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春暉：致查先生的信
親愛的查先生：
您真的走了嗎？小妹至今我仍不愿相信。您多少次的被“去世”讓我害怕，但每每否極泰來，希望這一次仍是喜歡惹事的媒體作的梗。但鋪天蓋地的信息洶涌地在告訴我，“先生含笑，已然遠去”“金庸之后，再無江湖”“他帶著武俠夢睡著了”“若無先生，不知是否還會有阿里”“笑傲江湖成絕響，人間再無俠客行”……我第一時間給查太發(fā)了微信，頓時悲從中來。兩岸三地的媒體，都在哀悼呼喚著先生，熱愛先生的人們展開了一場別樣的“武林大會”。您給了大家一個武林，大家給了您數(shù)億的武林。大家希望以這樣的方式向您致敬，為您送行。
據(jù)說先生是在家人的陪伴下，帶著微笑安詳去了另一個世界，且沒有留下任何遺囑。的確您已無需任何“遺囑”，您留給這個世界已然太豐富了。誰都知道，您不僅是聞名世界的武俠小說大家，更是中華文化的集大成者，還是卓有謀略的的政治家。作為您的小友，我更想說先生是俠骨柔情的謙謙君子，溫潤如玉的慈愛長輩，愛憎分明的大師兄。記得您曾經(jīng)給我的題字上就是呼我為“春暉小友”或“春暉小妹”，小友真是受寵若驚，無比珍愛這份老少之情。自您1999年成為浙大人文學院院長開始，小妹便有幸成為了您的第一任院辦主任。8年里作為助手，深感自己才疏學淺，實在難以匹配您蓋世的才華和博大的胸襟。您總是讓我們?nèi)玢宕猴L，溫暖無比，像學長如慈父更是兄長。學院的老師們總是很享受您的稱兄道弟，學生們對您這個大師兄更是狂熱的愛。于是小妹更是不吝自己的淺薄而追隨您，我不知道我這是從哪兒修來的緣分？生命里居然有如此之多的時光受您的教誨，沐浴您的恩澤。
查先生您可記得咱們的最后一次見面嗎？那是2014年的7月13日，我們一家三口專程去了香港探望先生，此情此景分明就在眼前。我們一進您家門，查太太就沖著樓上的您喊“春暉來了”。一會兒，您在助手的攙扶下出現(xiàn)在我們眼前。盡管行動不便，但面色紅潤，用您那潤潤的鄉(xiāng)音向我們招呼“薛先生好！春暉好！”您還是一如既往的溫文爾雅，彬彬有禮。記得告別時您還非要起身相送到門口，其時您已經(jīng)需要兩人幫忙才能挪到門口送我們一家，感動得我們不知所措。當時的您身體已大不如從前，記性也有所下降，但我們一聊到浙大故友時，您總是露出無限的快意。記得當時查太遞給您紙筆請您寫我的名字，您很認真的一筆一劃寫下了我的名字，查太很欣慰地說，“先生記得你呢！”當時的我既感動又不免生出了一絲無名的悲涼，感動的是小友還能留在您的記憶里，悲涼的是，上帝為什么在您的晚年要收走您的一些記憶呢。難道上帝也會妒忌嗎？妒忌您的絕頂聰明？妒忌您的博大精深？妒忌您的俠行天下？今天想來，原來您早已是參透人生，“來人間大鬧一場再悄然離去”。
您可記得那天的聚敘真的分外開心。把酒言歡是咱們每次相聚的內(nèi)容之一。查太記得我先生有些酒量，所以盡管當時是下午時分，查太拿出了一瓶上好的紅酒招待我們。佐酒的是一碟薯片，平生也是第一次薯片就紅酒，卻有了別樣的味道。但那天查太沒有讓先生喝酒，說因健康原因醫(yī)生不讓喝了。查太怕您看著饞，就拿了自己的酒杯讓您抿了一下，您便微笑著咪了一小口，查太就勢往您的嘴巴里塞了一小片薯片，只見您一臉的滿足，慈愛地看著查太。查太太對先生的這種關(guān)懷是無微不至的，以前每每大家吃飯時，查太太總會拿出一個五彩藥瓶，排出各色藥丸足有一小把讓先生吞下。此時您都特別乖，像一個特別聽話的小孩，把五彩藥丸一一吞下。查太告訴我，這是各種維生素藥丸。有時看查先生衣領(lǐng)歪了，她會很貼心地整一把，然后還給我們做個鬼臉。查先生的溫和慈祥，查太太的可愛率真，讓我們羨慕不已。
