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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學(xué)》2018年第11期|段萬才:父親不曾流淚(節(jié)選)
來源:《北京文學(xué)》2018年第11期 | 段萬才  2018年11月22日08:02

段萬才,男,河南三門峽人。五十四年過去,于時光已經(jīng)是個舊人,于文學(xué)還是一個新兵。《父親不曾流淚》是我給文學(xué)刊物的第一次投稿,也是第一次發(fā)表。之前一直在為報紙副刊寫稿,現(xiàn)供職于四川成都。

親愛的父親離開我們已經(jīng)十年。

父子情深,而今兩岸,中間隔著一條叫作生死的河流,也有人叫歲月,也有人叫流年。十年來,我在此岸,守著父親的血脈,也守著對父親的追念。在天堂以遠,父親帶著他治不好的病,黯然藏在彼岸。十年來,向著彼岸,我一次次眺望、一次次問天:彼岸無應(yīng),父親無言。

1

2006年10月,我為母親的撫恤事宜,第一次去了父親工作過的陜縣支建煤礦。車上下轉(zhuǎn)彎,一路顛簸搖蕩,不足40公里的路程走了近兩個小時。礦區(qū)掩在一個山谷中,覆著一層塵埃,很安靜。這是一個縣辦煤窯,建于1958年。半個多世紀過去,礦區(qū)房舍已經(jīng)很陳舊了。想象不出,父親當初在這里上班是個什么樣子?

1969年,支建煤礦招合同工。父親在村里為人正直,又當過兵,很不受村干部待見,就被“推薦”去了支建煤礦,把一群兒女丟在了家里。父親放心不下,輪到休班,都要回家看看。大路遠,父親每次都繞山后的近路,一路翻山爬嶺,要從天明走到天黑。還有幾次在山谷遇到了狼。饑荒年代,狼也饑荒,更兇狠貪婪渴望食物。父親每次都與狼對峙了很久,才得以脫身。父親一進家門,就從挎包里掏出一塊白饃,一掰四塊兒,分給我們。

因為太珍惜,五弟幾乎是用指甲掐著在吃;

因為太珍貴,偶爾掉下的饃渣,也都一粒一粒撿起。

四十七年過去?,F(xiàn)在回想起來,饃的每一顆粒至今還在唇齒間釋放著香氣。當年一個國家都在困難時期,父親的伙食標準本來就低,平時也只是半飽。那一塊白饃不知父親要攢上多長時間?四十七年過去。當年的那種不舍與珍惜,都化作了點滴父愛,永遠地住進了我們生命;那一粒一粒的饃渣都化作了血脈,永恒地鑄進了我們骨骼。

2007年7月29日,支建煤礦發(fā)生了重大透水事故。69名礦工被困井下三天三夜,才得以解救。父親當年也在井下出過事故、受過工傷。只是不知道父親遭遇的事故是否也這樣驚險:一群黑臉漢子被困在死亡暗穴,幾天幾夜,無食無水,魂魄不安。井下挖煤,危險之外,工作又累,又不能完全吃飽。然而,正是這樣一份工作,讓我弟兄在那個嚴酷的饑荒年代,一個月還能吃上幾次白饃;就是這樣一份工作,父親剛在礦上干了半年,就被人誣陷偷聽敵臺,給遣送回了老家。養(yǎng)育之恩,天高地厚。而今父親身寄一丘,覆于荒草。縱然素尺三千,怎抵父親當年舐犢情?

從1970年到1980年,這十年里,饑餓瘋狂,人心也瘋狂。春天大片的田地不種,秋天遍地的莊稼不收,一群一群的人滾在地里扭打。打完了,有人鼻子流血,有人嘴角流血,都還不服,互相指著鼻子,瞪著眼睛,吵吵嚷嚷著去公社評理。

父親性格鮮明,又受村干部忌憚,經(jīng)常背腹受敵。我每次放學(xué)回來,快到家的時候,心里不由得就會收緊,最怕聽到父親與人吵架。有幾次,父親已經(jīng)被打倒,幾個壯漢還堵在我家門口,氣勢洶洶的樣子。我兄妹饑餓奄奄,父親周遭又全是構(gòu)陷迫害,幾乎不能自存:苦難逼迫,生死左右相見;生死逼迫,苦難左右浮沉。

