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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凈身
來源:《當代》2018年第三期 | 曾劍  2018年12月16日09:35

導讀:

一個生活困頓的鄉(xiāng)村少年,被迫寄居在一個燒磚窯的光棍家中,由此生發(fā)出對親情的不滿和對身份不明的尷尬。他成長后一直在回避這種尷尬,直到有一天燒窯老人離世。在給老人凈身的過程中,他五雷轟頂,頓悟到他失去的永遠無法彌補的愛與痛!

作者簡介:曾劍,湖北紅安人,出版長篇小說《槍炮與玫瑰》、小說集《冰排上的哨所》等。多部作品被《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新華文摘》等轉(zhuǎn)載,入選《小說選刊》茅臺杯小說獲獎作品集等多種年度選本。獲全軍軍事題材中短篇小說一等獎。獲中國人民解放軍優(yōu)秀文藝作品獎、遼寧文學獎、《解放軍文藝》獎等多種軍內(nèi)外文學獎項。沈陽軍區(qū)創(chuàng)作室專業(yè)作家。

凈身

文 | 曾劍

北國風光。雪停止了飄灑。雪罩群山。白象似的群山。我凝望群山。我喜歡這樣凝望。寂靜中,電話響起,是母親。母親說,聾二不行了,可就是不咽氣,他怕是在等你。

猶如一柄利劍穿透脊背,直抵心臟,我雙手震顫,手機差點墜落。

某些東西,我不愿觸及,故意不去回想。我說,我在野外,動不了身。我打一千塊錢過去,你給他吧。母親說,要死的人,給他錢做么事?給他錢,還不讓他的嫂拿去了。我說,那你替我給他買些吃的。母親說,百么事吃不得,只有進氣,沒有出氣。

我不想繼續(xù)談論聾二,掛了電話。

空谷回蕩著槍聲炮聲和飛機的轟鳴聲,北部戰(zhàn)區(qū)某特戰(zhàn)旅春訓,我來采風。聾二壓在我心頭,我心緒前無。我離開訓練場,逃避著喧囂,往房東家走。夜黑下來。我磕去皮鞋,躺在炙熱的炕上,凝望天花板,一夜無眠,眼前除了聾二,還是聾二。我心震顫,疼痛涌上來?;丶?!為聾二,也為自己,為了讓我這顆不安的心。

高鐵。樹木在窗外飛逝。往事如風……

1

四郎,母親說,天熱了,你也大了,我和你父的床擠不下,你到聾二的窯上睡,今黑就去。

我直起腰,斜望西天,殷紅的夕陽陡地一沉,我心里咯噔一下,仿佛它重重地砸中了我。暖暖的光線隨即抽絲般消逝,一股陡起的涼意將我裹挾。

聾二是村里一個寡漢條子,一個人過著日月。我不知道他有多大,好像三十歲,或許四十,也可能五十了??傊?,他已經(jīng)是個小老頭。他有著寡漢條子特性:孤僻、怪異,似乎還有些清高,少與人來往。

去聾二那兒睡,倒沒什么,他那個茅棚還算寬敞??伤莻€窯匠,成天與泥巴打交道,汗淋淋的頭發(fā)沾上塵土,像戲子頭上的絨球,這我也能忍受,我害怕窯場北面的松林。那里是一片墳地,埋的都是野死(非正常死亡)的人,都是些不甘心的冤死鬼,急著尋替身。我每次走到窯場,總會乍出一頭冷汗。

我沒理母親,埋頭寫作業(yè)。母親是一種商量的口氣:我同聾二說好了,他想你去哩,你就去唄。母親天生一副大嗓門,除非不說話,一說話,響遍半個竹林灣。她這樣低眉下氣,在我的記憶里,還是第一次。

我說,揭人不揭短,你別成天聾二聾二的,我叫他二父。母親聲音這才恢復到她的原始狀態(tài),震得我耳膜生疼。母親說,哎呀,我家四郎就是嘴巴甜,難怪聾二那么喜歡你,聽說我讓你住到他那里去,高興得像是得了兒,里里外外,又掃又擦。別看是個茅棚,弄得可干凈咧。我看啦,你就當他的兒吧。我不吱聲,厭煩地躲著母親。母親視我的不吱聲為默許,說,我家四郎就是懂事,不像他家的毛刺,書都讀到屁眼里去了。

毛刺是聾二的侄兒,與我一般大小。

我嫌惡地瞥母親一眼,收起我的作業(yè)本,往書包里一塞,說,不寫了,討人嫌!

我轉(zhuǎn)身,父親從田里收工回來,將一只長把秧耙靠在墻角,討好的目光迎過來。我像喝了一碗冰冷的米粥,滿肚子不舒服。

憑啥是我?我上面有三個哥哥,大郎二郎三郎,為何不讓他們上聾二那里去???我扔下書包,坐到石拱橋上,看西天的落霞。石拱橋上常有人往下跳,尋死。我們學會了,只要大人們逼著我們做不愿做的事,我們就站到石拱橋的最高處,這時候,大人們多半不再威逼。

夜里,我到父親母親床上去睡時,父親的眼瞪得像電燈泡。我不知道他為什么煩我,我懶得理他,爬上床,悶頭就睡。從出生那天起,我一直就跟他們睡在一起。我也知道,我大了,該分開睡了,可哪有地方,哪有床?

半夜里,我被一種聲音吵醒,類似農(nóng)場那只種豬發(fā)出的動靜。我睡眼微睜,看到父親赤裸的身體。他像一只蝦弓著,腿彎曲著。他在母親身后,像一架移動著的犁。

不能怪我,只能怪那夜的月光太明。月光從三塊明瓦里,像探照燈一樣,正好照在他們身上。

我知道他們在做什么,我不小了,九歲了。

我閉了眼,可我無處可逃。

我家只有兩間屋,外屋一分為二,上半截是灶屋,下半截是堂屋。里屋同樣隔成兩半,上半截父親母親睡,下半截,一張雙人床,我的三個哥哥把它塞得滿滿的。他們床邊是一個谷倉,屋里再沒下腳的地。

父親是瘸腿,他無力為我們多蓋一間屋。

2

窯場在北山洼。一個土窯,一間茅棚,一塊平整出來的沙土地。茅棚是聾二的家。聾二白日在茅棚前做磚坯瓦坯,夜里在茅棚里歇息,深秋或初冬燒窯賣貨。

下午放學,我走在河壩上,河水里倒映著藍天白云。河水在微風中輕輕蕩漾,那水里的白色云朵,便輕輕地,隨著微波上下起伏著。我仿佛看見昨晚父親那白亮的屁股,它像一片白云在我眼前隨風而動。我胸悶,透不過氣。我無力走向我的家,腳不由自主,走向窯場。聾二欣喜地過來迎我。他新剃了頭,照平時顯得干凈利索。他兩手是泥,伸過來想接我的書包,又縮回手去。他幾步跨到茅棚下那個大水缸前,舀水洗了手,這才接過我的書包,另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他朝著我笑,說,你娘說昨天就讓你來,你咋沒來?我沒吱聲,他知道是我不愿意,就沒再問。

雖是茅棚,里面收拾得倒也干凈。夕陽從窗口照進來,門大開著,茅屋里很亮堂。

聾二收攤,不再拍泥磚,也不做瓦坯。他舀米,擇菜,到茅棚旁的溪水凼去淘洗。溪水凼的水清幽幽的。

聾二生火,燜米飯。他說,以后晚上就在我這兒吃,別再跑來跑去的。我懂事地幫著往灶膛里添柴火,聾二不讓,他把一張凳子搬到棚外,讓我就著夕陽寫作業(yè)。

晚上燈光暗,對眼睛不好,他說。

我趴伏在凳子上忙活開。聾二將他的一件上衣疊了,塞在我屁股下,又拿出一件外套,披在我的肩頭。這樣的舉動,記憶中父親母親從未有過。聾二讓我心生溫暖。

天暗下來,家里沒人找我。我來窯場,并沒告訴他們啊。我內(nèi)心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失落、慌亂、氣憤。我越來越覺得我在那個家里是多余的人,我很傷心。天黑時,家里養(yǎng)的豬沒回屋,雞窩里少了一只雞,母親都會找,她卻不找我。我覺得自己可憐,差點落下淚。

四郎,吃飯了,喊我的是聾二,不是母親。

我轉(zhuǎn)過臉去,聾二一手拤住一只大海碗,里面是面條,上面覆蓋著一只黃亮亮的煎雞蛋。他的另一只手夾著一雙筷子。他笑著把碗筷遞過來。我慌了神,我說,我又不是客,我……

碗已塞在我手中。香噴噴的,聾二往面條上撒了韭菜。我吃得滿嘴流油。

這是有記憶以來,除了過年,我吃得最飽的一次。家里弟兄多,又都是長身體的時候,干活的人少,都是能吃的半大小伙子,鍋里的飯,盤子里的菜,缸里的米,谷池子里的谷,像泄洪似的下得快。我常常只吃半飽。

風從南面山谷吹到北山洼,吹動北山坡的松樹浪一樣波動。曬場有細密干枯的松枝,我拿笤帚去掃,聾二說,天黑了,不用,我明早掃。他看我的目光朦朦朧朧,像這白晝與黑夜交匯處的光線。

蛙已經(jīng)開始了它們暮春的鳴叫。

黑夜襲來時,母親呼喚我的聲音并未在我期盼中響起。我的三個哥哥,大郎二郎三郎,他們只顧玩自個兒的,沒人理我。我的父親,他熱衷于種地,成串的兒子在他眼前晃蕩,他很少過問。他或許對我們不在乎,或許對我們這種散養(yǎng)的狀態(tài)很滿意,或許他根本就沒發(fā)現(xiàn)我們在他面前多一個或少一個。他要么在田地里悶頭干活,要么坐在八仙桌前抽煙,喝釅茶。

我悵然地進到茅棚里。飯菜的香味撲面而來,我往茅棚里側(cè)讓開。聾二盛了兩碗飯,讓我與他并排坐到床沿。他遞給我一雙筷子,說,吃吧。我說我剛才不是吃過面么?聾二說,那是過下(下午茶),這才是夜飯。

聾二把我當客待,我心里一暖,同時有些惶惑。

飯后,我懂事地搶著洗碗,被聾二制止,我就看書。聾二在棚檐掛一只馬燈,繼續(xù)忙碌。他用獨輪車推土,用水將泥土浸泡,為明天做磚坯瓦坯做準備。我在棚里,點一盞油燈。風吹進來,油燈搖曳,光線閃耀,茅草墻上,到處是晃動的影子,像動物,像人,像鬼魅。我害怕,走出窯棚,走到聾二身邊。涼風輕吹,四野空曠,夜罩著整個山洼。馬燈使山洼的一切變得朦朧幽暗。循著馬燈射出的光線,我望見了北山,看見山腳下那片墳地。我看不清墳包,但我知道那里就是墳地,隱沒在樹影中。剛才茅棚里暖和,飯菜也香,我一時忘記了墳的存在。現(xiàn)在,眼前的一切,讓得我頭皮發(fā)緊,心也縮得緊緊的。我喊了一聲二父。聾二問我,么事?我沒有回答,我若說怕鬼,他會認為我膽小。而且一提鬼字,我會更害怕。他可能從我的表情,看出了我內(nèi)心的膽怯。他說,好了,不干了,白天抓緊一些。他在馬燈下舀水洗了手,之后就坐在我身旁。他說,才吃過,怕是睡不著,你讀書吧,讀給我聽。我盯著課本,有時翻一下眼皮看聾二。他靜靜地看著我,一臉很淺的微笑。我突然覺得,他比我的父親更像父親。父親是沉默的,勞累的,他很少這么朝著我笑。

看了一會兒書,我打起哈欠,聾二說,洗個手臉,泡個腳,睡吧。灶膛里煨著水壺,像一只被燒焦的烏龜。聾二用火鉗夾住水壺,將熱水倒進一只白瓷臉盆里,又往臉盆里舀了一瓢冷水。他伸出一只手指頭,在水里劃著圓圈試水溫。他說,洗吧,不燙。他將臉盆擱在我腳旁。

洗完手臉的水,倒進腳盆。我把腳放進盆里時,全身熱乎了。我的兩只腳,在熱水里上下?lián)v騰,把水弄得滋滋脆響。洗了一會兒,聾二說,好了,別把水洗涼了。他說著,一手拿一塊農(nóng)家織的土布,另一只手抄起我的腳,將土布貼上來,給我擦腳。我不好意思,把腳往后縮,他粗大的虎口將我的腳拤得無法動彈,像是給我脫鞋似的一擰一抹,我的腳就干凈了。

我脫衣躺下。聾二抄起腳盆,在茅棚門口像撒網(wǎng)似的雙手一揚,我聽見水落地的撲通聲。他回屋,舀水,洗了腳盆。他往腳盆里打了熱水,兌了涼水,抱著腳盆出了屋。屋子里一下子靜了,風從門口灌進來,從茅草的縫隙鉆進來,吹得燈光搖擺,茅草墻上,再次出現(xiàn)奇怪的影子,它們晃動著。我喊聾二,沒有回應。我趿著布鞋追出去。我看見他在茅棚的一側(cè)擦洗身子。我看見他月下的身子分作三截,中間白亮,是他的屁股——那很少被太陽曬到的地方。父親赤裸的身體,再次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想,聾二會不會也是這樣的呢?我就往前走,聾二極快地用汗巾圍住身上的那圈白,頭也不回,問我,你不睡?起來做么事?他的聲音很大,像是在吼。

我臉一熱。我說,我怕。我說,二父,你到棚里洗。

聾二套上長褲,來到棚里。他不再擦洗身子,只洗腳。他洗了很長的時間,那水已不再冒熱氣,他還在洗。洗腳水發(fā)出的聲音,陪伴著他長時間的沉默。

我躺在床上。聾二終于洗完,他關(guān)了茅棚的門,上了床。沒有多余的被,我們共一床被。床單下是稻草。稻草曬過,干澀的氣味驅(qū)走了床鋪四周的潮氣。我從來沒睡過這么寬敞的床,很舒坦。

聾二滅了燈。夜的黑撲過來。我們睡通腿。我的頭朝著門。北山上那些舊墳,浮現(xiàn)在腦子里,我總覺得那墳里會伸出長長的手來,只等我閉了眼,就來掐我的脖子。我爬起來,挪到聾二那一端。我說,二父,我也睡這邊。聾二說,行。我又說,二父,點著燈行嗎?聾二說,不行,晚上風大,我們都睡著了,會把棚子燒著的。

我往里靠了靠。我感受到聾二粗糲的呼吸。他知道我怕,說,你睡吧,等你睡著了我再睡。

我側(cè)臉看他,他的眼睛在黑暗中熠熠閃著。他果然睜著眼睛,等著我睡。我覺得他比親生父親還親。我往他后背挨過去,貼著他溫熱的肌膚。

母親的呼喊像一道閃電劃破夜幕——四郎……到底是母親,也罵我們,也打我們,但還是惦記著我們。我臉上一熱,一直盈在眼里的淚,涌了出來。

3

在通向?qū)W校的小路上,麻球攔住我。麻球同聾二一樣,也是寡漢,因為臉上有麻點,且長著一個球一樣的圓腦袋,因此得名。麻球一條腿長一條腿短,干不了重活,他放牛,撿糞。

我和我的小伙伴都不喜歡麻球。未見其人,先聞其味,那豬屎的臭味,讓我們苦不堪言。我們總是躲著他。他說,春天了,你娘發(fā)情了,把你送到窯場去,好讓你父跟她上騍。

上騍是我們石橋河一帶的方言,指一個公的牛羊豬狗,爬到母的牛羊豬狗背上交配,也指男人和女人做丑事。上騍不是好話,經(jīng)麻球嘴里說出,更顯齷齪。難怪哥哥們說,麻球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只能吐豬屎,讓我離他遠一點,但我無法逃離,滿嘴黑牙的麻球抓住我的手,說,你父你娘把你趕走,他們晚上想這樣。他說著,用左手食指拇指拤成一個圈,右手食指插入圈內(nèi),前后移動。我的眼淚幾乎落下來。我繞開他,快步走。他沖我喊,你父跛著個腿,上騍的癮大得很哩!

