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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劉汀  2018年12月13日15:19

《浮生》劉汀 著 長江文藝出版社2018年12月出版  定價:49.8元

序:詩心的追問

閻連科

一個小說家把散文寫好也是分內(nèi)的事情。但如劉汀這樣,年齡中還含著青嫩的汁水,卻已經(jīng)把小說寫得果實累累,且散文又寫得如此有枝有干,根深葉茂,呈現(xiàn)出獨有少見的境況,這委實讓人意外。讓人感慨,文壇的交替,終是該來的要來,且那到來的不僅是春秋歲月,更是他們別樣的作品。

是他們的寫作,在更替著作家的少老。

《浮生》,是一本會被萬千書籍密密埋壓的散文,可你一當發(fā)現(xiàn),一當閱讀,它就會從如海的作品中滑舟而出,帆起船行。如果當下的文學寫作,是一片亂砍濫伐而又被新的橫生野長重新覆蓋的林地,那么,劉汀的這本散文,就是挺起在一棵巨大的樹樁上的新生。因為那樹樁的粗大,因為它四處盤結(jié)的根土,這一枝新生,也就可能注定了它的挺拔,注定了迎風照日的猛生躥長,注定了在新生林地中它的高頭大馬。

劉汀在這部作品中間,是那么鮮明地繩擰著一個作家對生活無處不在的疑問?!陡∩?,是散文,又不是散文,而是借散文之筆,寫出的一部用詩心對生活不懈的追問。為什么生活是這個樣子?為什么每個人都活成了別人?為什么我只有從別人的生活中才能看見自己?人家的路,為何總是載著我的腳痕?而我要找的我的印跡,又散落到了哪條路上?讀單篇的《別人的生活》《我們選擇的路》,追問就像敲在頭上的錘,讓閱讀者的腦殼和胸膛,都有振動的聲響?!鹅`魂是什么東西》《自由在哪里》,是人為什么要活著,為什么會活著,應該怎樣活著的來自一個人冥思的自問與自答;是一片在世俗的細碎中不肯淪落的靈魂,在人群中跳動的閃躲,它時時會被人群和世俗所吞蝕,而這跳動的疑問,卻又在世俗中透出尖銳有力的呼吸,對抗著吞蝕的可能。整部作品,都被追問提綱和繩牽,甚至讓人懷疑,作家如此對生活不懈的迷困和追問,又如何可以活在這個平庸、現(xiàn)實的人世之間呢?

無論是為文,還是為人,作家的妙巧,也就在了這兒。疑懷世俗,卻又透出對世俗無限的衷愛。病痛、孤獨、鄉(xiāng)愁、自然、田埂,哪怕是作家自己無奈中替老姑父在北京的醫(yī)院高價掛號,而病人千里迢迢到來之后,專家醫(yī)生又無端地休息歇班(《普通人的病與痛》),還是作家在文中寫到故里,站在村頭,對田野、村落、物景、人事的點點滴滴,都有一種濃到化不開的愛,有一顆對庸常生活的感謝心。甚至作家寫到這些細碎的日常,有一種不愿停筆的渴望,仿佛不畫出生活落葉的筋脈,就不足以在一幅油畫中表現(xiàn)林地樹木的繁華和更替。他的敘事,是那樣的從容,筆尖的腳步,從來都不因風雨到來而凌亂,而急迫。而那來自對世俗、庸常、人生、命運、婚姻、情愛等一切一切的追問,都化成一個作家的一顆有著鉆楞的詩心:面向生活的敘事和抒情中的腳音、韻律和節(jié)拍,從而使這部散文,成為一首頌揚和疑問庸常的長詩;或者,是煩惱人生的林地油畫,而疑懷和追問,則是那油畫中凡·高最為刺目的色彩。

讀《浮生》,讓人想到劉亮程的寫作。不一樣之處,是前者把滿含哲學的追問,都置放在蕓蕓人眾的日常和煩惱之間;對敘事的熱愛,如同田野對雨陽的等候;而懷疑成了生活和生活之本身。而后者,則把哲學的眼目,肯定地投放在西部的荒野,而使生活成為孤立的存在,而人也因此在孤立中奇崛。還有天香地艷的李娟的散文,在生活和語言中開出一朵思辨、善美的花來,簡易如我們在戈壁中撿到了一粒石子。這么說,是不是一種散文新寫的時代已經(jīng)到來?無所謂大散文或者小散文,長散文或者短散文,深刻或者淺淡,而作家先天的目光、態(tài)度和天然的敘述,才是新散文呼吸的喉結(jié)?

誰知道呢。

總之,劉汀和他的《浮生》,讓人感到一種散文的別味和新味雨淋樣的到來,使人在閱讀后淋雨而透濕。他的寫作,沒有他們節(jié)制,也沒有他們在文字上那么閃光的鉆影,可那顆對世俗、生活、人生疑懷、追問的作家的詩心,卻更為鮮明地筑砌了生活的嶙壩,使讀者、作家、生活和寫作,都有了藝術(shù)的邊界,讓我們在閱讀中不至于野荒地漫跑,不至于長途跋涉后空手而歸。

別人的生活

傅雷

“別人的生活。”

這幾個字在腦袋里盤旋得實在太久了。

最初,我想它適合做一首詩的題目,可不管如何翻來覆去,也寫不出這首詩來。又覺得寫成無法歸類的閑散文章,或許更好,但這文章也是越拖越艱難。直到有一天我想到,也許,它在我心里的漫長和重要,不只是一首詩、一篇散文,同時也是一篇小說,甚至是一種生活態(tài)度。

但我只能先寫這篇文章了,并且為了督促自己真的開始寫,早早在微博上爆出這個題目,好多朋友都說:寫吧,要等著看看??梢?,不只是我,許多人對“別人的生活”都是極感興趣的,又或者,他們把我和我的文章,當作了另一種“別人的生活”來期待。說到底,所謂別人的生活,也就是我們自己的生活,這必是老生常談的道理,但實在是少有人真正注意這一點。我們經(jīng)常弄混那作為個體的“別人”和作為整體的“別人”,也就經(jīng)常忽略了別人。當全世界都充滿你的時候,你,是不存在的。

