英國本土家喻戶曉;于我,它的重要意義更在于,此大部頭的中文譯作凝結(jié)了先父晚年的心智。20世紀80年代初問世后,此書受到海內(nèi)外同行和讀者贊譽,至今還是一部常銷譯本。至于此書翻譯出版的十余年漫長坎坷經(jīng)歷,我已久有腹稿于胸,尚未付諸筆端。

大雅茅斯這座英格蘭中東沿海城市,其實只是《大衛(wèi)·考坡菲》中的一處場景,故事大王狄更斯在書中為其著重安排了三個場次,勻整地出現(xiàn)在小說的前、中、后三個部分,每次在這同一場地發(fā)生的事件,卻又都驚心動魄地關(guān)乎人物的前途命運,足以令讀者感嘆唏噓。

第一次在第三章,大衛(wèi)居孀的母親再嫁,為暫時回避拖油瓶兒子的尷尬,特將其派送到保姆坡勾提家鄉(xiāng)大雅茅斯海邊小住。在保姆漁民長兄的船屋之家,小大衛(wèi)結(jié)識了漢和小愛彌麗等坡勾提先生恤養(yǎng)的孤兒寡女,留下了一段童年生活中難忘的記憶。小說中部,第二十二章,少年大衛(wèi)攜學(xué)友史舵夫重返大雅茅斯的船屋做客,引狼入室,埋下了少女愛彌麗遭誘騙私奔、墮落的禍根,給這個貧寒但卻安樂的異姓組合之家?guī)碇旅驌?。在這部洋洋七八十萬言的故事接近尾聲部分,第五十五章,紛紜人物準備分道揚鑣各奔前程之際,大雅茅斯發(fā)生了滔天海難——小說人物或身歷其險,糾纏難解的愛恨情仇為巨浪吞噬;或親睹橫暴天災(zāi),深懷終身的悲戚遺憾從這里遠赴他鄉(xiāng)。

關(guān)于第五十五章的譯文,其實還隱藏著一樁小秘密,那就是它的初譯稿本出自弊人拙筆。那是在四十余年前,“文革”已近煞尾,京滬出版界有識之士正在收拾殘局,準備重啟圖書出版運作,先父和上海譯文出版社又重行口頭商定,繼續(xù)完成從十多年前即已開始的《大衛(wèi)·考坡菲》翻譯、出版業(yè)務(wù)(當時尚無簽署合同、約定經(jīng)濟報酬等現(xiàn)今的規(guī)范做法);我在大西北的工作也由報社編采轉(zhuǎn)為大學(xué)英語專業(yè)講師,寒暑假回京探親,邊備下學(xué)期課程教案,邊助父親做些與此事相關(guān)的跑腿打雜瑣事。已屆“從心所欲”之年的鰥居老父在伏案中遇到較費思索的詞語,偶爾會和我議論,我也乘機通讀了這部以前沒有機會閱讀的不朽名著原文。在上述《急風暴雨,驚濤駭浪》一章,偉大的小說家狄更斯融寫實與浪漫為一體,將人物內(nèi)心的焦慮不安與自然界的風雨洪濤呈現(xiàn)得有聲有色——那是狄更斯大手筆下深層次的聲色交融:那聲,是貝多芬的交響之聲;那色,是基里科的光彩之色;這又是對蕓蕓眾生與大自然交鋒中所呈現(xiàn)的獨特、壯麗悲劇性生存狀態(tài)恢弘精妙的敘述,令我讀得熱血澎湃,難于自已,驚嘆連連。于是生平首次,我斗膽向父親懇求:“這章讓我來試試吧!”

父親躊躇半晌才勉強首肯。

其實事先我并沒有想到真會得到父親這一珍貴賜賞,工作時自然是竭盡全力。交卷后,記得父親只改動了幾處詞句。日后,這段拙文就濫竽充數(shù)于父親這部巨譯中,進入了出版社的編排校印流程,比我的第一本正式譯作《牧師情史》約早五年出版,看來這才應(yīng)算是我翻譯作品的所謂處女作。當然,多年之后我在忙亂于各種事務(wù)時,偶然翻閱到此篇,也無意間發(fā)現(xiàn),原來父親在佯裝默認我的譯文后,還是在最后定稿時暗暗修改了不止一二處。顯然,對自己的翻譯向來一絲不茍的父親,那時為了不給我澆冷水,還是講了一點小策略。這令我猛然醒悟,原來一向?qū)ξ以谇髮W(xué)上嚴厲甚至苛刻的父親,其實是慈愛的!