我努力地奔跑。我跑了好長時間,甩掉了他身上的豬屎味,但甩不掉他的聲音:你父跛著個腿,上騍的癮大得很哩!

我的心一陣刺痛。父親的腿疾,并非先天,他年輕時是公職教師,吃國家飯。那年支援農(nóng)村建設(shè),回到鄉(xiāng)村。一介書生,干不了重活,說話偶爾夾點普通話,遭人排斥,被人譏諷,說他是陜西的騾子做馬叫。父親努力表現(xiàn)自己。一天夜里,生產(chǎn)隊去偷外村的樹,父親沖鋒在前,結(jié)果挨了銃,膝蓋受了傷。因為是偷盜,不敢聲張,沒得到徹底治療,留下后遺癥,一只膝蓋難以轉(zhuǎn)彎,腳瘸了。記憶中,父親走路總是很慢,努力掩飾他的腿疾。

母親識字不多,把父親下放農(nóng)村的證明信當廢紙卷煙抽了,加之父親膝蓋有傷,父親就再也沒能回到他的三尺講臺。他成了一個徹底的農(nóng)民。

4

夜飯還是晚,我到家,母親才生火,看來這夜飯一時半會兒吃不上。母親說,你餓了么?還是上窯場吧,聾二一個人,煮飯快。

我怔怔地望著母親,像望一個陌生人,我懷疑我家的飯那么晚,是母親的一個陰謀。我心里酸澀。我是她的兒子,她竟然把我甩給聾二,甩得這么干凈。

聾二沿著那條林中小道,朝我奔來。他說聽見林子里鳥撲騰,知道有人來,估計是我。他知道我膽小,來接我。

天還很早,夕陽斜照,聾二在最后的光線里,搶做磚坯瓦坯。

曬場一角,有一個木頭凳子,粗糙,丑陋,但很結(jié)實。上面仰放著磚模子,一次能出四塊磚。聾二先往磚模子里撒些草木灰,這樣泥塊就不會沾在木質(zhì)磚模子上。之后,聾二舉起一團泥,重重地砸向磚模子,再用手將那些泥拍平,用一張以鋼絲為弦的弓,貼著木頭模子,將多余的泥塊切割,扔向泥堆。聾二抱起磚模子,走到曬場,那里收拾平整,地面是金黃色的細沙。

聾二將磚模子在胸前一推,彎腰,雙手提著磚模子的兩個護耳,翻腕,手臂震顫,慢慢提動磚模子,四塊磚坯同時落地,就像是從地上長出來似的。磚坯有棱有角。

我欣賞聾二做磚。陽光灑在他古銅色隆起的胸肌上,像墻上那些煉鋼工人的宣傳畫,更像電影里爐壁前的煉鋼工人。天熱了,灣子里別的男人和小伙子穿起了短褲。聾二不,再熱的天,長褲總是那么嚴實地罩著他的雙腿。

做瓦坯要換家伙事。曬場北側(cè)立一根木棍,下端埋在地下,頂端支著一個轉(zhuǎn)盤,轉(zhuǎn)盤上擱著瓦模子。瓦模子是活動的,像一只水桶從中間劈成兩半,撐開,呈小木桶狀。聾二將草木灰撒在瓦模子上,用泥抹子挖泥,摔在轉(zhuǎn)盤上,敷墻似的往瓦模子上敷。他左手一碰,瓦模子轉(zhuǎn)動,泥塊被泥抹子擠成長條形,緊緊貼在水桶樣的瓦模子上,繞成一圈。轉(zhuǎn)盤旁支了一個臉盆架,上擱一臉盆,盆里裝著水。聾二左手轉(zhuǎn)動轉(zhuǎn)盤,右手泥抹子蜻蜓點水一般,在臉盆和瓦模子之間飛舞,將水蘸在泥塊上,泥塊便越來越薄,成油亮的泥片。瓦模子上面有一道凹槽。泥塊被泥抹子擠壓成瓦片厚薄,聾二隨即將泥抹子在臉盆里浸泡一下,抬起,橫成一把刀,按進瓦模子上端的凹槽,將那轉(zhuǎn)盤只一轉(zhuǎn),瓦模子上多余的泥片,就被旋切掉了。

聾二提著瓦模子,將瓦模子輕輕立在曬場,從里面往里一收,那圓形的瓦模子就癟了,他將瓦模子從里面輕輕掏出,那泥做的圓臺就立在曬場。

瓦模子的側(cè)邊,有四個凸起的豎棱,凸起的豎棱處,泥就薄,圓臺形泥坯晾曬到八成干時,聾二收瓦坯。他雙手輕拍那圓臺,圓臺就斷裂成四片獨立的瓦坯,立在曬場。收瓦坯這活要細,要用“巧勁”,勁小了,那圓柱形瓦坯不動,勁大了,瓦坯會像多米諾骨牌,碎倒一大片,半天的汗水白流。

聾二做磚,更顯他一個男人的陽剛,而做瓦,則能看出他柔美的一面。我覺得做磚完全是一種體力活,我更愛看聾二做瓦。做瓦,才稱得上是一門手藝,甚至是藝術(shù)。他像一位陶藝家,在鄉(xiāng)村,有著他獨特的魅力。

夕陽照耀著一排排磚瓦,曬場像鍍了金光的兵馬俑群。

5

星期天,正午。聾二離開窯場,去水田望水,我在窯場看書,也幫聾二看磚瓦坯,怕牲口踩踏。聾二剛走,麻球出現(xiàn)了,他一手拎糞箕,一手握糞耙,晃蕩到窯場。這里牲畜少,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來這里不是撿糞,他是來說閑話,尋快樂的。他問我,你老子呢?我說,我不知道,我又沒回老屋。麻球說,我問聾二呢,他不是你老子么?你爺倆,比親生的還親。難怪聾二不接媳婦,原來有你娘,你原來就是他的種!

我不吱聲。他沒好話,我學聾二,對他的話像對待一坨豬屎。我沉默,他并不放過我,湊到我跟前。我歪著脖子躲避著他,他身上的臭味撲打過來。他問,窯后北山坡最右邊那個塌墳包,你知道埋的是哪個?我心一緊,我最怕墳,墳是鬼的屋,一個墳里住著一個鬼。我打斷他的話。我說,麻伯,你咋不娶女人呢。我故意說他的痛處。麻球說,我是想娶女人,沒人跟我呀。我還想娶你娘呢?你娘看上了你父,她不要我。她情愿讓你父這個跛子上騍,我摸一下都不行。我罵他,你不跛?你也是跛腳,還說別人!麻球伸著脖梗說,你說我臉麻,那是事實,你說我腳跛,那是放屁!他說著,在沙地上走起來,右腳像綁上去的一截木頭,我不忍直視。

我不跛,我只是踮腳,麻球說。他伸手在我頭上摸了一把,我一個獅子甩頭。躲開他,他翻肘,那只手就伸進我的襠,狠狠地抓了一把,我嚎叫一聲。他說,豬捅的,就興聾二抱你睡,我摸不得。我說,哪有,我二父沒抱我。他撇嘴說,喲,還“我二父”,叫得親。行了,他沒抱你,我抱你。他說著,雙手包抄過來,我跳開去。他再次說到那個墳。他說,告訴你吧,那個墳里埋的是一個女的,才十六歲,穿著綠長裙,可好看哩。她是毛刺的太爹和爹爹殺死的。

麻球的聲音低沉冰冷,像山洞里躥出的一條蛇。我像被蛇芯子刺中,全身緊縮。他一把將我摟過去,把我摟得緊緊的。我掙扎著。我越掙扎,他抱得越緊,他的雙臂像兩根鋼絲。我掙脫開去。他說戲文似的,先整了兩句唱詞。他說,楊四郎,你坐下,我們說說知心話。他還翻著手腕,把那臭烘烘的手指弄成蘭花狀。我惡心。我躲避他,他就自言自語,講述那個墳里的女人。他說,那還是民國時期的事呢,別說你還沒出生,你父楊大志都沒被你爹爹種進你奶的肚子里呢。

他齜著黃牙,口臭噴出來。他說,這話說來就長了。河口有父女倆,那當老子的在河口做生意。多年前,與麻城一個朋友結(jié)為親家。那年冬天,老伴去世,女兒長大成人,他就帶著女兒,投奔麻城的親家,想把親事辦了。他趕著牛車,帶了全部積蓄,前往麻城。這天走到我們竹林灣時,天向晚,就沒敢往前走,想在竹林灣尋一個住處。也是命該如此,在石拱橋邊上,碰上了毛刺的太爹。

毛刺的太爹看出那是有錢人,半夜謀財害命,那個當父親的被殺了,那個小女子逃跑,一氣跑到這北山坡,還是被追上了。毛刺的太爹,先是伸出長把鋤頭,去絆她的腳,女伢倒下了。他舉起鋤頭,朝著她的頭挖下去。他把她埋在北山坡,就是那個塌墳包。她死的時候穿著綠色長睡裙,你看,就那里,麻球指著一個墳包說,她不時會穿著綠色長睡裙從墳里鉆出來,好像是要報仇,我就見過好幾次。

一片烏云浮到頭頂,天一下子黑下來,我心臟緊縮,毛發(fā)聳立。

麻球接著說,毛刺的太爹,碎了那當父的尸,扔到石橋河里喂了魚,趕在天亮前,上了縣城,把牛賣給了屠宰場。他們用那父女倆留下的錢財,開了小飯鋪。他家的日子,就是那么過起來的。

我扭著脖子,不敢看北山洼。麻球說,真的,現(xiàn)在那個牛車還在毛刺家的板樓上,一灣人都知道,就是沒人敢說。他說話時,依然指著北山洼。我并沒順著他的手指看,但那個墳,被他的話置入我想象中。麻球說,你不信算了,我走,你就在這里待著吧,她一會兒準會從那墳里鉆出來尋替身,就穿著她死時穿的綠睡裙。你要小心,女鬼最愛在油桐樹上梳頭,都是長發(fā)長牙。再漂亮的婦人,變成鬼,就丑了。

茅棚外,油桐樹颯颯作響,外面吹著風,松枝落了,油桐樹上寬大的葉子,像蒲扇搖擺著,有一兩片葉子,經(jīng)不住折騰,頭重腳輕,栽落在地上。麻球走了,把恐懼留給了我。我立在那里,望著他搖擺著的身影消失在林子盡頭。山洼空蕩蕩的。我回望坡地,樹木擋住了那個塌陷的舊墳,但它分明就在我腦子里,我分明看見那綠裙女伢在樹叢一閃而逝。她的臉蒼白如紙,有一縷血在她蒼白的臉上蠕動。

6

我站在橋上,頂著西來的夕陽。夕陽像一盞即將燃盡的燈,最后時刻回光返照,更加毒辣。我身上的汗水像油一樣往外冒。孤獨那么強烈地襲擊著我。學校,家,哪里都容不下我。我伸手抹臉。我自己也弄不清楚,模糊我雙眼的,是河面的水汽,還是我的淚。

我在橋上,一直等到母親回來。五郎像一個臟兮兮的小叫花子,跟在母親身后。我飛奔過去。我哭了。我說,娘,我不想到窯場住。母親朝著我鎖了一下眉,問我,咋了,聾二對你不好?我搖頭。母親說,我也知道你不習慣,可家里哪住得下?我說我不擠你和父,我同哥他們住。母親說,開春了,天像火烤,擠不下。

母親放下竹籃,里面有幾棵白菜。她嘆了口氣,說,我下午碰見了你們的梅老師,他要你的學費。你說學費咋這么貴,二十塊,一個雞蛋才八分錢?這書,真是讀不起了。

我心被蜇了一下。母親又說,要不,你也別讀書了,回家放牛。一頭牛拴著我的身子,還有這一條小牙狗。母親說牙狗時,指了一下五郎。那年還沒分田到戶,五郎太小,母親不能上隊里做事,就幫隊里放牛。母親說,你回來,一日三餐,我燒火,你還能幫我添把柴。我說我要讀書。我說著,就哭了。我愛讀書,我不知道讀書有什么用,可我就是想讀書。母親說,我也想讓你讀,可這二十塊,娘就是變成一只雞,一天屙個蛋,也湊不齊這二十塊。我看你還是到窯場去吧,聾二那里還有那么多磚瓦沒賣,那都是錢。整個竹林灣,只有他手里能見到現(xiàn)錢。

我倚著門框,哭了。

我在父親母親和五郎的床上擠了一晚。第二天,我上學。我來到教室,同學們到得差不多。班主任梅老師說,楊四郎,你站到后面去。我問,為么事?他說,學費沒交齊的,都站到后面。

我無奈地站到教室最后排。昨天還有一個叫江五包的人陪著我,昨天站在后面的是兩個人,今天只有我一個。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抬頭掃視左右,是的,只有我,一個人。

我低頭,目光落在我的赤腳上。我盯著自己的腳丫,眼淚汪汪,這使我的腳看上去那么遙遠,虛幻,模糊。它不像是我的腳。

天黑下來時,聾二來了。他來接我。我站著不動,那個綠裙女子再次飄蕩在我眼前。聾二拉起我的手,把它抓得很緊。他的手掌里有東西,我感受到了,那是錢,新票子,那么堅硬。我的腳就不由自主,跟著他的腳步邁開去。