于我而言,發(fā)現(xiàn)別人和別人生活的漫漫路途,也正是自我意識逐漸形成的過程。這路途有兩部分。前半程大致是拼命地要把自己從千萬個別人那兒拉出來、區(qū)別開,而后半程,則是千方百計把自己融入人群中去,如一滴水落進無盡的水里。因此,在這個時刻——我寫這本書的時刻,也正是兩個階段的交接點,我獨自駕著一艘小船,要渡過急流,到達彼岸。我回到那兒,成為別人里的自己,和自己中的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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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紀輕時,并沒有一個清晰的“別人”的概念,首先有的是“別人家”的概念,或者說,那時候別人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家人。大概是十年前,一位老師在課上說:人們都是看著鄰居過自己的日子的。這句話像手術(shù)刀一樣幫我劃開了迷霧,顯現(xiàn)出一個被遮蔽已久的微觀世界。誰人不是呢?鄰居家有了電視,咱們家也得有;鄰居家又有了冰箱,這個,咱們家還是得有;鄰居家的煙筒冒煙了,咱們家也該生火了;鄰居家的燈亮了,咱們的手就伸向了燈繩……別人的生活,也就是別人家的生活。我也就才明白,從懂事起自己的所有好奇,主要是對別人的生活的好奇。

小時候,大概是因為家里境況一般,又受著本能的欲望的驅(qū)使,我腦海中盤旋最多的一件事就是:別人家都吃什么飯呢?盡管我知道村里絕大部分人家的伙食都大同小異,可是具體到某一頓飯上,我還是好奇得不得了。簡簡單單的一餐飯,就是另一個家庭全部生活的征兆。在農(nóng)民那兒,每一頓飯雖然不如城里那樣講究,簡單而隨意,卻有著內(nèi)在的邏輯和規(guī)律。什么樣的日子,人們會吃肉、吃餃子,有大事好事時,桌上才會擺酒,紅事吃什么,白事吃什么,等等。小小的餐桌,粗瓷碗和竹筷子,盛載了一家人跌跌宕宕的悲喜。

我不斷地猜測,別人在吃什么呢?是面食嗎?是米飯嗎?炒菜了嗎?是不是有肉?就算也是米飯,和我們家的米飯一樣嗎?如果恰好在某個飯點兒,走進別人家的門,就會偷瞄人家的飯桌,想知道確切的答案。人們會客氣地問,吃飯了嗎?要不要一起吃?坦白吧,我真想一起吃。因為除了對他們吃什么感到好奇,心里還殘存著另一個偏見——別人家的東西,似乎是比自己家的要好吃些,至少是不同的。雖然我也吃過,并沒有發(fā)現(xiàn)絕對的不同,可下一次遇到,我還是會忍不住要猜測、嘗試。我所好奇的,既是食物本身,更是食物背后別人的生活秘密。

后來讀初中,便開始住校,離開家,家庭不再成為我生活的主要場景,我漸漸意識到“我”的生活和“別人”的生活,不一定總是同步的。同樣的時間和事物,對不同的人來說,可能意味著完全不同的東西。比如說,初中時,我常年穿的是母親做的布鞋,同學中有人穿著漂亮的運動鞋,我也很想有一雙。在那時,我以為運動鞋對每個孩子來說誘惑力是一樣大的?,F(xiàn)在我知道這是誤解,對于輕易能買到運動鞋的孩子來說,運動鞋完全不是誘惑。然而我穿著布鞋,置身于一群運動鞋之中的時候,我沒法不被“運動鞋化”,腳上的鞋子幾乎就是我的腳本身,我之所以要在晨跑時那么奮力,在做操時動作標準,大概就是在假裝自己也穿上了同別人一樣的運動鞋。

這是年少時的虛榮,卻也是最真切的感受。

同事講過一件事,說小區(qū)里的媽媽們總?cè)宄扇?,互相交流和討論教育孩子的事。這種交流傳播了許多好東西,但同時,如果你沒有足夠的原則性和定力,很可能就會不知不覺被別的媽媽牽著走。于是形成了這樣一個不明顯的規(guī)律:你和什么樣的媽媽群體在一起,決定了你將成為什么樣的媽媽,很大程度上,也就決定了你的孩子將成為什么樣的人。如果這個群體里,每一個都熱衷于談論報班、補課、學特長,你就很難不去這么做,否則你和你的孩子都將失去安全感,除非你轉(zhuǎn)移到另一個完全不這么干的媽媽群。這時候,別人的生活,就不僅再是展示意義上的別人,它悄然地隱藏了一種強迫力,迫使你不得不跟著潮流走。這就好像,當我們身在地鐵早高峰和節(jié)日的火車站那巨大的人流里時,很難有自己的方向,只能像河里的一滴水,沿著別人的河道緩緩向前。想得悲觀點,別人的生活,實在就成了你的生活,即便樂觀一些,也不過是你過上了和別人一樣的生活。

2005年,本科畢業(yè)前一周,我不知怎么染上了水痘,被隔離在師大的校醫(yī)院里,不能見任何人。將近兩周左右,整個病房里只有我自己,除了每天給長了水痘的臉和手臂涂幾次藥以外,大部分時間都是百無聊賴,書也看不下去。我知道外面的同學們都在忙畢業(yè),把四年來聚集的各種證件退掉,領(lǐng)回許多新的證明和表格,吃散伙飯,感傷,但我只能一個人在醫(yī)院的病房里苦熬。這半個月,我和別人失去了最基本的聯(lián)系,被實實在在地和別人隔離開來,我覺得自己被拋棄了,完全離開了生活軌道。我被綁在柱子上看著人們狂歡,甚至都不是看見,而只能想象。經(jīng)過了煩躁、焦慮之后,我強迫自己換一個角度來看這件事,那就是:我和別人之間,因為隔離的原因,呈現(xiàn)出了一種平常生活里不可能有的狀態(tài),索性把它當成一次特別的內(nèi)心實驗好了。于是,在二樓的病房里,這個被隔離的青年唯一的樂趣就是想象別人的生活。我站在窗口,看樓下馬路上經(jīng)過的人們,學生、工人、不知道是干什么的人,他們來來往往,從某處而來,奔著某個目的地而去。這種感覺好奇怪,好像我是電視里的人,而其他人都是實實在在的,不是我在看他們,而是他們在看我。

