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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2018年第6期|尤鳳偉:畫像(節(jié)選)
來源:《江南》2018年第六6期 | 尤鳳偉  2018年12月24日08:24

這是一部非常有現(xiàn)實質(zhì)感的小說。著名畫家陳旭旭邀約作家老韋一起回到一個叫韋家泊的村莊,去尋找一幅他早年的舊畫作,打算拿到美國參展。韋家泊是作家老韋出生地,也是陳旭旭當(dāng)年作為知青插隊的村子。在尋找舊畫的一波三折中,現(xiàn)實亂象盡顯:因拆遷帶來的親人之間的經(jīng)濟糾紛,鄉(xiāng)村傳統(tǒng)道德的式微,物質(zhì)主義的盛行,價值觀的顛覆……小說里充滿了對現(xiàn)實的喟嘆,具有深刻的批判意味,卻表達得舒緩而克制,老辣而委婉。

日前,回老家處理那幢家族百年老屋,回來沒多少時日,緊接著又要回去,不是老屋出了什么狀況,而是一位熟悉的畫家電話邀約,希望我能陪他回去處理一件棘手事。說我是本地人,又有些名望,仰仗我?guī)退@個忙。盡管不甚情愿,可還是盛情難卻,遂答應(yīng)了他。后問究竟是一樁什么事,他說他八月出國辦畫展,主辦方希望能有幾幅早期作品,他記起在韋家泊插隊時畫的一幅人物肖像可用,所以……要親自跑一趟,爭取把畫像拿到。

就這樣,我倆約定于端午節(jié)第二天在龍泉鎮(zhèn)溫泉旅館會齊,然后一起回韋家泊。此行對于我是無異于陪太子讀書了。

“太子“姓陳,叫陳旭旭,天津知青,六八年插隊到我老家韋家泊,那年我剛從部隊復(fù)員到青島,緊接著回老家探親,就碰上了陳旭旭他們那撥插隊知青。那是我與陳旭旭見的頭一面,很俊秀的一青年,爾后我每年都回去幾趟,就漸漸熟悉了。陳旭旭喜歡畫畫,說七歲時拜了天津一名畫家為師,還真是名師出高徒,畫得確實不錯,村里人嘻嘻哈哈稱他小旭畫家。他畫畫很癡迷,只要收了工,還有光線,他就在村外寫生,什么都畫,而畫過又撕掉,說不滿意。大概插隊七八年吧,后隨著知青返城大潮回了天津,可消息不斷:先上美院讀書,后在畫院當(dāng)專業(yè)畫家,漸漸出了名,再后來便斷了聯(lián)系,直到前年我去天津參加頒獎活動,不想在會上與陳旭旭不期而遇,重敘舊情,把盞言歡。聽人介紹說“旭師”了得,已為全國著名畫家,聲名遠播,山水畫值每呎百萬巨,不折不扣的國畫界大伽了。

我是端午節(jié)那天出發(fā),提前一天乘高鐵到了煙臺。住下后給作家朋友老安打電話,說來了,見見。老安寫小說,后習(xí)畫,善畫荷花水仙,早年間為老弟調(diào)動的事沒少麻煩人家,一直欠情。說你多少年沒來了。晚上聚聚,這兒的朋友想見誰?我招呼招呼。我說這次就不見別人了,就你。他笑了笑,問句是不是接受畢姥爺?shù)慕逃?xùn),防患于未然???我也笑笑說哪有這么嚴(yán)重啊。我時常在各場合說些不合時宜的話,不是還好好的嗎?

老安善解人意,知道我是個懶人,跑到我住的賓館為我接風(fēng),說他吃遍了煙臺大地,這里的粵菜第一,吃粵菜正合我意,一拍即合。

在粵菜館找了個廂座坐下,老安點了幾個菜品,然后又讓我點,我撤掉中看不中吃的松鼠鱖魚,換了一道水晶蝦仁。說就這樣吧,再多就浪費了。他說行,不夠再點。又說這里的水煎包不錯,嘗嘗?我說行,我喜這一口。

喝的是花雕,粵菜標(biāo)配。干了一杯老安問要回老家?我說對。接著把陳旭旭的邀約講了,他的眼睛亮了一下,問大畫家陳旭旭?我說就是。他一拍手說真是大好,這次認(rèn)識認(rèn)識,請他給我的處女畫集寫個序,當(dāng)然得你跟他說說。我說行是行,可這次只怕你見不到他,我們約在龍泉見面。他說這沒問題,我和你一起去龍泉。我問,你有空?他說有機緣結(jié)識陳大師,有空沒空都是必須的。

