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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建文學(xué)》2018年第11期|傅菲:山居時光
來源:《福建文學(xué)》2018年第11期 | 傅菲  2018年11月15日08:51

桂 湖

一直不知道山坳里,為什么鳥聲熱烈。我站在山梁上,尋聲而望,只有一片墨綠的樹梢在搖擺。山梁平緩,密密匝匝的芭茅沿斜坡生長,山崖上高大的香楓,有一種不可言說的孤獨感。

這個山梁,我來了十余次,每次都可聽見坳里的鳥聲,嘰嘰喳喳,啾啾啾,不論晨昏。我也分辨不出有哪些鳥。在中午,會有蒼鷺在坳里盤旋??晌艺也坏饺ド桔昀锏穆贰?/p>

山坳里,一般是冷水田、菜地、苗木地,或者是芭茅地。牛在山坳里,吃著野草,唔——唔—— 唔,吃飽了,無聊地仰著樹蔸一樣的頭,干澀地叫幾聲?;蛘?,把冷水田筑高田埂,成了鄉(xiāng)人的魚塘, 養(yǎng)幾百條皖魚鯽魚。鄉(xiāng)人在晚邊,握一把割草刀, 背一個圓肚籃,割草喂魚。皖魚在草料下,擺著尾巴,翕動著扁嘴,把草葉拖進嘴巴里??蛇@樣的山坳,都不會有很多鳥。

我是一個喜歡在山里亂走的人,漫無目的,也沒有計劃,走到哪兒算哪兒,一條山道走上百次, 一棵樹下坐上半天。有一次,一個在山邊種果樹的人,見我天天看他打理果樹,他斜睨著,問我:“你是哪里人?”

“廣信人?!蔽野l(fā)了一根煙給他。

他捏捏煙海綿,又問:“廣信在哪里?”

我說:“廣信在廣信?!?/p>

他咔嚓咔嚓地把玩剪枝刀,說:“你是個有意思的人。”又問,“你天天來山里,找古墓嗎?”

我說:“草木枯榮,我每一天都想看?!?/p>

他繼續(xù)修剪果樹。我問:“香楓樹下的北邊山坳,怎么可以進去?”他歪著頭,看我,說:“要坐竹筏過河去,山林太密,人進不了。”我說:“那個山坳有什么?好多鳥?!?/p>

“那里有一個湖,一年也難得一個人去?!?/p>

去哪里找竹筏呢?更何況,我不會劃竹筏。但我第二天,便去對面的矮山上,砍了六根毛竹,又去鎮(zhèn)里買了三十米棕繩。等毛竹泡上幾天水,曬上幾天太陽,請人來扎竹筏。

過了半個月,一個來我這里喝茶的捕魚人,看我院子里晾曬毛竹,問我,是不是又要搭花架了。我說,江邊的山里有湖,聽人說要坐木筏去,便想扎竹筏了。捕魚人說,不要過江也可以去,江邊碼頭有一條古驛道,荒廢二十多年了,走人還可以。

我約了捕蛇人老呂。老呂矮小,烏黑,背一個竹簍。我拿了一把柴刀一根圓木棍,提一個布袋。竹簍里是柴刀、礦泉水和圈繩,布袋里是六個花卷、白酒和望遠鏡、毛巾。我坐上老呂的破摩托,一顛一顛往江邊碼頭去。

很多次進山,我都帶上老呂。他會抓蛇。他用圈繩套住蛇頭,手腕用力一抖,便把蛇束起來,塞進竹簍里。更厲害的是,他赤手捏蛇七寸,抖幾下手腕,蛇不動了,軟弱無骨。他不是捕蛇為生的人, 捕蛇是為了防身。

古驛道,其實已經(jīng)不存在,長滿了荒草。但古驛道的石頭路還在。走了一華里多,穿過一條溪澗, 往右邊山側(cè)走三華里多,便到了山坳。翻過一個低矮的山梁,一個山中湖泊呈現(xiàn)在眼前。

在山里客居一年多,是第一次看見山中湖泊。湖泊有三個足球場那般大,深陷在四個矮山之間。矮山是石灰石山體,被人工炸出了懸崖,懸崖上的灌木和松樹已稀疏成林。我問老呂:“在幾十年前, 這里是不是料石廠?”老呂說,在20世紀(jì)80年代之前,這里是石灰廠,是個上百年的老廠,石灰廠棄用已有三十多年了,另一邊山側(cè)有一條老路,拉石灰的,山體塌方,把路堵死了,形成了這個湖。

