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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學(xué)》2018年第11期|尹學(xué)龍:山海同流(節(jié)選)
來源:《北京文學(xué)》2018年第11期 | 尹學(xué)龍  2018年11月14日07:46

作者簡介

尹學(xué)龍,山東海陽人,生于1954年1月。復(fù)旦大學(xué)文學(xué)學(xué)士,中國人民大學(xué)社會學(xué)博士。曾任海軍政治部辦公室研究員、宣傳部理論研究室主任、首都精神文明建設(shè)委員會辦公室巡視員等職。先后在《北京文學(xué)》《散文》《散文選刊》《上海文學(xué)》《北方文學(xué)》等雜志以及《地名古今》《頭號地標(biāo)》等網(wǎng)絡(luò)媒體發(fā)表散文數(shù)十篇。散文《荒海日出》被長江文藝出版社收入《中國當(dāng)代美文300篇》,兩次獲《頭號地標(biāo)》老虎文學(xué)獎。

我常常盯著地球儀上的歐亞大陸板塊好奇地看山水走向,見那地勢最高的青藏高原由西向東延伸出氣勢恢宏的昆侖、岡底斯、喜馬拉雅三大山系,至中國四川猛然向南扭了90度,橫斷為落差懸殊的南北向高山峽谷,順勢甩出了云貴高原,向南直接?xùn)|南亞。山脈水脈至此并沒有結(jié)束,繼續(xù)向著印度洋、南太平洋奔騰而下,跨過赤道,翻越海峽、島鏈,又向東一扭,扭出了澳大利亞、新西蘭,隱隱約約與一群島礁相接。

我想,從北半球到南半球,從歐亞大陸板塊到太平洋,山,帶著水,大旋大轉(zhuǎn),大起大落。那些山山水水在時空轉(zhuǎn)換中是怎樣保持了親緣關(guān)系?于是我去了青藏高原、云貴高原和南太平洋,看到了雪山、溶洞和珊瑚礁。我看到,山中藏著最好的水,水中藏著最好的山;山水相依相伴,交流交融,一起流進了時光隧道。

雪山

我喜歡橫斷山脈的雪山。這不僅因為它們是世界上最年輕最漂亮的山系,而且因為它們以多種地貌,教科書般地展現(xiàn)了歐亞大陸板塊乃至地球的內(nèi)在肌理。

青藏高原和橫斷山脈的雪山各有千秋。論絕對高度和山脈長度,青藏高原雪山首屈一指;但若論相對高度和變化多端,橫斷山脈則無與倫比。橫斷山脈兼有雪山冰川、純粹石峰、高原草坡、青山綠水多種風(fēng)貌;青藏高原只有前三種風(fēng)貌,缺青山綠水?;蛘哒f,青藏高原有的,橫斷山脈都有。但青藏高原沒有的,橫斷山脈也有。

橫斷山脈是雪山大系,冰川之家。梅里雪山、貢嘎山、四姑娘山,稻城亞丁的仙乃日、央邁勇、夏諾多吉雪山,周邊皆有眾多雪峰簇?fù)?,地貌驚險奇絕。雖然由于印度洋暖濕氣流沿南北向峽谷侵入,冰雪融化較快,但因山脈與青藏高原的雪山相連,又得到數(shù)不盡的雪山冰川支持。這里有壘起世界屋脊的基巖,有滔滔不絕的江河源泉。雪山冰川的威力,在于石與水混合一起,生死不離,冰凍百萬年而無怨無悔。越是天寒地凍的季節(jié),它們的凝結(jié)越是牢不可破。

山即是水,水即是山。高原從海拔6000米、7000米處轟然崩塌斷裂,綿延數(shù)百公里的山之大系變成“水之洪流”,從天上垂直而降。橫斷山,峰谷落差狀如瀑布的山。峻峭嬌艷的四姑娘山南面山崖急劇下降,一瀉5000米;雄偉險峻的貢嘎山主峰向著東側(cè)29公里處的大渡河,以6000米的落差陡然墜下。山形山勢,恰似太平洋的驚濤駭浪,驟起驟降。