又碰了幾次杯,便說到煙臺作家的創(chuàng)作上面,我說煙臺的伙計一度很猛,這些年又冒出幾個青年作家,可老一代好多都金盆洗手了。就說你,扔了小說畫起了荷花,不務(wù)正業(yè)嘛。他笑笑說大家也不是不想寫,可……他頓頓說你倒是一直在寫啊。寫是在寫,可已沒有多少功利心了,寫著玩蠻輕松的。他說對我而言,還是對畫畫有興趣。我問收益如何?他說怎么也比寫小說強吧。

這時我想起一件事,問他煙臺有沒有一個姓國的作者,他想想說沒印象,是哪個區(qū)縣的,我說招遠,在一鄉(xiāng)鎮(zhèn)土管所工作。他問為什么打聽這個人?我說有點情況。

情況說起來有點像懸疑小說,那年一家重要期刊推出了我一中篇小說,同期配發(fā)了兩篇評論文章(褒獎與批評),而該刊下一期則刊出一封來自招遠國姓人的讀者來信,先將本人這篇小說批得體無完膚,然后對那篇批評文章大呼其好,說批得好,批得痛快。

有這等事?老安不勝驚奇,說批你他痛快什么?他可以不喜歡你這篇小說,可犯不上費力巴事給刊物寫信呵。難以置信。

我說就是寫了嘛。

老安連連搖頭,說任何人都不應(yīng)該隨便貶損別人的作品,而這國不僅貶損,還帶惡狠狠情緒,我覺得這其中有問題,想想,他不是文學(xué)圈內(nèi)人,卻鉆進來攪混水,最好的解釋是替他人做水軍。

我沒吱聲。

他又問刊物為什么要刊登出來呢?

我說當(dāng)是為證明刊物廣受關(guān)注吧,說起來也正常。

他繼續(xù)分析說水軍不認(rèn)識你,所以污你沒顧忌,信口雌黃,只是未料到刊登出來了,才讓你知道,而有沒有沒刊登出來的就不知道了。

我說類似的情況僅我知道的就很多,那年我另一中篇被某大刊頭題刊載了,立馬有一女將發(fā)文朝編輯部發(fā)難,責(zé)問這么糟糕的小說怎么能刊用,還頭題。還斷言即使本期作品都可發(fā)頭題,這篇也不可以。

老安說這是指責(zé)刊物有眼無珠了,目的很明確,警告他們不得再刊登你的作品。

我說應(yīng)該是吧。

他又問你是怎么知道這事的,女將也給刊物寫讀者來信了?我說這不曉得,我是在網(wǎng)上看到的。他搖頭不止,說老韋你遇到小人了,用這種辦法砸你也夠損的。文人相輕是句老話。

我不再說什么。而老安卻說到了我,問老韋你知道你屬于哪一類人嗎?

我搖搖頭。他說你屬于抗折騰型的。我問怎講?他說有人跟你搗亂,而且專搗你軟肋處,你居然還能一篇一篇地寫下去。我苦笑笑說不寫了,不想再寫了,就算沒人搗蛋這文學(xué)也沒啥子搞頭了,何況我寫的那些東西總不合時宜,打住是最佳選擇。

老安搖頭,說你說的也是實情,不寫就不寫了,要不向我學(xué)習(xí),改行修書畫?當(dāng)今文人書畫受歡迎。我說這倒是個好主意。這回就拜陳大師為師。

老安說咱一塊拜。

第二天一早,老安開了他的寶馬來賓館接我,看來畫畫還是有收益的。出了“煙臺口子”,直馳在煙威高速上。在上莊鎮(zhèn)出口下來,又沿一條柏油公路向正南行駛,迎面的是青黛色巍然屹立的昆崳山。我對老安說山下正在建一處道教旅游勝地,為此我老家村子正在搬遷,家鄉(xiāng)要大變啊。老安說要這樣趕緊在風(fēng)景區(qū)周圍置辦一處房產(chǎn),以備升值,同時住進來搞創(chuàng)作。我問創(chuàng)作小說還是畫畫?他說自然是畫畫了,出門便是滿眼的風(fēng)景,不畫是浪費啊。再說了明知小說寫不出道道來,再寫也浪費大好時光啊。我笑說老安你活得很明白呀。老安說這年月不活明白能行?渾渾噩噩是浪費生命呢。我說你的人生邏輯是什么都不浪費,對吧。老安哈哈大笑起來。