與先前一樣,聾二睡里側(cè),挨著茅草墻,我睡外側(cè)。茅棚的門,是用木頭條拼釘在一起的,很厚實,縫隙卻很大。我躺下,總覺得那個綠裙女子就在門外,她隨時會從那手指粗的縫隙里飄然而入。我就同聾二換了地方,睡到里側(cè)去。

這是清明過后的夜,一場雨,使夜潮濕陰冷。夜風吹,支出的茅草瑟瑟有聲,好像是綠裙女子的手,正摳著那茅草墻,企圖摳出一條縫,要將手伸進來,要把我抓去當替身。聽說當替身,死法都是一樣的。我這么想,就看見她的另一只手里,拿著一柄長把鋤。她頭頂那鋤齒挖出的窟窿一直在流血,直流到她的臉上。我躲開去,睡到外側(cè)。聾二將身子移過去,擋著茅草墻。我剛要睡著,風吹著那扇木頭門,哐當哐當?shù)?。我無處可藏,鉆進被子里,捂著腦袋。我往聾二那邊靠了靠,緊挨著他。

綠裙女子比我想象中要瘦,只剩下皮包骨頭。我看不清她的五官,她好像根本就沒有五官,臉是扁平的,像貼了一張蒼白的紙,好像有眼睛,只不過是兩個黑窟窿。她就用那黑窟窿在房間里掃視。她看見了我,向我走來。她伸著雞爪般的手,伸向我的脖頸,聾二睡夢中一個噴嚏,她縮回手去。我全身繃得緊緊的,屏住呼吸。我不想看她,閉上眼,可閉上眼更害怕。一閉上眼,她那筷子一樣細長的手指就掐過來,還有她左手的長齒鋤頭。月光從那兩孔窗戶里照進來,她就在那月光里。一個尖細的聲音,從它那兩個黑窟窿里傳出來,就像是從地穴里傳來。那個聲音說,吞下它!說著,她右手在空氣里一甩一抓,一條蛇從棚頂飛到她手中。蛇彎曲著身子,翹著頭,吐著芯子。她要我把這條吐著芯子的蛇吞下去。我嚇得大喊。聾二坐起來,問,怎么啦?我說,蛇!聾二問,在哪里?我指給他看,這時,我看不見那條蛇,也看不見那個綠裙女子,它們瞬間,都穿窗而去。

我坐在床上,瞪著眼,大口大口喘氣。聾二掀開被子,問我,你怎么了?你莫不是病了。我搖頭。他又問,你看見什么了?他就把我的頭摟過去,貼在他的胸脯上。我渾身繃得緊緊的肌肉,慢慢地松弛開了。

我自此害怕窗戶,多熱的天,我都要搬只凳子,踏上去,把窗戶關(guān)上。聾二怕熱。他知道我害怕,就由著我。他一晚上要醒好幾次,每次醒來,就用濕毛巾擦臉,擦脊背。

我還是害怕。我緊緊地挨著他。

你愿意這么睡,就這么睡吧,聾二說。他說著,翻過身去,把后背彎成一張弓。我將身體挨上去,把臉貼在他的脖梗上,肚子貼上他的脊背,腿也緊挨著他。我將身體的每一個部位都貼緊他,感覺到他的存在,那恐懼才慢慢地弱下去。

寒冷而潮濕的土地,總是等待著春天的來臨。春天真的來臨時,我已習慣了窯場的蛙聲。那一望無際的油菜花,像金黃色的火苗在燃燒,沖淡了我對綠裙女子的懼怕。

7

聾二在窯場迎著暮色眺望的時候,我走進他的目光。夜開始向著窯場移動。

我身后是母親。她在南山洼的菜園里看見我,就跟著我一起來到窯場。母親從她的竹籃里,把洗凈的白菜抓一把,放在聾二家菜籃里。她走出來。她一聲嘆息,像是累了。她坐在曬場的沙子上,半仰頭,伸著脖頸跟聾二說話。母親夸聾二人好,厚道,接著夸他的手藝好,能掙錢,又說聾二這樣的人,是不應該打光棍的,應該有個屋里人。沒有屋里人,也應該有兒子。這么好的人,沒人續(xù)香火,真是白瞎了。

父親也來到窯場,他們好像是約好的。父親冷著臉,像冬日一片干燥的土地。他們兩人同時來到窯上,這在我記憶里少見。母親很少與跛腿的父親一起行走。母親對聾二說,二兄弟,四郎就交給你了。這學費,就是砸鍋賣鐵,我們也交不起,你好歹有個窯場。父親說,兄弟,四郎就交給你吧,以后讓他養(yǎng)你老,反正我兒多。

父親有五個兒,聽說母親又懷上了。母親一直想要個女。

聾二的臉,像秋日的天空,平淡無云,你看不出他是高興,還是不高興。母親說,兄弟,你說句話。聾二還是不吱聲。父親說,二兄弟,你說話嘛。父親母親的眼神都一樣的,討好,甚至是乞求。他們這樣的嘴臉,刺痛著我的心。既然他們養(yǎng)不起,干嗎要生那么多,把親生兒子往外送的,整個竹林灣,也就他們。我坐在矮凳上,把床當課桌,裝作看書,其實在偷聽他們談話。父親說,二兄弟,你知道,四郎是我五個兒中最聰明的一個,長得也疼人,生下來就與你親。我和他娘可是把最好的兒給你。我沒聽見聾二的回答,我聽到的,只是長時間的沉默。沉默像一把無形的刀,一點點切割著我的自尊。我感到我是個多余的人。我進到茅屋,趴伏在床上,把臉埋在被單里。我想哭,卻沒有淚。微風拂動茅草,發(fā)出瑟瑟之音。那茅草尖就拂在我的心上,我心里毛愣愣地難受。這時,一個聲音,像一聲春雷,將我內(nèi)心儲存了整個冬天的陰霾驅(qū)散,帶來一場綿綿細雨。那個聲音說:我愿意四郎當我的兒子,我喜歡他,但這事得四郎愿意。

我像解壓的彈簧,從床上彈起來,兩步飛跨到門口,走出茅屋。我說,我愿意。我的聲音很高,整個北山洼都聽得見——北山洼的樹,北山洼的溪溝、水凼,北山洼的每一塊石頭、每一棵小草、每一朵油菜花。

母親說,聽著沒,二兄弟,他愿意,四郎愿意。母親走出來,一把將我拽進茅屋,把她那張大臉朝向我,說,四郎,叫爺。

我張了張嘴,卻沒叫出來。我害羞。母親就說,行了,今天就不叫了,過兩天當著親戚的面,改口管你二父叫爺。

聾二笑了,一臉燦爛,像天邊那最后一抹霞光。但母親接下來的話,讓他臉上的霞光消逝在暮色里。母親說,得過客,選個好日子,把我家的親戚都請來,把你家的親戚也請來。聾二說,四郎把我當爺,我把四郎當兒子,我們父子相待,不要那些形式上的東西。母親說,形式上的東西還是要的,這樣才名正言順。

茅屋后溪水淺吟低唱。

聾二的沉默持續(xù)著。母親盯著他,等著他的答復。聾二說,要不,秋后請客吧,那時候,有收成。母親說,現(xiàn)在也不錯,園子里有現(xiàn)成的菜:茄子、豆角、黃瓜……我家園子里也有,我多摘些過來。你只要割些肉,買些雞蛋,殺幾只雞,就夠了。

聾二陷入沉思。母親繼續(xù)她的話。母親說,我來幫你燒火,你在窯上搭個灶臺。見聾二沒反駁,母親語氣堅決起來:下月初一,就這么定了。聾二,四郎是個懂事的孩子,你不虧,他將來給你養(yǎng)老。我明天就去接客。

接客就是到親戚朋友家告訴請客的時間地點,相當于城里人下請?zhí)?,只不過不寫帖子,而是口頭傳達。

聾二沒回應,輕輕拍打磚坯。他做磚坯的力量一向很大,此刻那么溫柔,好像心不在焉。母親拽起我的手,拉著我遠離聾二,語氣低沉,樣子詭秘。母親說,兒啊,你別多心,娘是疼你,才把你給聾二。咱們家供不起你讀書。把你送人,娘心里也不好受。話說回來,給誰當兒子,你還不是咱老楊家的血脈。

我說,我是你們的兒子,為什么一定要當他的兒子呢?母親說,他供你吃供你住。我說,我現(xiàn)在不是在他家吃、在他家住嗎?母親說,不一樣的。你不當他的兒子,時間長了,他就不會讓你在他這兒吃這兒住。我說,不會,二父讓我在這兒吃在這兒住。母親說,兒啊,你不懂。你當他的兒子,吃得仗義,住得有理由。你不當他的兒子,時間長了,聾二不說,別人會說。母親說著,竟然伸手抹淚,說兒多母苦。看到母親哭,我的鼻子酸酸的,眼眶發(fā)熱,淚就要往外涌。我說,娘,我當他的兒子。我當他的兒子,我管他叫干爺。母親說,不叫干爺,叫爺,親爺。

父親母親走后,聾二停歇下來。我給他遞杯茶,他給自己點了根煙。他說,我愿意你當我的兒子,你很好,你將來會有出息。我只是怕灣子里的人眼紅,說我收你當兒子,是撿便宜。我說,是我家沾光,是我娘想占便宜,讓你養(yǎng)我。我覺得委屈,好像我自己把自己硬塞給他,我?guī)е榫w,說著娘的不是。聾二說,不能這么說你娘,她有她的難處。

新月如水。月色照在窯場,籠罩在我們身上,照徹這悒郁的夜。我們走進茅棚,月亮的光輝留在外面,將持續(xù)到黎明。

心中有事,我黎明就醒了,忘了茅屋后的墳塋,忘了害怕。

8

初一這天,陽光透亮,高遠的天空,白云閃亮地飄動。母親拎了半籃子雞蛋,出現(xiàn)在清晨明麗的光線里。她身后,一輕一重的腳步聲,和著山雀的鳴叫。不用看,我知道,父親來了,那是瘸腳父親特有的腳步聲。

父親母親穿戴少有的干凈,像兩位來訪的客人。他們進到窯棚。他們把外套脫下來,放在我和聾二的床上。兩個人,穿著汗衫,甩開膀子干起來。大郎二郎到別人家,借了幾張八仙桌。他們一前一后,不辭辛苦地搬運。桌子應該四個人抬,鄉(xiāng)村路窄,無法通行。大郎鉆到桌子底下,人立起來,那桌子就斜掛在他的背上,像長出了又大又厚的龜甲。二郎學著大郎的樣子。兩人像兩只大怪獸,一趟一趟地走在山路上,穿行在林子間。他倆一共搬了七張八仙桌,算上聾二茅棚里這一張,一共八張。在竹林灣過客,擺上八張八仙桌,是很氣派的。其實兩家可能沒這么多客人,母親說,八張桌好聽,吉利,而且不用那么擠,客人高興。

聾二一早去了縣城,買回來雞鴨魚肉。三郎在我家菜園摘了些青菜,洗得干凈,還帶著水滴。

大郎自幼喜歡燒火,他掌勺。萬事俱備,只等客人。

客人陸續(xù)來到。聾二的嫂子葵花遲遲沒露面。她不是客人,卻是主角,聾二讓我去喊。我去到她家時,她坐在堂屋里,透過明瓦的陽光,像追光燈一樣打在她的臉上。她的臉上像抹了一屋石灰,蒼白,毫無表情。她像坐在陽光下曬太陽的女鬼,我害怕。我退到門檻外,朝她喊道:娘娘(嬸娘),窯上的飯好了,二父讓你過去哩。葵花在光線里輕輕地翻動眼皮,凸出的眼珠流露出嫌惡的神情。她扯著嘴角,冷笑道:二父?你今天該叫他爺了吧?你娘可真舍得,養(yǎng)這么大個兒,就這么送人了。她莫不是要把她自個兒也送給聾二?

我聽出不是好話,轉(zhuǎn)身離去。她的聲音從我背后砸過來:告訴你老子聾二,別等我,讓客人先吃,老娘一會兒就到。

直等到日頭當空,曬場無一遮攔,葵花還沒出現(xiàn)。客人煩悶的情緒表露出來,說話聲大,埋怨日頭的毒辣,怨山洼里沒風。其實是有風的,風從南邊吹來,有著莊稼包漿快成熟了的那種熱烘烘的氣息。

人多,民辦教師劉映山當知客。他知道得多,啥事都由他張羅。他是我們竹林灣唯一的知識分子。雖然父親也是有知識的,與劉映山是同學,有著相同的學歷,但父親多年躬耕于田地,那些知識早掉到泥巴碴里。他算不上知識分子了。

劉映山說,聾二,你的嫂端架子,要你親自去請哩,你就親自去請她吧。聾二正在給客人遞煙,他把煙盒擱在八仙桌上,往灣子里走。一根煙工夫,他回來了,臉上沒有早晨時喜慶,是那種僵硬的笑。他對劉映山說,開始吧。

劉映山致辭。他先讓我給聾二點煙。聾二將煙叼在嘴里,我劃火柴。火柴的光,像小火炬一樣跳躍著。我將手伸過去,聾二的臉迎過來。煙著了,聾二閉了眼,猛吸一口,幸福地吐著煙圈。麻球說,看把你聾二美的,都成神仙了。劉映山讓我喊聾二“爺”,我猶豫著,聾二紅著臉。他給我包紅包,是改口錢。紅包里還有一張紅紙,寫著聾二給我新取的名字。那時候還沒有身份證,改名字是很容易的事。我給聾二倒了一盅酒,聾二笑著,一口?了。我卻沒他那么干脆,半天改不了口。劉映山就教我,說,喊爺,快喊爺。

我張嘴正要喊,一道尖厲的嗓音破空而出,又冷又硬的話,暴風雪般傳來:不要臉,自個捅出的兒,讓別人養(yǎng);自個屙出的兒,管別人叫。聞其聲,知其人,都聽出是葵花,扭頭去看,葵花蓬松著頭發(fā),像一只要吃人的翻毛獅子,怒沖沖而來。

劉映山急忙迎過去,說,葵花嫂,大伙都等著你呢,這不,上上席(第一張桌子的一席位)給你留著呢。

按說,今天這場合,最大主角是聾二,但聾二是主人,不是客人。父親把兒子過繼給他,父親是今天最尊貴的客人,應該坐上上席。劉映山都知道葵花的性格,將就她,哄著她,讓她坐上上席。