時光若再倒回十年,從1960至1970年,這十年里,天災(zāi)與人禍并行,國家難,民生難,我兄妹一個個又來到人間。

1957年,大哥出生。第二年全國發(fā)生大面積旱災(zāi),浮夸風(fēng)也跟著開始。

1960年,二哥降生。這年北方大部地區(qū)300到400天無降水。也是這年,中蘇交惡,國家開始大規(guī)模償還外債。

1962年,三哥降生。全國持續(xù)大面積干旱。河西走廊、內(nèi)蒙古、河北、山西部分地區(qū)井干河斷。也是這年,國家實行了大規(guī)模的精兵簡政,父親也從河南省地質(zhì)隊“下放”回來。

餓死,不是干癟而死,是肢體浮腫,流著黃水,慢慢而死。山東棗莊口腔醫(yī)院的周院長曾對我談起過三年自然災(zāi)害的情景:眼看一個人到了家門口,就要邁過門檻,突然就軟綿綿地倒了下去。家里人見了,連拉一具尸體的力氣都沒有。半個多世紀過去了,周院長說完,眼睛還像泡在熱水里。若不是親身經(jīng)歷,焉能如此動情?大哥、二哥、三哥的降生之年,雖無戰(zhàn)爭發(fā)生,死亡卻可以隨時相見。若不是父親東奔西走去弄一點糧食,我兄妹的命運又會怎樣?

父親從地質(zhì)隊“下放”之初,曾拿著下放費去販過三次煙。一次被偷,一次被收。另一次是在河南許昌,父親正在站臺等車,一條煙掉下了軌道。父親跳下站臺,正要去撿,一輛火車急速開來。父親來不及爬上站臺,只能側(cè)身站立?;疖噹н^的風(fēng),卷著父親的頭發(fā),撩著父親的魂魄,呼嘯而去。那個穿青布棉袍的胖老頭,翻上站臺去為朱家兒子買橘子的“背影”,曾經(jīng)感動了天下千萬兒女,而我父親那個驚恐的背影,除了當年的那列火車,無人看見。誰又會感動?誰又會紀念?

幾番下來,錢沒賺到,還差點出了大事,下放費也用盡了。家里一日三頓不升炊煙,一群兒女饑餓憐憐:

母親把四鄰借遍,也只是一瓢半瓢。再借,只能空瓢回來;

父親把親戚借遍,也只是十斤八斤。再借,只能空袋回來。

母親一番番思量無策。

父親一夜夜輾轉(zhuǎn)無眠。

當年,我有一個表姐夫在英豪瓷廠當卡車司機。明知對方也難,父親還是厚著顏面去借了人家?guī)讐K錢,買下八個瓦罐,扒上列車,去外地換玉米。上了火車,方向不由自己,遠近不由自己。列車在哪里??浚赣H就在哪里下車,挑起瓦罐,打著嗓子,沿村吆喝。有時幾天過去,附近的村莊轉(zhuǎn)遍,也沒換到一粒玉米,干糧也盡了。到了晚上,父親隨便找一個屋檐挨到天明:附近有水,就洗把臉,喝幾口;沒水,就干抹一把,舔舔嘴唇,繼續(xù)挑擔(dān)吆喝。

八個瓦罐當年能換七八十斤玉米。運氣好的話,一趟只要三天五天;運氣不好,就沒了天數(shù)。父親歷盡曲折,換點糧食回到村里,很快會被扭到大隊,要求交代投機倒把的罪行。父親一生不做軟事、不說軟話,不認為換玉米有罪,任他們捆綁,始終沒有低頭,就被關(guān)進了學(xué)習(xí)班。家里這就徹底斷了炊煙,一群兒女的生死命運就懸在了高崖。父親沒有選擇,只有交代:

“1962年在鄭州買20條煙,總價值400塊(以自己的下放費做本錢),打算到蘭州賣,不想在火車上睡著,東西被人偷了。又一次在鄭州買了30多斤煙葉兌換紙煙,沒出鄭州就被市管會沒收了。

每次去地里出工時,衣服袋里藏一穗玉米。

1962年麥收后,到火車站偷木棍一根,兩把粗,一米長;1962年秋,護青時,發(fā)現(xiàn)路邊有根木頭,我就背回家了(小四清時交了)。1965年春季,大隊組織到四號洞做工,偷大繩一根,洋灰(水泥)紙袋三個。