依著老安,我們要了溫泉旅館最高層。登高遠望,面前的昆崳山更清晰了。

中午,我倆在旅館對門的一家飯館吃飯。剛結(jié)好賬接到陳旭旭電話,說正在登機,大約一個小時后降煙臺機場,然后打車去龍泉。我說好,等你。掛了電話,老安問是陳大師?我說是,一個小時后降煙臺機場。他問怎么過來?我說打車。他說讓人家打車,這怎么成?我說怎么不成?打車方便,他那么有錢,還付不起車費?他說不是錢的問題,是規(guī)格,怎么說人家是大伽級畫家啊。要不你回房間休息我去接他。我反問句:你去接?他說我去,必須的。我陡然想到他求陳寫序的事,覺得這樣也好。說行吧,這事就交給你了。

老安雷厲風(fēng)行地開車走了。我回到旅館房間先給老侄宜選打電話,告訴他我來了,住龍泉溫泉旅館,明天回村。宜選問這次回來還是為老屋的事么?我說不是,另外的事。接著把當(dāng)年知青陳旭旭要回來找畫的事講了。他說那好,我等你們來。剛躺下,宜選來了電話,講他剛才把陳旭旭回來的事跟村支書韋紅衛(wèi)已講了,紅衛(wèi)很高興,說曾經(jīng)的村民如今是全國著名的大畫家,一幅畫好幾百萬,這次回來村里好好招待一下,明天他親自開車去鎮(zhèn)上接。我說你對他講不用接,有車,只是中午要在他兄弟朝陽的飯店吃頓飯,讓他跟朝陽打個招呼。宜選說好,我對紅衛(wèi)講。

在床上剛迷糊,老安來電話講已接到陳大師了,馬上往回趕。我說注意安全。他說路好沒問題。再就是陳旭旭的聲音了,說韋作家這么客氣,講過我打車過去嘛。我說誰讓你是名人呢?再說老安是你的粉絲,接你是必須的。陳旭旭笑說哪有必須的這一說。我也笑笑,掛了機。

沒過多久,老安把陳旭旭接回來了。

在老安再三游說下,開車到牟平城給陳旭旭接風(fēng),舍近求遠,老安的說法是“一腳油門就到了”。自然主要是表達他的心意。快進城時老安問二位想吃什么口味說,別看一小縣城,八大菜系齊全。陳旭旭說作家定。我說老安給你接風(fēng),我有什么資格定。陳旭旭笑笑說我定就是魯菜了,在這兒插隊七年,魯菜吃順口了。老安說明白。

車在一家叫聚友海鮮的飯店門前停下。老安邊泊車邊說海鮮與海鮮大不同,這家飯店只用渤海里的海鮮。陳旭旭說難怪天津一家飯店就叫渤海海鮮,原來是這么回事。老安說打渤海的旗號不一定真是從渤海撈的,冒牌也說不定,真假一嘗便知。我說只有你這樣的吃貨才有這本事。

吃海鮮喝白酒,要了一瓶本幫牟平燒。老安先給陳旭旭斟酒,又給我斟滿,待往自己門前杯子斟時讓我止住了,說你開車,別喝了。老安不聽,照倒不誤,說放心,路上沒有查酒駕的。

海鮮上了幾道,確實味美,就邊吃邊喝邊聊了。我問陳旭旭畫展在哪里舉辦?他說在洛杉磯。我問外國人喜歡中國畫?他說主要面對華人。我問他們買畫嗎?他說買啊,不買我們干嗎往那跑,說起來懂畫的人不多,附庸風(fēng)雅而已。老安說沒有人附庸風(fēng)雅,書畫也就沒市場了,書畫家得找繩把脖梗扎起來。我說國內(nèi)市場主要靠各級官員們的附庸風(fēng)雅才得以維持,普通百姓玩不起,也沒那個興趣。老安說老韋你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啦,官員愛好書畫,有附庸風(fēng)雅的成分,但主要是著眼于書畫的含金量,像陳大師的一幅畫就是一幢房。對了,陳大師這次回來,都知道你在這里插隊,也知道你的畫值錢,各級官員都會向你索畫的,你要做好這個準(zhǔn)備。我說不會不會,老安問怎么不會?我說插隊是老輩子的事,與現(xiàn)在官員不搭界,不認(rèn)不識能張得開口?老安說不信我和你打個賭。我問打什么賭?老安說要是沒有向陳大師索畫的算我輸,我笑笑問輸什么?老安說我輸了以后你到煙臺吃住玩我全包,你要是輸了——你懂的。我哈哈大笑,清楚是請陳旭旭給他寫序的事,便說沒問題。陳旭旭一直不說話,只是笑。