錐子般又尖又細(xì)的角峰,薄如蟬翼、削鐵如泥的刀脊,鋸齒狀鋒利無比的山嶺,斧劈刀削的絕壁,陡峭而又光滑的坡面,滿布塔林和洞窟的冰川,銀光閃閃、寒氣逼人的鋒芒。那是怎樣的鬼斧神工?有大刀闊斧,也有精雕細(xì)刻;有點石成金,也有千錘百煉。處處是毛骨悚然的懸念,命懸一線的刺激。利與鈍、柔與剛、簡與繁、細(xì)膩與抽象,在刀光劍影中融為一體,天衣無縫。雪山冰峰,可望而不可即。以威風(fēng)凜凜、通體透白的梅里雪山為例,它至今無人能夠攀登,不僅是因為海拔太高、氣候太冷,而且因為冰與石互相摩擦、刨蝕,形成無比險峻的山形。

山性就是水性,山脈就是水脈。山像水一樣流淌,像水一樣居無定所,變化莫測。雪峰之巔,暴風(fēng)雪說來就來,漫天飛舞的冰雪源源不斷地將雪山加高加固。與此同時,冰崩、雪崩頻繁發(fā)生,無數(shù)雪嶺冰壁頃刻塌陷,引起大地震顫,山谷轟鳴。高山峽谷之中,陡峭的山坡原本是一種摻了冰雪的凍土,土石依賴冰雪固定;一旦冰雪融化,土石便難以單獨支撐。到了暖季雨季,脆弱的山坡植被先是浸透了水,如沼澤一般;繼而被水流不停沖刷、揭露;最終,脫韁野馬般一片片剝落。泥石流像浪花一樣跳躍、旋轉(zhuǎn)。飛沙走石如咆哮江河一瀉千里。

這里有時光交錯的山水奇觀。最多的雨季在這里,最好的陽光也在這里。強烈的地勢差、溫差、氣壓差造就這里特有的植物多樣性。在高山苔原,矮小灌木、野花野草和地衣苔蘚蟄伏一起,其間藏有珍貴藥材雪蓮花、川貝母、藏紅花、冬蟲夏草;在雪線以下,筆直高大的冷杉、雪松,蒼勁虬曲的沙棘,枝葉如巖石一樣堅硬的高山櫟,長成樹狀的大葉杜鵑,和掛在它們身上隨風(fēng)飄舞的松蘿,共同組成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雪山腳下,常有江北的銀杏、江南的翠竹、嶺南的木棉和洋紫荊;在深切的干熱河谷中,甚至能看到沙漠中的仙人掌、海南常見的檳榔樹、魚尾葵、三角梅。曾與恐龍同時稱霸地球的植物活化石——蘇鐵,在金沙江中游出現(xiàn),它與銀杏、椰子樹、木棉為伍,那是古與今、冷與熱的交匯。

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同一座山,從山腳到山頂,好幾種氣候,好幾種地貌,如同穿越時光隧道。因此,這里更容易出現(xiàn)生命的奇跡。藏東地區(qū)有世上最帥、最結(jié)實的康巴漢子,天生喜歡在高原流浪,剽悍好斗,桀驁不馴,卻又柔情似水,秉性中自有一種超越生死的草原貴族氣質(zhì)。高原仙境瀘沽湖邊有最原始的摩梭人,至今完整保存著母系社會和走婚制度,他們對格姆女神和男女情感的信念亙古不變。在雪域高原的草坡,身披蓑衣般長毛的野牦牛,四肢強壯,兇猛善戰(zhàn),總是在人跡罕至處悠閑地吃著名貴藥材和奇花異草。喜歡藏在深谷竹林里的大熊貓,養(yǎng)成了適應(yīng)橫斷山脈的垂直遷移習(xí)性,將熊的笨拙和貓的靈活融為一體,暖季上高山,冷季下洼地;既食肉,又食竹。同時代很多動物都已滅絕,它卻存活了八百多萬年。

石在冰中,如鋼筋在水泥中,發(fā)揮了固化作用。由此可以解釋,四姑娘山為何險峻陡峭的南坡終年積雪,稍微平緩的北坡反而雪少,正如青藏高原的岡仁波齊峰南坡終年白雪皚皚,北坡反而藏不住雪。那是上百萬年凍結(jié)的水石混合的冰體,不是幾天幾月或幾年飄落的雪花。那些縱橫交錯、布滿雪山峽谷的冰川,周邊溫度很高,冰層卻深不可測,五顏六色的礫石藏匿在藍光閃耀的冰塔、冰窟中,都是古老歲月冰凍混凝的杰作。水與石超越生死的結(jié)合造就了冰山雪嶺奇觀,它們冰封中的矢志不移帶來了高原大山的相對穩(wěn)定。否則,冰川全部融化,高原山崩地裂,洪水泛濫,后果不堪設(shè)想。