1962年冬天,自己買了架子車,拉重晶石,大約20多次,一次能掙12塊,沒給集體交……”

此“罪狀”來于父親檔案,為父親親筆,原紙原字還在。我不敢改動一字,標點也不敢改。也是尊重父親,也是敬畏父親曾經(jīng)的苦難。1962年是父親“罪狀”里提及最多的一個年份,也是父親的下放之年,也是父親命運的轉(zhuǎn)折之年。此后十余年,困厄連綿,成為父親一生中最難的歲月。我見過父親那年的一張照片:留著大平頭,穿中山裝,俊朗英氣。但是父親這個形象,就想象得出父親當年的血性與剛強,也想象得出父親當年的苦難與抗爭。

我兄妹在幼年雖然挨餓,但難處有父親,冷處有母親。我父親三歲喪母,我祖父又經(jīng)年在外,杳無消息。父親就跟著長祖父一家討生活,九歲開始給地主放羊,十一歲流浪到上海,在外灘碼頭給旅人拎箱。上海軟語難懂,父親又流浪到鄭州,在一家澡堂做了兩年雜工,攢了點錢,本想體面地回家過年,不想在車上被賊人偷竊。

1947年除夕,父親站在久別兩年的村口,舉目縷縷炊煙,沒有歸處。正好有一支解放軍路過村莊,父親跨年才14歲也參了軍。解放戰(zhàn)爭中,父親人小鬼大,多次立功。1950年加入了志愿軍,已經(jīng)隨大軍到了延邊,不幸染上了瘧疾,而止步于鴨綠江邊,之后轉(zhuǎn)業(yè)到了觀音堂煤礦。1954年被招進了河南省地質(zhì)隊,于1962年“下放”。

一直站在命運的下風(fēng),卻從未被打倒,父親就是有這樣一副鐵骨。1976年國家恢復(fù)高考,二哥剛初中畢業(yè),我們家又正缺勞力,村里誰也沒想到,父親去找了公社書記,想讓我二哥上高中。父親好話說盡,沒用。讓二哥上高中,在父親已經(jīng)成了決然意志,不容對方不答應(yīng)。情急之下,父親拍案而起,再次據(jù)理相爭,這才拿到了通知書。

當時正值深秋,二哥正在犁紅薯地。父親拿著通知書來到地頭,二哥一時竟喜極而泣。那個下午,父子二人蹲在一堆火光前,舉烤薯為杯、為酒、為美饌相慶。

1980年,高考在即,二哥嚴重失眠。父親很干脆,喊二哥回來鋤了一星期的地,果然有效。七月發(fā)榜,二哥赫然在列,考入西安冶金建筑學(xué)院,成了我們家改變命運的排頭兵。

1980年初,父親已獲平反。之后我兄妹在父親的指引下,或考學(xué)、或招工陸續(xù)有了出路。我們家終于走出了困厄的沼澤地。

敬畏父親曾經(jīng)的苦難。感謝父親曾經(jīng)的養(yǎng)育。懷念父親永恒的恩情。

2

1984年,父親退休,這一生從此安放。

父親不是一個完全的農(nóng)民,對農(nóng)具卻有著一種特殊的感情。每年割麥前幾日,就像年關(guān)里趕集,幾乎天天上街。

青枝青條的掃帚,有竹葉的香氣。父親選一把拿在手里,抖一抖輕重,合適。

白柄白刃的木锨,有新木的香氣。父親選一張握在手里,空揚幾下,也合適。

木杈也是今年的新木打制。三個木齒,長長的,帶著象牙的彎度,也是象牙的顏色。父親也覺得合意。時間還早,父親想再看看。

在另一家店,沒中意的,父親轉(zhuǎn)身要走。那店老板卻熱情,拉父親坐下喝茶。

末了,父親說:“沒買你家東西,空喝了你許多茶?!?/p>

“哪年六月不收麥?今年不買,明年買?!钡昀习暹@話敞亮。父親難為情,不忍不買,就選了一把掃帚,說:“這掃帚少一枝兩枝的,不耽擱掃場。這人情若少了一角,就不美氣了。”

青青黃黃的麥田,割也不是,不割也不是,許多后生急迫不安。父親花一個早上,巡過幾塊麥地,心里已經(jīng)有數(shù)。下午,父親端一盆清水,開始磨鐮。父親不時用拇指刮一刮刃口,直到錚錚脆響。一晌下來,檐下的一排鐮刀,刃刃亮利。母親說父親瞎魔怔。父親笑著說:只要腰力好,任憑你用。