矮山上,有幾棟倒塌的矮房子,我估計是早年工人臨時休息的工房。房前有十幾棵棗樹,缽頭粗, 皮糙色黑,牽牛花繞著樹身爬。正是小滿時節(jié),棗花剛落,綻出細珠似的棗狀。

從進山的時候,鳥鳴不絕于耳。站在湖邊,看見懸崖的樹上棲著很多鳥。棗樹上也窩著鳥巢。野鴨在湖里,游來游去,兀自悠閑自在。小野鴨三五只,在水里浮游嬉戲,嘰嘰嘰嘰,歡叫?!拔覀冏诖髼棙湎拢徽f話,看看鳥?!蔽艺f。

老呂說,蚊蟲多,坐不了一會兒,滿身蟲斑。我取出白酒,在身上抹一遍,說,蚊蟲不咬人。老呂說,我聞了酒就發(fā)酒疹,比長蟲斑難受。

正午,炎熱。我看到了麻雀、大灰雀、山雀、烏鴉、畫眉、魚鷹、葦鶯、夜鶯、相思鳥。還有幾種我不認識的鳥。在頭頂上——一支橫生的棗枝, 大山雀站在上面,拉出灰白色的體物,落在我額頭上。畫眉在吃隱藏在樹丫上的蝸牛。

湖是一個不規(guī)則的湖,漾起淡淡波紋,像藍綢。湖面不時地冒出咕嚕嚕的水花。樹影和山影,在飛翔。水鳥低低掠過,細碎的水珠灑落。看上去,湖泊像長滿了苔蘚的月亮。鳥叫聲,此起彼伏。

我去過其他的山坳,大多清靜,鳥聲也略顯孤憐。要么是大山雀,要么是相思鳥,滴滴嘟嘟,叫得人心里很空。有時,我想,假如我是一只鳥,會叫出什么聲音呢?這幾乎是一個不可以想象的答案。鳥一般叫得歡悅、輕曼,在兩種情況下,會叫得絕望,一種是伴侶不再回到身邊(尤其是一夫一妻制的鳥,如信天翁、烏鴉、喜鵲、果鴿),一種是幼鳥呼喚母鳥。有一次,一個在魚塘架網(wǎng)的人, 網(wǎng)了一只雛魚鷹,我買了回來放生。幼魚鷹有灰鵲大,已經(jīng)會飛了,可網(wǎng)絲割破了它的翅膀,它蹲在矮墻的木柴上,嘎——呃,一聲長一聲短。我張開手勢,請它飛走,它跌跌撞撞地移動著腳步,瓦藍的眼睛看著我。嘎——呃,嘎——呃,一直在叫。我退進屋里看著它,生怕被貓抓了。這樣的叫聲, 聽了一次,一生也不會忘。

湖邊的蘆葦油綠。水蛇在湖面彎彎扭扭地游動。在湖邊,十幾只鴛鴦成雙成對地浮游。鴛鴦是冬臨春飛的候鳥,卻成了這里的留鳥。鴛鳥羽色鮮艷而華麗,冠羽艷麗,翅像帆一樣,栗黃色扇狀直立。鴦鳥上身灰褐色,眼周白色。在澄碧的湖面,鴛鴦像隱約的星宿。老呂搖搖空空的煙盒,說:“這有什么好看的呢?看得我眼睛發(fā)花?!蔽艺f:“看到別處不一樣的東西,就是值得看的?!崩蠀闻读艘宦?, 說:“沒看出什么不一樣的?!蔽艺f:“同一棵樹同一株草,每天看,也都是不一樣的,只是我們看不出來,看出來的人就有了佛性?!崩蠀握f:“看得出和看不出,有什么區(qū)別?哪有那么閑的人,每天去看?一株草發(fā)芽、開花、結(jié)果、枯死,是自然規(guī)律, 看不看,人都知道這個規(guī)律。”

“知道這個規(guī)律,和目睹這個過程,是有差別的?!蔽矣终f,“我們不看湖,湖也是在的,看了湖, 湖會入心,每天看,心里有了一片湖,心里有湖的人也就是心里有明月的人。”老呂說:“我才不要那么深奧,我心里只有孩子、錢、女人和撲克牌?!?/p>

