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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2019年第1期|羅偉章:寂靜史(節(jié)選)
來源:《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2019年第1期 | 羅偉章  2019年01月03日09:01

作者簡介

羅偉章,男。著有長篇小說《饑餓百年》《大河之舞》《太陽底下》《聲音史》《世事如?!返?,中篇小說集《我們的成長》《奸細》,中短篇小說集《白云青草間的痛》,散文隨筆集《把時光揭開》《路邊書》?,F(xiàn)居成都。

為了開發(fā)旅游資源,縣文化館員受命去采訪最后一位土家女祭司。她是否會接受這番人間美意,又會講述怎樣傳奇的故事?浩大的寂靜覆蓋了喧囂的歷史,是生命的開始,也是最后的歸處。

 

有那么一小會兒,我恍惚覺得自己變成了對面的女人:一位土家祭司。祭司似乎是相當古老的職業(yè)了,屬于土司時代,也由土司供養(yǎng)。供養(yǎng)這個詞就是她說的。這個詞在我眼前立刻化為一只褡褳?zāi)拥奈?。那只胃早已割除,棄在歷史的深處,被時間之水泡得發(fā)白??筛庀噙B的人,竟還鮮活明亮。這個人就坐在木桌的那一邊,和我相距不過兩米。

她叫林安平。

林安平給我講她的出生。她說的每句話,幾乎都超出我經(jīng)驗的范疇,在她面前,我感覺自己是根生錯了地方的藤蔓,茫然地揮舞著手指似的卷須。無所適從當中,我想:林安平,你是在虛構(gòu)。這么一想,我終于放松下來。意識到她祭司的身份,她的話我就全能理解。祭司上通天、下通地、中通人世的職責,使她天然地獲得了虛構(gòu)的特權(quán)。

但這樣說又并不準確,甚至不公平。她出生時的見證者,除了她母親和姐姐,還有千峰大峽谷黃嶺灘的兩戶鄰居。她的描述來自他們的描述,她是通過別人的描述來確證自己,也可能是別人的描述,迫使她走上了做祭司的道路。

我是這樣想的。

或許我錯了。我不該不信有些人來到世間,就是為了承擔某種使命。

那是一九六八年農(nóng)歷七月初七。

懷胎七月的謝翠芬,打早起來,燒著柴火,兩根苞谷棒子煨在炭灰上。煨熟了,就做她和女兒的早餐。吃過早餐,她要去出工。這時候,三歲的女兒在睡覺,丈夫數(shù)月前就去了峽谷深處的滿月坡,在那里修路:不是修公路,是修人行路。許多年來,峽谷地區(qū)勉強能叫路的,只有背二哥們雙腳踩出的棧道,那些穿著麻耳子草鞋的背夫,馱著食鹽和桐油,一路唱著相似的愛情和哀傷,迤邐前往陜西。能當背二哥的人,都是命好的人,他們有體力,累得吐血,吐出的血把路邊一叢野草淹死,也只是抓把干凈草,將嘴巴揩了,又接著上路。多數(shù)人身上沒那么多血,更沒膽量吐那么多血,便只能守在老地方,腳下無路,就四肢并用。因這緣故,峽谷地區(qū)的男女,胳膊都較常人長一大截,包括林安平,也包括她母親謝翠芬。

這天謝翠芬坐在火塘邊,聽著烤苞谷的炸響,想著自己的男人。

出腳即河,河岸即山,河被山壁擠壓,翻卷咆哮,殺氣騰騰,而那山壁,刀砍斧削,如從云端垂落。在這樣的地方修路,需借助山外送來的黃藥和雷管,爆炸聲撕山裂石,相隔幾里,也能震碎一頭老熊的肺。他會不會出意外?每一種聯(lián)想都可能成為預(yù)言,謝翠芬的男人林康,最后就死在修路的工地上。不過這是十多年以后的事了。