現(xiàn)在距離先父辭世,已24周年,我在此所述,只是孤證一樁,對于讀者,信不信只好由之。

去年春天,也是心血來潮,計劃夏季出行英倫,不知為何就圈定大雅茅斯是必去之地。其實真正在這座瀕海小城居留,不過兩天一夜,預(yù)訂下榻的皇家旅館位于皇家海景步道,顧名思義,當年曾是本地數(shù)一數(shù)二的頭等飯店——喬治時代風格,雪白石墻漆黑鐵欄,氣派非凡。臨街大門一側(cè)特別鑲了一塊黑色石牌,上書:此為查爾斯·狄更斯曾經(jīng)下榻之所,寫作《大衛(wèi)·考坡菲》之地。據(jù)值班服務(wù)員指認,正門二樓(英國人稱一樓)右側(cè)一考究古典式布局的大間,門板外房間號下標名Dickens,正是狄更斯當年所居之處。次日結(jié)賬前,服務(wù)員殷切為我打開房間盡情一覽。那不過是兼做書房、臥室、起居室的一間大客房,與今日多星級大飯店豪華總統(tǒng)套房當真無可同日而語;只是面對大海,窗明戶凈,桌椅起臥用具考究但不華貴。當時的作家而立有余,尚在聲名鵲起之際,這間客房大約也就是維多利亞時代上層中產(chǎn)階級通??头康臉藴?。

這座旅館大樓二三層許多房間都是像這樣,板門上面除號碼外,還標有狄更斯小說中那些著名人物的姓或名。我那天預(yù)訂的是一小單人間,名為LittleNell,就是《老古玩店》的主人公,那個隨破產(chǎn)祖父流浪英格蘭、心力交瘁而亡的可憐孝順孫女小耐兒。我國翻譯界始祖輩林琴南老先生首譯此書時的題名是《孝女耐兒傳》。這房間小巧、整潔,直面大海,抬眼即可直觀日出日落,費用合理,倒也名副其實。

在此地逗留的兩個白天,我反復(fù)往返海岸前沿。和我所見當下英格蘭東西南大多數(shù)瀕海城市格局一般,此地也早已被各種游樂園、運動場、餐館、酒吧等現(xiàn)代化設(shè)施充斥,類似坡勾提家那樣奇妙的船屋根本無跡可尋;也許,那本來即屬狄更斯虛構(gòu)。除去近岸淺水上那兩艘靜靜停泊的救生艇,其他漁家生活勞作的印記更是不見些許蛛絲馬跡。而且,當日天氣晴朗,艷陽高照,沒有顯露任何有害的狂暴兇殘壞脾氣。如此,我最關(guān)注的小說第五十五章里的情景,從這一帶確實很難得到體驗。難道我遠道輾轉(zhuǎn)而來,這里竟無情地又成了我的一塊無獲的桑榆之地?

失望也會使人浮想聯(lián)翩:當初,究竟狄更斯是怎樣才會寫出那樁海難的?他生在樸次茅斯,父親曾在海軍部任小職員,這多少與海有瓜葛!他成名后走南闖北,訪美洲時在大洋中苦熬月余,那是在創(chuàng)作《大衛(wèi)·考坡菲》之前,郵輪上浮沉于風頭浪口的長期遠洋航行,確實可能賦予他有關(guān)海的靈感;但是海難,大衛(wèi)的惡友史舵夫在桅桿上和巨濤的搏斗,漢的只身一次次投入洪濤……這一切狄更斯怎仿佛都曾親歷親行?漫步中的自由聯(lián)想,像海浪似的起伏胸次,不知不覺中竟把我?guī)щx大海前沿,西向耶尓河岸而行。經(jīng)過住宅商鋪林立的生活市場區(qū),我在濱河長街偶然經(jīng)過了一座納爾遜博物館。