我說:“改日我們帶漁具來,這湖里一定有大魚?!蹦戏锦r有山中湖泊。山中一般是山塘、水庫, 用于灌溉。有十幾年,我特別喜歡去水庫釣魚,在水邊坐一天,吹山風(fēng)。突然有一天,覺得魚被一條蚯蚓一根草誘騙,自己很無趣。事實上,人至中年, 可以生趣的東西,越來越少,朋友也是這樣。

這是山中的五月,野薔薇開得正旺,大朵大朵的白,趴在蘆葦上。山櫻花已經(jīng)凋謝,翠綠的樹葉跳出枝丫。枇杷橙黃。我放眼而望,山梁上的香楓墨綠綠一團。山下的江水,在翻著白浪。

在回來的路上,我問老呂:“這個湖,叫什么名字呢?”老呂說:“一個野湖,哪會有名字呢?”

老呂給我電話,說:“我問了好多人,才知道那個湖叫桂湖?!蔽艺f:“為什么叫桂湖?”老呂說: “以前石灰廠里有一棵大桂花樹,金秋的時候,桂花采下來,有一大籮筐,可以做很多桂花醬吃,后來被水淹了,便叫了桂湖?!?/p>

桂湖。我默念了幾遍。一棵樹死了,但魂魄還在,留在湖里,留在人的念想之中。就像一個厚德之人,記在石碑上或族譜里。

桂,是永伴佳人的解意。在一個無法踏足的山坳,桂湖卻有了悲傷的意味。那么孤獨,卻又那般純凈。或許,只有孤獨之物才是至純之物,像我們想象之中的天堂。

在很多僻遠靜美的地方,我都會有蓋一座草房, 住上一些時日的想法。如山溪潺潺之處,如迎接日出的山巔,如密林的入口處。唯獨在桂湖,我沒有。我覺得自己配不上桂湖的孤獨和美好。甚至我再也沒有去過桂湖,我怕再去,會改變自己的想法。

我在香楓樹下,搭建了一個簡易的草寮。草寮, 是我和一個木工一起搭建的,用了四根粗圓木做四腳柱,寮篷用火烤竹,鋪上芭茅匾,花了三天時間。草寮里擺了兩個木墩,可落座。從山梁上看過去, 像一個古道上的涼亭。

每個星期,我都要去草寮坐坐。有時一個星期去好幾次。不為別的,只想聽聽桂湖的鳥叫聲,尤其在我意亂情迷的時候。鳥聲會灌滿我的胸腔。山風(fēng)獵獵,流云飛逝,蒼山邈遠。

收拾一個院子

按自己的意愿,收拾一個院子,是一件重大的事情。

去小鎮(zhèn),買了斧頭、鐵錘、泥刀、電鋸、鋸條、陶瓷花缽、水管、粗繩、柴刀、寬嘴鋤頭、鐵鎬、洋鏟、提籃、鐵桶,裝了滿滿一板車。鎮(zhèn)里有一條賣器物的小街,各家雜貨店門口都堆著木桶飯甑、筲箕、竹掃把、扁籃等器物。雜貨店老板見我買雜七雜八的器物,問:“你是做什么手藝的呢?”我說, 手無縛雞之力,哪掙得了手藝飯吃?

屋后有一塊一畝來地,原先種了白菜、菠菜、辣椒和大蒜,種了兩壟玉米,旱死了,滿稈哀黃。我又去鎮(zhèn)里的竹編廠,買了一手扶拖拉機的篾青竹片,篾匠阿四編竹匾。竹片一米長,用竹板固定一個半米半徑的坐標(biāo),踩在腳下,阿四蹲著編,篾刀, 把竹片擠壓在一起。一塊竹匾一平方米,三天編了八十多塊。我要把這一畝地圈一個竹籬笆,免得雞鴨跑進來。一個籬笆三個樁,沒有樁固定,竹匾會被風(fēng)刮跑。我又去屋后的矮山砍苦竹。矮山多苦竹, 在陰面坡地,密密匝匝,一直往山壟里蔓延??嘀裼惺滞蟠?,可以做晾衣竿。一根苦竹可以做三根樁。