當隔離解除,我要離開病房時,竟然對由別人組成的人群感到了一絲恐懼和陌生,當然更多的仍是回到別人的生活里的渴望和熱情,這是多種矛盾的情緒的結(jié)合體,它把我置身在翻炒的熱鍋里,一面又一面地炒燙著。走出門,七月的陽光照熱了我被藥水涂抹過的身體,然后路上的所有人都變得很近,我和他們擦肩而過,回到宿舍。我后來想,監(jiān)獄里的人們,是不是也有這種感覺?應該更強烈吧。

但有時候,即使你在人群之中,也還是會感覺到這種疏離。電視臺偶爾放《圣斗士》《小龍人》《還珠格格》之類的片子,老婆總會說,她都看過。我無話,因為我的童年和少年,和這些東西完全沒有關(guān)系。因此我常和她開玩笑說:“和你們比,我就是一個沒有童年的人啊?!痹趧e人共同經(jīng)歷某些生活的時候,我過的是另一種日子。這當然和好壞無關(guān),可當你身處在絕大多數(shù)人都有共同記憶的群體里,就會感覺到一種疏離感。這個時候,我會強烈地感覺到一種“別人的生活”,因為這個“別人”有某種共同的體驗或記憶,而我沒有。

2

我的眼睛是一部特別的儀器,曾記錄過許多有意思的片段,它們無意識地儲存在腦細胞里,然后等著被某些精神的邏輯穿針引線地聯(lián)系起來,形成我所見的世界。人們不知道,我有多愛這些片段式的“風景”,正是它們,構(gòu)造了我自以為豐富的內(nèi)心生活。

有一次,我和老婆去吃自助餐。我在吃東西的間隙,看到一個女服務員偷偷地喝客人杯子里剩下的飲料,她小心而羞怯。但她被另一個年紀大的女人發(fā)現(xiàn)了,她似乎是女服務員的母親,把她拉到一邊,嗔怪地訓斥她,她不發(fā)一言,眼神里所有的欲望都變成一種落寞,還深藏著倔強的不甘。我瞬時沒有了胃口,不知道是何原因,所有的食物都被這件事涂上了一層防腐劑,沒有了香味和色澤。

因此我也有另一種頑固的好奇:餐廳里的服務員,究竟怎么看待自己售賣的美食呢?商場里的售貨員,又怎么看待自己售賣的奢侈品呢?這些東西,在他們的觀感里和在消費者那兒是一樣的嗎?我會假設(shè),如果我從鄉(xiāng)下到了北京,在一個餐館里上班,每天面對想也不敢想的美食,肯定會非常焦慮,這焦慮不僅僅是因為我自身對它的欲望,我還會想到,城里人每天吃這么多好東西,浪費這么多好東西,可我鄉(xiāng)下的家里人,是連見都沒見過的。這焦慮是對一種完全不同的生活的焦慮,可能深埋著向往,潛伏著不滿,甚至最后會倒向痛恨。我們誰人又能避免這條心路?本科時,宿舍同學關(guān)系很好,但畢業(yè)前,一位室友醉酒后大發(fā)雷霆,他憤怒地對宿舍里一位家庭狀況好的同學說:不要以為你有錢就了不起。而事實上,他并沒有多有錢,也沒有表現(xiàn)出有錢人的姿態(tài),但總還是有差距,兩個人過的是完全不同的生活。這兩種生活,可能在人海中相安無事,但窩在斗室中四年,卻會在其中一方的心里埋下許多東西。我需要坦白,很多個時刻,我也一樣有著無知的憤怒,大家一起去聚餐,為了讓整桌的價錢盡量低一點,自己分擔得少一點,只點最便宜的菜;看著同學毫不費力地買了自行車、電腦、手機,然后自己背起書包去自習室,卻無法安心讀書上的字,因為我剛剛寫了一封信給家里,向在田野里勞作的父母討生活費。這種時刻,我的心里無法不涌起悲傷和憤怒,我知道,它源自自卑為底色的自尊,源自貧窮為基礎(chǔ)的貪婪。

正是這些細小的風景,讓我看到并假想了別人的生活,公交售票員、服務員、出租車司機、地鐵安檢員、傳達室大爺,以至于許許多多擦肩而過的陌生人——別人,所有的別人。我想,也許只有當我們真的在眼里看見別人了,別人才是有意義的,我們對于別人也才是有意義的。

有熟人從重慶回來,找我和另一個朋友喝酒。大家不可避免地說起這個城市和它的故事。重慶這位朋友在酒桌上誠懇地說:我不管外面的人怎么想,我是老百姓,我就覺得,只要給老百姓實惠的官就是好官。這一點也不奇怪,身邊太多人有如此想法:我不管你有什么陰謀詭計,只要我得到了實惠,我就支持你。我試圖告訴他,世界是如此之大,在你和你的視野之外,還有別人,你們在得到實際利益的同時,另一部分人未必如此,任何人的生活都不是與其他人完全無關(guān)的。他嗤之以鼻,說自己不在乎。對他而言,別人對某些東西的恐懼完全不應該抵消他們從同一種方式中獲得的實惠。他說,他不在乎是不是內(nèi)部斗爭,是不是為了往上爬,是不是作秀,他只在乎自己的日子過得怎么樣。以自己的利益為認知世界的坐標原點,這當然談不上是錯的,但你總會覺得缺了點兒什么,有什么不對,是什么呢?我想,也許就是對別人生活的真正的漠不關(guān)心。

同酒桌的另一個朋友,是公務員,當上了科長,屬于或已經(jīng)邁向了這個社會的成功階層。和每一個所謂的成功人士一樣,他不停地要教育我怎么過生活。我有些無奈地聽著,他每說一句話,我都覺得我們的生活距離在拉大。他說:你一點兒也不笨,你應該混得比我們更好,你不要整天假清高,我告訴你,你在單位里,你要入黨,不用想別的,你就琢磨你的領(lǐng)導,把你領(lǐng)導琢磨透了,什么都妥了。我也有些酒意,試圖和他辯白,世界上絕非只有他過的那種生活,還有更多的人只是很簡單地工作,做想做的事而已。但我放棄了,我不覺得自己能說服他,因為他完全不知道其他的生存方式一樣能給人帶來幸福,甚至更可貴。

這樣的人很多,他們以為自己掌握了“第一真理”,然后便覺得別人應該遵從這種真理。可是,我其實多想讓他們知道,別人的生活對于我們何等重要。不信去看看,微博上多少人在關(guān)注轉(zhuǎn)發(fā)評論著別人的生活,得病的求助者、被拐的兒童、地震的救助、天津的大火……在他看來,這些事和許多人是半毛錢關(guān)系也沒有的,可是那么多人不惜付出代價,冒著危險去援助他們,是為了什么呢?這真是一個很簡單的道理,因為那些別人同時也就是我們自己,我們也是別人眼里的別人。也有人問,你每天轉(zhuǎn)那么多負面新聞做什么呢?有什么用呢?你能解決這些問題嗎?