老安將盤子里鮮紅的煮螃蟹挨個掂掂,然后將其中的一個放在陳旭旭面前的盤子里,說你吃了這個,就知道你們天津所謂的“渤海海鮮”與真貨的差距了。陳旭旭笑笑說我相信,我去洛杉磯朋友請我到Long beach海邊吃螃蟹,個頭很大,可味道一點不鮮。真應(yīng)了那句“橘生江南則為桔,橘生江北則為枳”的話,水土異也。

吃螃蟹的時候都不說話了,認(rèn)真地享受。在我的心目中,此為海鮮之王,百吃不厭。

擦了嘴、擦了手,一齊端杯干了。再開言,話題就轉(zhuǎn)正到此次陳旭旭的“準(zhǔn)故鄉(xiāng)”之行。我說幾十年前畫的一幅畫至今還記得,還專程來拿,看來這幅畫非同尋常啊。陳旭旭說作家懂人性學(xué),確實如此。老安說畫的主人公肯定是一位漂亮的村姑,所以才讓陳師動了心。我笑問是不是這么回事啊。陳旭旭說不是村姑,是小媳婦,漂亮是肯定的,在村里出類拔萃,用現(xiàn)在的說法是很吸引眼球。她男人叫韋長青,俺們知青都喊她長青嫂。我笑問要是沒結(jié)婚,你會不會追求她?陳旭旭擺手說不會不會,我那時才二十歲,比她小。

老安問:陳師怎么想到要給她畫像呢?只是因為長得好看吸引了眼球?

陳旭旭笑說:不排除這個因素,愛美之心人人有嘛,何況搞美術(shù)的人,不過還有個機緣問題,那天中午我在河壩上寫生,長青嫂在河里洗衣裳,洗完回村從我身邊路過,停下腳好奇地往我畫板上瞅,說句畫的楊樹跟真的似的。我問像嗎?她說像,又問句畫人也能畫像嗎?我說差不多吧。她“嗯”了聲,沒走,繼續(xù)看我畫樹,也就在這時我心中起意畫她,便說長青嫂我給你畫張像咋樣?看看能不能畫像。她打個哏后,問就在這畫?我說這里風(fēng)景很美,在這畫就好。她問俺站著?我說你依在這棵樹上,樹已經(jīng)畫好了,再把你畫上去。她問端不端臉盆?我說端著,畫好了就叫《白楊樹下的洗衣女》。她不好意思地笑笑,然后照我說的端著臉盆站在白楊樹前,我就開始畫。她自然純真的美啟動了我的靈感,筆飛快地在紙上揮動,不多會便大功告成。端詳一下覺得非常滿意。我問長青嫂你覺得咋樣呢?她邊端詳邊說好是好,就是把俺畫得太俊了。我說沒有沒有,你本來就俊。長青嫂紅了臉,咯咯地笑。我把畫從畫板上取下來,說長青嫂畫送給你要不要?她說要,咋不要?回家就貼墻上,沒事就看。

后來呢?老安問。

后來在街上碰見長青嫂,她告訴我那幅畫像丟了。我問她是怎么丟的?她說那天從外面回來,發(fā)現(xiàn)原本掛在墻上的畫像不見了。我問她沒鎖門?她說覺得一會兒就回來,沒鎖。我說大概就是這空當(dāng)讓人拿走了。又問:家里沒丟別的東西?她說沒有。我就笑了,說有意思,這個人只是惦記你的畫像呢。長青嫂羞澀地笑了,說俺能猜到是哪個貨干的。我問誰?她說韋永信唄。那天你把畫像給俺,在村頭上讓他看見了,說畫得俊,喜歡,向俺要,俺沒給,他這才想歪點子了。我笑說不是有句話叫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嗎?她也笑了,說他惦記他的,俺可得把像要回來。要叫孩他爹知道不打起來才怪。

有意思,有意思。簡直可以作為愛情小說中的情節(jié)。

陳旭旭說你們作家的腦子無時無刻不離本行。

老安呵呵地笑問,再后來呢?