父親揚場,也是把好手。手起锨落,麥粒如雨落在眼前,麥糠順風(fēng)飄遠。一晌過去,一堆新麥,像風(fēng)后的一個沙丘,安靜在麥場中央。

無論春秋,得谷者昌。

在我家鄉(xiāng),評判一個莊稼能手不比小麥。若風(fēng)雨及時,小麥畝產(chǎn)不會差多少。種谷不一樣,種稀了,無苗可補;種稠了,拔一棵傷百棵,也留不到苗。父親和隊里的幾個人下棋都還謙讓,論到種谷,彼此不服。

一畝谷子,別人鋤兩天,父親鋤三天。正午,別人都回了家。父親戴一頂草帽,穿一件白色汗衫,在太陽下,小心翼翼地鋤著他的谷子。新生的谷苗,泛一點淺綠,遠看若無。

七月,青湯湯的谷苗一行過去,很是喜人。父親鋤過去,七寸一苗,鋤下無情。母親讓父親多留一棵。父親說留苗如留草。

父親這樣的人,在我們家鄉(xiāng)叫”利亮人“。利亮——利索、亮堂。

農(nóng)事細致以外,父親還會管事情。村里的事情場上,只見父親穿梭的身影,只聽父親響亮的嗓音,也聽人喊父親的名字:有時幾個人同時喊,有時一人連聲喊。父親還會造廚。父親做的紅燒肉尤其好,色香俱在,在上席的瞬間就見了盤底。

尤其近門過事情。父親一心想辦好,唯恐不周全,卻常常因為一點細節(jié)不和主家心思,結(jié)果不歡而散,甚至很長一段時間彼此都不說話。再過事情,這些人還是覺得父親牢靠,又來請。父親是麥秸火脾氣,與人沒有隔夜仇,一叫又去。

忙完一天的事情,父親坐下來與鄉(xiāng)親喝酒。有好事者故意設(shè)計讓父親多喝。父親經(jīng)不得三句好話,結(jié)果中計。勞累一天的父親午夜醉酒,被送了回來。酒中的父親,怒言怒語。母親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左右難為。而在平常日子,父親對母親,有體諒,但不會軟語認錯;有溫柔,但不會婉言安慰。

父親還愛管閑事。這在村里有名,在街上也有名。

北山煤礦發(fā)達以來,各種卡車日夜穿過我們村莊。村中間的水泥路,已經(jīng)不成了路:

雨天,泥水湯湯;

晴天,煤塵飛揚。

村里無人問,無人管。2004年秋,父親把一輛輛煤車擋在了村外。三哥不讓管,父親認準的事,從無妥協(xié)。兩人為此一場大吵,以致那年春節(jié)都沒有說話。

村人巧英以撿莊稼、拾破爛為生。村人沒人拿正眼瞅過這一家人。那年巧英肚里長了腫瘤,男人無力管。父親迫使近門的人或多或少都拿了錢,這才解了巧英病困。

1993年冬,天降大雪。310國道被堵,汽車綿延百里?;臎銮甑泥l(xiāng)野一時繁華。一瓶開水,張口就是二十塊,還不容還價。棉大衣、防滑鏈已經(jīng)無價,任憑嘴要。父親氣憤,又無力管,就讓母親做了兩桶熱面條,挑到國道邊,作了義飯。

我們小時候,自己家的光景四下跑風(fēng)。遇到討飯的老人、算命的瞎子,父親都會端給一碗熱粥,若是雨天,父親就打一個地鋪給安頓下來。

我們希望父親在村里做個紳士。父親有紳士的眼界,無紳士的深邃玲瓏,做不來。這世間的許多事,父親是學(xué)不來的。譬如隱藏,沒有掩體就失去了保護。父親當過兵,道理懂,就是不會。再如陰謀、暗算、獻媚、求饒這些,在父親的生命字典里壓根兒就沒有。

花草之物,在富裕之門是雅趣;在拮據(jù)之家,是閑物,是況外,是不懂珍惜。父親不以為然,不時買一件閑物回來。母親責(zé)言,父親也不聽,不定哪天又買回一件。父親文化少,不會雅詞,但不乏雅趣。二胡、鼓樂、象棋,此類亦雅亦俗之物,父親亦都在行內(nèi)。