葵花不坐,劉映山把葵花拽到上上席處,把她按在凳子上,葵花像彈簧一樣蹦起來。她突然躬下身去,兩手往下一撈,往上一起,她面前的桌子就四腳朝天,碟子盤子碗筷噼里啪啦,鞭炮一樣響成一片,魚肉青菜全落了地。桌旁的人像受驚的雞群四散躲開。葵花接著去掀另一張桌子,早有人提防著,死死地按住桌面???不動,肥胖的手臂像兩把粗大的掃帚在桌子上橫掃過去,桌上的盤子碟子,像又燃起了一掛鞭。咒罵聲惡毒地響起,先是沖著聾二,說他就是一個苕貨,腦子有病,讓槍打了炮轟了,養(yǎng)一個野種,只怕將來喝了他聾二的血,也不會有好報。她的矛頭接著指向我家,先是罵,罵我父親母親只知道生,不知道養(yǎng)。后是咒,咒我們家占便宜,占小便宜吃大虧,要遭報應。她喋喋不休,每甩出一句話,如同劈來一刀,給我們楊家人一陣一陣的痛。

哪個屁眼兒噴糞,閑著沒事,說我家咧,骨粗筋糙,皮松肉懶,千人日過去,萬人日過來。我睡你爺,捅你娘,日你爹爹日斷腸……

是母親,她拿了一只高腳凳,上面擱了菜板。她開始了她的罵街。母親罵一句,在菜板上剁一刀,像京韻大鼓。

我感到天一下子塌下來,疲于喘息。我最怕母親罵街,傷人,也丟人,往往還會引發(fā)新的戰(zhàn)爭。幸好麻球阻攔了這即將發(fā)生的一切。他喜歡聽女人罵街,她們罵出的,多是男女床上的營生,不堪入耳,但能讓麻球獲得一種聽覺上的快感。

麻球把這殺氣騰騰的場面,變成一片歡笑的海洋。他沖我母親笑道:我的娘吔,睡人的爺,日人的爹,你這哪是罵別人,你這是在罵自己。你褲襠里缺東西,你用什么睡,用什么日……

眾人哄笑,母親也笑了,但她的笑容只綻放一下,就曇花一樣敗了。母親罵道:我用棍子捅!她大概是斜眼瞅見了麻球手中的糞鋤,接著罵:我用糞鋤剮,用鋤把杵。糞鋤一剮油一桶,鋤把一杵血一盆……麻球拎起糞箕就跑,那豬糞狗屎撒了一路。大伙望著他那狼狽樣,又是一陣哄笑。

毛刺的娘,同母親一樣,搬一只凳子出來,把聾二的菜板和刀擺上,一前一后,與我母親相隔一兩丈遠的地方罵了起來。她的動作也與母親一樣,罵一句,用刀在菜板上剁一下:日遍街,搗遍巷的貨。母親邊剁邊罵:猴子一日一哈腰,狗子一日一挺腚,貓子一日一叫魂……

知識分子劉映山,讓我父親去阻止母親叫罵,他說,可別讓四郎他娘罵了,聽不得,聽不得咧……

父親說,女人罵架,我一個男人摻和啥,回家我再收拾她,現(xiàn)在,誰愿意聽誰聽去。劉老師說,你的幾個兒子不是都聽著嗎?你不怕你兒子會學壞。

父親說,在這個窮山溝,你還指望他們學好?

我的三個哥,本來是為了吃肉,才到窯上來做客的。他們每人趁著混亂,搞到了一只肥大的雞腿,藏在衣袖里,鉆進松林吃去了。其他的客人,有的氣不過,走了,有的覺得這么走,太虧,都隨了禮哩。他們拿起碗筷,大口吃肉,只把她們的罵街,當作背景音樂。

葵花和母親互罵的時候,聾二站在茅屋前,沉默著,目光越過長著莊稼的田野,望著遙遠的觀音寨。他喘著粗氣,胸脯像一個起伏的橡皮,但他的臉上,看不出喜,也看不出悲的。他把嘴唇咬得沒有一點血色,那張臉也沒了血映透出來的紅潤,像雕塑一樣冷峻,平靜,好像今天發(fā)生的一切,與他沒有干系。事后,一灣子的人,都說聾二脾氣好,換別人,早一巴掌扇在葵花臉上。分家斷業(yè)的,兄弟的事,用得著你一個當嫂的管?

我不知道這個叫葵花的女人為何那么恨聾二。麻球說,你看過《水滸傳》里那個潘金蓮么?她喜歡武松,想勾引武松,武松不但不動心,反而罵嫂子無禮??ň褪桥私鹕?,聾二這一口小鮮肉,她沒吃上,愛不成,便生了恨。

我驚詫地凝望著麻球,突然覺得他也算竹林灣的文化人。

那天鬧得不歡而散,但聾二還是把那個改口的紅包給了我,我很憂傷,也有一絲溫暖。我把紅包給母親看,她把紅包塞進自己的口袋。紅包里裝著三百塊錢。我說,娘,這錢是二父的。母親說,他給你了,就是你的,你放在娘這里。見我撇嘴,她又說,娘還想給你扯兩件衣裳哩。

葵花與母親這么一鬧,我就不好意思到窯場住。劉映山作為知客,事沒辦好,有歉意,夜里特地帶我到聾二的窯場,說,兒子沒認成,就認個干兒子吧。四郎,叫聾二干爺。我叫了一聲干爺。我所以叫得這么干脆,是覺得聾二挺可憐,需要我與他親近,來挽回一點顏面。還有,“干爺”比“爺”容易叫出口。

兩個大人在茅棚里談論著我,我懂事地走到門外,避開他們,避開尷尬。我聽見劉老師說,四郎聰明,你這么對他,將來能沾他的光。

聾二沒接話,短暫的靜默之后,聾二的聲音傳來:你是老師。他們這么想,你也這么想?聾二聲音輕柔,伴著一聲嘆息,那是他內(nèi)心輕微的不快和失落。他為自己辯解:我只是覺得四郎是棵好苗,窩在山里可惜。就像一株好樹苗,長在荒坡,眼看著缺少水分,就忍不住想給它松松土,澆點水。我不圖回報。

劉老師說,我知道,我這不是安慰你么,今天鬧了這么一出,唉。

兩個男人的嘆息,寧靜了整個北山洼。夜風輕吹,吻我面頰,我雙眼潮潤。

9

北山洼的輪廓,在黃昏微涼的空氣中朦朧起來。我借助黃昏的光線,坐在竹椅上,急迫地拿出新書。書上的油墨香味誘惑著我,我興奮,不覺讀出聲來。溫暖斜陽下,我感到一道陰影立在我身旁,是聾二,他抱著一把柴火往屋里走,可能被我的聲音吸引,他停下來,靜靜地聽我讀:盼望著,盼望著,東風來了,春天的腳步近了……

我沉浸在自己的朗讀聲中,林子里突然傳來母親的大嗓門:這是哪個寫的,是人寫的不?這人你說靈性不?這哪是人咧,這怕是神仙哩!

母親識字不多,但敬重讀書人,能說會寫的,在她眼里,是能人。寫的字上了書本,被別人誦讀,在她看來,那是神人。

聾二說,寫的文章能發(fā)表,是難事,可那也不是神仙,到底還是人寫的。四郎,你也可以寫,把一些人、一些事記下來,寫好了,也可以發(fā)表。

許多年以后,我成為一名軍旅作家,我不知道我內(nèi)心那顆文學的種子,是不是在那個黃昏,被聾二埋進我心里的,也許是,也許不是。

陽光照耀著窯場。聾二拿出一套運動服,天藍底色,有三道白色條紋,像藍天飄蕩著條狀的云朵,這是我人生第一次穿買的新衣服。以前也有過兩次新衣,都是母親用針線縫的。我穿上新衣,放眼北山洼,北山洼滿世界是明燦燦的陽光。

父親看著我的新衣服,對我說,四郎,你長大了,就是忘了我,也不能忘記你干爺。我說,我知道。

聾二自制了一輛牛車。有些人家要的磚瓦不多,做一個茅廁,或一間灶屋,雇一輛拖拉機不合算,肩挑背扛又太累,聾二就趕著牛車送過去。清晨,牛車的咯吱聲,打破北山洼的寧靜。由近而遠,牛車漸漸消失在塵土飛揚的土路上,隱沒在林子的盡頭。黃昏,牛車的聲音又由遠而近,從林中小路鉆出來,鉆進洞一般的黑暗中,回到窯場。第二天,聾二在清晨的陽光下接著忙碌。他黝黑的肌肉在陽光下放著光。他的動作是那么干脆灑脫,像習武。歇息的時候,我們就坐在樹蔭下。樹下很寬敞,很平,上面爬滿了抓地草。抓地草爬滿塘埂,密密地在一起,像一塊巨大的地毯。太陽斜射過來,我們的影子落在沙地上。我們坐著不動,影子愈來愈長。

屬于窯場的,除了一棵油桐樹,還有一株刺槐。我記事的時候,它們就長在這里,似乎很多年都沒見長大,總是鋤把那么粗。麻球說,油桐樹招鬼,我害怕,聾二就砍了那株油桐樹。五月,一樹槐花,香了整個窯場。夏日樹葉正茂,它也還像一棵樹。秋天,那槐樹樹葉落光,槐樹孤零零刀槍劍戟一般指向蒼涼的天空,那時候,我看著這棵樹,就會想起聾二,他就像這棵樹,孤獨地、頑強地生長著。

夜間落下灰蒙蒙的霜,像灑了一層薄雪,空氣很新鮮,但已經(jīng)很冷了。

我在這里,感受著山里的四季。雪落下來,風把雪吹到洼地,洼地積雪深,表面一層化了,結(jié)了冰,踩上去似乎很硬,卻陷進去很深。新落下的雪,在陽光下白亮白亮的。

聾二生火做飯。灶膛里燒的,都是秋天在三角山砍來的柴,上好的松枝和灌木,那炭火好。聾二給我準備帶著提把的瓦罐,里面埋上木炭,將灶膛里的暗火盛在瓦罐里,那炭火一夜不滅,很是暖和,我們管這烤火的器具叫火籠。我們就是靠這火籠,熬過漫長的冬夜。

突然有一天,聾二開始在無人的時候自言自語,說著我聽不懂的話。他甚至跟牛說,跟稻草堆說,跟溪水凼說。他老了嗎?或者正在老去?只有老人才這樣自言自語啊。

我心里涌起一陣悲涼,像這田野的風。我看見高遠的天空,一老一小兩只盤旋的鷹,它們俯視大地。我突然覺得,這鷹像我們,或者說,我們像這兩只鷹。

聾二坐在茅屋一角,雙手抱頭,好像頭痛。我側(cè)過臉,看見聾二眼角亮閃閃的,那是聾二的淚,我也忍不住哭了。我那時并不知道,一個男人沒有女人是多么的可憐。聾二傷心,帶動我跟著傷心。我說,干爺,你心里苦?聾二轉(zhuǎn)過身去,把背對著我。我看見他的手在動,他在悄悄擦淚。他說,我不苦,我怎么苦呢?我有四郎春野,我不苦。四郎是我的小名,春野是他認我當兒子那天給我起的。

我已經(jīng)學會了蒸米飯。有時候,我放學早,等聾二從田畈回到窯上,大米飯的香味,已彌漫在暮色中。聾二洗手臉,準備炒菜。我說,干爺,我來,我會。我說著,往鍋里倒油,鍋里發(fā)出嗞嗞的爆裂聲。

聾二坐在灶前的矮凳上往灶膛添火,灶膛里閃爍的火光,映照著他慈父般善良的面龐。偶爾,他也抬頭脧巡,疼愛的目光,在我臉上掃來掃去。

飯好了,聾二捧著我做的飯菜,還未吃,就說,香,好吃,聲音濕淋淋的,像是被洗過,我知道,眼淚已經(jīng)在他的眼眶里了。

豆角炒肉,油炸花生米,韭菜炒雞蛋,還燉了鯽魚湯。鯽魚是下雨那天我從水塘里抓來,特地在水缸里養(yǎng)著的。我拿出 “將軍城”白酒,給聾二倒了一小杯。聾二一口?了,讓我再倒,我怕他喝多了,不倒,他就拿起酒瓶,自己斟上了。

他竟然讓我也喝一杯,我嘗了一口,太辣。嗆著了,不敢再喝。他就沒強迫我。聾二那天高興,果然喝多了。他說,兒啊。他第一次叫我兒。他說,兒啊,你知道么,有你這么個兒,干爺我心里高興。

他又喝了一口,說,可干爺知道,你早晚會走的,走得遠遠的。三歲看到老,我就看準你,你將來必定有出息,必定是要走的。我舍不得,但我愿意你走,走得遠遠的,到北京去,去讀大學。

他終于沒能忍住,眼淚涌得滿臉都是。我也背過身去擦眼淚,心猛地沉下來,有一絲喜悅。夾雜著一種悲涼,混合著酒氣,彌漫在茅屋里。

明亮的月光從窗外射進來,如水一樣,在聾二的臉上流淌。是的,他臉上流淌的,還有淚,許久未干。

我伺候聾二睡下。他累了,醉了,洗不了,我就用將熱水浸泡過的毛巾,給他擦臉,擦腳。扶他上床。我?guī)退撊ド弦拢墒?,當我去脫他的長褲時,他死死地拽住了腰帶,并對我說,不用,你睡你的。

聾二許久沒有睡去。他是孤獨的。他的孤獨并不完全因為外界,好像是他內(nèi)心的隱痛所致。

那么,他的隱痛是什么?我也不小了,懂得一些事。他覺得,他缺女人,他應該有個女人。他這樣的男人,怎么會沒有女人?我聽母親說,他年輕時,因為祖上的原因,劃分為“地主”,成分高,沒姑娘敢嫁他。后來摘了“地主”的帽子,他的年齡大了,又在隊里放炮起石頭時,震傷了耳朵,聽力不好。大姑娘找不到,過花嫂(嫁過一次人的女人)呢,他又不要,于是,就一個人過著日月。

他的內(nèi)心,像被禁毀的荒原似的,因為我的到來,而有了生機,有了希望。希望像火苗在他體內(nèi)燃燒,熱烈地燃燒。我知道這種感覺,就像我,因為他,從而有了繼續(xù)學習的希望。

