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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錢紅莉:夜讀汪曾祺
來源:文學(xué)報 | 錢紅莉  2018年11月12日07:04

原本計劃今年一定要將《容齋隨筆》《世說新語》讀下來……我古文言底子弱,是抱了學(xué)習(xí)一門外語的決心的,得需要非常安寧的心境去完成。然而,事不隨人愿。這兩本書,一直排在書架上,始終沒有勇氣去翻動——這半年來,生活際遇異常糟糕,時時瀕臨崩潰邊緣,許多深夜,大睜著眼捱到天明。

可能是出于自救吧,不知為什么,就又開始讀起汪曾祺來。

去年,將廢名的長篇《橋》重新拿出來消夏,瞬間進(jìn)入到一個流淌著江河、草木氣息的古老中國,沁涼,溫潤,綿綿不絕的潮濕的鄉(xiāng)野生活圖景,無與倫比沉沉靜垂的中國,是當(dāng)代作家筆下所缺乏的悠長氣息。今年重讀汪曾祺,讀著讀著,心也慢慢靜下來了,那一股氣息一直貫穿著,那么好地被保存下來,玉一樣停于綠絲絨上,光陰的漫漶里,漸漸有了淺醉色的光,一直照亮著,使我不再彷徨,不再患得患失。他這么好的定力,總叫人想起蕭紅,在炮火連天的香港地區(qū)靜心寫下不朽名篇《呼蘭河傳》。讀《雞鴨名家》,讀《受戒》,讀《晚飯花集》……這個老頭不止是一個士大夫,他的氣息恍若一個玉匠,默默挑著一副擔(dān)子走,不作一聲,自帶光芒。

反正夜里睡不著,醒著也是醒著,就拿一支紅筆,在書上批,雞血一樣的紅,似一顆顆跳動的心,密密麻麻?!妒芙洹方Y(jié)尾:

蘆花才吐新穗。紫灰色的蘆穗,發(fā)著銀光,軟軟的,滑溜溜的,像一串絲線。有的地方結(jié)了蒲棒,通紅的,像一支一支小蠟燭。青浮萍,紫浮萍。長腳蚊子,水蜘蛛。野菱角開著四瓣的小白花。驚起一支青樁(一種水鳥),擦著蘆穗,撲魯魯飛遠(yuǎn)了。

這段白描有多厲害呢——讀一次,驚嘆一次,畫一樣懸在半空中,惹人心心念念,說不盡的鄉(xiāng)野之美?,F(xiàn)在的小說作者都不曉得來向汪老頭借點氣息,可惜。

《八千歲》里,我喜歡看他列的菜單:燒乳豬、叉子烤鴨、八寶魚翅、鴿蛋燕窩……也算在意念上吃過一回了。八舅太爺喜歡京劇,常把縣里的名票名媛約來……找人刻章,陰文:戎馬書生;陽文:富貴英雄美丈夫。語出《紫釵記》,中國文學(xué)里最美的詞句,此人還有一匹烏騅馬。

整個中國深深埋藏于恩恩義義的文明里,虞小蘭就是那個掃榻留賓洗妝謝客的美人。烏騅馬與美人,無比合襯的一對細(xì)軟,是可以在蘇州園林搭臺唱三天三夜《游園驚夢》的古舊日子。

燈下摩挲這些,生命仿佛被文字合成一體,似暮暮藹藹的鐘聲,回蕩在一地月光上,也像“一個個音符走進(jìn)了譜子里”,煦煦然的,所有的春天一起開了花。

《雞鴨名家》里,有我愛的荸薺慈菇、芋艿山藥,雞頭薏米……有茅棚瓦屋,以及綠缸中的涼茶,有垂楊柳、脆皮榆,有一條小船順河而下,都是古意以及生命的歡欣醒活……讀這些,我對生命的絕望漸漸淡了,就是這一點淡,幫我涂改了掩藏已久的焦慮、失控以及怨懟。忽然,汪老頭寫:

蠶豆花開得紫多多的,斑鳩在叫。

仿佛日本的俳句,將我湮滅日久的靈性重新喚醒,一霎時有了信心,蠢蠢欲動地計劃,明天我一定也能寫出一篇東西……每當(dāng)這個時候,我變得非常強(qiáng)大,不再懦弱無助,仿佛成了自己的王,趕著千萬只鴨子來到河邊,我的靈感,一路啾啾啾地叫著,睡夢里都不踏實。

讀汪老頭,逐漸獲得了人的氣息,真是相慰相勞。

慰藉的慰,犒勞的勞。

是淡淡金光覆蓋了沉沉暮靄,小小生命一點也不孤獨,反而是一種放逐,前面是一片茫茫大水,雖孤身一人深入寥闊,卻一點也不值得懼怕。

《黃油燒餅》里,一個孩子自小跟著姥姥長大,姥姥死了,爸爸把他接回一個叫沽源的縣城。孩子舍不得走,起先抗拒著,跟爸爸特別生分,牛車一路滾滾,終于到了源上,這里沒有樹,也沒有高粱、玉米,只種莜麥、胡麻。

莜麥干凈得很,好像用水洗過,梳過。胡麻打著把小藍(lán)傘,秀秀氣氣,不像是莊稼,倒像是種著看的花。

夜里,一邊放著塔斯克大提琴,忽然讀至此處,心上似有一根弦被輕輕拉扯到,覺知人的一生都是空無的,無法擁有。童年時躺在圩埂地上,牛在身邊啃草,我的眼界里就是一個很大很空的天……

一夜一夜,用讀汪曾祺來平復(fù)內(nèi)心的躁動。每夜,讀上三兩時辰,倦意漸趨圍攏過來,模模糊糊里把書角折一折,摁滅臺燈,于空調(diào)的吱吱聲里,沉入睡眠。

一顆心算是踏實點,又一天過去了,人漸漸老去了,無以挽回。但,這又何所懼呢?除了白發(fā),我還有自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