想了男人,又想睡在床上的女兒。謝翠芬扳著指頭,把女兒從三歲數(shù)到十五歲,十五歲就可以嫁了,但愿她嫁個好人家。峽谷地區(qū)幾無貧富之別,大家都窮,睡覺是“沖殼子”,也就是鉆進曬干的苞谷殼中,鉆進去就像尸體,不能動,否則苞谷殼流向兩邊,夢里都在吹風落雪;這里晝夜溫差大,即使三伏天,太陽一陰,就涼得浸人。謝翠芬所謂的好人家,是男人不打女人的人家。這里的男人,累起來像牲口,一閑,就扭住女人不放,不是想女人就是睡女人,不是睡女人就是打女人。謝翠芬挨打的次數(shù)不算最多,卻痛得最久,林康是鐵匠,手也像鐵一樣硬,隨便一巴掌,就皮肉開花,自從嫁過來,謝翠芬就難得睡個囫圇覺,一寸一寸的痛,總是把她的睡眠掐斷。但愿女兒成為女人過后,不再吃她這樣的苦。

想過女兒,又想偏廈里的豬,土墻外的雞,山梁上的一塊自留地……

——就是沒想肚子里的那團肉。

想也沒用,那還算不上個人。出生過后,胎毛脫凈,從母親的奶子上下來,自己能扶墻走路,端碗吃飯,也還算不上個人。到拿著彎刀砍柴,舉起鋤頭挖地,照樣算不上個人。結(jié)婚了,嫁人了,那時候算人,卻也只能算半人:好些人家的房檐底下,都蹲著一張毛竹制成的輪椅,是有人出行或勞作時摔殘了,成“半人”了;若輪椅空著,是那人已經(jīng)死了。

所以對從未謀面的肉團子,謝翠芬懶得想。

苞谷已烤熟,彌漫著糊香,豬聞到香氣,以頭撞圈,尖聲嘶吼。謝翠芬拍了苞谷上的黑灰,晾在小桌上,去喂豬。她邊舀昨夜煮好的豬食,邊罵那只養(yǎng)了半年卻不到五十斤重的家伙:還好意思叫,還好意思發(fā)氣,屙泡尿個人照照,還不曉得羞死!這么罵著,半桶發(fā)黑的湯湯水水已倒進石槽。喂了豬,又去看雞。豬是一頭,雞是兩只,一公一母,在屋外尋食。謝翠芬要去把它們收回來,否則人一出門,它們就可能被野物拖走,只在某片竹林或刺藤叢中,給你剩下一堆血毛。

兩只雞如一對夫妻,歇在李子樹下。往天清早,它們跳出門檻,精精神神抖了毛,在石頭上鐾幾下嘴殼子,就急不可耐地找蟲子、啄土坷垃。今天看來是沒睡醒。那只公雞剛學會打鳴,母雞的顏色也才定型,它們都還是孩子。孩子瞌睡多,人和畜生沒啥兩樣。謝翠芬有了不忍。讓它們再睡會兒吧,睡了起來還要吃幾口才行,一旦關(guān)進屋,就沒得吃了。

青色的晨光里,她朝遠處望了一眼。在這夾皮溝,所謂遠處,就是高處。高處清風雅靜。唯有一只烏鶇,在不知哪片密林里聲聲叫喚。烏鶇善學同類的叫聲,還會學人說話,這時候它說的是:“還不起床!還不起床!”謝翠芬笑了一下,回身走進里屋,將苞谷殼一陣扒拉,喚醒了女兒。謝翠芬要把她帶在身邊。那些叢林中的性命,不僅吃家畜,也吃孩子。

女兒名叫果果。果果搓著眼睛起來,跟母親一道啃烤苞谷,也學著母親,不僅啃下苞谷粒,還齜著兩顆小門牙,賣力地把棒子啃成渣,舌頭攪拌幾下,就頸項一伸一伸的,咽下去。

謝翠芬說,慢些,看哽住了。

這時候她想到肚子里的那團肉了。

她覺得那團肉像沒長毛的雀子,正蹲在她心臟下面的窩里,直杠杠地頓起頸項,嘴全力張開,接納她送下的食物,因此她盡量嚼得細碎些。

是嚼得還不夠細、把那團肉哽住了么?她的肚子痛起來。

其實是心里怕,嚇痛的。今天出工,是去猴頭嶺清理塌方,懷胎七月的婦人,累得下來嗎?可不去又掙不到工分。想到工分,就不能不去。越這么想,肚子越痛。她粗糙的手掌,憐惜地在肚皮上畫圈,像在安撫被驚嚇的孩子,實際是在挨時間。

太陽已蹦出對面山頭,古銅色的光芒,利劍似的劈下來,把山體劈成明暗兩半。再不能挨下去了,她撐起身子,又去門外看雞。她心想雞該睡夠了,吃過些東西了。

可那一公一母,依然躺在那里,脖子耷拉著,紋絲不動。

她說:嘿,害瘟癥啦?