但也許,正是我害了他。

冬日,一對要飯的母女出現(xiàn)在竹林灣,說是從河南那邊過來的。她們來到窯場,在聾二的稻草堆里歇下。聾二給她們盛了飯菜,還給那個小女孩煮了三個雞蛋。聾二的善舉,很快被順喜娘察覺。順喜娘就想把那個女人說給聾二。她到聾二的灶上,打一盆熱水,給那個女人洗了臉,拿來自己的一件舊花衣給那個女人穿上,是一個長得不錯的女人哩,而且還不老。我分明看見聾二的臉活泛了,陡然有了紅潤的光澤,但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那眼里亮閃閃的東西就暗了下去。他輕輕地說,算了吧,順喜他娘,你莫要開玩笑,我……

他永遠不把話說清楚,就像石橋河面的霧,若隱若現(xiàn),就像石橋河面的風,不知從哪兒吹來,不知在哪里逝去。他的內(nèi)心,只能猜測。那對母女離開的那個夜晚,我把目光投向窗外,望著白晝一樣的夜,望著寂寥的星辰。松濤陣陣,和著身旁聾二的鼾聲。他靜靜地睡著。夜像他臉上的皺紋,有些神秘,有些虛幻。我聽到一只夜鳥的叫聲從茅棚頂越過,那清脆的聲音有著溫熱的氣息,也有它無法掩飾的孤獨。

10

那個黎明,我被巨大的嘈雜聲吵醒,似乎還聽見了呼救聲。我以為是夢,只聽聾二說,快起來,灣子里出事了。聾二說著,手腳在我面前一晃,身體就隱藏在他的衣褲里。我睡覺穿著背心褲衩,我沒來得及穿外衣,跟在聾二后面跑。出了窯棚,看見西南一片火光。聾二驚呼道:誰家著火了。我嚇得哭了,那是我家的方向。聾二拽著我,邊跑邊安慰我,別急,或許是稻草堆。

我們在灰蒙蒙的林子里奔跑,越跑越亮堂,不知是火光的映照,還是天突然亮了,我眼前的一切清晰起來。火光先是一點,后來是一片。呼喊聲讓人膽戰(zhàn)心驚。到底是我家,我家屋頂火光四起,伴著烏黑的煙。一灣子的人排成長長的兩隊,男女混雜。男人大都穿著大褲衩子,光著膀子。女人們穿著短褲,有穿著上衣的,有沒穿上衣,胡亂裹著一塊布,或一件床單,就投入到戰(zhàn)斗中。兩隊人,從石橋河畔一直排到我家房頂。數(shù)只大水桶在他們的手里倒騰,他們的手一刻不停,輪流遞送。一架梯子倚著我家的屋墻。站在梯子最頂端,兩腳踏在梯子上的是我的父親。他面前冒著烏黑的濃煙,和偶爾躥出來的火苗子?;鹈缯找赣H的印花大褲衩,那顯然是母親的大褲衩,竟然穿在他的身上。

男人穿女人的衣服,這是丑事,丟人。我臉一陣發(fā)燙,我知道,這不僅僅是屋頂火光的炙烤。

大郎二郎三郎都加入打火的隊伍,他們拿著臉盆奔跑著,從河邊舀了水,往屋頂揚去。他們更多的是無用功,那水并沒揚到屋頂,大都像雨點一樣,落在父親身上。

聾二沖上前,他把梯子下端他夠得著的兩個人拽了下來,剩下最上面的父親。他拿起一把鋤頭,艱難地貼著父親的身子蹭上去,站在我家屋檐上,像薅秧苗似的,從前到后耙動,只聽瓦片噼里啪啦掉在地上。父親去拽他,父親舍不得瓦,但父親攔不住他。聾二讓父親下去,說危險。父親沒有下來,就站在旁邊看他。聾二不但把那些瓦片都砸碎了,還用鋤頭把桁條砸斷,掀開,往地面扔。父親看攔不住他,就說了句,你給蓋??!

瞬間,火勢下去了。聾二這才讓大伙把水遞上來。他站在屋頂,高屋建瓴。他把水往下潑,很快,屋里看不見火,只剩下煙。時間不長,煙也小了,只有霧氣和水汽。

火滅了,水停止,父親從梯子上下來。他這才想起他的花褲衩,很低地將頭低下去,似乎要用腦袋將那只花褲衩擋著,這怎么可能做到?聾二脫掉自己的長褂,遞給父親,父親將它抻開,將衣服的兩個袖子系在腰間,這樣,父親就擁有一個圍裙。他慢慢地直起腰,跛著腿,往屋里走。他要去看看家燒成什么樣子,聾二拽住了他。聾二說,里面全是二氧化碳,不能進去。父親就踮著腳走回來,將聾二的褂子在他腰間緊了緊,坐在老槐樹的石凳上,埋頭嗚嗚哭。我對父親的憎惡突然消失,反倒動了惻隱之心。我不知道,他一只跛腿,竟然在梯子上站得那么穩(wěn),站了那么長時間。他為了救我家的屋,為了我們?nèi)?,他顧不上穿長褲,匆忙中,穿上了母親的花褲衩,忍受著丑態(tài),那么賣力。

母親坐在地上哭。她身上包著床單。她說,這日子么樣過咧,我要不是舍不得我的幾個兒,我就去跳河死了咧,年年有人跳河,也不差我一個咧。日子好難啊,好難??!

順喜娘抓住母親的手,說:沒燒著人就萬幸,莫哭咧,日子還要往前走哩……

劉老師卻是說著笑話:我的個親娘,你男人半夜里穿你的大花褲衩,著火時,你們怕是正光著身子做好事呢?要不,你的花褲衩,咋就到了他身上……

11

記憶中,依然是黎明。是的,竹林灣很多事,都在黎明發(fā)生。我們先是聽見嘈雜聲,接著是母親的號哭。聾二牽著我的手向灣子中央奔走,我們看見了我的父親,他被五花大綁,被游斗。挾持他的,是歹狗子和幾個民兵,他們身上背著槍。我從母親的哭訴聲里聽了個大概,原來夜里,五郎餓得哭,哄不好,父親就出去了,回來時,手里多了一把花生秧,上面掛著新長成的花生,被民兵發(fā)現(xiàn),說父親偷盜,綁他游街。

他們押解著父親,游完了竹林灣,還要把父親押到別的灣子去游斗。聾二攔住他們,說,多大個事,就算是偷,也是孩子餓得沒法,鄉(xiāng)鄰鄉(xiāng)親,至于嗎?歹狗子不從,聾二要拼命。聾二說,我一個寡漢條子,死無牽掛,你們可都是有媳婦有伢的人。他們就放了父親。

父親渾身抖瑟。聾二扶他回了家。

天黑的時候,大隊干部全到了我家,歹狗子說,父親犯了錯誤,要懲罰父親,要讓他游遍觀音寨大隊每一個灣子,既然沒游到,懲罰是不能免的。父親說,我沒偷,是路上撿的,別人偷的花生,撒落在地上,我撿回家。歹狗子說,咋那么巧,讓你碰見了。父親說,孩子餓,鬧,睡不著,我心煩,到外面走走,就碰見了。歹狗子說,明白了,孩子餓才去偷。

歹狗子是新任民兵連長,貪功心切。

大隊部的農(nóng)場,有一個叫虧榮的寡漢條子看守。他不專心,莊稼時有被盜。歹狗子說,大志,你去吧。我和書記商量了,你偷落花生的事,就不往上反映,上面正整頓鄉(xiāng)風民風,抓典型,報上去可不得了,但不懲罰,群眾會有意見,就罰你上農(nóng)場看秋吧。

我不理解,既然父親是個盜賊,為何讓父親去看農(nóng)場,讓他去,且不偷盜起來更方便,但民兵連長歹狗子的話,讓我覺得他真是歹狗子。他說,去吧,大隊部決定了。你看好莊稼,凡是有被盜的,你若沒抓到人,就視為你偷的,因為你有前科。

母親抱起一床被子,遞給父親,說,既然非得去,那就去吧,抓到別人偷東西,就把他交出去,讓他去照農(nóng)場,你再回來。

父親走了。

第二天黎明,虧榮奔跑著,沖到窯場,喊:聾二,四郎他父,他父……我問,我父怎么了?他說,你父喝了柴油。聾二拽起我就跑。路窄,兩人走不開,他就扔下我,邊跑邊問虧榮,你肯定他父喝的是柴油,不是農(nóng)藥?虧榮說,是,床下有一瓶農(nóng)藥,有一瓶柴油。他沒喝農(nóng)藥,喝的是柴油,沒有農(nóng)藥味,只有柴油的氣味。聾二說,那沒事,應該不會死。

父親在醫(yī)院搶救過來了,但柴油燒壞了他的嗓子,不能說話了,他成為一個啞巴。那幾天,他常坐在石拱橋上,沉默著。也只有石拱橋古老的石頭,和石橋河流淌的水,能忍受他的沉默,他不敢在屋里長時間靜坐。一個人一言不發(fā),在漆黑的屋里靜坐,這屋就成鬼屋了。

喜歡沉默的父親,自此更加沉默。

父親就這么在河邊坐了三天,誰也喊不回他。麻球說父親會跳橋,讓我們弟兄幾個輪流看住他。麻球的話把我嚇哭了。聾二安慰我,你父不會死的,他要死,他就喝農(nóng)藥了,農(nóng)藥和柴油的氣味,明顯不同。他喝柴油,說明他不想死,他舍不得你們。

第四天,父親果然回了家。那天早晨,五郎跑到父親身邊,稚嫩的小手抓住他黑瘦的手,稚嫩的聲音喊道,父,回屋,吃飯。

父親癡呆地望著五郎。他突然把五郎抱起來,往屋里走,淚痕滿面,他說,走,回屋,吃飯!

父親的聲音又尖又細,好像嗓子被人拤住了,但它到底穿透晨霧,在竹林灣上空回蕩。竹林灣的人很快知道,喝過柴油后的父親能說話了,只是他變成了公鴨嗓?;叵肫鸶赣H以前的聲音,那么好聽,方言里夾雜著普通話,可母親說他是“陜西的騾子做馬叫”,現(xiàn)在,他的聲音就像銼刀銼在鐵器上,就像喉管里卡住了一塊骨頭,聽起來太難受。我想,這才是“陜西的騾子做馬叫”呢。

即便這樣,我們還是很驚喜,畢竟相比死一般的沉默,父親有了聲音,柴油沒有將他變成一個啞巴。

聾二說得對,父親其實不想死,他舍不得我們,所以他才選擇了柴油,而不是農(nóng)藥。

這年年底,政府落實一項政策,說是以前的公職人員,只要不是犯錯誤的,正常下放的,有下放證明,就可以恢復公職??蛇@個時候,父親已經(jīng)瘸了。瘸腳老師,還是有的,半啞的公鴨嗓,就無法教書了。父親放棄,母親不甘心,去找人,母親說,哪怕到學校燒火,打金,也是吃外飯的人。無奈教育局只認當年那一張證明,父親的同事當證人都無效,父親無法恢復公職。

我們這才知道,父親以前是地道的教書先生,他的腿,先前也是不瘸的,是在生產(chǎn)隊干活時受的傷。

母親怎么會嫁給父親的,她怎么會看上父親,這個謎,自然就解開了。當年的父親,其實是一個體面人。

父親更加沉默,他似乎在用他的沉默告訴我們:人得認命,一條路,方向偏了,一切就都變了,但你還得往前走,默無聲息地走下去。

12

分田到戶,日子朝著好的方向走,早稻谷鋪滿曬場,被木齒耙扒出一道道凹痕,放眼望,像濃縮了的黃土梯田。天近黃昏,那些稻谷被收攏成堆,在夕陽的映照下,像金字塔群。竹林灣家家豐收。每個人的臉上洋溢著喜悅,好像都過上了小康生活。用我母親的話說,竹林灣的人,屁股都是笑的。母親沒文化,說話卻很尖刻,形象,常常一針見血。

我也豐收,這是我人生第一個重要的收獲。我接到了高中入學通知書,而且是重點中學——紅安一中,整個桂花樓中學兩個初學畢業(yè)班,共七十三人,唯我一人考取重點。我的屁股是不是笑的,我不知道,但我的心笑了,樂開了花,這我知道。

我家其實并沒富起來。家里正需要勞動力時,大郎去了部隊。大郎走后,二郎占了一整間,再沒有別的房屋,我還是沒有自己的空間,我還得回聾二那里去住。父親送我,他讓我?guī)贤ㄖ獣?,讓聾二看看,讓他分享快樂。

過了后山坡,到了北山洼,我看見聾二站在馬燈下的身影。他在等我。我轉(zhuǎn)身朝父親說,父,你回去吧。

茅棚里熱浪滾滾,灶火未滅。聾二的小方桌上擺了四個菜,量大,幾乎占滿了整張桌子。他拿出一瓶“將軍城”,擺上兩個小酒盅。這是我來窯場后,他第二次喝白酒,剛才還說不喝呢。他讓我陪他。他沒怎么吃菜,只是喝。三小盅灌下去,我說,干爺,你胃不好,不喝了。他笑著,搖頭,說,我高興,喝兩盅,沒的事。那一盅他喝了很長時間,一點一點、一滴一滴地呷著,我聽著他嘴里發(fā)出“嗞嗞”的聲音,幸福而甜美。

聾二疼愛地看著我。他說,四郎,我高興咧,全校七十三個人,你考第一,是塊料。咱們桂花樓中學,破破爛爛的,幾時考上個重點。這在清朝,你是進士哩。是塊讀書的料,好好學習,將來考大學,中舉人,我供你。

聾二給我倒了一盅酒。他說,春野,你也喝一盅。我說我不喝。他說,喝吧,就一小盅。我心里暖暖的,呷了口酒,心里更暖,似有火在燃燒。有些話我掖在心里,說不出來。借助這酒,我說出來了。我說,干爺,我一定好好學習,將來考大學,在城里上班。我把你接到城里,給你養(yǎng)老。我本來想說養(yǎng)老送終,但覺得這么說為時過早,也不吉利。聾二目光一亮,我知道,他在憧憬著我美好的還未來到的未來。

聾二舉杯,我又抿了一小口,辣得我咝咝的像蛇吐芯子一樣吐著舌頭。為了讓聾二高興,我捏著鼻子,像喝中藥似的,將那一小盅酒全灌進嘴里。他笑了,但眼里卻亮閃閃的含著淚花。他說,你到學校,住讀了,星期六回家,還上我這兒。上我這兒拿米拿菜,你就是我的……他到底沒說出那個“兒”字。

晚上,雖然天有些熱,他還是挨著我睡。半夜里,他的一只手抓著我的一只手,好像我是一只鳥,隨時會飛走。

我考上縣一中的喜悅,很快就被現(xiàn)實生活驅(qū)走。我報到的第一天,就被劃分到“下等生”的行列。我說的下等生,不是學習成績,而是家庭生活條件。當時聾二帶我去報到。我們到教務處辦手續(xù),交生活費。窗口坐著的是一位四十多歲的胖女人,她問聾二,你兒子是吃小食堂還是吃大食堂。聾二問這有什么不同,那個女人說,吃小食堂,就向食堂交錢,買飯票,菜票。吃大食堂,就自己帶米,自己淘米,放進飯罐里,送去蒸,開飯的時候,到飯槽子里找自己的飯罐,吃自己帶的咸菜。聾二沒有立刻回答她。女人說,這有什么猶豫的,自家怎樣的條件不知道?條件好,吃小食堂,條件不好,就吃大食堂。聾二非常清楚他的口袋,交了學費后,口袋已經(jīng)比臉還干凈了。就那點錢,都是他整個暑假,起早貪黑做磚瓦掙的。

吃大食堂,聾二說,他的聲音很低,沒有底氣,像是從女人身后的墻壁反彈回來。走了幾步,聾二反身朝著窗口問:能吃半個月大食堂,再吃半個月小食堂嗎?