再后來知青大返城,離開了韋家泊。

那畫像呢?

應(yīng)該物歸原主在長青嫂手里吧。她說過一定要回來。陳旭旭說。

最后一道菜照例是清蒸海捕渤海大黃花,這是道下飯的菜。飯后即趕回龍泉就寢,酒喝得有些大,迷迷糊糊就睡過去了。

第二天早飯后便往老家韋家泊趕,與昆崳山背道而馳,不到一刻鐘便進村了??吹揭褲M目瘡痍的村相,老安連連嘆息:可惜了、可惜了。我問啥可惜了?老安說從這個小村走出一位名作家又一位名畫家,多輝煌!村子一搬遷,兩處名人故居便不復(fù)存在了。聞聽,我和陳旭旭相視笑笑,又搖了搖頭。老安想得太多了,如今到處都是名人故居,再多這世界就裝不下了。

在村支部辦公室我將陳旭旭和老安介紹給紅衛(wèi)。陳旭旭在這兒插隊時紅衛(wèi)還未出生,頭一次相見,紅衛(wèi)稱他旭叔,握著“旭叔”的手搖個不停,說旭叔能回來看看,是全村人的榮耀啊。陳旭旭說哪里哪里,當(dāng)年韋家泊待我不薄,本應(yīng)早回來答謝,看望眾鄉(xiāng)親的啊,說一千道一萬我回來晚了。紅衛(wèi)說不晚不晚。我又把老安介紹給紅衛(wèi),說這是我們本土名人,作家兼畫家,老安連忙謙虛,說高抬高抬,哪能和韋主席和陳大師比,二半吊子,說完又加個而已。逗得大家都笑起來,可謂相見甚歡。

事實很快便證明老安并非只是個輕飄飄“而已”的人物,他是個偉大的預(yù)言家。剛落座,索要“墨寶”的上級領(lǐng)導(dǎo)便派人來了。是鎮(zhèn)辦公室吳主任,代表鎮(zhèn)呂書記歡迎陳旭旭大師,說今天中午在鎮(zhèn)上擺酒為陳大師接風(fēng),沒人不明白,接風(fēng)是前奏,索畫是要義。紅衛(wèi)趕緊說,不麻煩呂書記了,村里已經(jīng)安排了。吳主任半開玩笑半認(rèn)真地說:書記要宴請貴客你想打橫炮?紅衛(wèi)連忙笑說不敢不敢。吳也笑了,說不敢那就由你負(fù)責(zé)中午前將陳大師和韋主席送到鎮(zhèn)“春和樓”飯店。紅衛(wèi)趕緊說沒問題沒問題。吳轉(zhuǎn)向我和陳旭旭說句不打擾你們正事,中午我和書記在“春和樓”恭候。

走了,轎車馬達告知。

這才輪到正事,我對紅衛(wèi)講這次陳旭旭來,一是看望村里眾鄉(xiāng)親,再是取當(dāng)年畫的一幅畫,以備在美國的畫展。紅衛(wèi)說好事好事,從俺們韋家泊走出的旭叔如今是國際名人了。說畢又看看我,加句當(dāng)然韋民叔也是國際名人。我笑懟:不對,不對,說小了,是宇宙名人。又一齊笑。

正笑著,從門外傳來嘈雜聲,我和陳旭旭老安一齊望向紅衛(wèi),紅衛(wèi)說沒事沒事,鄉(xiāng)親聽說當(dāng)年的知青成了大畫家,回來了,想瞻仰瞻仰,要不出去見見?陳旭旭犯難說:走得倉促也沒帶什么禮物,真不好意思。紅衛(wèi)說沒關(guān)系,我這有。說著從柜子里拿出兩條中華煙遞給陳旭旭,又拿出一箱罐裝青啤,自己抱著,陪陳旭旭走出門。

我和老安留在屋里,無言。

外面一陣熱鬧后,紅衛(wèi)和陳旭旭空手回到屋,我問紅衛(wèi)長青嫂的近況如何,紅衛(wèi)問怎么問她?我告訴他陳畫家當(dāng)年畫的就是她。

紅衛(wèi)“哦”了聲,說她老伴,就是長青叔去世了,兒子大學(xué)畢業(yè)留在城里工作,她一個人過日子。這次村子整體搬遷,她帶著拆遷款去找兒子,打算和兒子一起過,兒子沒問題,可媳婦不待見,留下拆遷款把她給攆回來,讓她去小葦子村閨女家住,去了,閨女聽說拆遷款給了弟弟,一氣之下,又把她趕回來了,雞飛蛋打,下一步怎樣還發(fā)愁呢。