不可想象,那巍然屹立的千百座巨峰皆是冰石混合凍結(jié)的物體,即相當(dāng)大的一部分是水做成。許多人在亞丁稻城觀望仙乃日、央邁勇雪峰,看到大片大片土石堆起的峰巒,誤以為雪山已化,當(dāng)?shù)夭孛窀嬷峭潦斜M是冰雪。在貢嘎山海螺溝冰川,有很長一段泥沙河床,到處是土丘、石堆和泥坑,走進去一看,泥沙之下,是陰森雪亮的冰層;亂石崗里,藏著層層疊疊的冰崖冰窟。在橫斷山脈,你看著像雪山冰川的東西,里面有巖石;你看著像石峰巖峽的東西,里面有冰雪。究竟其中有多少冰雪、多少巖石,不得而知。只知它們稍微融化,長江流域便洪水成災(zāi),民不聊生。如果它們?nèi)咳诨琳习愕木奚骄妥兂闪嗣瞳F般江河,山變成河,山?jīng)]有了,洪水泛濫,我們怎能承受?

我們的壽命太短,眼光太淺,難以與地球變遷史中的雪山冰峰對話。我們只能根據(jù)科學(xué)家的考察和想象,了解地質(zhì)紀(jì)元下水與石凍結(jié)的冰川運動。冰川底部的壓力融水,流進石縫,再凍結(jié)膨脹,以巨大的力量,在巖石內(nèi)部沖擊擠壓,像炸藥一樣將巖石崩裂。寒凍風(fēng)化作用不斷制造的巖塊碎屑,被冰川裹挾著,以肉眼無法看見的慢速度流動。冰川在運動中融化、又結(jié)冰,再融化、復(fù)又結(jié)冰,塑成冰杯、冰井、冰柱、冰洞、冰橋等壯麗的消融景觀。地上地下的山體巖石無時無刻不被冰川沖刷、切割、塑形,眾多的角峰、刀脊、斷崖、深谷、滾石……無一不是冰川運動的作品。冰川,和它攜帶的礫石一起,大規(guī)模雕鑿了崇山峻嶺,改變了地球面貌。

冰從水中來,又區(qū)別于水。它硬如巖石,又能在高溫和壓力下瞬間融化。冰得石氣,雪山之水,又得冰氣。水在巖石的縫隙里,凍結(jié)封存千年萬年。二者相互滲透,相互交融,早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冰川融化的水,攜著從巖石間溶解的礦物質(zhì),從巖穴石縫中噴涌而出,這便是世上最清冽甘甜、最好喝的水。因此,越是接近雪山冰川的貴州四川,越能釀出最好的酒。奇妙的是,這酒又像烈火,可以將生命燃燒得熱血沸騰。

有誰的愛能比得上石與水的感情?青藏高原山有多高水有多高,太平洋里水有多深山有多險。江河湖海沒有石頭,水質(zhì)便不潔凈。大海之濱,驚濤拍岸,浪花飛濺,石與水借日月引力日夜不停地相互激蕩,高潮迭起。在橫斷山脈的冰山雪嶺中,這些千百萬年凍在一起的石與水,以生命之絕唱支撐歐亞大陸板塊之峰巔。雪水融化而成的大江大河,始終與高山峽谷難分難解,于是在橫斷山脈腹地,形成高黎貢山、怒山、云嶺夾著怒江、瀾滄江、金沙江并流數(shù)百公里的奇異景象。從大海到高山,從江河到冰川,從森林、高原到荒山,從亞熱帶、溫帶到寒帶,時空不斷穿越,但那石與水相依為命的忠誠永遠(yuǎn)不變。

是什么力量能使昆侖、岡底斯、喜馬拉雅三大山系橫斷為南北向密集的雪山峽谷?是地殼下熔巖流動造成的大陸板塊撞擊,還是那石與水交融冰凍的堅貞不渝?抑或是冥冥之中另有看不見的手?不得而知。

但我猜想,橫斷山脈雪山冰峰一定有歐亞大陸板塊和太平洋之間生態(tài)平衡的奧妙。它是方圓數(shù)千公里山河大地賴以支撐的機關(guān)。

溶洞

這是一個神秘的地下山水王國。迄今為止,它是人類遠(yuǎn)遠(yuǎn)沒有探明的未知世界。

它被稱之為喀斯特(karst),那是亞得里亞海北部的伊斯特拉半島石灰?guī)r高原的地名,被原南斯拉夫?qū)W者斯威奇(Jovan Cvijic)用來代指巖溶地貌,后來得到廣泛認(rèn)同。