不能!胖女人回答得干脆。她的腫眼泡上翻,又迅速垂下。我感到她的那雙眼傷害了我,更傷害了聾二。聾二把我送到宿舍,幫我占了一個挨墻的床,下鋪。他幫我把箱子擱在床前。床前有現(xiàn)成的磚,那上面有風干了的大米飯粒,還有幾綹干蘿卜條,看來是師兄們留下的。他們上二年級了。

聾二幫我把床鋪好,除了被子,只是薄薄的床單,因為沒有褥子,只得等新來的人搭伙。我覺得有些寒酸,幸好學校有通知,說床位不夠,四人一張床,上下鋪各兩人,一人出被子,一人出褥子,搭伙睡。這個通知讓我有借口:不是我家拿不起一整套行李,是學校不讓。

聾二走了。他好像有些不好意思,好像有些自責。我一直把他送到學校大門口,直走到金沙河邊。他將自行車立在一旁,望著流淌的金沙河水,說,你先吃大食堂,下月有錢了,再讓你吃小食堂。

聾二不敢朝著我說,他朝著金沙河的水,這表明他說這話時沒有底氣。我說,不用,在桂花樓讀初中時,中午不也是吃蒸飯么。再說吃大食堂的人,又不是我一個。

我知道家中的苦,大哥二哥結(jié)婚欠下的賬沒還清,三哥又要相親。聾二的收入有限,現(xiàn)在人家做屋,都買紅磚,紅磚喜慶,青磚老氣橫秋。聾二的青磚,就都堆在窯上。我要做的,是把蒸罐捧回宿舍,不看那些到小食堂打飯菜的人,自個兒悶頭吃飯,悶頭學習,將來考上大學,成為一個“吃外飯”的城里人。

聾二的背影在夕陽中遠去。

13

星期六下午,我回家拿大米和鹽菜,路過北山?jīng)_的野水塘。我看見銀山媳婦在車水。她獨自一人,我凝望著她。一丈多長的木頭水車像一條龍。車頭像龍頭伸埋進水里,車尾沿著坡斜向上,通向塘埂半腰的小涵洞。水車就這樣將低處的水吸到高處,再流向塘埂那邊的水田。

野水塘離村子遠,是天然水塘。塘埂上有棵柳樹,也是野生的。人在附近車水,干活,累了,就在樹下歇陰。這是初秋的時節(jié),正午的陽光還有些曬。我坐到樹蔭下,看著銀山媳婦車水。我看著銀山媳婦。我看著她,她也看見了我。她說,大學生回來了。她說話的時候,并沒停止手中的活。我臉發(fā)熱,說,哪里是大學生。她說:早晚是。

她真會說話。好話一句三冬暖,她在我心中越發(fā)完美。我是我們竹林灣第二個高中生,自從第一個高中生陳吉祥高考失利,不久精神失常,繼而失蹤,灣子里的人再把我叫大學生,其含義可謂五味雜陳。銀山媳婦是城郊人,嫁給我們竹林灣的轉(zhuǎn)業(yè)軍人銀山為妻。我從她的語氣和笑容里,知道她并無嘲諷之意,好像還有一絲尊重。她的這種表情和語氣,一下子縮短了我們的距離。

車水是個力氣活,一般四個人,大都是男人,也有男女共同作業(yè),分兩側(cè)站立,每側(cè)兩人,坡上坡下相對而站。坡上人往前送車水把子時,坡下人往后拉車水把;坡上人往后拉車水把子時,坡下人往前送車水把。如果人手不夠,也有兩個人車水的,分立左右,一上一下斜對著,進行“拉鋸戰(zhàn)”。實在找不到幫手時,一個人也可車水,那就是一件特別累的活,水車啟動后,要盡力不讓它停下來,保持它的慣性。這樣的活,大都是身強力壯的男人。銀山媳婦居然干這種活。

我問,銀山嫂,你為何一個人車水?銀山媳婦說,你銀山哥單位忙,這禮拜天不回來了,這水田又等不得。

我說,我?guī)湍丬嚢?。她笑道,那可要不得,你是學生伢,身體蓄住了,干不得這力氣活的。我說沒事。她說,要不得要不得,別說你父你娘,就是你干爺聾二,都得心疼死。她笑起來。她的牙銀白如玉,這讓我覺得,即便她在干農(nóng)活,也是一個干凈的女人。我很想離她近一些,更近地看她的臉,就像欣賞雨后干凈的花朵。我說,我?guī)湍丬嚒?/p>

好像是知道有人要幫她,順水車一側(cè),臥著一根車水把。

我走向銀山媳婦,走到陽光下。我抓起車水把,站在上坡的位置。上坡的位置累。她依然站在下坡處。我沒等她停下水車,我找準機會,將車水把的“眼”對準那個龍耳朵一樣的軸,往里一拍,車水把就套上去了。我跟著水車的節(jié)奏,前仆,后仰。她往前送車水把時,身子前傾,我看見她雪白的脖頸。她伸臂前伸,衣領(lǐng)被拉拽。我就看見她的胸脯露出來。我還看見她的乳溝,雪白之中一道神秘的陰影。她后拽車把子時,為了減輕我向前推車水把子的力量,她整個身子向后仰去。透過她那件薄薄的衣服,我能看見她的乳房被繃得緊緊地,它們是顫抖的,像踴躍著的小白鴿。我知道,這個比喻很陳舊,老套,沒有新意,但是,我腦子里當時想到的,的確是小白鴿。

“小白鴿”就在我眼前撲騰著,我前傾,她后仰;我后仰,她前傾。我每次前傾,想象中,幾乎都會撲倒在那對小白鴿上,這種感覺讓我很舒坦,渾身燥熱。她有時看我,我就不敢看她。我躲開她的眼。初秋的下午,天有些溫熱,我只穿了一條短褲一條長褲,我感到自己身體的某個部位正在膨脹,我怕銀山媳婦發(fā)現(xiàn)。她可能已經(jīng)看見了,她白白的臉上,汗水掩飾不了紅暈。這是很難堪的事,我急忙喊,銀山嫂,歇一會兒。她笑了,臉依然紅。她說,歇一會兒吧,我說了哩,學生伢,太嫩,不行。歇一會兒吧,我也歇一會兒……

我趁機轉(zhuǎn)身,沿斜坡向塘埂頂端走。身體局部的強烈反應,我只能撅起屁股,彎腰而行,加以掩飾。銀山媳婦看我這樣,笑道,我說不行吧,大學生,這就累得直不起腰。我臉火辣辣的,不知她是否發(fā)現(xiàn)了我的齷齪。我爬到塘埂上的樹蔭里,順勢坐在草坪上,根本不敢站立。

銀山媳婦也坐進樹蔭里,離我很近地坐著,我能感受到她身上熱烘烘的氣息。我們坐到樹蔭里,四野無人。我看見她臉上有細密的汗珠,不像灣子里那些臭婆娘,身上的汗像男人似的流淌。她從她褲子口袋里掏出一塊手絹。她搖動著手絹。有一種淡如桂花的香味飄到我面前。也不知這香味來自她的手絹,還是她的身體,香味淡淡的,卻沁入心肺。她那薄薄的水紅色襯衣,把她的臉映襯得像初熟的桃子。

大學生,銀山媳婦喊了句。她伸出手,用手絹來給我擦汗。她右手幾個指頭呈蘭花狀,大拇指食指中指捏著手絹,在我額上走過,而她的無名指,卻輕輕地劃在我的面頰上。我知道,她不是有意觸摸。但這種無意的接觸,太神奇太美妙,讓我一陣戰(zhàn)栗。我像一尊機器人被開啟了機關(guān),右手本能地伸出去。我的臉順著她的脖子往上去,讓我鼓脹的胸肌貼上她那豐滿的奶子。我感到她的身子是火球,我一下子被這個火球點燃,燃燒。兩個人的燃燒。

我伸出雙臂,要去擁抱她,就在這時,我聽見山崗上的松林里,傳來咳嗽聲。那聲音荒涼而蒼老。我聽出那就是聾二的咳嗽,那是一個吃了過多灰塵的窯匠特有的咳嗽聲,像旱雷。

我朝向山崗,看不見來人。

銀山媳婦站起來。她不看那聲音傳過來的樹叢。她收起車水把子,兩個都收起來,上了塘壩。順著塘壩上的路,下到塘壩去,踏上田埂。那是一條小路,通向我們竹林灣的小路,過了田埂,穿過一片林子,就是竹林灣北山的北坡。上了北坡,過了北山,就能看見聾二的窯場,再往南,就進到竹林灣了。

我望著銀山媳婦的背影。她什么也沒說,其實什么都說了:結(jié)束了,回家吧。她把那兩只車水把子扛在肩,就是告訴我,水夠了,不再車水了。天黑的時候,會有壯實的勞動力,或許是銀山的兄弟,或許是別人,把她的水車抬回去。

我向東,走過塘埂。塘埂上面有片地,地的盡頭有片梧桐林,我看見聾二走出樹林,但他沒開口說話,直到晚上,我們躺在床上。他說,這樣的苕事,可不能做。這事要是讓人知道了,沒等傳到銀山那兒,他的幾個兄弟就把你腿卸掉了。

我才知道,整個下午,他為何一再沉默,這樣的話,是要留到黑夜里說,他給我留了面子。

我的手顫抖著,在黑暗里彎彎曲曲地舞動,這是后怕所致,我同時覺得失落和空虛,但幸福的感覺從來就沒有逝去,它只是瞬間缺失,就像水里的旋渦,很快被奔涌而來的水填滿。

我后怕,但似乎不是后悔。這個正午的幸福,是我從未有過的幸福,幸福讓我落淚。

第二天下午,我去學校。我那個大的帆布軍用挎包里,裝著大米和鹽菜,被聾二綁在自行車三角架上。我坐自行車后座,聾二騎車送我。

在校門口,聾二說,兒啊,用心讀書,莫做苕事,將來考上了大學,啥樣的媳婦找不到?

他的話,像一枚彈丸擊中了我的淚腺,我的眼淚涌出來,它們順著我的臉龐,直奔嘴角,苦、澀、酸、甜。

他叫我“兒”。他第一次叫我“兒”,我被一種黏稠情感裹挾。

14

第一學期期中考試,我名列全班二十名之后,英語拉了我的分。他們城里孩子,小學三年級就開始學英語,還學口語,我根本不敢用英語說話,輸在起跑線上。我英語只得了七十分。這個晚上,我躺在床上哭了,沒有聲音,只有眼淚。第二天清晨,我第一個起床,走到金沙河邊,開始了我的晨讀。那時候,天還沒有完全亮開,我看不清書本上的英文單詞,我就想象一些漢字,再試著把它們譯讀出來。

寒假來臨,冬雪飄灑。我在聾二那里過的大年初一,也算是給干爹拜年。吃過初一開春飯,聾二給我二十塊壓歲錢。這是這幾年來他給我最少的一次。前幾年,他都給我包一個紅包,很厚的一個紅包,那里有我的全部學費。我拿著二十塊錢,紅包很輕,心卻很沉,現(xiàn)實是那么殘酷,我的學費沒有著落。我從聾二很深的沉默里,知道他為難。我回老屋去。不用開口,一到老屋,母親就知道我是要錢。沒事時,我很少回。母親問,聾二沒給你準備學費?我說,怎么好意思,我又不是他的兒,在人家吃,在人家住,還要用人家的錢。

母親說,你吃他的應該。他是你干爺,你是他干兒子。不是他嫂干涉,你就過繼給他當兒了。

我不理母親。我去找父親。

我與父親在一起,對他是個壓力,這一點我非常清楚。只要我不上學,杵在他面前,就是一塊巨石壓在他心上。他心里,他面子上,都過不去。

父親果然很不自在地沉默著。

轉(zhuǎn)了一圈,我還得回到窯場。我別無選擇。

年過月盡,年輕人外出打工,鄉(xiāng)村靜下來。我整日不出窯棚,坐在床頭等待聾二的腳步聲。我常常是從清晨等到黃昏,在風吹松枝的瑟瑟聲里,昏昏欲睡。

聾二每天都出門,給我張羅學費。希望渺茫,山里人正月里不愿拿錢借人,但他依然揣著那渺茫的希望去借。

去年初冬時,聾二賣出去的那些磚瓦,大都是賒賬。聾二臘月里去取錢,才發(fā)覺,葵花已在他之前,把他賒過磚瓦的那些人家都走了一遍,討回來一些錢,裝她自己兜了。有些人家,葵花沒要來錢,他去要,更要不來。那樣的人家,多半真的沒錢。

你先到學校去吧,我要到了錢,就給你送去。那天早晨,聾二對我說,是一種商量的語氣。

我眼前浮現(xiàn)出開學時教室里的情景,交了學費,領(lǐng)到書的同學,滿臉喜悅,有的拿著新書,在課桌間追逐嬉鬧,或坐在座位上,把書翻得嘩啦響。而我,獨在教室一角,鴕鳥一樣將頭埋在手臂間,不敢看別人,卻分明能感知同學們的目光射了過來,尤其是女生,目光如炬,將我那點可憐的自尊,一點點燃燒,吞噬。從小學到初中,開學時的狀況大都如此,我挺過來了。但現(xiàn)在,我突然對教室充滿惶惑與恐懼。我是高中生了,人大了,自尊心強。拿不著學費,我選擇逃避。

聾二出去了。他的腳邁過門檻那一刻,回頭,目光卻并沒看我,而是盯著堂屋的墻角,仿佛是在同墻說話。他說,你等著,今天應該能借得到。聾二的聲音很小,不像說給我聽,像是在安慰他自己。