這個我真的不能,就算有一千個一萬個我也做不到,可是我能讓多一個人了解真相,能對這個國家有多點清醒,而不是一味陷在自己的小日子里,不也很好嗎?我覺得這很好。

有一次飯局,大家喝了點酒,不知怎么就談起了國事——現(xiàn)在說這個,都像是裝的——反正是談起了種種不公不義。我堅持說,作為普通人,讀了點書,知曉些是非的人,哪怕你什么也做不了,至少該保持你內(nèi)心的憤怒。一個朋友反對,他的理由是,要么就去做,所謂只保持內(nèi)心的憤怒云云,實在是一個逃避的策略。我不這么覺得。不管是革命還是改革,絕大多數(shù)的人最初都只能是觀望者,一旦事情爆發(fā),內(nèi)心有著清晰的判斷,和從無所謂而來的茫茫然相比,要好得多。至少,當路途分叉時,你知道自己更應該傾向于哪條路。對普通人而言,我以為這一點很重要。

3

我們對別人生活的關(guān)心,未必都是好的。比如說,我們聚會,聊天,說起車子、房子、孩子,這種閑聊有時候是輕松的,有時候又極其令人煩躁。因為一些談話的人總要不失時機地表現(xiàn)他對你生活的高高在上的態(tài)度,這很奇怪。太多的人被熱心人問過:談朋友了沒有?結(jié)婚了沒有?買房子了沒有?生孩子了沒有?當你給出一個答案,他立刻舉出一個比你好的例子,來證明你的失敗。注意,我指的不是那種實實在在的問,不經(jīng)意的問,而是已經(jīng)蓄謀已久的,他們問這種問題并不是關(guān)心答案,而是享受這個問的過程。這有點像一個站在河岸上的人對著水里的人說:你為什么不上岸呢?

那么,我為什么要上岸呢?

如果我還不想上岸,如果岸上并沒有我要的東西,如果我被水里的水鬼抓住了腳踝,如果這河水實在太溫柔清涼了,如果有魚兒繞著我的腿在游,我就不上岸,僅此而已吧。人們看見不結(jié)婚的人、晚結(jié)婚的人、同性戀者、丁克家庭,就自動把他們劃成異類,甚至潛意識里給他們貼上某種不安全的標簽。因為他們的存在,讓我們習以為常的秩序感覺到危機。怎么可能?他們怎么可能一輩子單身?他們怎么可能一輩子租房子?他們怎么可能不要孩子?他們怎么可能沒有上進心?但是奇怪的是,如果有一個富翁買了一棟大別墅,他完全住不過來,人們卻并不覺得奇怪;一對夫妻要多生幾個孩子,人們也不覺得奇怪。為什么呢?為什么有一定要比沒有更讓你們覺得可靠?

這當然都是人人所不免的,我和朋友見面,也會問出這種問題,但絕不能以為自己真的就有了天然質(zhì)問的權(quán)利。我常提醒自己,把這種關(guān)心中的“為什么”去掉,換成另一種問句。我有一個幻想,對于這樣的事情,什么時候我們能以問“吃了嗎”的心態(tài)去問對方“為什么”,或許是正常的。

我們難免會想起莊子那個經(jīng)典的寓言:子非魚,安知魚之樂?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說來說去,這也不就是我們和別人的關(guān)系嗎?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真正知道別人在過什么樣的生活,但我們都能從自己的生活去做出一種假設(shè):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不如此,我們就沒法設(shè)立交通信號燈,不能建立任何公共規(guī)則,沒法達成任何人際關(guān)系,沒法做哪怕細微的交流,更沒法過群體生活。

我們活在世界上,就是要和別人建立一種關(guān)系。走在大街上,你潛意識里肯定要知道,那些開著汽車的人不是瘋子,不會無緣無故地撞你,你才能安全地行走。人們有一種無形的協(xié)議:那就是遵守著某種默契,大家相安無事。一旦這種默契被破壞,我們和別人之間,就得形成另一種緊張的關(guān)系。比如說,我們?nèi)ワ埖瓿燥?,假設(shè)他們的質(zhì)量達標,不會有亂七八糟的東西,而飯店的人則假設(shè)你吃完會付賬,不會吃霸王餐。但是突然,你在青菜里吃出一條蟲子,或吃出別的什么不該有的東西,關(guān)系立刻就緊張起來。吃飯的人自然地對服務員產(chǎn)生了優(yōu)勢,就會義正詞嚴地譴責他們,提出其他要求。雖然事實上錯誤可能是配菜工的,是廚師的,是端盤子的,但我們會把所有人看成一個整體,他們的錯也就是服務員的錯。

2009年的春天,膝蓋出了點問題,幾個月的生活昏天暗地,心情差極了。我和所有落入困境的人一樣,不停地問:為什么是我?為什么別人一切都是好的?那段時間,三天兩頭跑到醫(yī)院去做各種檢查,在那兒,我忽然發(fā)現(xiàn)所有的別人都和我一樣,有著或大或小的病痛。前一個患者從診室出來,后面的患者都會關(guān)切地問:怎么樣?醫(yī)生怎么說?他或她說,醫(yī)生說沒大事,也可能有些悲傷但仍露出點微笑:得做手術(shù)。人們在狹窄的樓道里,在各自的病痛中,建立了一種奇特的聯(lián)系,這聯(lián)系中你和別人忽然不再如此陌生了。但是,一旦走出醫(yī)院,我們又成了互不相識的陌生人,這種關(guān)系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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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博上有一個段子,說的是梁朝偉喂鴿子:“看報道說,梁朝偉有時閑著悶了,會臨時中午去機場,隨便趕上哪班就搭上哪班機,比如飛到倫敦,獨自蹲在廣場上喂一下午鴿子,不發(fā)一語,當晚再飛回香港,當沒事發(fā)生過,突然覺得這才叫生活。”這個段子被轉(zhuǎn)發(fā)和評論了無數(shù)次,甚至衍生出許多種“生活體”。我覺得這個事很有意思,人們對它的熱情表明,似乎每個人都在向往著另一種生活。

我們確實太經(jīng)常說這樣一句話了:那才是我想要的生活。雖然每個人的“那兒”不同,但大家都覺得有一個美好的“那兒”,那才是自己的理想國。它幾乎是纏繞了大部分人一輩子的問題,我們就是懷著不滿和期待走完了一生,這到底是可笑還是可悲?如果那才是我們想要的生活,現(xiàn)在過的日子又算什么?是別人的生活?我們過了一輩子別人的生活?