以前過年,村里總演戲。鄉(xiāng)親愛看什么戲,村里就演什么戲;鄉(xiāng)親愛聽什么調(diào),村里就排什么劇。父親什么劇都不會唱,會拉二胡。

過年,飯都吃的早。天還亮著,戲臺下已經(jīng)坐滿了鄉(xiāng)親,一片喧喧鬧鬧。突然,一陣鑼鼓響亮。小孩落座,大人落聲。紅色大幕緩緩拉開,不見人物登場,只聽一曲二胡,如月下流水,清澈而來。

父親坐在舞臺側(cè)面,面前支一個戲譜架子。父親也不看譜子,有時微微搖頭,有時微微聳肩,已經(jīng)沉醉其中。二胡聲中,父親的內(nèi)心應(yīng)該是安靜的,或者還有溫情的一面。如瞎子阿炳的《二泉映月》,旋律悲切,但阿炳的內(nèi)心有安慰。

父親當年曾戴過四個指帽,明亮亮的,平常就放在抽屜里。父親不在家的時候,我會拿出來看一看,卻不知這指帽是為了胡聲好聽,還是為了保護手指?一直想問父親,沒有問,再無機會。

父親退休以后,過年不再演戲,只剩下了鑼鼓。

大年初一,父親手執(zhí)鼓槌,站在鼓場中央。鼓槌上的紅綢也換了新的,在飛揚的雪中,尤見鮮紅。父親點鼓,銅鑼無聲,小镲輕和;父親突然發(fā)力,重擊鼓面。十幾個壯漢如聞號令,立時挺起胸膛,把十幾副黃銅大镲仰天擊響。

那一刻,鼓聲喧嘩如大風(fēng),镲聲密集如大雨。眾鄉(xiāng)親圍著鼓場,一陣擊掌,一陣吶喊,連連叫好。我們小孩圍在里圈,懂也不懂,只管鼓掌與跺腳。

那一時,窮苦人,不再是窮苦人;煩惱人,不再是煩惱人;鄉(xiāng)親,不再是低調(diào)的鄉(xiāng)親;鄉(xiāng)村,不再是安靜的鄉(xiāng)村。牛皮鼓,黃銅镲,從初一到十五,村村相聞。

元宵節(jié),父親一路“咚咚鏘鏘”到街上參加比賽。十幾支社火隊輪番亮相:

男人們踩著高蹺耍獅子,花樣翻新,個個逞強;

女人們扭著屁股蕩旱船,舞姿翩翩,旱船搖搖。

社火連耍三天,鼓聲連響三天。末了,仍是父親的鼓聲拔了頭籌。

無論晴天雨天,忙天閑天,父親向來不睡懶覺。每天都早早起來,把自己的被子疊得四邊有棱,還要搭上毛巾,鋪上床裙。

洗完臉,父親端半盆清水,揚著水花,把前門后院灑一遍,再拿一把掃帚打掃干凈。

鄉(xiāng)村,從來就是草草葉葉的世界。

不見風(fēng)起,也會落下一片新葉,紅的椿葉,黃的桑葉,或青的桐葉。

不見鳥飛,也會飄來一支羽毛,喜鵲的、斑鳩的,也可能是戴勝的。

父親見了,就算在吃飯,也要放下碗筷,過去撿起來。

飯后,父親把畫著棋盤的小方桌搬在當院,布上棋子,再搬來四把凳子,紅方一把,黑方一把,左右看客各一把。萬事俱備,父親晃著蒲扇,踱出大門,看哪個先來。棋友常是耳道巷兩弟兄。有時,這弟弟剛走,那哥哥又來;有時,哥哥不來,弟弟也不來,外人也不來,父親竟空擺一天。

二人中的弟弟,在“文革”中曾糾合近族一群壯漢,與父親一人打斗了多年。在父親的追悼會上,作了詩,發(fā)了言,與父親一生的恩怨都化作了追思與友誼。那對曾經(jīng)雙手叉腰到我家逼門叫囂的弟兄,也不那樣喧嘩了,在父親喪事上,也是里里外外地忙。也許是默悼,也許是感念,也許是父親去世以后,終于和解。生生滅滅的人世,起起伏伏的恩怨,都隨父親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