把竹棍一頭削尖,一頭鋸平,用鐵錘錘進地里, 一米一個竹樁。地是黃泥地。俚語說,錘樁要找軟泥地。第一次見這塊地,我便喜歡。不僅僅是因為地平整,亂石少,也因為是黃泥,含沙量少,這樣的地土質(zhì)疏松,肥沃,適合種花、種樹、種菜和育苗,也適合種紅薯、黃豆、芝麻、蕎麥。竹匾用廢棄的電線扎在竹樁上,三邊開門。從山上架一條不足百米的水管,把山泉水引入院子。院子中間建一個十平方米的四方池,便于給花草澆水。

幾個來我這里喝茶的人,見我穿舊勞動布工作服,滿褲腳的泥漿,問:“一塊菜地,要修一個月嗎?看你這個架勢,可能要修到入冬呢。”我說:“每天找些事做,太有意思了?!?/p>

山后有一條小溪,秋冬時節(jié),水枯竭,裸露出河道。河道有河石,麻青色,或白青色。我撿了三天的河石,堆在一塊草坪上,請人用手扶拖拉機拉來。山區(qū),手扶拖拉機是主要拉貨工具,爬坡厲害, 突突突,在山道里跑,拉木柴拉番薯拉稻谷。也可以在河道里拉貨。撿回的河石,和矮板凳一般大, 形狀不一。

河石用來建四方池和砌墻。砌墻不用水泥,把黃泥用寬嘴鋤頭漿得黏稠,做黏合劑。墻砌三十厘米高,搭上松木,成了花架。把陶瓷花缽擺上花架, 裝滿黃泥,灌水,泥塌陷下去。

院子修好,已經(jīng)入冬了。山區(qū)的冬天來得要早半個月,果鴿瑟瑟地抖著身子,在我的廚房窗臺上, 跳來跳去。我在窗臺擱了一塊大木板,用兩根木樁撐著。每天早晨,我喝了大碗溫水,便去儲藏室舀一碗米,倒在木板上。有時也倒黃粟米、蕎麥、黑豆。入冬了,很多食草籽的鳥,會到生火之家覓食。果鴿不畏懼人,有時我在吃飯,它也跳到桌上吃飯粒。我用筷子敲桌,它啪啪跳起,落下,繼續(xù)吃。我的窗戶在白天,始終開著,方便鳥進出。伙房大嫂埋怨似的對我說,果鴿都會認人了,你在這里, 它吃得很賣力,還在桌上拉污。雜工老張說,抓兩只野鴿吃吃,補補大腦,省得滿腦子都是糨糊。我說,你一個星期不喝酒,人就正常了。他端著酒碗, 嘿嘿嘿地傻笑,笑完,把半碗酒灌進嘴巴里,抹抹嘴,說,烈得過癮烈得過癮。

有一次,突然來了暴雨,伙房大嫂忙著關(guān)門窗, 把十幾只果鴿關(guān)在了廚房里。廚房屋頂有一個玻璃大天窗,果鴿受了驚嚇,往天窗飛,它看不出有玻璃,一只只撞跌下來。老張高興,說,可以殺野鴿吃了,可以燒一大盤呢。我說,果鴿是撞暈了,不會死,我們可以養(yǎng)起來。

雜貨間里,有兔子籠,是我用剩余竹篾編的。兔子籠有七個,吊在雜貨間的木梁上。果鴿在籠里, 第二天活蹦亂跳了,咯咯咕地叫。果鴿是最好養(yǎng)的鳥,一般一個星期,便不生疏。我想孵育果鴿,可辨不清雌雄。我又請老四師傅編大鳥籠。老四師傅說,我一個做篾的人,怎么會編鳥籠呢?

我說,你會打雞籠嗎?

老四師傅說,打雞籠,是最簡單的活了。

我說,打一個長寬五倍、兩倍于雞籠的籠子, 用粗篾絲扎柵欄,開四扇小門,便可以了。老四嘟囔著說,干了一輩子的篾匠,還是第一次干這樣的活。

果鴿一共有十三只,把它們?nèi)B(yǎng)在鋪了干茅草的大籠子里。

有人拉了兩麻袋的冬筍,找我,說,冬筍剛挖的,過兩天冬至了,要不要多備一些呢?我摸摸冬筍,半斤重一個,尖頭圓屁股,筍殼薄,是好冬筍。我說,時間這么快啊,冬至就到了。我對老張說, 這兩天,你有什么事嗎?