記得2004年的4月，你們夫婦又一次來到杭州。從機場到雷迪森酒店時已過了晚飯時辰，大家建議您倆再吃點東西，查太太毫不猶豫點了碗片兒川。一品鍋的片兒川，查先生也就吃了一小碗，查太太連吃三小碗，似乎人間美味盡在面湯中。您就取笑查太太說，大家閨秀，狼吞虎咽好意思嗎？大家哈哈大笑。我就順便說，片兒川杭州人都會做的，何時請兩位嘗嘗我的手藝。查太馬上說，好啊去吃春暉做的片兒川。于是乎查先生的行程中就安排了半天來我的小家做客。說實在的，夸下?？诘奈倚倪€是很不踏實的，查先生可是美食高手，若倒了先生胃口可罪莫大焉。記得有一次杭州市領(lǐng)導在味莊宴請您倆，我也陪伴在側(cè)。只見大廚師上來的一道道菜品可謂精美絕倫，廚師介紹說這是從杭州傳統(tǒng)菜式上創(chuàng)新而來的杭幫菜。先生您一開始還笑瞇瞇的，突然很認真地說，杭幫菜是很有特色，但什么都創(chuàng)新不一定就好！結(jié)果讓市領(lǐng)導不知如何是好。先生您就是這樣一個率真可愛的人。不知先生是否還記得另外一件事，至今縈繞在我心，難以淡忘。記得是在雷迪森酒店，有人送了一個書稿讓您審閱。開始您還是靜靜地在審看，也不時給對方指出書稿值得肯定之處。但看著看著，您突然站了起來，面色變得特別凝重，進而完全是憤怒的聲音，指責對方沽名釣譽，強人所難，這是強盜哲學等等。您當時就是一個愛憎分明的大俠，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當時真把我們嚇壞了，這是我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您發(fā)火的模樣。您做人做事的價值取向留給我們無限的財富。
記得您夫婦走進我的小家是在2004年4月10日的上午，時任浙大人文學院常務(wù)副院長廖可斌和書記張夢新一起陪同。查太一進家門就直夸我的小家漂亮，兒子好帥。當我把泡好的明前龍井新茶端上時，查先生直說“好茶好茶”。您倆可是品茗高手，我本不敢造次的，但現(xiàn)在看來當初還是怠慢了先生?，F(xiàn)在照片上看到小妹居然用了紙杯子泡了上好的龍井茶待貴賓，真是罪過呀。莫非當時先生是鼓勵我這個不懂事的“小妹”，才連連說好茶的？
為了能讓查先生夫婦品嘗地道的杭州片兒川，小妹也是鉚足了勁做足了功課的。期間張夢新老師更是暗中相助，請伊家鮮老板專門送來了上好的食材和高湯，好讓我的“?！辈恢劣诖灯?。杭州伊家鮮的杭幫菜深得先生喜愛。一次學院請客，查先生開心之際，便信口提詩“世上處處有鮮味，伊家鮮味大不同，醉倒洪七公，拜倒小黃蓉，題字有金庸”，滿桌拍案叫絕。因為伊家鮮的暗中鼎力，當我把大腕的片兒川端上桌，果然滿屋飄香。尤其查太更是贊不絕口！片兒川是查太的真愛，難怪我一提議您就應(yīng)允了。先生在浙大為院長的八年里，在杭州應(yīng)該是唯一一次赴家宴的，我這“小友”正是莫大的榮幸呢。記得那日，咱們喝的是茅臺。您與太太喝酒都特別的性情，一飲而盡。查太的酒量也是極好的，每次喝酒均比先生喝的多而爽。您會笑瞇瞇的對太太說，少喝點噢，滿臉的慈祥和關(guān)愛。大家互相敬酒其樂融融，不亦樂乎，真可謂酒逢知己千杯少。大家從家裝談到美食，從高科技談到旅游，就像是多年老友，無話不談，開心至極，那張在我家小小的餐桌前您開懷大笑的照片便是明證。在我寫《鄉(xiāng)蹤俠影——金庸的30個人生片斷》收集整理您的照片時，我發(fā)現(xiàn)這是所有照片中先生笑得最天真最燦爛的一張，這是我家最美的照片和最美的故事。