正月十五的鞭炮響徹山村,炸得我心里一陣慌亂。明天,正月十六,學校將正式上課。拖至正月十六還不去報到的,往往就視為自動輟學。我決心到武漢去打工。我這么想,心里反而坦然了。夜的黑從頭頂壓下來,我倒床便睡。

夜在黎明中醒來。我像村子里別的打工仔一樣,一個蛇皮袋,塞著我的鋪蓋,向石橋鎮(zhèn)上走。在那里,我將坐上去武漢的汽車。

聾二送我,他走在前。出了村口,他沒走大路,選擇了一條田間小道。我懂聾二的心,他怕碰見熟人,怕熟人看見我上不起學。

太陽露出瑰麗的光,豁然亮天。聾二突然停下來,指著滿田的油菜說,你看,咱們種的油菜開花了。我掃了一眼,眼前一片碧綠。聾二說,你仔細看。我順著他的手指,果然看見一朵金黃色的油菜花,就在離我們幾步遠處。聾二說,要不,你還是上學校去吧,油菜花開了,太陽一曬,三兩天就全開了。過些日子,天暖和了,就會結(jié)籽,籽飽滿了,熟了,收了,就是錢,夠你交學費的。

聾二是在同我商量,更像是在乞求。他一直低著頭,不正視我,只看著那朵金黃色的油菜花。

我的眼前,幻現(xiàn)出漫山遍野的油菜花,一股金黃色的希望火焰似的在心中升騰。我的腿軟了下來,似乎已無力邁向石橋鎮(zhèn)。我放下蛇皮袋,坐在田埂上,低頭,拔著田埂上的野草。眼淚悄然流出來,滴落在我的手背上,滴落在野草上,滴落在拔去野草的新鮮泥土上。

聾二趁機提起蛇皮袋,將我拽起來。我們轉(zhuǎn)身,沿著相反的方向,回到窯場。

第二天清晨,我挺起胸膛,走向?qū)W校。我眼前沒有同學們鄙夷的目光,只有那朵閃耀著金色光芒的油菜花。

15

歷史有著驚人的相似,有些情景,在生命中重復出現(xiàn)。兩年后,我再次陷入困境,也是在早春二月。一場倒春寒,侵蝕著紅安大地。那個夜晚,竹林灣像一個巨大的冰窖。冷空氣凍死了聾二養(yǎng)的小牛犢,那原本是聾二給我準備的學費。他已經(jīng)跟鄰村一人說好了,只等正月十五一過,陽光暖起來,那人就帶錢過來牽牛犢。

聾二處于自責中,他說,我沒看好牛,它不應該被凍死的。然而,那個晚上,聾二病了,一直發(fā)燒,發(fā)燙,他根本無力爬起來。

那年的雪真大呀!多年以后,竹林灣的人憶往昔,空嗟嘆。

那年留給我的記憶是寒冷的。聾二病了,咳嗽得厲害。而我,打籃球手骨折,在醫(yī)院打了石膏,纏了繃帶,回家休養(yǎng)。一個半月后,我回到學校,學習已經(jīng)跟不上。學校篩選考試,我的成績處于全班后十五名,被老師“勸其退學”,第二年再考,以免影響學校的升學率。

我回到竹林灣。竹林灣,生我養(yǎng)我的地方,此刻,卻無我容身之地。

村里的包工頭大嘴帶人去做工,我明知大嘴不靠譜,但我還是要跟著他,完全是為了逃避。

清晨的空氣有些冷,我顧不得這些。我扛著我的被子,跟在大嘴身后,走上山路。穿過那片松林,就是馬路,順馬路再走五里地的路程,我們就可以坐上去武漢的汽車。

岔路口的松林閃出一個人影,是聾二。他攔住我的去路。他說,春野,你等一下,我有話說。大嘴盯著聾二,等著他說話。聾二說,大嘴,你先走吧,四郎一會兒攆你。大嘴說,有多少話,就這兒說唄。聾二說,你先走吧。

大嘴往前走了幾步。聾二讓我進到林子里,不讓大嘴聽見我們的談話。聾二說,春野,當兵去吧,奔個前程。

我凝望著他。

我猶豫之時,他從我肩頭拽下我的被子。他扛著我的被子往回走,我不得不跟在他后面。身后傳來大嘴的聲音:這個寡漢條子,把四郎閑在屋子里有個么出息?等著像你一樣當寡漢條子?

聾二沒有回應他,聾二只跟我說,他說,冬天快過去了,春天來了,征兵就開始了。今年的征兵改在春天,好像專門為了招你。兒啊,去當兵吧。這是聾二一生中少有的帶著抒情的語調(diào),令我熱血沸騰。

我入伍前的那個晚上是在聾二家度過的。聾二把那只唯一的老母雞殺了。他下手時,我在場,我阻攔他,不讓他殺。他殺了,就再也沒有雞蛋吃了,但他說,要殺,四郎春野去當兵,我不殺只雞燉給他吃,心里怎么過得去?我一把搶過那只雞,把它拋向空中,但那只雞好像要殉情似的,并不展翅飛翔。它夾緊翅膀,重重地摔在地上,還跌出一只雞蛋來。雞蛋破了,黃色的液體流在曬場。聾二抓起它,拔去雞脖子上的毛,一刀抹了它。

黃昏時,雞肉的香味在山洼里飄蕩,但我吃得并不香,似乎還落了淚。我說不清是因為這只雞,還是因為離別的傷感。聾二說,去吧,去當兵,考軍校,當軍官,光榮,將來也好說媳婦。

聾二笑著,眼里卻掛著淚。原來他并不是不想找媳婦,原來媳婦也是他心目中的頭等大事。

我與那些同我一樣臉上帶著傻氣的新兵一起,一頭扎進大客車,再轉(zhuǎn)乘火車,奔赴遙遠的東北。

三年后,我考上南方一所軍校。

16

入軍校后的第一個暑假,我回家探親。我一身鮮亮的軍裝,紅肩章像兩片燃燒的火焰,照亮了整個竹林灣。

父親用他沙啞的公鴨嗓說,去看看聾二。

我走向窯場。記憶中干凈整潔的窯場,現(xiàn)在一片臟亂,荒涼。窯棚幾乎垮塌。我以為我離開這幾年,聾二能實現(xiàn)他的理想,在這片窯場蓋起三間磚瓦房??磥恚且廊恢皇撬囊粋€夢。他在忙碌,曬場上的塵土,在陽光的照射下,雪花似的紛揚著,落在他彎曲的膝蓋上,落在他的腳背上,落在細沙子上。他一動,它們再次飛揚。聽見我的動靜,他停下來,沖我笑。昔日高大的聾二,身子矮下去一截。他的瘦削擊中了我。他那零亂的胡須,增添了他的滄桑感。他向著我迎過來。他一直朝著我笑,但他那深陷的腮,使他的笑容并不比哭泣更好看。

爺……我一直想這么喊他。在部隊那幾年,我無數(shù)次叫過他爺,在軍校的半年時間,在夢里,在無人的梧桐樹下,我遙想他時,也會默默地喊他一聲爺。

干爺……我喊出口的,還是這兩個字。

嗯……他應道,有欣喜,似乎亦有失落。他伸出一只胳膊,準備像我小時候那樣摟抱一下我,但躊躇之后,他的那只手只是若有若無地拍在我肩上。

茅屋陰暗。這就是我住了七八年的茅草屋么,這就是我睡過的床?我坐過的椅子,我無數(shù)次伏在上面吃飯和寫作業(yè)的桌子?給我炒菜燉湯煮面的,就是那口黑漆漆的鍋?

我習慣性地坐在床上,還是那套被子,還是我睡過的床單,上面已經(jīng)有了補丁,針腳粗細不均,歪歪歪斜斜,一看就是他的手藝。床上的潮氣上涌。我感覺到潮氣如絲,順著我的脊背縷縷升騰。

我先是聽見他一聲高過一聲的咳嗽。他還是戒不了煙。我看見他佝僂的身體。風吹日曬,他那暗紅色的臉龐變成了黝黑。我不敢正視他,他完全不是我記憶中的那個人,他那么老,胡子拉碴,瘦削的臉,皺紋間落著灰塵。他佝僂著背。他像是也在躲著我。

在這荒涼之地,他基本算上是一個鬼了。我無法想象,我小時候,直至高中,是同這樣一個人睡在一張床上,還睡同一個被窩。

我起身走。我原本是來同他坐一會兒,吃餐飯,晚上在這兒住,同他敘舊。眼前的一切,讓我改變了主意。我原本想向竹林灣的人,證明我是一個知恩圖報的人,現(xiàn)在看來,我做不到。我長大了,成年人了,而且是一個軍校學員,三年后,就是一名軍官,我竟然還是害怕窯場。我心里清楚,我并不是單純地懼怕窯場后面的墳地,怕那個綠裙女子,我是懼怕過去,懼怕回憶。

這是真的嗎?這一切,都是過去存在的事實?

我希望這不是真的,我希望是我患上了妄想癥,我希望過去的一切,只是我腦子里的一個意念,一段狂想,它與現(xiàn)實無關(guān)。

我起身,說,干爺,我走了,有工夫再來看你?!业南訍?,不知他是沒有感覺到,還是不在意,我從他的表情上看不出來。他說,我給你弄吃的,你吃些東西再走。他沒說是燒茶,說是弄吃的,他沒把我當客人,他依然把我當成他的親人,或許,我依然是他心中那個“兒”。

但在情感上,這似乎已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

我走出窯棚,在門外站了一會兒。聾二追出來。門口有一輛牛車,他依然在用牛拉車。這可真是老牛拉破車啊。

假期結(jié)束,我要歸隊。父親送我。我選擇的路線不是后山坡,而是從南山坡到遠灣,我沒有說出來,但我心里清楚,我是在躲避著聾二。

在南山坡走出松林,我突然感到身后有什么東西,我回過頭去。在那一瞬間,我看見一雙眼睛,隱藏在松枝里,那是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那目光深情,它望著我。我知道那是誰的眼睛,我描繪不出那種眼神,但它銘刻于心。它顯然看見了我,它顯然看見我看見了它。是的,我的確也看見了它,那雙眼睛,還有眼里的留戀與空寂。那一刻,我想,他的心也是空的。我走,把他的心掏空了。

瞬間,那雙手松開,那些被扒開的松枝合上了,那雙眼隱去,那溢滿愛和滿足的目光隨即消失。

我心里一陣刺痛,可我沒有勇氣去追趕那雙眼。我繼續(xù)前行,我感到他的目光透過濃密的松枝,依然黏在我身上。我努力地走,企圖擺脫他的目光。我似乎終于擺脫了。

我感到憋悶,好像周圍的空氣驟然被抽光。

我臉上一熱,是我的淚,它滑過我的臉,我沒去擦拭,我怕父親發(fā)現(xiàn)它。

17

高鐵到達紅安西站,五弟開車接我。我直奔窯場。父親已在茅屋里。聾二氣息微弱,母親的話沒有夸張,他似乎真的只有出氣,沒有進氣。他灰白的頭發(fā)長而零亂,幾乎將他的耳朵掩蓋。他的胡須也很長,像沾染了灰塵,無力地耷拉在脖子上。他脖子上的皮膚松弛,布滿褶皺,像套了一圈淺灰色的皮圈。那張臉,就更不忍細看,那一道道皺紋擠在一起,形成漁網(wǎng)狀。他的臉讓他看上去像是一個八十歲的老人,甚至像一個古代人。如果不是那眼睛還有著一絲微弱的光亮,如果不是他的肚腹還在微弱地起伏,我以為,我看到的,就是一具木乃伊。

怎么會這樣?我問自己。

其實,他早就是這樣,只是我不敢面對。

四郎春野。他像以前那樣,常把我的兩個名字都叫到。他說,你讓他們都出去,你給我抹個汗,要仔細,要干凈。我就要走了。我到那邊去了,我的……兒,他再次喊我“兒”,很輕地呼喚。我不知道他是真的沒了氣力,還是心里露怯,需要鼓起很大的勇氣,才能喊出這個“兒”字。兒……他喊道,聲音那么輕,卻像一把鋒利的尖刀,扎在我的心頭;兒,他喊道,一字千鈞,泰山一樣壓在我心頭。

兒?我不配,我承受不起。我抽泣著,把臉貼上去,他還有最后一點生命的氣息。他氣若游絲。

葵花沖進來,問聾二,聾二,你的錢呢,你的存折呢?老爺子最疼你,他給你留的大洋呢?聾二沒睜眼看她,也不說話。我說,葵花娘娘(嬸),你出去吧,二叔讓我給他抹汗??ㄕf,你給他抹汗?這么多年你做么事去了?現(xiàn)在他快死了,你來伺候了。你可真孝順,得名又得利!我無語,她羞辱了我。他都這樣了,能有錢留下?他要有錢,早看病去了,能到現(xiàn)在這個樣子?

二郎沖葵花喊,你關(guān)心他了,你除了剝削他,你管他了?你出去,莫在這里煩!二郎說著,將葵花推搡出門。

我說,二哥,你也出去吧,他有話要同我說。二郎出去了。我關(guān)了門,將兩扇窗的油氈布放下,黃昏的茅屋變成了黑夜。我在屋里點亮煤油燈。要走的人,燈是不能熄滅的,要照著他通向那個世界的路。

我聽見聾二越來越急促的喘息,聽見他輕微的語聲,那聲音輕微得不像是他嘴里發(fā)出來的,而是來自他的內(nèi)心。我將臉湊過去,耳朵貼著他的身體,他說,答應……我,我……死后……給我抹汗,抹汗,任何人,不讓進……就你……

他示意我給他點一支煙。他這樣的狀態(tài),怎么能抽煙呢?我不給他點。父親示意我滿足他的愿望。父親的公鴨嗓告訴我,他病后,咳嗽,但就是戒不了煙,直咳得臉色發(fā)青,掉眼淚,渾身抖動,也還是戒不了。父親的意思是,他都是快要走的人了,就滿足他吧。

我費很大的力氣,讓他半臥著。我在他胸前擱個碗當煙灰缸。他每抽一口煙,都要瞧一眼燃著的煙,看手里的煙少了多少,好像怕一下子把它抽完了。好像那根煙的長度,就是他最后生命的長度。

火光一閃一閃。我鼓足勇氣,端詳著聾二。我看見聾二蒼白干瘦的臉,像被水浸泡又曬干的紙。他眼皮松弛,兩眼呈兩條刀鋒一樣的縫隙。真難以相信,他這樣一雙干枯的眼還能涌出淚水。我說,爺,你放心,我一定給你抹汗,多抹幾次,抹得干干凈凈的。我一個人給你抹汗,穿衣,不讓別人進來。

我叫他爺,我省去了那個“干”字,這就把他等同于我的親生父親。他的眼里現(xiàn)出一絲光亮,眉眼輕輕抽動,他顯然是哭了,但那干枯的眼里,已沒了淚水。他的手抖動得厲害,頻率很快,幅度卻很小。他幾乎是用盡最后的一點力氣,輕輕地拽動我的手。我感覺不到他拉拽的力量,只有拉拽的意念。我的手順過去,跟著他的意念,我的手被送到他的臉龐,接著,送到他的胸脯上,往他身體里側(cè)腰間送。他說,冷。他不停地說,一直在說,用氣息在說。我?guī)缀跏强纯谛秃透杏X他的身體越來越?jīng)?,我才判斷他說的是這個字。我冷,他說。我聽見遙遠的聲音,那是我小時候的話,那時,我說,我冷,他就讓我鉆進他的被子,他就那么抱著我?,F(xiàn)在,他老了,老成了小孩?,F(xiàn)在,他冷,我該像抱著小孩子一樣抱著他。我告訴父親說,父,你也出去吧。

聾二的手已經(jīng)將我的手拽到他的腰際,還在拽,是的,我的猜測沒錯,他是要我抱著他,就像我小時候冷,他在潮冷的初春之夜抱著我一樣。

老人老到一定的程度,就老成了小孩。

我摟著他,像摟著一個小孩子,像當年他摟著我。他微弱地發(fā)出聲音,燈光下,幾乎看不見喉結(jié)在動。在他的胸脯貼近我胸脯那一刻,他枯槁的面容突然泛起紅光,眼里死灰一樣的光線,像風吹了一堆行將熄滅的炭火,突然亮了,閃現(xiàn)出喜悅的光芒。

回光返照!