老張說,給菜地上一次肥,便沒什么事了,事也做不完,天天做也做不完,不做也沒事做,事會催人,人也會催事。他拍拍洗白了的舊軍綠色衣服, 又說,你有什么安排?我跟你去。我說,花缽一直空著,什么也沒種,得去找東西種種。老張說,明年可以種南瓜黃瓜絲瓜豆角,可以餐餐吃時鮮菜。

其實,差不多有一個月,我一直在想,種什么? 種的植物必須是自己育苗,不去買。我早列了一個名錄,預(yù)備著,去找。晚上,我又重新列了名錄: 美人蕉、指甲花、忍冬花、牽牛、菖蒲、梔子花、薔薇、迎春花、鐵線蓮、禾雀花、木香蘭、蒜香藤、雪蘭花、球蘭、草本繡球、茶梅、垂絲海棠、山櫻、木荷、三角梅。在平時進山的時候,我看到一些可種的草木,會記錄。美人蕉、指甲花、忍冬花、牽牛、菖蒲、梔子花,是很普通的草木,溪邊,茶葉地, 鄉(xiāng)人菜地邊,山邊角落,都常見。山櫻和木荷,在山坳也常見。這些草木,帶上老張去挖,即可。野生垂絲海棠很難見。在很多山區(qū),我都沒看過??晌莺蟮纳缴希乙娺^。有一次,正是映山紅開遍山崖的時候,我進山,在巖石嶙峋的山邊,我看見了一蓬繁花,紅紅的,艷麗,熱烈如火。我去了無數(shù)的山,可還是第一次見垂絲海棠。我熟悉它。我曾在工作的地方,種了十余株垂絲海棠,每年暮春, 花海如浪涌。

我叫上司機,帶上剪刀、布條、塑料袋,去四周的村舍,一家一家去問,去看,去收集種子或者剪枝扦插或移栽。村舍里沒有的,便去公園收集。

山區(qū)陰寒,多種植物會凍死,栽下去的植株, 我鋪上稻草;撒下去的種子,我蓋上細沙和鋸木屑;扦插下去的枝條,我蒙上厚塑料皮。我怕下雪, 封凍冰寒。我在花缽上樹一個稻草人,把花缽口罩住。育苗如帶嬰兒,處處細心。

最早出苗的,是指甲花、忍冬、迎春、鐵線蓮, 從鋸木屑里鉆出來。鐵線蓮長得快,不出半個月, 藤蔓繞了起來。我用苦竹編了拱門,一個月,鐵線蓮爬上了拱門。這個時候,果鴿已經(jīng)孵卵了。

果鴿又名鴣雕、鴣鳥、花斑鳩,是南方種常見的斑鳩,也叫野鴿子,在林地最常見,棲息在灌木或喬木上,覓食種子或果實,在山崖巖峰用干草和小枝條筑巢,巢平盤狀,一般每窩產(chǎn)蛋兩枚。在我屋前的一片荒地里,我見過果鴿孵卵,趴在草窩里, 不時地咕咕咕叫。雌鴿晚上孵卵,雄鴿白天孵卵。果鴿是一夫一妻制的鳥,只有一方死了,才會另尋配偶。果鴿和人一樣,怕孤單寂寞,飛起來成群結(jié)隊。在板栗林里,我看過一百多只果鴿,在覓食。啪啪,我拍掌,呼啦啦飛走。

春季多雨,綿綿數(shù)天。又有時暴雨突至。暴雨有時伴隨轟隆隆的雷聲,半夜而來。我披衣出門, 穿上雨披雨鞋,打一個應(yīng)急燈,去看花草,蓋竹匾防雨。移栽或種植的草木,沒有度過暑寒,都弱不禁風(fēng),無論它的葉多肥厚,它的花開得多美——根系尚未吃進泥土,死亡也是一夜之間的事。

薔薇,我尤其喜歡的植物,也種得多,種了四季玫瑰、黃木香、白木香、十姊妹、七姊妹。還種了一種叫七葉薔薇,一支莖開七片葉,多刺,花碩如云朵。這是一個老郎中教我的。七葉薔薇是多年生藤本植物,莖塊入藥,旺血去濕??善呷~薔薇難找,在山里找了八天,才挖到一株。根系粗壯,藤莖黝黑粗糙,挖了兩個多小時。