話音剛落,那只筍籜色母雞,抽搐幾下,立起身來,搖搖晃晃朝前走。走三五步,翅膀一裂,飛上李子樹,脖頸一截一截抻長,抻到極致,便開始鳴叫:喔喔喔——。它自知悖了天意,鳴叫聲生澀而怯懦,但它已經(jīng)豁出去,叫了一聲,又叫二聲。叫第二聲的時候,李子樹也跟著叫,那叫聲像嬰兒啼哭。母雞打鳴,草木哭泣,這是兇兆。謝翠芬的肚子里,像有人使勁扯了一把,撕裂般的痛,使她蹲了下去。褲子是陰丹布,穿了幾年,早就挼了,這猛然一蹲,從屁股丫破開,破到襠口。母雞叫第三聲、李子樹叫第二聲,她聽見破開的不僅是褲子,還有羊水。母雞叫第四聲、李子樹叫第三聲,那團肉掉下來了。肉剛沾地,太陽的光芒打著卷,嗖嗖嗖的,眨眼間從地上卷到天上。光芒一收,天昏地暗,電閃雷鳴。

這個被母雞鳴叫和樹木哭泣催生出來的,就是林安平。

她生下來就是個有罪的人。

跟林安平接觸,我是帶著功利的,這一點我必須承認。

我是縣文化館館員,前些日接到一項任務(wù):搜集千峰大峽谷獨有的文化資源。原因是縣里將多方籌措,斥資百億,打造千峰大峽谷景區(qū)。地理學家告訴我們,神農(nóng)架、張家界與千峰大峽谷,共同構(gòu)成了中國華中與西南神異地貌金三角,神農(nóng)架和張家界,早已名滿天下,游人如織,而千峰大峽谷卻養(yǎng)在深閨,遺世獨立。經(jīng)濟學家告訴我們:這是對資源的巨大浪費。千峰大峽谷在我們東軒縣境內(nèi),東軒是幾十年的國家級貧困縣,日久天長,把貧困當成了習慣,還為貧困找出振振有詞的借口,比如身處山區(qū),資源稀缺,不知道大山大水和旖旎風光,就是最大的、也是最時髦的資源??h里把這話聽進去了,幾番躊躇,下了決心。

要開發(fā)旅游,單有風光不夠,還得有文化。風光只具有生物性,文化才能持久共享。我接到的任務(wù)很明確,既要搜集原生文化,更要學會制造文化。頭兒給我打比方,說原生文化是棵白菜,你有本事,就能做出四百塊錢一份的開水白菜;沒本事,就只能做五塊錢一份的白菜湯。頭兒說他有回去某地參觀,見一口枯井,當?shù)芈糜尉珠L擲地有聲地宣稱:我們準備把這口井,搞成女媧井!這就是把白菜做成開水白菜。又比如神農(nóng)架,鬧了多少年的野人,可至今也無人真正見過野人,這是另一種思路:不讓你吃到,只吊你胃口。不管怎樣,都是在“制造”上下功夫。人家有了女媧文化、野人文化,你總不能跟著人家的屁股轉(zhuǎn),說我們這里有盤古文化、外星人文化,那就鬧笑話了。頭兒讓我多動腦筋。

既然可以制造,我當然就可以閉門造車。但閉門造車超出了我的想象力。主要是沒有糊弄頭兒的想象力。這次點名指派我的頭兒,不是我們館長,而是負責文化和宣傳的上級領(lǐng)導,他曾是某名校藝術(shù)學院的高才生,畢業(yè)后教過幾年書,就走上政壇。在我們以前不多的交往中,每次見面他都對我說,世上最富想象力的職業(yè),不是藝術(shù),是政治。