我不認識富人,不知道那些已經(jīng)無須辛苦上班的人怎么活著,又怎么看待活著,但我想,他們也未必就真的滿意自己的生活。物質(zhì)上他們什么都不缺,可能精神上空虛;物質(zhì)和精神也什么都不缺,可能偏偏得不到所愛的人;如果愛的人也有……我總以為人是不可能真正滿足的,所謂欲壑難填,人就是那個在燒紅的烙鐵上站立的物種,不停地跳,以為跳起來,跳到別處會不那么痛,但很快就又落下來。以至于,別人的生活成了一種想象的生活。

說來說去,寫別人的生活只不過是為了更清楚地看自己的世界。在睡夢中恍惚起來,會有那么幾秒鐘,覺得眼前的一切都可能像肥皂泡一樣破掉,我認識的所有人和他們的生活,都破掉,就像從另一個夢中醒來。但后來我感到安心,不管我在哪個夢里,或者不在,都始終有一群別人在,他們一點一點地建筑起我能看見和感受到的世界。這個世界,有時候很大很長,甚至在地球之外,時代之外,有時候又小得只是兩個人,吃飯,說話,擦肩而過。

去年的早些時候,一個女孩在微博上直播自殺,讓人們唏噓感慨,深受觸動。有人甚至把她的微博整理出來,看作是一個絕望女孩的死亡詩歌,于是我們從中看到了和自己相關(guān)的悲劇。可是,在此之前,有誰會知道她內(nèi)心所經(jīng)歷的痛苦呢?不要說我們這些素不相識的網(wǎng)友,那些和她認識甚至是熟識的人,又有多少注意到這些?注意到的又有誰會覺得她的痛苦也可能是自己的?

于是文學是多么的重要,只有通過這個世界才能從內(nèi)心把別人的生活和我們自己的連接起來??础栋材取た心崮取?,安娜絕望地臥軌時,仿佛也是我們的絕望;看《城堡》,土地測量員K始終被拒絕進入專門為他而設(shè)的門時,他的荒誕也是我們的荒誕;看《罪與罰》,窮學生拉斯柯爾尼科夫所經(jīng)歷的屈辱和罪責也仿佛是我們的……總之,總會有一本書和你相關(guān),總會有一個人物是你在文學世界里的孿生人。但在現(xiàn)實里,我們從來難以和一個臥軌的人,一個絕望的人,一個屈辱的人感同身受,我們不能從他的行動和形象上去理解他,這是活著的幸運,也是生存的可悲。

究竟該如何解釋世界

寫文章者,大概都有兩種態(tài)度:一是要告訴別人什么,二是想幫自己理清什么。我寫作的主要基點是后者,寫作的沖動主要源于自己面對的困惑和自我解惑的嘗試。這些思考一旦讓我覺得能幫我解答問題了,便會形成一篇小文章。至于,別人讀了能引起些感動和思考,那真是意外的收獲,也為此欣喜。

這篇文章也不例外,如何解釋世界,是我一直在想的事情。它無疑是個大題目,而且一定不會如《別人的生活》和《我們選擇的路》那樣討好,但這個話題對我實在有吸引力,從最初有寫的想法,到如今正式落筆成文,也有一年多的時間。我當然無力從哲學或者科學的層面來說,只能一貫地立足在自己的生活經(jīng)歷中,以普通人的觀感來寫它。事實也是如此,哲學家大牛和科學先驅(qū)們總能對解釋世界這件事提供新鮮的理論資源,但大部分對普通人而言并無意義,它們或許可以解決終極問題,但日常生活只能用基本常識來闡釋。因此,我極想從一般人的角度來討論一下:我們究竟該如何解釋世界?或者說,在我們解釋世界的時候,究竟說出了什么,隱藏了什么,夸張了什么,又生發(fā)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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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前的一個春節(jié),我和老婆回我家過年。我們從北京坐一夜火車到赤峰,從赤峰再坐5個小時汽車,在臘月二十五和在另一個地方工作的弟弟會合于老家的林東鎮(zhèn)。林東通往村子的班車于下午一點半出發(fā)。我們逛了逛林東鎮(zhèn),尋找了一些高中時代的記憶,又在一個電器商場買了一臺DVD機。這之前,我已在北京淘了幾張集成了許多電視劇的光碟,計劃著以此打發(fā)春節(jié)期間吃飯和走親訪友之外的空閑日子。作為一直以來的老少邊窮,老家農(nóng)村沒有有線電視,而那時候似乎也還沒開始村村通工程,連農(nóng)民自設(shè)的接收電視信號的大鍋,也還只有極少的人家才有錢立起來。因此,一整個春節(jié),人們只能看到中央一臺和內(nèi)蒙古臺,而且白天電視只放到初五,其余的時間只有晚上7點以后才有節(jié)目。但是在漫長的冬日,除了做一些必不可少的活計之外,在北方農(nóng)村,電視真是填補無聊日子的一件寶器??!