鐵線蓮爬滿竹拱門,開滿寶藍色花朵。這時, 幼鴿會飛了。我把鳥籠的柵欄拆除了,隨它去吧。前幾年,我喜歡養(yǎng)野鳥,貓頭鷹、雕鸮、翠鳥、蒼鷺, 我都養(yǎng)過。養(yǎng)了一次相思鳥,我便不再養(yǎng)了。它讓我知道,鳥是一種會相思的動物,相思山林,相思伴侶,相思天空。

花謝之后,酷暑來臨。我擺一張竹床,放在四方池邊,坐在竹床上,等待每一個夜晚的月光朗照。喝一杯茶,或者打瞌睡,都覺得美好而珍貴。我越來越喜歡這樣簡單的生活。老張笑嘻嘻說,過兩年, 這個院子會更美,種下去的草木也更多。我說,再美的庭院也會荒廢,花會謝,冬天會來,人會走。

草結(jié)種子,風(fēng)吹葉子

扎竹器賣的老梁,約了我?guī)状稳ズ舆呩烎~,我都沒去。兩壟茶葉沒摘完,再過半個月,新芽老化, 揉不出好茶葉。釣魚是老梁的唯一愛好。他戴一頂寬邊草帽,騎一輛爛了鋼圈的自行車,上午又到我這里,說:“橋頭有一個好地方,鯽魚很多,釣一天, 肯定能釣半簍。”我有些心動。我操起漁具袋,背上魚簍,去了。

橋是一座石橋,年代有些久遠,橋身爬滿了薜荔藤。橋頭有一棵烏桕樹,水桶一般粗。江水在這里匯聚,形成旋渦,湍急奔瀉而下。原先有挖沙船, 在這里采砂,留下五六米的深坑,有不識水下地形的人,來游泳,被爛藤纏腳,成了冤魂。桃花正盛, 鄉(xiāng)野有惺忪氣息,讓人困頓欲睡。江岸逼仄的田疇, 油菜花像凡? 高筆頭滴落的一團金色顏料。不遠處的山林,開出了很多野花。

釣了兩條鯽魚,我收了竿。老梁說,怎么不釣了呢?肥魚熬湯補身,比燉雞好。我說,鯽魚擇草孵卵,不忍為吃一條魚而殺很多生,你捏捏魚肚,里面都是魚卵。老梁歪過頭看我,說,怎么釣得絕江里的魚呢?

釣魚的地方,是一個灘頭。灘頭呈半弧形,早年有人在這里建了采砂場,已廢棄好幾年。灘頭有十幾個石堆,有五六個沙坑,沙坑有半畝地大。牛筋草鋪滿了灘頭,綠茵茵一片。沙坑有積水,成了潭。之前,來過很多次這里,在江邊獨坐,或釣魚, 但從沒細細地留心過這個灘頭。

灘頭有足球場那么大,稀稀的鵝腸草和粗壯的落帚草,有些顯眼。汛期,江水會淹沒河灘,泱泱。山鄉(xiāng)多雨,雨水匯流,江水一夜暴漲,橫瀉滔滔。江水退卻,灘上沉淀了淤泥。淤泥里的種子要不了半個月,冒出新芽。我沿著河灘四周走,沿著河岸走——這是一個隱秘的世界,生動有趣,卻不被人鐘愛。

狗尾巴草、紅花酢漿草、紫葉酢漿草、鳳仙花、三色堇、大花美人蕉、朝顏、夕顏、鈴蘭、麥冬、早熟禾、稗草、雞冠花、大花萱草、勛章菊、蒲葦、鼠曲草、艾草、益母草、車前草、地丁、田野水蘇、燈盞草、羊蹄草、鬼針草、茼蒿、地稔、寬瓣毛茛、看麥娘、紫云英、鋪地蜈蚣、小白酒草、稻搓草、葉下珠、紅蓼、空心蓮子草、一年蓬、菖蒲、夏天無、蘆葦、水芹、野薔薇……我粗略地記錄了,有好幾十種草呢。哦,水潭里,還有水草、碎葉蓮、金魚藻、香蒲、浮萍、衣藻。