我只能采用笨辦法,先搜集,再制造。

于是我挎著相機,背著筆記本,去千峰大峽谷采風。

進去就被迷住了,那河水,動處白浪滔滔,偶爾安靜下來,就藍得發(fā)翠。河岸山野,怪石奇之,林木秀之,鳥鳴于遠處,云生于腳下;那云,白得空茫,有風奔馳,無風也奔馳,感覺不是云在奔馳,而是群山在急急趕路。走再遠的路,也只覺腿軟而呼吸平和,是因為氧氣多得能舀一瓢就喝。山中多溶洞,跟隨日光進去,光怪陸離;跟隨月光進去,又如夢如幻。奇特幽閉的處所,正是生命的繁盛地,虎熊潛蹤匿跡,獼猴隨意嬉戲,水里有鯢,即俗稱的娃娃魚,海拔兩千余米的葛楊村,有世界極危物種崖柏……

但我這次來,到底不是欣賞風景。風景是天賜的,給富人,也給窮人,給義人,也給小人;文化是人的專利,有所選擇,是人的智慧,也是文化的精髓。整個峽谷地區(qū)的民眾,都屬土家族,特別愛唱歌,但喜好唱歌算不上獨有,藏族、維吾爾族,包括黃土高原上的漢族,都愛唱歌。高天之下,人煙寥寥,世事蒼茫,就用歌聲跟自己和自己的命運說話。

千峰大峽谷河只有一條,山峰卻何止千座,山山相連,綿延天際。峽谷人干活,舍不得把光陰耗在路上,每到農(nóng)歷二月下旬,穿著半舊衣裳進山,吃雜花野果,飲露水山泉,夜里就睡在田地旁邊的寮棚里,等點完苞谷,收罷油菜,割了燕麥,接著又掰了苞谷,長長的時日就漫過去了,回家的時候,衣服爛成巾巾,周身掛著蒼耳子,男人多毛的胳膊和女人半裸的乳房上,生滿青苔。不過這是前些年的事了,現(xiàn)在干農(nóng)活的少得很,我在里面轉(zhuǎn)了四十多天,偶爾碰到幾個,沒見誰身上長青苔,也沒聽見半句歌聲。他們現(xiàn)在連歌也不唱了。

繼續(xù)這么瞎轉(zhuǎn),已毫無意義。

正在一籌莫展的時候,西柳鄉(xiāng)文化站站長陳婷婷,給我推薦了林安平。

陳婷婷說,林安平是她小學同學,是個祭司,也是個醫(yī)生,本是西柳鄉(xiāng)人,但早已離開西柳鄉(xiāng),住到了土門鎮(zhèn)。

陳婷婷還說,林安平是我們這一帶僅存的祭司。

我沒想到跟林安平見面,她會那樣心生戒備。她說,你是誰?我回答了,還把身份證遞給她看。她說,有介紹信嗎?我又把介紹信遞過去。她說,為啥找我?我問,陳站長是否給她打過電話?她不說打了,也不說沒打,臉色相當難看,眼里是山隔水阻似的拒絕。

話題無法展開,兩人尷尬地沉默著。當然,是我尷尬。但直覺告訴我,坐在我對面的,是個特別的人,走近她,或許真能完成我的使命。想一蹴而就,根本不可能。沒有人有義務(wù)向另一個人傾吐自己的故事,尤其是沒有義務(wù)傾吐自己的內(nèi)心。除非彼此信任。我感覺到,信任也好,提防也好,都是一片湖水,彼此貫通,林安平在提防我之前,我是否已對她有了提防?我提防她,是因為她跟我們不一樣。首先是那身裝扮:頭發(fā)盤在頂上,綰成髻,發(fā)髻里插一根金雞翎、一只山羊角,脖子上套著六個漸次擴展的銀圈;衣服青黑色,前胸、衣襟和袖口,都繡了花,同樣是青黑色的裙子上,也繡著花。

最好的辦法是不回避,我就盯住她的穿戴,請教那些繁復的花紋是什么意思。

你只對這個感興趣?

她這么問一聲,輕輕舒了口氣??删o接著,眼神落下去,像她眼睛背后有個漏斗。

我正疑惑著,不知道怎樣回答,她就回答我了。這是祭司服,她說,當然,我是土家祭司,服飾也帶著土家標記。然后她站起身,一一指給我看:這胸前,左繡青龍,右繡白虎;第二顆扣子以上,繡的是祥云;這袖口,繡花卉蔬菜,要是男人,就繡兵書寶劍;這裙邊或褲腳,繡的是山川河流??偲饋砭褪牵^頂青天,腳踏大地,在祖宗的護佑下,依靠勤勞的雙手,過上幸福的生活。我的祭司標記,在頭上,也在脖子上。脖子上最小的這根銀圈,是我的本命圈,其余五根,是五行圈。別人不能戴,只有我——祭司才能戴。