在碟片里,有那年很火的美劇《越獄》。父母對這種翻譯過來的外國劇并不感冒,何況是沒有配音的字幕版。我們年輕一輩則看得很有滋味,為情節(jié)的起伏和人物的命運而感嘆。母親并不愛看,但也坐在熱炕上,一邊納鞋底,一邊陪著我們,偶爾瞅上幾眼,看我們的次數(shù)總要多過看電視的次數(shù)。某一天,似乎我們議論起劇中人的遭遇,又似乎不僅僅是議論,還有了爭論,各有各的說法,大概是為哪一個角色為什么入獄,背后有怎樣的故事而意見不同,并且前前后后地為自己的說法找根據(jù)。當然是誰也說服不了誰。

母親用頂針把大頭針穿過鞋底,揚起手臂把麻繩拉過來,突然說:“說啥呀,這些人就是命不好?!蔽覀兊臓幷撛谶@一瞬間變得毫無力量,也毫無意義了。我發(fā)現(xiàn)這句話是一個解釋終結(jié)者,它能直接把最終答案呈現(xiàn)在你面前,甚至讓人無從反駁。這是母親她們這類人解釋世界的一條黃金準則,無往而不勝。我們在爭論時,仍是把《越獄》看成是電視劇,會說導演為啥要這樣安排,編劇何以要這樣寫,角色怎么能如此演,但對母親而言,這也是電視劇,但劇中人并非純?nèi)坏摹疤摌?gòu)”,她會把這個故事當作“真實發(fā)生”的事情。這是介于我們一般所說的虛構(gòu)和真實之間的一個層面,它并不事實存在,但對于人的意識和觀念來說,它又是一個存在的事實。

既然這個故事是“真實發(fā)生的”,母親對《越獄》的解釋,就可以納入到她對生活的解釋的范疇里。而在生活中,“命運”是村人解釋人生種種悲痛或快樂、離奇或平常的遭遇的根本哲學,沒有任何人也沒有任何事可以逃脫它的制約。比如,有一家的孩子考上了大學,人們在說孩子聰明時,會對他的父母說:你們命真好。再比如,有人在磚廠被砸斷了雙腿,下半生都要在輪椅上度過了,人們會嘆息著說:唉,這孩子命真不好。命運橫亙在每個人的道路上。

此前,許多人都把這種說法看成是迷信的一部分,這是錯的,它不是迷信,反而是農(nóng)民們解釋世界和人生的邏輯起點。特別是對于無力左右的事情,他們都會歸之于命運,因為所有其他解釋都不能讓他們獲得內(nèi)心的平靜與平衡。他們所說的“命運”,不是俄狄浦斯那種強力的無奈,也不是悲劇性的,而是一種對或悲或喜的順其自然。這個命運,是他們?nèi)粘I畹钠瘘c和終點,維系著農(nóng)村人精神世界的恒久和穩(wěn)定,否則,如何去抵御一生中那么多辛苦的日子呢?如何去解釋許許多多無奈的遭遇呢?不像西方人,有宗教可皈依,他們只能在世俗的層面上找到自己愿意信任的依據(jù),并靠著它,活一輩子。

一旦這樣去看,我就再也不會狹隘地覺得城市要比農(nóng)村先進,也不會自以為是地認為擁有更多知識者獲得了比村人們更多的生活智慧。農(nóng)民們在無數(shù)世代的漫長時間里,建立起了自己固有的解釋邏輯,這個邏輯支撐著整個世界的運轉(zhuǎn)。對任何事,他們都有自己獨有的解釋方式。村里有一戶張姓人家,丈夫叫張學,在40歲時死了,給妻子留下兩個兒子,家里窮困,妻子一個人無力給兩個兒子蓋房子娶媳婦,不得已和村里的一個快50的光棍結(jié)了婚,過到了一處。光棍姓孫,在村西頭,也是一個大家族。但此后,一般的村民說起他時,總是將其稱呼為“晚張學”,意思就是后來的張學和第二個張學,沒有人叫他原來的名字。只有他們本族人,或者村民們當著他和他本族孫姓人時,才為了禮貌而稱呼他本名。這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在整個村子的觀念體系里,家庭被看成是一個穩(wěn)固的符號結(jié)構(gòu),個人不過是其中的一環(huán),張學的死亡使這個結(jié)構(gòu)的一個鏈條斷裂了。孫姓人“入贅”到張家,不過是替代張學在符號鏈中的位置而已,因而他不能再做孫某某,而只能是“晚張學”了。

世界固然是物質(zhì)的實在,但更是人的觀念,對我們的精神而言,觀念是更強烈的真實。我從這件事里知道,重要的不是你姓什么,叫什么,是誰,而是你會被解釋成誰?;蛟S,就在這些解釋中,生成了農(nóng)村之為農(nóng)村的意義,也生成了農(nóng)村人和城市人的差異。

2

就是從那一年開始,我隱約對人們解釋世界的角度和方法產(chǎn)生了好奇。后來,這好奇讓我發(fā)現(xiàn),用不同的方法去解釋,世界竟然是如此的不同。這論調(diào)當然實在不新鮮,甚至古老得可以,但人們卻常常忘卻這些常識性的知識,直到被某種東西提醒。

很多年前看過一個故事,兩個鞋子推銷員到了一個全民光腳的國度,他們給領(lǐng)導發(fā)回兩份報告,A說:此國人根本不穿鞋子,完全沒有市場。B則說:此國人完全沒有鞋子穿,市場廣闊。第一次讀到這個故事時,應該是在高中,還沒有微博,網(wǎng)絡也并不發(fā)達,來源大概是《讀者》或者《青年文摘》。當時只是覺得同樣一件事,說法不同,結(jié)論也完全不同,真是太有意思了,但并未深究這里面包含的東西,我和所有人一樣,本能地以為它只不過說出了一個“人盡皆知”的道理,橫看成嶺側(cè)成峰嘛,沒什么大不了的。直到最近,我開始仔細地想這篇文章,才發(fā)現(xiàn)大概是我們對所謂的“辯證”太過習以為常,以至于在真的面對和思考某件事時,完全忽視了它的本義。光腳的國度,被解釋成兩種需要,而這兩種需要將導向兩個完全不同的結(jié)果。

