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毛尖悼金庸:就此別過
來源:澎湃新聞 | 毛尖  2018年11月06日08:50

2018年10月30日下午,金庸離世。當天晚上,重看郭襄告別楊過和小龍女章節(jié),重看《天龍八部》中,蕭峰段譽虛竹三人,在天下英雄面前義結金蘭共赴生死章節(jié),看到半夜,返回去再看一遍《神雕俠侶》結尾,一夜無眠。

從來沒有成為金庸小說主人公的郭襄很有風骨,甚至可以說,郭襄這個角色拯救了整部《神雕俠侶》,楊過和小龍女的故事,在郭襄面前,幾乎降維?!渡竦瘛纷詈蟆?/p>

郭襄回頭過來,見張君寶頭上傷口兀自汨汨流血,于是從懷中取出手帕,替他包扎。張君寶好生感激,欲待出言道謝,卻見郭襄眼中淚光瑩瑩,心下大是奇怪,不知她為甚么傷心,道謝的言辭竟此便說不出口。

卻聽得楊過朗聲說道:“今番良晤,豪興不淺,他日江湖相逢,再當杯酒言歡。咱們就此別過?!闭f著袍袖一拂,攜著小龍女之手,與神雕并肩下山。

其時明月在天,清風吹葉,樹巔烏鴉啊啊而鳴,郭襄再也忍耐不住,淚珠奪眶而出。

十六歲郭襄,風陵渡口遇楊過,從此心里沒有過別人。楊過給她三枚金針可以救她危厄,她三枚都用在了楊過身上。第一枚請他摘下面具讓她看看真面貌;第二求楊過在她十六歲生日時候去看她;第三次楊過試圖殉情小龍女她請他不要尋短見。楊過遵守然諾,“力之所及,無不從命”,郭襄生日,他為她打掃亂世戰(zhàn)場送出三戰(zhàn)功,天下英雄面前,夜空煙花放出“恭祝郭二姑娘多福多壽”,剎那用光她一生歡愉,當代文學史里最浪漫的生日成為最荒涼的起點,從此她天涯漂泊無終點,雖然最后成為一代峨眉宗師,給嫡傳弟子取的名字還是“風陵”。

十六歲的我們看著十六歲的郭襄,沒有經(jīng)歷過愛情的少年其實不能完全體會楊過小龍女攜手離開后的秋風秋月秋鴉,不過,在那個年紀讀到這樣的片段,卻莫名其妙讓我們理解了一個物理定律,所謂能量守恒,我們無師自通地明白,在故事中提前幸福了的人,最后都會被命運懲罰。襄陽城煙花有多燦爛,郭襄的一生就有多寂寥,但是,多么好的郭襄啊,就算一生沒法幸福,還是要祝福神雕俠找到小龍女。這樣的姑娘,今天沒有了,但是在八十年代,我們相信郭襄,我們不僅相信她,而且相信自己也會這么做。

基本上,金庸一邊在我們身上植入浪漫主義一邊開出青少年修養(yǎng)課,而回頭想想,我們這一代可以算是新中國最精神分裂又最有包容力的一代。《神雕俠侶》中,壞了小龍女清白的人叫尹志平,班上姓尹的男生一整年都抬不起頭,下了課,姓楊的男生們就壓著姓尹的,一邊亂喊“淫賊”,而楊過風流,引得程英陸無雙公孫綠萼和郭襄寂滅一生,卻沒人會像今天的很多精明人一樣罵他渣男。楊過離開,程英安慰無雙,“三妹,你瞧這些白云聚了又散,散了有聚,人生離合,亦復如斯”,這段話,也被用來安慰我們自己。英雄就可以為所欲為,英雄就可以離開我們,告別六七十年代無懈可擊的人頭馬后,金庸的大俠填補進來,用似乎更加人性的方式把我們弄得經(jīng)脈亂轉。