說到這里,她的眼睛凜然一亮。

在她裙子的中間部位,繡著一朵紅花,她沒說,而我非常想知道。

這朵花么?她像通曉我的心思,以這樣的口氣向我解釋:這是人世。人世間就是個花花世界。你的衣服上同樣有,無非是沒繡出來,看不見,也摸不著,但并不是沒有。我跟別人不同的是,別人在花花世界里逍遙、享樂和受苦,我為花花世界的人禮贊、祈禱和祭祀。我充當人世與鬼神之間的使者,調(diào)和他們的冤仇和矛盾。我為人送魂,也為人喊魂。我給人占卜、消災(zāi)、治病。我是醫(yī)生,既醫(yī)肉身,也醫(yī)靈魂。人的靈魂和肉身是分開的。古話說,活不認魂,死不認尸,意思是,人活著時,肉身不認靈魂,死去后,靈魂又不認肉身。靈魂不認死去的肉身,證明了靈魂的不滅?;ɑㄊ澜缋锏娜?,對短暫的肉身看得很寶貴,生怕它吃虧,對不滅的靈魂卻不聞不問,任隨它遭蟲子咬,被螞蟻叮。人活得很糊涂、很可憐。

說完她盯我一眼,像我就是很糊涂、很可憐的人群中的一個。

她真是把我看穿了……

我決定在土門鎮(zhèn)住下來。

這里是千峰大峽谷的起點,河水從鎮(zhèn)外流過,河岸全是石頭,鎮(zhèn)上的房屋,也多用石頭壘成,包括林安平住的那間。她在那石頭房子里,吃飯睡覺,開中藥鋪,也參神、做法事。藥鋪后面,有她的圣殿,供著數(shù)十尊小如一握的菩薩,還有個不知什么年代供養(yǎng)過祭司的土司造像;從造像看,那是個精瘦的男人,尤其是臉,瘦得只剩骨頭,他整個人就是由骨頭凝成的意志,他的萬般計謀和消滅對手的決心,以及被傳說的慈愛,都藏在鷹隼般的眼睛和又陡又窄的額頭里。圣殿下去,右邊是廁所,木門上用粉筆畫著一個相當復雜的怪異符號,怪異得像里面不是廁所。左拐十余步,是玄祖殿,殿里的菩薩與人等身,林安平給人做法事,通常就在這里;若做大型法事,比如三月三的春祈會,九月九的秋報會,再比如祭日光天子、月光神、水神、火神、土地神等,就得去玄天觀。玄天觀在下游鹿走鄉(xiāng)的龍頭山,從鄉(xiāng)場東邊的橋頭上去,上到一千八百米高處,有處孤零零的殿宇,就是玄天觀。

第二天我又去林安平家。頭天夜里,我已在網(wǎng)上做了許多功課,知道祭司不是隨便能做的,須知識廣博,儒道釋三通,也是這三教的領(lǐng)袖。我憑自己的理解,向她闡釋三教的關(guān)系,本意是賣弄一下,讓她不至于把我當成只是在機關(guān)里混日子的飯桶,沒想到我的一通解說,很合她的心意。趁她高興,我請教廁所門上的那個符號。

你不是只對我的衣服感興趣嗎?