巖溶,水對可溶性巖石進行化學(xué)溶蝕和物理沖蝕而形成的地貌。溶解的地下巖層進入暗河,流向遠(yuǎn)方,留下的遺跡便是溶洞。

在云貴高原和廣西桂林,無山不洞,無洞不奇。地下洞穴網(wǎng)絡(luò)之復(fù)雜,體系之廣大,令人難以想象。洞中有峰巒、峽谷、怪石,也有泉流、深潭、瀑布。龐大的洞穴連著深深的豎井,豎井之下又有洞穴,洞穴之下又有豎井……這一切,都發(fā)生在寂寞無邊的黑暗之中。

看似鐵板一塊的巨型巖層,卻發(fā)生著匪夷所思的坍塌。巖石裂開,流水沖蝕,洞孔不斷擴大,巖層突然崩塌;裂縫增多,流水再溶蝕,直至形成更大洞窟。坍塌,是建造高原喀斯特洞系的持久動力,是大自然造就豐富多彩秀美山水的行為藝術(shù)。有了巖層奮不顧身、接連不斷地塌陷,才有了暗河循環(huán)流行的渠道。

洞窟、隧道、豎井、漏斗、天坑、地縫,縱橫交錯,互聯(lián)互通。高原腹地兩千多米厚、數(shù)十萬平方公里的石灰?guī)r層,整個被掏得空空洞洞,如蟻穴、鳥巢。這個成千上萬洞穴支持的網(wǎng)絡(luò)體系,又是一個在高原內(nèi)部精心設(shè)計和制造的穩(wěn)定結(jié)構(gòu)。

人類,最初是在天然洞穴中居住生活的。人類給自己打造的城市建筑群,至今保留著洞穴的某些特征。而高原的洞穴體系,恰似人類建造的地下都市,這個都市的“居民”是無孔不入的地下水網(wǎng)。

種種跡象表明,地下與地上是完全不同的世界。我們以地上形成的思維和視覺習(xí)慣,無法理解地下溶洞里的山脈水脈。許多好奇者進入星羅棋布的洞群,越走越遠(yuǎn),迷失了方向,再也沒有走出洞口。探險隊員在洞窟中行進,不慎跌入陷阱般的暗河,消失得無影無蹤。

山有多高,水有多高;洞有多深,水有多深。但是水,怎樣做到像蛇一樣上下游走靈活自如?僅憑地表所見,水向低處流,不可逆轉(zhuǎn)。然而在溶洞世界,規(guī)則徹底改變:上下多層互聯(lián)的洞穴管道,如同自來水管系統(tǒng),形成了強大的水壓。水,借助洞穴管網(wǎng)水壓,毫不費力地由低向高、由下向上流瀉。

地下洞穴,是一個層層疊疊與世隔絕的世界,也是一個奇跡不斷發(fā)生的幻境。時空和流水一樣,盤旋、扭曲、滾翻、逆轉(zhuǎn)。石頭,能發(fā)芽、開花、結(jié)果,變成人物、禽獸、亭臺樓閣。巖溶,就像魔術(shù)師,變幻出一座座藏滿珍寶的地下宮殿。

石頭變成水,水又變成石頭。滴水溶石變成滴水生石。帶著豐富礦物質(zhì)的水,經(jīng)過石縫間的滴漓,碳酸鈣積淀,日積月累,無中生有般長出了漂亮的鐘乳石。

走進一個個龐大的地下溶洞,借助人造燈光,可以看到千奇百怪的鐘乳石雕塑藝術(shù)品:石管、石柱、石幔、石盾、石幕、石旗;盔狀、丘狀、塔狀、菌狀、蘑菇狀。所有石雕形狀,都來自千變?nèi)f化的水形態(tài)。筆直的巖溶石管、石掛是激流、瀑布、水簾的化身;石筍、石樹、石花、石葡萄是飛濺水、卷曲水、凝結(jié)水的變形。鐘乳石珍品——織金洞“霸王盔”、銀子巖“混元珍珠傘”,是各種線狀水、卷曲水、凝結(jié)水、薄膜水、毛細(xì)水綜合作用的結(jié)果。洞穴里交織一起的石掛群、石瀑群、石樹林、石塔陣、石筍陣,史詩般記錄了地下泉流、瀑布、江河、湖泊相互激蕩和碰撞的壯闊景象。