有一段,微博上傳了一張奧巴馬在雨中演講的照片,照片上的奧巴馬渾身濕透,關(guān)鍵是沒有人給他打傘。對于給官員打傘這件事,中國人的感觸相當之深,媒體時有報道,無須多言。奧巴馬之淋雨演講照一出,各種帶政治意味的解釋五花八門,很有意思。有一種說:看看人家,被雨淋了也不像我們的官員擺官架子,讓人給打傘。另一種則舉出一些證據(jù)——如奧巴馬的團隊明明知道天氣預報報有雨,故意讓他淋雨以博得大家的好感,人家是故意的——反駁前一種說法:醒醒吧,別做夢了,這其實就是巧妙的政治作秀,還以為“美帝”多么好呢。他們都說出了部分事實,其一,奧巴馬確實沒有打傘,而我們的官員則總是有人打傘;其二,奧巴馬也確實在作秀,為贏得選民的好感。有人贊同其一,有人贊同其二,還有一部分人看到兩種說法,并以為兩種解釋都有合理之處。同一件事,在不同立場的人那兒,被解釋成對各自有理的意思。這讓我想起趙本山的小品《賣拐》里的一句臺詞:恭喜你都得倆答案了。這句話只是被看作一個包袱和笑語,其實套用在現(xiàn)實上卻能看出極大的寫實與諷刺。我們中的很多人,一貫只會用一種思維、一個立場和一個視角來思考問題,哪怕偶爾多了一個角度,人們都要歡呼:恭喜你都得倆答案了。但事情到這里還不算結(jié)束,二元思維下的兩個角度不過是前進了半步,我們的思考應該更深入些。比如說,奧巴馬所為是作秀無疑,而我們的官員有時候連秀也懶得秀一下;即使也作秀,秀的水準是不是能和人家秀的水準來比?又或者,中國人民能想到奧巴馬是在作秀,并以此來說明美國政治也同樣虛偽,難道美國人會愚笨到想不到嗎?也許他們本身就把政治看成一場秀,關(guān)注的是怎么秀和秀得怎么樣。更重要的是,即使奧巴馬也作秀,即使他的秀做得同樣爛,但這絕不該成為中國官員可以作“秀”的理由。你永遠不能用別人的錯誤,來為自己同樣的錯誤辯護。

不妨再說一個和美國有關(guān)的例子。有段時間,有關(guān)“中國式過馬路”的報道非常之多,大家似乎對此都很深惡痛絕,但走在馬路上還是能看見許多人急匆匆地闖紅燈。很快,不到半個月左右,另一個報道也就出來了:美國人更不講交通規(guī)則,他們闖紅燈比我們還厲害。這種說法的背后,不但隱藏著上面所說的以別人的錯來為自己的錯辯護的邏輯:看,連美國人也闖紅燈,甚至比我們還厲害,所以就不用老指責中國人了;還有另一個隱含的前提,大家都不明面上講,那就是說這話的人潛意識里是把美國看作比我們先進的國家,才有此一說,潛臺詞大概是:發(fā)達如美國者闖紅燈也很厲害,所以不要老說中國人了??蓪嶋H上,這是何等阿Q的精神。

3

中國人對解釋應該最不陌生了,一直有人在替我們解釋這個世界,甚至是通過各種解釋,來管理我們的情感和情緒。每年年末的那段日子,電視臺里的很多節(jié)目,一定講述各種故事,使用多種方式讓看電視的人們感動,讓他們哭出來。我們應該聽夠了這些,應該有自己的解釋了,畢竟是我們一個個個體在世界中活著。有時候我們成為這個或那個群體中的一員,但更多時候,我們只能是自己,是作為一個人,在和其他人相處。

對普通人來說,解釋世界的根本原則,不是某一種或某幾種解釋能夠清楚地說明事情的真相,解釋永遠是羅生門的,其根本原則應該是有自己的解釋方法,但并不因此就天然地否定其他的解釋。解釋當然有其底線和原則。解釋有一個隱含的前提——事情確實存在一個真相,這毫無疑問,但需要提出的是,在向真相努力進發(fā)的時候,一定要知道的真相也并不總是可靠的,尤其是我們被解釋出來的真相。

夢幻泡面

九十年代中期,我在內(nèi)蒙古北方的一個小鎮(zhèn)上讀高中。

說是小鎮(zhèn),其實不過是有幾棟七八層的高樓、幾條零落著商店和小吃店的街道,本質(zhì)上還是大一點兒的村子。學校的食堂極其簡陋,飯菜更是口味單調(diào),缺少油水,分量也不足。我們十七八歲的身體,每天都在對食物的極度饑渴中度過。或許,我與其他小伙伴略有不同的是,在尋找食物的同時,也在瘋狂地搜羅著故事。稍有點兒敘事性的課程——語文、歷史或每周一節(jié)課時間的閱覽室時光,無法讓我感到真正的滿足。于是,散落在小鎮(zhèn)四處的租書亭成了我捕捉故事的最好居所。租一本書,一天五毛錢,五毛錢買來任何大飯店都沒有的虛構(gòu)大餐。我經(jīng)常晚自習時偷偷溜出學校,懷里揣著一本剛看完的通俗小說,匆匆去敲租書亭的鐵門,像秘密接頭的特務一樣,跟老板換另一本書,再翻墻趕回教室。其代價是,僅有的只能換來簡單食物的伙食費,又被租書占去了三分之一。但閱讀的滿足感,令我寧可餓肚子。

在一年多的瘋狂閱讀中,我看遍了小鎮(zhèn)租書亭里所有的書,武俠小說、言情小說、商戰(zhàn)小說、民間故事,甚至那時還不甚了了的盜版《平凡的世界》及盜版的幾大本《魯迅文學獎作品選》。這兩部書躲在租書亭的木格子里,少有人碰,老板允許我以平時一半的租金借走它們。幾天之后,我朦朧地感到自己打開了一個全新的世界,看到了完全不同的故事。而那些武俠小說看完,多是留下了零零碎碎的情節(jié),也有的書雖只剩幾句話深深印在腦中,直到此刻依然清晰如昨。

比如讀金庸的《飛狐外傳》,看到袁紫衣拒絕了胡斐,皈依佛門,心頭不免難過。原先以為,這難過是因為男女主人公沒有大團圓的結(jié)局,后來年齒漸長,慢慢明白,讓我動心的是袁紫衣念出的那幾句話: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十幾歲的我,并不甚懂這幾句佛語的意思,卻本能地由此感受到人生的偶然與迅捷,如夢,如幻,如泡影,都是虛空而轉(zhuǎn)瞬即逝之物。當然,佛家此說自有其解釋,但這諸多佛法中的一大部分,是與時間有關(guān),與人在世間的感受有關(guān)。在這一點上,中西方哲學沒有區(qū)別,抵抗時間,一直是人類文化中的根本部分之一。

古人說,天不生仲尼,萬古長如夜;或者有關(guān)彭祖的傳說,有關(guān)那些求長生的故事,以及他們所想象出來的土行孫和飛毛腿,本質(zhì)上無不是在那個時代和語境中對時間的克服。當然,現(xiàn)代社會的飛機、高鐵、手機,一次又一次刷新我們的物理速度和心理速度,也由此不斷刷新我們的時間觀念。這些發(fā)明及其影響太明顯了,無須論證,卻有一種最為日常的事物,悄然改變著我們的生活時間,而不被人重視。