這場家宴不曾想您與我家先生也結(jié)下了不薄的緣分。以我家先生理工科的背景，起初我還真擔心您倆會生份。沒有想到先生您不僅天文地理無所不知，居然對自動化領(lǐng)域的高科技也是娓娓道來，登月火箭、機器人等等均談得興致盎然，您倆居然有頗多共同語言呢。于是也就有了您兩度走進杭州電子科技大學演講，給杭電學子帶去了“金大俠旋風”。您走進杭電的時光還真是萬人空巷，盛況空前。記得當時有學生問您最欽佩的男人和女人是誰？您說“我希望杭電的男生都像鄧小平一樣充滿智慧，女生都像居里夫人一樣敢于探索”。我家先生讓我捎話給您，說是因為我，他的大學享受到了您帶給他的最高的福利，當時作為杭州電子科技大學校長的他在浙江的高校里還真是揚眉吐氣了一把。因為他把中國最有文化的您請進了一所純工科的學校，讓他也有了“薛校長很有人文情懷”的美譽。的確，因為您在浙大的8年，除了每年給浙大的學生帶來講座外，其他高校還真是沒有享受到這個福分。當然這也是小妹我近水樓臺，公權(quán)私用了。
記得當天談到登高望遠時，我先生問您，查先生寫遍了名山大川，可去過靈秀的黃山？您說好想去一次?。【褪巧教U嘍！我先生就說，到下半年秋天我們大家陪您登黃山去，山再高也要抬您上去哦。您的雙眼分明露出了無限的向往和興奮，直呼“好好好，上黃山”。只見此時的查太直向我先生做鬼臉使眼色，并且用手勢示意大家打住。因為查太害怕您年歲已高不能遠游，怕先生一旦決定不可更改。事后還悄悄地對我說，以后千萬不要再提黃山哦。這足見查太對查先生的關(guān)愛是如此的貼心細致。
八年里，先生您來浙大的次數(shù)應(yīng)該不下20次，與學院的師生們結(jié)下了深厚的友誼。每次您總是盡可能多的擠出時間給學生上課，與老師們座談交流，每次的交流少不了被大家索要題字留墨寶的環(huán)節(jié)。記得有一次，學院為機關(guān)工作的每一位老師都準備了一本您的小說，想讓先生簽名留念。記得是張夢新老師先開口向您提這件事，沒想話未完，您就慨然應(yīng)允。我清楚地記得，那天您為學院老師一口氣簽了二十多本的題字，查太太在邊上都心疼了，怕先生累著。大家也覺得特別不好意思，但拿到院長的題字，人人格外興奮，這也是您留給大家最好的禮物了，這已成了永恒的紀念。
您的睿智敏捷才情總是讓大家佩服得五體投地。記得有一年中秋節(jié)，學院請查先生到西湖國賓館賞月品酒。有老師提議以月亮為題接龍，但必須是詩詞，第一輪下來還好，大家都能對出幾句，畢竟是人文學科的大教授。但酒過三巡很多教授已經(jīng)詞窮了，而先生您依然固我，對答如流，天上地下，不可同日而語。您總是出口成章，妙筆生花。您記得嗎？您給學院許多老師的孩子都有過精妙的題詞墨寶。或勉勵或祝福應(yīng)有盡有，不僅寓意美好，更是把孩子們的名字全部隱在其中，妙趣橫生。比如為廖可斌老師的兒子廖雄題詞是：“努力求學成雄才”；張夢新老師的兒子張進題的是“上進上進，上天高飛”，因為張進是在民航工作的；為徐岱老師兒子徐可的題詞是“小時了了，徐徐而可”；為黃華新老師的兒子黃之晧題的是“行若黃金，心如皓月”；為犬子薛軼天的題字是“立志當無限，軼天超宇宙”。您對孩子們的拳拳之心溢于言表。現(xiàn)在請您放心，受您恩澤滋養(yǎng)的孩子們個個有出息，他們奮斗在世界各地或游學或創(chuàng)業(yè)，個個立志無限，上進高飛呢。
親愛的查先生，您去了另外一個世界還好嗎？我們真的好想您！江湖之上，俠行天下，您的情您的愛您的俠已然融入了我們的血液，這必將成為華人世界最為寶貴的精神遺產(chǎn)，生生不息，恒久彌香?？傆幸惶煳覀冞€會相聚，屆時把酒言歡，相約一起再登黃山，光明頂上再聆聽您的教誨，莫不快哉。
您的春暉小友泣書2018年11月2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