凈故事,老安搖頭說,又補句如今中國故事的主題是房子。

可不是,全民的眼光向房子看齊,兄弟絕情、夫妻反目……千奇百怪的房子故事層出不窮。

這時老侄宜選來了。

紅衛(wèi)、宜選帶我們?nèi)ラL青嫂家,門外村人已散去,街上空空落落。我記憶中的長青嫂家在村東,而紅衛(wèi)卻帶著我們往西去,紅衛(wèi)解釋說長青嫂剛?cè)コ抢镎覂鹤?,工程方遂把她的房子拆了,回來沒處住,只好另找了一處空屋安身。

空屋是名副其實的空屋,除了鍋臺上有幾只碗碟和炕上的一個鋪蓋卷,別無其他。當(dāng)長青嫂認(rèn)出了陳旭旭,先是一怔,接著嗚嗚地哭起來,陳旭旭上前扶住她,眼睛也紅了,其他人見狀也都黯然神傷。

待長青嫂安靜下來,抹去淚,把大伙往炕上讓,事實上除了光光的炕席,也實在是沒可坐的地方。這中間陳旭旭一直望著長青嫂看,如畫家看模特的神情,結(jié)果把長青嫂看羞了,說老了老了,只剩下難看了。陳旭旭感嘆哪里哪里,長青嫂年輕時美,這么多年過去,美仍駐留??!

我心里仍想著她目前的窘境,問句長青嫂今后打算咋樣過呢?

長青嫂搖頭不止,凄聲說:打算打算,打算有個啥用哩。走到哪算哪兒吧,反正也是土埋脖頸的人啦。

紅衛(wèi)安慰說:婆婆你放心,兒子不管,村里也會管。我不光是干部,還是你晚輩,只管放心好了。

大伙也隨紅衛(wèi)一齊安慰長青嫂。

然后我說到正題——那幅畫上。陳旭旭問:長青嫂,那幅畫像還保管著吧?

長青嫂一臉茫然,說那畫不在我這兒。

不在?

嗯。

在哪兒?陳旭旭問。

在韋永信那里。長青嫂說。

啊!永信大哥一直沒還給你?陳旭旭問。

沒有。討過,那老東西不給。長青嫂說。

不給?

嗯,不給,俺也不好硬要。

也是。陳旭旭說。

我問紅衛(wèi):永信大哥搬走了沒有?

紅衛(wèi)說搬走了,眼下住在上莊閨女家。聽說也是一腦門子官司。

官司?

可不,兒女官司。沒兒,兩個閨女爭一份拆遷款。紅衛(wèi)說。

沉默了一會兒,我看看陳旭旭說:這樣只有去上莊找找永信大哥了。

陳旭旭點點頭,又問長青嫂:長青嫂你覺得行不行?

長青嫂說你有用只管去要,怕只怕要不出來,那是個老怪物。

老怪物?

可不,聽說這些年他把這畫像看得緊,不給別人看,掛在墻上一天看到晚。

嗬!所有人發(fā)出驚嘆。面面相覷,似乎從中意會到什么,臉上俱泛出笑容。

我對陳旭旭說:那咱們只有去一趟上莊了。

陳旭旭說好。轉(zhuǎn)向長青嫂問:長青嫂咱一塊去?

長青嫂想想說:也行,他要不拿出來,我治。

一直沒說話的老安笑說:對頭,一物治一物。

都笑了。

這時,紅衛(wèi)從兜里掏出一疊百元大鈔,遞給長青嫂說:這點錢你先花著。長青嫂擺手不要,說眼下還有錢吃飯。紅衛(wèi)硬塞進她手里。站起身,紅衛(wèi)看看表,說快到呂書記的飯點兒了,咱們?nèi)コ粤嗽偃ド锨f怎樣?