我要說的是泡面。

1958年,就在我們這邊大煉鋼鐵的時候,日籍臺灣人安藤百福(原名吳百福)在大阪府池田市發(fā)明了一種后來暢通東方世界的食物:泡面,或方便面。一如它的名字,方便是其首要的競爭力。但直到1970年的時候,中國才生產(chǎn)出自己的第一包泡面,隨后慢慢侵入到我們的日常食譜之中。到現(xiàn)在,泡面已經(jīng)成為中國最流行的簡易快餐了。

二十多年后,在瘋狂地閱讀各種通俗小說的同時期,我第一次知道有泡面這種食物。六角錢一包,只有最簡單的調(diào)料。但那時的泡面,對我們而言,并非如現(xiàn)在所認為的被一些人當作垃圾食品,反而是一種身份和地位的象征。在我們班級里,只有家里條件最好的人,才有資格吃泡面。我清晰記得,每當中午放學鈴聲響起,我們拿著飯盒準備去食堂吃飯時,就會有一個同學高傲地說:我不去了,我中午吃方便面。而其他同學則帶和艷羨和渴望走向米飯和咸菜。我第一次吃泡面時,把飯盒里的湯兌了太多的水,只為了多享用一點調(diào)料的味道。那是一種我從未嘗過的滋味,現(xiàn)在我可以說,它不過是現(xiàn)代工業(yè)生產(chǎn)的味道,可能充滿了各種添加劑和可疑物質(zhì),但在二十年前,它卻是我對美好生活的重要想象:一邊讀小說,一邊吃泡面,人生享樂,無過于此。

后來讀大學,同宿舍的新疆同學說,他們坐火車來北京,總要搬著一箱泡面上車。因為那時火車沒有提速,從烏魯木齊到北京要坐72個小時,三天三夜,至少有近十頓飯得在車上吃。我們可以想象,在這樣一列從隔壁和荒野出發(fā),穿過大半個中國的列車上,如果沒有泡面,人們該如何抵御這漫漫長途。泡面消耗的速度,佐證著火車行駛的距離,當?shù)?0盒泡面的殘渣被扔進垃圾桶的時候,人們終于從疲憊中望見了北京的樓宇。

泡面成了普通人生活里最重要的食物,但只有在夜晚,特別是深夜時,它才更體現(xiàn)出自己的特殊價值。

在這個國度的任何一個角落,萬家燈火時,總有許多人家的光暈,被泡面的熱氣所氤氳。這雞肋一樣的密友,封存著神秘的力量,靜靜等著被渴望奇跡的人開啟。很多次,我在校對雜志的樣稿,或者寫作、讀書到凌晨,會突然感到一陣莫名慌恐。這恐慌來自于安靜的獨處,來自于所閱讀和所寫的故事的刺激,或許也來自于片刻矯情里所感受到的某些“如夢幻泡影”般的悲傷。

看著窗外的黑夜,感受著微弱的春秋之風,這時候,總有泡一包面來吃的沖動漸漸從胃部和心里涌起。最開始,你會用各種理由壓抑它,但它總是如彈簧一般反彈,直到你心理防線崩潰。深夜的食物有很多,炸雞啤酒、燒烤、漢堡、麻辣燙,但它們似乎都代表不了、也解決不了人在這一刻的狀態(tài)。此時胃部的蠕動和精神的躁動,只有一包泡面最能將息,因為這種饑餓感更大的部分并非來源于身體,而是內(nèi)心的空虛。中國版的《深夜食堂》里,特意設(shè)計了一個泡面三姐妹,不論演技如何,也不說植入廣告,這一設(shè)計其實深得百姓生活之味。一個普通人午夜的空虛,任何高雅的事物和食物都難以填充,唯有泡面能讓人在感到飽腹的同時,還體驗到深深的自我厭棄?;蛘哒f,再沒有一種食物能像泡面這樣,把人對活著這件事的滿足感和厭惡感的比例調(diào)配得這么恰如其分。

而這個比例,正是大多數(shù)人的生活本相: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面,如露亦如電。

泡面是一種純粹的東方食物,而且是那個非西方眼光下的“東方”。你隨便檢索一下泡面、外國兩個詞語,都會跳出一大堆新聞:泡面總是讓他們驚呆了。我始終好奇,如果薩義德還活著,他會如何討論泡面?它是現(xiàn)代社會里東方人所提供的一種卑微而偉大的發(fā)明,或者說,這是古老的東方文明對現(xiàn)代時間所做的最有效的抵抗——以現(xiàn)代的方式抵抗現(xiàn)代。它誕生于東方人對面食和味覺的無意識依賴,也誕生于人們追求方便快捷的心理。對于那些原教旨主義吃貨來說,每一次去西方國家,幾頓西餐之后,就開始對家鄉(xiāng)美食產(chǎn)生非理性的欲望,每一個細胞都開始瘋狂地表演那段傳統(tǒng)相聲——報菜名。這時,只需一包泡面,舌尖上的鄉(xiāng)愁便能獲得足夠的慰藉。

我檢尋自己閱讀當代文學作品的記憶,不管是國內(nèi)的還是國外的,有些驚奇地發(fā)現(xiàn),沒有一篇專門寫到泡面,偶爾提到,也只是被當成敘述的道具;或者說,泡面從未作為一種本體進入我們的文學書寫,它只是停留在加班、趕路、出租屋或獨自面對的深夜里。而那些其他的現(xiàn)代發(fā)明,早已在文學之中成為寓意豐富的元素,火車、電話、網(wǎng)絡,甚至卡夫卡重新發(fā)現(xiàn)的甲蟲和它無以計數(shù)的后代,等等,它們甚至逐漸形成了自己的文學表達脈絡。

為什么如此日常而重要的泡面難以被文學化?難道是因為它過于日常,以至于無法再附著任何超出其本身的價值和意義?還是它過于類似于現(xiàn)代人,而我們早已失去了直接面對自我的能力?

我對此充滿著好奇和渴望。我在想,當我們不斷地去爭論和表現(xiàn)人工智能給人類生活帶來的深遠影響的同時,倘若對這日常之物毫不關(guān)注,或無力把握它在這個世界扮演的角色,那會是現(xiàn)代文明的另一種偏頗。這偏頗可能導向生活的“白洞”,因為習以為常和視若無睹,而漸漸落入更大的虛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