我?guī)宪浧こ?,去灘頭采集草葉和花朵,采茶之事也不管了。我坐在石堆上,給遠方的朋友寫信: “你來我這兒玩,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灘頭,有很多普通植物,正是開花的季節(jié)。江水嘩嘩奔流,雜花繁疊。從我住的地方,走路到灘頭,只要一個小時,路兩邊是平緩的山巒。我們?nèi)ゲ梢安?,也可釣魚。野藠頭很多,蔥綠肥嫩,炒自己腌制的曬肉,適合下酒。草灘發(fā)了油茵茵的地耳,撿回來做酸湯,肯定美味。路邊的文竹密密麻麻,小筍正冒頭。你帶一個畫家來,是最好的,可以寫生。在城市咖啡館談?wù)撍囆g(shù), 不如在灘頭坐一下午?!?/p>

灘頭成了我常去之地。我?guī)щs工老張,來挖勛章菊、三色堇和燈盞草,移栽到院子里。我喜歡移栽野草、雜樹。有時,在早晨或傍晚,我騎一輛自行車,帶一個籃子和筆記本,有時也帶漁具。春天的原野給人深度迷失感,草木油綠,枝葉婆娑。江水被山梁擠壓在一條寬闊的峽谷里,緩緩的山梁像水牛的脊背。各色的野花,迷亂人眼。休閑日,城鎮(zhèn)里人開車,帶上炊具,也來這里野炊。男人們下潭摸螺螄,釣魚,生火做飯。孩子在草地跑來跑去, 或撿拾柴枝。女人們在照相。阡陌在田疇隱匿。山邊幾戶人煙隱約可見。

一日,去灘頭,見橋頭的田里,擺了三十多只蜂箱。帳篷里一個男人正在刮蜂蜜。我見過很多養(yǎng)蜂人,每一個養(yǎng)蜂人,都想成為朋友。他們是大地上追尋芳香的人。養(yǎng)蜂人戴著紗罩,弓著腰,把蜜刮進鐵桶里。我走了進去,說:“師傅,怎么想到這里來呢?以前來過嗎?”

“沒來過。我開著卡車,沿著峽谷走,到了這里,自然停了下來。你看看這兩岸,照下來的陽光都是菊花色?!睅煾嫡f。他給我泡了一碗蜂蜜水, 又說:“沒有花,和沒有陽光是一樣?!?/p>

“最美好的人生,便是與花草相處的人生。你有了這樣的人生?!蔽艺f。養(yǎng)蜂人就是在大地低處飛翔的人。大自然作家葦岸在《養(yǎng)蜂人》里寫道: “放蜂人是世界上幸福的人,他每天與造物中最可愛的生靈在一起,一生居住在花叢附近。放蜂人也是世界上孤單的人,他帶著他的蜂群,遠離人寰, 把自然瑰美的精華,源源輸送給人間?!蔽也⒉徽J同“放蜂人也是世界上孤單的人”。養(yǎng)蜂人的內(nèi)心, 有一個草綠色的宇宙,星星像螢火蟲,繞著他發(fā)光。只有渴望喧囂的人,才會孤單,享受自然的人,怎么會孤單呢?

過了一個月,初夏的雨季了。雨季來了,養(yǎng)蜂人走了,我心里空落了許久?;蛟S,他明年還會來的。

養(yǎng)蜂人走了,鳳仙花開,江水淺了。水流清澈, 河道露出了石桌般的巨石。傍晚,灘頭來了附近的鄉(xiāng)人,在江里游泳。他們把衣服扔在石頭上,裸著身子來來回回地游。也有女人來游泳,在下游的淺水里,穿紗裙,潑水嬉戲取樂。夏天溽熱,江風(fēng)涼爽。

事實上,我并不怕炎熱。我很多時候,在晌午去灘頭。陽光帶著芒谷的光澤,在江面變化著光波, 粼粼閃耀。原野寂靜,夏蟬在柳樹吱呀吱呀叫,叫聲干裂但溫軟。水牛泡在樟樹下的淺灘,瞇著眼睛, 嘴巴吐出水花。少年背一個書包,吹著柳笛,沿著水岸小路,往學(xué)堂去。學(xué)堂在上游三華里的村子里。少年走著,一日復(fù)一日地走著,江水便跑進了他的心里,像一列火車,把他帶向未來的遠方;江岸的綠草野花,在未來的遠方,會一遍又一遍地開放在他的夢里,即使他老了,這些花也不會凋謝。