陳旭旭搖搖頭,說先去上莊吧。

紅衛(wèi)的商務(wù)黑奔拉著我、長青嫂、陳旭旭,老安拉著宜選,兩輛車一前一后向上莊進發(fā)。從車窗望出去,地里的麥子已經(jīng)泛黃了,再過幾天便可收割,空氣中飄散著一股撲鼻的麥香。聞之,讓人心曠神怡。老安感慨說要講生活環(huán)境,還是農(nóng)村優(yōu)于城市,田園風(fēng)光、空氣清新、綠色食品……適于益壽延年。我說你說得不差,可這么好的環(huán)境,人們?yōu)槭裁催€要往城里跑?沒有人回答,因為答案是顯而易見的。沉默了一會兒,話題又說到上莊之行。開車的紅衛(wèi)問長青嫂你覺得永信叔會把畫像還給你嗎?長青嫂說誰知道呢,那是個怪物,老怪物。我問長青嫂你老是說永信大哥是怪物,到底怪在哪兒呢?長青嫂說說不好,反正就是怪。紅衛(wèi)說這個問題我替長青婆婆說吧,永信叔怪在心甘情愿給婆婆當(dāng)牛做馬。這么多年一直幫婆婆種地,怕別人說閑話,黑下干。長青婆婆問:紅衛(wèi)你怎么知道這些?紅衛(wèi)說都知道,全村都知道。對了,永信叔還有一怪,就是只付出不求回報。長青婆婆撇撇嘴,說他沒你說得那么好。紅衛(wèi)笑笑說:婆婆你自己講,他要啥回報了?長青婆婆不語。紅衛(wèi)接著說永信叔要回報早就求你和他打結(jié)婚證了。長青嫂說你以為他不想?想得頭疼。我說永信大哥對你有意思,不應(yīng)該拒絕呀。紅衛(wèi)說韋民叔你不知實情,是她兒在中間打絆絆啊。我問為啥?紅衛(wèi)說早先是為了讓婆婆進城幫帶孩子,等把孩子帶大了又?jǐn)f回來。我說現(xiàn)在總可以了吧。紅衛(wèi)說是呀,他把拆遷款弄到手,當(dāng)然可以了??赡阕屍牌抛∧睦镅剑课艺f住永信大哥家不行?紅衛(wèi)說問題是永信叔倆閨女見錢眼開不同意啊。陳旭旭嘆口氣說:怎么能這樣呢?生活哪還能見到絲絲美好呢?我不由在心里想,可不,現(xiàn)實中的美被大面積扼殺掉了。

到了上莊村頭,方知今天是上莊集,大街被堵得水泄不通,車只能從后街轉(zhuǎn)到永信大哥閨女家。一問,永信大哥不在家,下地干活去了。永信閨女娥子給他打了手機讓他回家,又說不遠立馬回來。紅衛(wèi)和老安留在車上,我和陳旭旭、長青嫂及宜選進了屋。娥子張羅茶水,被我止住,說呆不下,見了永信大哥就走。娥子面上犯疑,問:找俺爹干啥?是不是為拆遷的事兒?不等人回答,又說:俺和俺妹妹商量好了,要錢不要拆遷房,今后俺爹在兩家輪流住,會伺候得好好的。沒有人搭腔。我卻不由想起山東呂劇傳統(tǒng)劇目《墻頭記》。

沒過多久,或許未來會成為《墻頭記》主人公的永信大哥扛著鋤頭回來了,高高的個子,滿身清瘦,身邊的陳旭旭低聲說仙風(fēng)道骨啊。他進門旁若無人直盯著長青嫂看,笑瞇瞇地問句你咋的來了?長青嫂說俺來還得等你批準(zhǔn)?永信大哥說不用批準(zhǔn),你盡管來。這時紅衛(wèi)進門,見狀笑說永信叔眼里只有長青婆婆啊,今天來的可都是了不起的人物啊。永信大哥不好意思地咧嘴笑笑,指一下老安,說其實除了這位同志也都認(rèn)識嘛。紅衛(wèi)說以前是認(rèn)識,可今非昔比啊。一個是大作家,一個是大畫家,都是從咱韋家泊出去的,是咱村的榮耀啊!說著又指著老安介紹說:這位姓安,作家兼畫家,雙料名人。老安趕緊擺手說哪里哪里,在他倆面前哪敢稱名人?混子而已。