這位兩百多年前在特拉法加海峽大敗拿破侖麾下法西聯(lián)合艦隊的海軍上將,因為他的赫赫戰(zhàn)功和悲壯捐軀,而成為英國舉國上下永遠銘記的英雄。他的出生地是鄰郡諾福克,在他那個時代,大雅茅斯這座英帝國曾經(jīng)的重要軍事海港,是他為國為民竭誠效力的用武之地,當?shù)卣疄榧o念他,將這座老宅邸改建為博物館,成為如今該市的文化地標之一。

在參觀這座規(guī)模不大但收藏豐富、布展脈絡(luò)清晰的古建筑過程中,和幾位文雅的年長館員女士閑談時,我無意間提到剛才在海邊關(guān)于狄更斯文學(xué)世界的一些浮想,其中一位立即指給我看靠近出口處售貨架上的一本小冊子。本來隨著年事日高,旅游出行中為了減少往來拖拉累贅,在隨手購買書籍和紀念品上已經(jīng)達到斤斤計較的地步;但此時,我從架上取下那本印制精良的小冊子,匆匆翻閱一遍,還是不由得立即快步走到收款臺前,付上有限的幾個硬幣,將其收入囊中。

一本薄薄的小書,幾乎讓我找到心中盤桓的那些問題的答案??梢钥闯?,這是當?shù)貙W(xué)者認真書寫的一本關(guān)于自己城市史地及現(xiàn)狀的記述,其中最為我所關(guān)注的,不過寥寥數(shù)頁——簡述當年狄更斯長居此地的情景??磥?,這位大小說家也不是久居濱海皇家旅館那一間包房,日日自閉造車,而是像我們?nèi)缃竦淖骷乙粯尤ソ佑|現(xiàn)實生活,對當?shù)厝爽F(xiàn)場采訪。他是少年記者出身,采訪于他定是駕輕就熟。從小書中介紹得知,狄更斯設(shè)定的坡勾提先生的船屋應(yīng)該是在東海岸南部,納爾遜紀念碑附近。狄更斯寫作過程中,曾訪問過那里的碑塔看守。這本小冊子上的一幅插圖畫像讓我認識了這位當?shù)貪O民出身的、高大粗壯、滿面風霜的老人——詹姆斯·沙門。據(jù)他親口所述,大作家了解了1927年在他住所附近發(fā)生的一場沉船事件,聽說了這位老人所述自己曾在風暴中勇敢救助即將沒頂帆船上幾個船員的細節(jié),以及1863年他親見一位雜技演員在海船桅桿繩索間做驚險表演時,眾目睽睽中不慎失足落水的悲劇。由此,小說中史舵夫和他的另外兩個船夫的怒海掙扎,漢的蹈海救人、魂歸水天,就都找到了影子。

原來,作家天才的創(chuàng)造力就是以這些零星碎片為基石,而其后所裂變生成的能量,就非我們所能作答的了。此時,真像是尋寶人發(fā)現(xiàn)了千年古物一樣的欣喜!至此我才感到,初抵皇家海景步道海灘那一地帶,似乎只是我的桑榆,而在步入近河岸這一方,恰是我的東隅。由此,我意識到了此行之不虛。

然而我這一路真正且更大的收獲,卻來自于乘火車前來大雅茅斯的途中,在諾里奇站換車之時。那本只是一座我近年才稍有關(guān)注的東安格利亞小城,20年前曾獲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授予“世界文學(xué)之城”榮稱。至于她為什么能獲此殊榮,正是我困惑未解的問題。出發(fā)之前,這一路火車票和旅館都已有英國朋友代購,在諾里奇中轉(zhuǎn),停換車時間只有20分鐘。但是擔心我年邁、陌生又是獨自旅行,朋友特為我預(yù)約了該站設(shè)置的服務(wù)助理(serviceassistant)。既有服務(wù),事先我還特意準備好幾個可充作小費的硬幣。車到站,我提起兩件行李,一只腳剛剛踏上站臺,車門旁就有一個細瘦的小伙子閃身迎上前來,問我是不是由彼得伯勒來,要去大雅茅斯的旅客。見我點頭稱是,立即邊解釋邊拿起我的行李,領(lǐng)我到站臺旁的辦公室,說我還可再休息十余分鐘,在我的車準時到達前,他們會來接送我到準確的站臺安全登車。如此我就又獲得一個從容上衛(wèi)生間、買茶水并放心換乘的機會?;氐睫k公室我存放的行李旁,那位穿制服、掛胸牌的小伙子已經(jīng)不見,但另一位同樣裝束打扮的小姑娘立刻快步走過來,說他已去接剛到站的另一班車旅客,隨后讓我又坐了數(shù)分鐘,就一樣麻利地拖著我的行李,帶我走到應(yīng)去的站臺。