潭里,有魚。魚有鯽魚、鯉魚、翹白、皖魚。魚進了潭,到第二年洪水再來,才能跑出去,跑到江里。大魚是洪水帶來的,洪水退了,魚卻囚在潭里。潭成了牢籠??婶~不知道潭是牢籠,它們沉潛在潭底的水草里。每次去,我都帶一些白米飯,撒在潭里。沒有白米飯,便帶饅頭去,掰開,一小片一小片撮下去,撮著撮著,鯉魚跳起來,張開嘴巴, 把饅頭片吞下去。

田疇空了,霜降來了。不幾天,漫長的霜期來臨。草葉一日比一日枯黃,卷起來。我?guī)闲欧猓?去收集草籽。采集一棵,在信封上寫著植物名稱, 再卷折起來,裝在布袋里。我收集各種植物的種子和葉子。晚上在書桌上,把信封打開,用筷子撥在白紙上,看著種子發(fā)呆。到了初春,我把這些種子, 埋在院子的地里,鋪上黃泥和細沙的混合物,蓋上稀稀的稻草,等待它們發(fā)芽。

露白為霜。霜是消逝之物。我父親曾對我說, 霜是溶解力最強的東西,比硫酸還厲害。年少,我不懂?,F(xiàn)在,我懂了。我們叫下雨,下雪,卻不叫下霜。落霜叫打霜。霜是打下來的,軟弱無骨卻力道無窮,是化骨綿掌最厲害的一招。

我尤愛深秋,悲傷悠遠。老張在收集草籽的時候忍不住感慨:“怎么就到了秋天?花似乎都沒開足?!遍_多長時間叫開足了呢?我問他,似乎也在問自己。小麥花開半天便凋謝得無影無蹤。朝顏朝開夕死。依米花六年開一次,嬌艷絢爛,兩天后隨風(fēng)而謝,植株也腐爛而死。夏天無開到夏天便死了。四季海棠花期不衰,卻抗拒不了秋風(fēng)吹來。在時間的大海之中,一切都是顆粒般的漂浮物。

霜至,秋風(fēng)日寒。江風(fēng)也多了滄桑的意味。我在石墩上坐,看書或者看翻卷的江面。江面是最難翻閱的書。秋風(fēng)一層一層碾壓過來,如江浪。草葉刮了下來,卷進了水流,下落不明。秋風(fēng)把油綠的原野變成了荒野,把繁花似錦的灘頭變作了荒灘。在秋風(fēng)吹拂之下,每一種植物都是孤獨無援的。人也如此。有一次,清早,朝陽還沉在蒙蒙秋霧里, 秋風(fēng)呼呼地叫。我沿著江岸走。江水羸弱。橋頭的烏桕如浴火焚燒。山岡上,板栗樹空落著枝丫,斑頭布谷在四處覓食,咕嚕咕——咕,間歇性地叫。山野空無一人。

魚鷹貼著江面飛。我手上捧著荻花,去了學(xué)堂。學(xué)堂只有一座三層的房子,圍了白色圍墻,鐵門緊鎖。圍墻上畫著屈原、李白、杜甫、蘇東坡、王安石等歷史文化名人的畫像。教室里,有瑯瑯書聲傳來,清脆,歡快。我隔著鐵柵欄,往里看。

作為一片原野,或者一個灘頭,其實在任何時候,都有自己獨特的美。任何時候,它所呈現(xiàn)的, 都是大自然在時間銅鏡里的身影。風(fēng)一直在吹,吹來雨水,吹來霜露。風(fēng)每天都吹著萬物,吹花開也吹花謝,催生也催死。

在灘頭,吹秋風(fēng),我會覺得自己變輕,如蒲公英。冬天很快會來,像一個約定了上門復(fù)仇的人, 不會耽誤自己的行程。我得預(yù)備木柴、燒酒,款待這個消失了一年的人。我還得預(yù)備種子,和漸漸的鬢白。

傅菲,原名傅斐,1970年生, 江西廣信人。鄉(xiāng)村研究者。散文常見于《人民文學(xué)》《鐘山》《花城》《天涯》。有《南方的憂郁》《我們憂傷的身體》《故物永生》《河邊生起炊煙》《草木:古老的民謠》等10余部散文作品上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