那是水嗎?顯然不是原來的水,而是溶進石頭的水。那是石頭嗎?顯然也不是原來的石頭,而是融進了水、因水而生的石頭。在這里,水與石沒有了界限。兩者在化學(xué)反應(yīng)中徹底向?qū)Ψ酱蜷_了自己,消融了自己,又鳳凰涅槃般獲得新生。

鐘乳石,以水為源,與水相依為命。它如花似玉的皎潔來源于源源不絕的供水,它滋潤光滑的肌膚靠的是水乳一刻不停的喂養(yǎng)。它的品相是地下水充足與否的標(biāo)志:水源好,它如青春少年,雪白透亮,活力四射;水源不足,它如衰朽老者,顏色發(fā)灰,暗淡無光;一旦斷了水,它便迅速枯萎,崩塌斷裂。

從某些鐘乳石的斷面可以發(fā)現(xiàn),其內(nèi)部構(gòu)造是密密麻麻的針孔和毛細(xì)管,如微縮的地下洞穴網(wǎng)絡(luò)結(jié)構(gòu)?;ヂ?lián)互通的洞窟,是為了儲存足夠的地下水;細(xì)密水流循環(huán)往復(fù)地沖刷切割,又使洞穴的網(wǎng)絡(luò)管道保持暢通無阻。從某種意義上說,鐘乳石是一個奧妙無窮的儲水器。它像你在海邊撿起的一塊腦珊瑚遺骸,向下傾倒,儲水會源源不斷地傾瀉,很久才會干涸。

地上水與地下水形成的良性循環(huán),使得喀斯特地區(qū)的水資源得到了有效保護,地下暗河的水勢持久不衰。溶洞,成為名副其實的水世界。

在云貴高原和廣西的諸多溶洞漫游,即便打著傘,也總是被淋濕衣服。洞口,常常被水簾遮??;洞頂是會下雨的石頭,滴水晝夜不停;巖石罅縫中到處滲水,時有水柱從大石縫噴瀉而出。走進幽深曲折的洞穴深處,常見地下河在峽谷亂石中奔騰咆哮,水聲震耳欲聾。飛湍、渦流在逼仄的狹洞里亂剜亂刳,如狂奔亂蹦的困獸。

那些溶巖組成的層巒疊嶂究竟藏了多少水?誰也不知。只聽說這些地方不時發(fā)現(xiàn)新的地下河流和湖泊。許多地下河源流不明,漲落無序,來無蹤去無影;有一些地段只聽見巖層中傳出的流水聲,看不見河流在哪里。

我在貴州綏陽縣雙河洞游覽了6公里長的地下河,望著洞中四面八方的漫漫水系,聽著滔滔不絕的地下河流瀑布聲,常常懷疑這云貴高原的大山之下是否藏有比地上更多的江河湖泊?甚至覺得那千山萬壑之下,也許整個就是一片深不見底的海洋。

霧重慶,雨桂林,江南梅雨,還有貴州的“天無三日晴”,都是豐富的地下水跑到天上興風(fēng)作浪的氣象。海量的地下水從溶洞中蒸發(fā),變成遮天蔽日的云霧和綿綿不絕的陰雨,降落、滲入地下,滋潤花草樹木,又被完好的植被保存下來。然后再蒸發(fā),再降落,天與地合二為一,云霧雨雪與江河湖泊交流循環(huán)。煙雨暈染著峰巒,半遮半掩,如深深淺淺的水墨;山與水地下地上,情意纏綿,如形影不離的知己。

那些溶了巖石粉末的水,好像發(fā)酵的酒,在清冽透明中自有一份濃濃的暖意,在荔波小七孔、桂林漓江形成美輪美奐的景色。那是一種艷麗的綠加藍,攜帶著幽深峽谷和闊大溶洞的氣息,散發(fā)著高原山巒的濃厚韻味,又向遠(yuǎn)方大海的色調(diào)躍躍欲試。像酒一樣,溶巖在水中分解、融合、發(fā)酵得越好,水質(zhì)越純凈、柔和而有張力,外在影像越是奇幻。

中國長江流域,從云南東部、貴州全境、四川南部長年累月的雨霧,到湖南、湖北沿江地區(qū)的連續(xù)雨季,再到江南的梅雨季節(jié),似乎是一脈相承的水墨畫世界。始作俑者,會不會是云貴高原藏著海量地下水系的喀斯特溶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