這時紅衛(wèi)的手機響了,聽了聽說是吳主任啊,俺們在上莊辦事,辦完就回龍泉。什么?什么?有變化?去縣城?哦,好的,好的。

收了電話,紅衛(wèi)攤攤手,說真是計劃沒有變化快。我問怎么?紅衛(wèi)說陳叔回來的事,呂書記向縣委李書記匯報了,李書記說中午由縣委請客接風(fēng)。呂書記雖然不情愿,可還得服從。陳旭旭面呈不悅,說有必要這么興師動眾嗎?又說呂書記服從,難道我就一定要服從嗎?紅衛(wèi)說陳叔你要理解,如今就是這么一套嘛,要拒絕,呂書記是不好交代的,也會扯到我頭上來。陳旭旭說不就是去不去吃頓飯的事,還牽扯這么多?老安臉上泛出壞笑,說陳師我可是有言在先啊,為這個還和韋主席打了賭么。陳旭旭不言聲了。我說紅衛(wèi)完事后你陪著陳畫家去縣城赴宴,我回龍泉。陳旭旭問你不去?我說上個月在縣城講座,書記縣長請過了。紅衛(wèi)說呂書記說書記也知道你回來了,說一塊請的。我說不行不行,請誰就是請誰,不能買蘿卜帶大蔥。一齊笑了。

笑聲中,我的手機響了,一聽卻是上回講座認(rèn)識的業(yè)余作者王歡喜,歡喜說韋主席我在龍泉。我問你咋的在龍泉?歡喜說我聽說你回來了,就找來了。我問有事?歡喜說是,有一件事想與韋主席商量。對了,我在“春和樓”定了席,你回來直接到飯店就行了。我在這等你。似乎沒有別的選項,便說好吧。掛了電話,我跟紅衛(wèi)說牟平我肯定是去不成了,龍泉有人等著請飯。老安問誰?我說本地一作者。老安說說不上我認(rèn)識。紅衛(wèi)問安作家你是去牟平還是回龍泉呢?老安說我還是陪陳師去牟平吧,一路上正好可以請教。陳旭旭說客氣客氣。

因為有長青嫂發(fā)話,永信大哥盡管老大不情愿,還是從屋里拿出一個大紙袋,往長青嫂手里遞時,卻讓老安搶先接過,笑說先睹為快先睹為快,又不由分說從紙袋里抽出一張白紙,展開了看,這時我也湊了過去。

炭筆素描,背景是河壩白楊,由近漸遠。最近一棵白楊前站著一懷抱洗衣盆的少婦,清秀俊美的面龐,羞澀嫵媚的眼睛,挺直的鼻梁,一綹飄起的長發(fā)會讓人感受到河風(fēng)的吹拂。整個畫面沒有色彩卻能讓人見到初夏萬物的蓬勃綻放,畫面中看不到河流,卻能讓人聽到流水的響動……

漸漸地,大家又一齊將目光從畫面轉(zhuǎn)到長青嫂那已經(jīng)蒼老然而卻依然隱藏著當(dāng)年美麗的面龐上,讓人感受到時光流淌的痕跡。

杰作,杰作??!老安首先發(fā)出感嘆。錯不了,大師就是大師。

我懟老安說別忘了,那時人家還是個青澀知青呢,可能連大師這個詞都不曉得。

老安說大師與年齡是沒有多少關(guān)系的,莫扎特……

陳旭旭打斷說:莫扎特是少年天才,咱算什么?隔十萬八千里哩。要說這幅畫像還算好,有可取之處,主要是畫中人提供了天然純美的要素,當(dāng)然那時候我還不懂這些,只是被感染被打動。一提筆就好像有神仙把著手,不由自主地在紙上揮筆,一蹴而就。

長青嫂不好意思地說有學(xué)問的人就是會夸人,俺可沒那么好。

永信大哥插言:好就是好,不好夸也夸不好。

大家一陣陣笑。

我笑說:永信大哥說得實在透徹,事情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

陳旭旭說:永信大哥,不好意思。我知道你舍不得出手這幅畫像,理解,完全理解。不過你放心,我只是暫時借用一下,當(dāng)年贈給了長青嫂,就屬于她了。她再想贈給誰,那是她的權(quán)利。

永信大哥說多少年前她就贈給了我。

長青嫂笑懟說:俺可沒贈你,是你偷走的。

永信大哥得意地笑了。

長青嫂脧他一眼說還有臉笑。

我說永信大哥,這我就有點不明白了,憑著一個大活人你看不見,單單把一張畫當(dāng)寶貝,本末倒置么。

永信大哥說這事你得問問她了。

其實不用問,也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幺蛾子是長青嫂她兒。

事情圓滿解決,天已近午。我與陳旭旭兵分兩路,紅衛(wèi)送他去城里赴縣委的宴,老安陪著,我去龍泉赴王歡喜的宴。這年頭,吃飯成了要務(w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