就在匆匆?guī)追昼姷却夷禽v列車的間隙,我稍仔細地打量了小姑娘的儀容:身材細瘦,眉目秀巧,整體搭配勻稱,鼻翼兩側(cè)的腮靨上點點海邊人?,F(xiàn)的雀斑,更為其增添了幾分俏麗;再加上她兩肩披散的深色長發(fā),正和菲茲(Phiz)繪插圖的原版《大衛(wèi)·考坡菲》中端坐在小舢板里的小愛彌麗一模一樣!慌忙中我卻一陣出神,夢幻般情不自禁地暗暗對父親說:“這真是活脫脫一個小愛彌麗從天而降了!”

就在等車的剩余數(shù)分中,我把事先備好的硬幣向她遞過去,尚未開口,她就急忙搖頭說:“我們的服務(wù)是義務(wù)的!”

于是我抓緊時間交談:“謝謝你幫我向?qū)В∈潜镜厝藛???/p>

“是,我生在這里,在這里上學(xué)?!?/p>

她語速飛快,語調(diào)硬直,音色清脆,口音中帶著《大衛(wèi)·考坡菲》小說原文中那種地方方言的音調(diào)。如今我還清楚記得,當初和父親討論過對這些文字我們的譯文怎樣處理才好。

“你多大了?”直面她的爽朗率真,又考慮到如今的后現(xiàn)代女性早已不大在乎別人問詢年齡,且我在此次到英國后,已是到處有生人和我互享年齡,而此時此刻也就不顧她還是個陌生人,不揣冒昧地這樣追問。

“21歲,離開學(xué)校工作了兩年,去年到了這里,我喜歡這的工作,這里每天都不一樣……”

她毫無芥蒂和猶豫,答話可謂滔滔不絕。于是我又得寸進尺地說:“你真是太像小愛彌麗了,我從中國來,翻譯過《大衛(wèi)·考坡菲》的‘The Storm’那章。我能給你照張像留作紀念嗎?”

她依舊爽快地應(yīng)允,并立即站好姿勢。像照好后,我看著她的胸牌又繼續(xù)說,“你的名字是Jade!那是很珍貴的石頭?!?/p>

“我母親喜歡玉。前年去中國和緬甸,就帶回很多?!?/p>

“你想去中國嗎?”“是,我會去!”

時間緊迫,我不假思索地從背包里找出一塊廢紙,飛速寫下我的Email地址。

“我有機會也會再來?!?/p>

“好啊,到我們這里來,看看大教堂……”

在她的幫助下,我登上飛速而至的列車。伴著這樣的話和她告別:“和我聯(lián)系,到北京Callme!”而未用“Goodby!Thankyou!”之類。

這時,我安適地坐在飛馳的預(yù)定車位上,倍感安適,心中的自由聯(lián)想隨著車輪飛速奔騰:

那個名叫玉的美麗諾里奇女孩,她那樣普通,我談到愛彌麗時她那樣坦然,熟悉!她不僅長相酷似小愛彌麗,而且有與她相似的裝束!她那樣熟悉經(jīng)典作品的人物,她熟讀經(jīng)典……

這趟旅行讓諾里奇在我心目中成為一座文學(xué)城、讀書城,我想,英國竭盡全力保存的自己的老傳統(tǒng)就體現(xiàn)在這樣一些男孩女孩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