我望著他,不敢大聲喘息,我怕我的喘息,會吹滅他眼里那一星生命的火花,那是他最后的幻景,可能轉(zhuǎn)瞬即逝。

他喘著粗氣,呼吸越來越微弱,我?guī)缀趼牪坏剿拇?,但我能聽見他血管流淌的聲音,那不是奔涌,是退潮。我能聽見他?nèi)心的哭泣,只是,他不說出來,不想讓人知道,不想別人因他的痛苦而痛苦。

他努力地伸出手來,伸向我的面頰,手指落在我的淚滴上,突然向下劃去。他臉上的皺紋慢慢地松弛開,殘存一抹天真與幸福。他像孩子一般,很深地沉睡了。不,不是沉睡,是死亡。他沒了氣息,沒了脈象,但我分明看見,他眼里有淚,滾落下來。

那不是我的淚,是他自己的,是他人生最后一滴淚。在流盡人生最后一滴淚的那一刻,他沒忘了努力地伸手,想要替我拭淚,示意我莫哭。

我把他輕輕地放在床上,靜坐在他身旁。我竟然一點也不害怕。燈光搖曳,茅屋里似有影子在晃動,我想,那是他若即若離的靈魂。

天黑了。我打開窗,靜夜寂寥,素月同輝,樹影滿窗,顧影蕭然。

天亮開時,聾二的身體完全冰涼,他靜靜地躺在那里。說來也怪,我并沒有像我想象中的那樣號啕大哭。我平靜地從他身旁撤離開,去打開門。父親就站在門口,他一身露水,他站了一夜。無疑,他怕我害怕,一直守在茅棚外。

霞光燦爛,照耀著北山洼,照耀著這方茅草屋,照亮了溪水凼的水。溪水凼的水,映照著寂靜的茅棚。

東面的山坡,像是一幅以黃色為主色調(diào)的油畫。昨日黃昏,并沒這些盛開的油菜花,它們像是在一夜之間開放,金黃的顏色和濃郁的香氣撲面而來。蜂蝶悄然而至。這一切,聾二再也看不見,再也聞不到。他再也不能靜靜地立在茅屋后,看麻雀在松枝間嬉鬧,他再也不能靜靜地抽著煙,再也不能盯著茅屋頂被陽光照射在地上的陰影慢慢地移動,他再也不能滿眼充滿希望和疼愛地看著我坐在油菜花叢的小木凳上看書。一切都將消失在春風中,消失在春天里。

母親流著淚,卻勸我不要難過,她說,他死了還快活一些,活著是受罪。其實,他早就不是一個活人了。母親的說辭向來刻薄,但她到底還是可憐聾二。

父親沒有立刻進屋,他指著那一大片油菜花,告訴我,去年初冬,聾二拖著病懨懨的身子,栽種了這么些油菜。現(xiàn)在種地賠錢,別人有那工夫,都在屋里喝茶抽煙,閑諞,只有他,拖著個病身體,種了這么大一片。

清晨的光線,照耀著這個茅草屋。它破爛不堪。父親到溪水凼里舀了兩大桶水,擔在肩頭。父親將水倒進鍋里,將灶膛里的火點著。他在給聾二燒凈身的水。母親到底不能忍住,流著淚,反復說著可憐,可憐啦!如果不是我提醒她,告訴她先莫讓人知道聾二已離去,她一定會大哭。但竹林灣的人,還是感覺到了,紛紛過來看望。麻球說,怕是走了吧?我感覺到是走了。母親說,是走了,但人現(xiàn)在不要進去,四郎要給他抹身子。消息就擴散出去,竹林灣的人涌過來??ㄔ俅我獩_進去,母親說,你先別進去,他要洗身子,只讓四郎給他洗給他抹,外人不讓看的??ㄕf,我是外人嗎?母親說,給小叔子抹身子,你當嫂的進去?

葵花說,只怕是在里面搞么子見不得人的事。這個聾子,一輩子辛辛苦苦,就為了四郎。多少年了,四郎不管他?,F(xiàn)在死了,四郎來守著他,不就是圖他留下的幾個錢么?麻球說,葵花嫂,他這樣子,哪還有錢?你就別鬧了,讓聾二兄弟安靜地去吧。二郎說,葵花娘娘,聾二死了,他身上干干凈凈的,一個錢都沒留下。要錢?你進去吧,四郎正要給他抹身子,一絲不掛哩。你進去吧,他沒錢,你去把他的皮剝下來賣了吧,瘦成了皮包骨頭,只怕你剝不下來!

葵花白二郎一眼,站在一旁生悶氣。

母親說,可憐,醫(yī)生說去年秋天就挺不過,他卻挺到現(xiàn)在。他一直在等,等著我家四郎哩。母親說完,很長時間就沒再說話。母親帶著哭腔。母親年輕時脾氣不好,訓斥過聾二,她現(xiàn)在活得寬厚平淡,她的哭泣,或許不僅僅是對一個死者的悲傷,也有她一個活著的人的懊悔。

我聽見外面安靜下來,就將門打開一條縫,將我一張銀行卡遞給二郎,讓他到縣城給聾二準備壽衣、冥紙、鞭炮,都要好的,棺材要松木或杉木。

水燒好了,父親打了兩桶熱水,找來聾二的汗巾,放進大腳盆里。那是白色的軍用毛巾,多年前我給他的,他一直留著沒用,就放在他的床頭柜里,顏色已有些泛黃。

我讓父親也出去。父親說,我搭把手吧。我說,不用,我答應過他,只我一個人來給他洗。父親就往外走,走到門口又停住腳,問我,你一個人,可得?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怕我害怕。但不知為什么,我竟然一點也不害怕。我如此悲傷,竟然沒有流淚。我今天的情緒,讓我自己都覺得奇怪。

我關(guān)上門,也關(guān)上窗戶。我給馬燈里加滿油,把燈芯調(diào)大,讓茅屋里更亮堂。之后,我去脫他的衣服。那其實不叫衣服,只是床單,他那么裹著像睡袍,但他的褲子一直穿得很整齊,像我小時候見到的那樣,無論冬夏,即便最熱的天,他也不會脫去長褲,最多只將褲腿挽到膝下。

我輕輕剝?nèi)ッ@二長袍一樣的床單。我把抹汗巾浸泡在熱水里,而后擰成半干,將它展開在右手,輕輕地給聾二凈身。我給他擦額頭,擦臉,先將他的皮膚潤濕,之后將毛巾擰干,將潤濕過的皮膚再擦拭一遍,這樣抹得干凈,我小時候就是這么抹汗的。聾二從上到下,每一塊肌膚,我都要這么精心擦洗。

擦洗進行到他的下身。我解開他的腰帶,褪下他經(jīng)年累月從不褪下的長褲,之后是短褲。在即將面對他的下體時,我有一絲說不出的感覺。我對我眼前將要出現(xiàn)的一切,充滿著猜測和想象:澡堂里,那些大體一樣實則千奇百怪的男人之物在我眼前閃現(xiàn),粗壯?碩大?細???枯萎?……

他赤裸的身體第一次這樣暴露在我眼前,我第一次這樣凝望他赤裸的身體。他枯萎了。他像一朵被風雨和霜雪浸打過的南瓜藤,無力地趴伏在床上,但他的隱秘之處,卻那么碩大,就像深秋的藤蔓上頑強地掛著的一枚瓜果。

“躶”,我們紅安方言,指男人的性器,即男人身上長出的果子。此刻,我凝望著它,多么形象啊。但我希望他是殘缺的,萎縮的,我兒時對這樣一個成年男人的身體充滿好奇,而他卻處處躲著我。那時,我就有過這樣的猜測——莫非它是殘缺的?,F(xiàn)在,我希望如此,這樣,他一輩子沒有女人,就有了借口,然而,他像他的哥哥奇貨一樣,有著一個豐滿的襠。這個發(fā)現(xiàn),反而讓我心里更難過——他應該有一個女人的。

我輕輕地給他擦著身子。很輕,很細。毛巾在他襠部滑過,我的手哆嗦著。這就是他的隱秘之處。一輩子沒碰過女人,一個男人最大的苦痛,莫過如此。

我雙手顫抖,把他抱起來。我親自把他放進棺材。我沒想到他竟然那么輕,像個孩子。是因為他的確太瘦了?還是靈魂早已游出體內(nèi)?

春天里的窯場,沉浸在潮濕的空氣中。又一個黑夜來臨,月亮高懸在深邃的天空,月光從老槐樹的枝葉間滲出。一切寂靜。樹也是寂靜的。

聾二的枕頭下,還壓著一張照片,是我的。我到部隊后的第一張照片。我的眼淚滴落在照片上。

守靈三日,我一個人靜靜地守著。我驚訝于自己居然不害怕。我以前根本不敢面對一個死去的人,更別說與他獨處。

聾二裝棺入殮后,面對棺材,我多少有些恐懼,但恐懼的程度很淺。父親怕我害怕,再次進來要陪我,我說,不用,我一個人就行。

該出棺了。

經(jīng)過一夜露水的滋潤,油菜花開得越發(fā)旺盛,黃燦燦。金黃的盡頭,是翠綠的松林。松林里,清晨的鳥鳴與溪流聲相映。我知道,聾二喜歡這個地方。他把北山洼東側(cè)的地都租種了,好像不是為了收割,而是看那金黃色的油菜花。我對父親說,父,就把我干爺埋在松林里吧,就在地頭那幾棵松樹下。

父親說,可得,他用自己的好地,把這些地換了過來,他自己怕也是想睡在這里。

父親哽咽著,語不成句,說,我?guī)状胃f,打電話讓你回來,他不讓,他說,男兒志在四方,他說,四郎的事業(yè)在軍營,軍營制度嚴格,請假不易。他甚至懇求我,他死了,悄悄埋了,不讓你知道……

我說,父,你別說了,你別說。

我抽泣著,淚水涌了一臉。

我給聾二披麻戴孝。我跪在茅屋門前那片沙地上,跪在棺材前面,聽著二郎致悼詞。

棺材被抬起,鞭炮轟響,我摔了喪盆。那一刻,悲哀前所未有地襲來。我才知道,聾二一直是我最惦念的人,我從未將他忘記,只是我不愿面對。我忍不住號啕大哭。我的胸腔無法將我巨大的悲痛通過哭聲散發(fā)出來,胸脯像抽風機似的響動,震顫,起伏。我心肺撕裂,大喊出一聲“爺”,這是我們山里對親爹的稱呼,這是一個中年男人帶著哭音的呼喊。

棺材被抬起那一刻,茅屋門口突然旋轉(zhuǎn)起一陣風,塵土和雜物盤旋。是聾二,它的靈魂飛出棺材后,在我們身邊游蕩。他生活得那么艱難,去時卻同樣戀戀不舍。

響器奏響,幾捆“萬”字頭的鞭炮連著放響。聾二沉默了一輩子,寂寞了一輩子,我要讓他熱熱鬧鬧,走得排場。

送喪的人群里,傳來大伙的感嘆:一個寡漢條子,活到這個份上,也算值了。

我想起那一個個逝去的寒冷的冬天,那一個個潮冷的春天,想起茅屋被青草的味道和泥土的芳香包裹著。我想起聾二溫暖的體溫,眼淚再次奔涌,落在墳頭那新鮮的土地上。

聾二的聲音還活著,他說,四郎春野,天冷了,多穿些衣服。我也想對他說,干爺,不,是爺,爺啊,你自己也多穿些衣裳。可是,在那冰冷的世界,恐怕多少衣服,都會被地下的水沁濕,多厚的棉衣,他都會感到冷。

麻球滿頭白發(fā),步履蹣跚。他說,聾二算是有福啊,我到時候死了,哪個把我送上山,哪能有這么熱鬧。說著,他號啕大哭。我當然知道,他哭的不只是聾二,更多的是他自己。

陽光照過來,成片的油菜花,在微風中擺動,花蕊上,有霧積成的水滴,像無數(shù)透明的眼淚。我朝著那個新墳跪下去,仰天高呼,爺……我看見我的喊聲將天空撕裂一條口子,向著云霄而去,眼淚又一次奔涌。喊出來了,哭出來了,悲痛似乎不再那么深,那么沉重,如釋重負。我讓響器停下來,讓他們播放旭日陽剛的《春天里》。如今的響器班,早不是我們兒時的樣子,他們有響器,也有點歌機,可自彈自唱,也可放現(xiàn)成的歌,甚至可以跳舞。舞女露著雪白的腿,甩著大奶子。我沒讓舞女來墳地,我知道,聾二不喜歡,聾二會覺得,那是對他的侮辱。

如果有一天,

我老無所依,

請把我埋在,

埋在春天里……

男人粗獷沙啞的歌聲驟然吼起,像狂風裹挾著暴雨,將我渾身打透。我重重地叩下頭去,額頭貼著冰冷的大地,長跪不起……

2016.11.18

原載《當代》2018年0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