我們自己的青春期遇到新中國的青春期,那確乎是一個神采飛揚又兵荒馬亂的時辰。我們跋扈又顛沛,有時候帝王般出發(fā)一人拿一把掃帚準備跟隔壁弄堂的小幫派火拼,結果被人家的神仙姐姐兩句話就拿下,然后商量一起上少林寺尋掃地僧,籌備了一個星期,也就我表弟從外婆那里偷了點全國糧票,不過走不成也不算打擊,反正心在江湖人在江湖,我們用各種方式和金庸發(fā)生關系,我抄過白皮書版的《射雕英雄傳》,我表弟抄過缺頁的《笑傲江湖》,而為了配得上內容的豪闊,我們剪了白床單用漿糊和封面貼在一起,深深覺得最高等級的《葵花寶典》也不過如此。

人類歷史長河里,沒有一個作家像金庸那樣,天南地北在我們的肉身上蓋下印記,我們這一代的近視,集體可以怪到金庸頭上,我們在課桌下看被窩里看披星戴月看嘔心瀝血看,我們不是用眼睛看,我們用身體填入蕭峰阿朱令狐沖任盈盈郭靖黃蓉,所以影像史上最難滿足的觀眾就是金庸迷,因為我們曾經(jīng)把自己的臉龐給他們,我們曾經(jīng)把戀人的眼神給他們。

終于讀書熱來了,一夜之間看金庸莫名地顯得版本有點低。我們把《鹿鼎記》推入書架深處,買來很多一輩子沒有打開過的海德格爾尼采和弗洛伊德,學習高冷技術,亂動感情的少年時代突然被收納起來,我們學習不煽情不失控不哭不鬧不出走,但事實上,我們只不過好奇尼采瘋狂的人生著迷海德格爾的情人,這是一個狼奔豕突各種碎片來不及整理的時代,但所有的碎片都在我們的磁盤里。如此走到二十世紀九十年代。

說不清是裝逼還是已經(jīng)過盡千帆,我們遇到小津安二郎的時候,確實在他的不動聲色前繳械,《東京物語》后半程,相伴一輩子的老伴去世,笠智眾走到戶外,一天地的白日太陽,一世界的生生不息,老頭站在一塊可以俯瞰大海和市區(qū)的平地上,用家常的語調說了句,“多么美麗的早晨啊”,然后一個空鏡,艷陽。河流。船只。燈籠。他媽的我們立馬被小津打得腎虛,如此進入中年。

如此,我們進入自以為版本升級了的中年,中產(chǎn)階級冷淡美學把我們訓練得人模狗樣。好像相思已經(jīng)成灰,好像已經(jīng)鐵心石腸。然后,他們說,這一次,金庸,你,真的死了。

你死了。

久未檢視的生活排山倒海回到眼前,此起彼伏的金庸迷在網(wǎng)上應聲而起,這是八十年代的最后一次集結號,我們把你灌溉在我們身上的淚水還給你。千里茫茫若夢,雙眸粲粲如星。塞上牛羊空許約,燭畔鬢云有舊盟。他強任他強,清風拂山崗。他橫任他橫,明月照大江。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大家在網(wǎng)上接龍金庸,我們拾起少年時代沒有被彎曲過的動詞,沒有被折扣過的形容詞,我們拿掉這些年的面具,最后一次,我們暴雨般把自己甩出去,我們向你奔騰而去,每個詞都不愿落后,我們曾經(jīng)慌張退場的抒情能力在這一刻,突圍而出掙脫自己的墓志銘。在這一刻,我們重新回到童年身體,世界白云蒼狗,但是我們的初歌還能繼續(xù)彈唱,甚至可以更放肆地彈唱。去你的聲色不動,去你的溫潤如玉,這一刻,我們重新成為八十年代之子。

江山笑煙雨遙,讓世界嘲諷我們只剩一襟晚照的豪情吧,說到底,不是金庸寫得有多好,是我們在最好的年紀撞上他,就算我們郭襄一樣集體出了家,四十年后練的也是黑沼靈狐,一招關乎楊過的武功。這是我們這一代和金庸的相遇,因為對方的存在,“一棵樹已經(jīng)生長得超出他自己”。本質上,我們是新中國最后一代民間抒情強人,我們借著少年時代的這口氣,穿山越嶺,三十年后還有眼淚奪眶而出,這個,可能是這個干燥時代的最后的風陵渡。

就此別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