真是那樣的話,今天我就不來了。

我把縣里打造千峰大峽谷的宏偉規(guī)劃,還有我自己的任務(wù)和行蹤,講給她聽。

我為你出不了力,她頹然而又高傲地說。然后回答我:你問的那個,既然寫在廁所門上,當然就是廁所的意思。但那不是符號,是文字,只是現(xiàn)在沒人用了。

她的手抖索了一下,接著又抖了一下,像是在猶豫該不該干一件事。

最終,她從抽屜里拿出一本軟面抄遞給我。

翻開來,寫了十來頁,共三百多個會意字,旁邊注著漢文,比如玉帝、伏羲、男人、女人、高、下、美、丑。說是會意字,其實好些無法會意,比如美和丑,因為各自的標準不同。我問怎樣分辨,她便給我講了個故事,說很古很古的時候,有個酋長,去遙遠的地方走了一趟,帶回一個女人,從此把結(jié)發(fā)妻子冷落一旁,讓妻子傷心,族人也議論紛紛。這時族里的巫師出面,巫師在夜間的茅舍旁燃起篝火,讓遠方來的女人跳舞,舞影映于墻,巫師將影子畫下來,遍示族人,族人都說:晝夜失序,好丑啊。接著讓酋長的妻子跳舞,巫師將舞影畫下來,遍示族人,族人都說:日月調(diào)和,好美啊。以影繪形,就創(chuàng)造了文字。每個文字都不單純是一個形狀,還埋藏著天地觀和道德觀。人不能做到靈肉合一,人創(chuàng)造的文字卻能做到。

把本子還給她時,我說,你或許要出大力,不僅僅是幫我。

之后我每天去她那里。她不表示歡迎,但也沒趕我走。我看她給人把脈、開藥。病人不多,只有在醫(yī)院久治不愈的,還有被醫(yī)院判了死刑的,才會來找她。以前來找我的人很多,她說,自從搞了合作醫(yī)療,可以報賬,來的就少了,我這里不能報賬。她的醫(yī)術(shù)是師傅傳的,為拿行醫(yī)資格證,又去醫(yī)學院讀了函授。每開一張藥單,簽過名,她都要立起身,莊重地蓋上一個大印。我從沒見過藥單上要蓋印的,一看,印上篆字刻著:漢壽亭侯。這是關(guān)羽的??!她說:關(guān)帝爺義薄云天,神鬼敬畏,蓋上他的印,再惡的鬼也不敢作祟了。我的藥醫(yī)身體,關(guān)帝爺?shù)挠♂t(yī)心。有些病人在醫(yī)院開了單子,把單子拿到我這里來蓋了印,再去醫(yī)院取藥,可醫(yī)院見了這印章,就不給取藥了。用機器治病的醫(yī)生,不懂治病救人這句話,以為治病就是救人,其實治病跟救人各是一門子事。

正這時,一個婦人進來。那婦人三十歲模樣,或許有四十歲,因為她生得很漂亮,漂亮能讓人顯得年輕,這是老天雙倍的恩典。林安平讓婦人坐下,卻不把脈,也不問任何話,就開單子。單子上只寫著一句:出門旅行。然后蓋上漢壽亭侯的大印。只要不給藥,她就分文不取。婦人瞄了一眼藥方,低頭疾走出屋。望著婦人的背影,她說:你看她,胭脂搽得多,衣服穿得少,這是男人不喜歡她了,她對自己作為漂亮女人的資本,絕望了。她的身體沒病,就是焦心,是心病。出門旅行,或許能在路上碰到喜歡她的人,她又能找回信心。

可是,隨著年齡增長,容顏不再,她總有那樣一天。

每個人的身體里都埋著神秘的青春,哪怕這個人再老。至于你說的,光明耀世,光陰仍虧,那是每個人都逃不過的命,但要每個人自己去悟,不悟,就消除不了幻想,跟著也就消除不了恐懼。我不過是給她一次機會。人的一生,有一次機會就夠,不要夢想總有機會給你。老天已經(jīng)待她不薄,她該滿足。其實我是理解她的,不然也不會給她機會。她是想突破邊界。道家煉丹,行外說是想長生不老,當然并沒說錯,但最根本的,是想突破邊界——生老病死的邊界。她也是。她希望自己永遠年輕,永遠美麗,永遠被追求。

這樣做合適嗎?比如說,她是有夫之婦,卻在旅行途中有了艷遇……

我至少沒叫她一個人去旅行。

我覺得這是狡辯,想繼續(xù)問下去,又怕破壞了交流的氣氛,反而封了她的口。畢竟,她從未有過婚姻,還是通常意義上的姑娘。

其實這擔心是多余的,她正等著我問。在她心目中,人至高無上。她說,老天賜人,有人就好。她從那婦人的焦慮或者說絕望中,看到的不是青春和愛情的流逝,而是人脈的斷絕。另一方面,人在明知某些生活的趣味正離自己遠去時,卻不愁苦,也不設(shè)法拯救(雖然往往無效),這樣的人看上去正大光明,其實是無心也無腦;一個人的生活方式并不等于生活本身,生活方式不論多么圣潔,只要無心無腦,就無任何道德可言。

原來她特別愛說,也特別想說。只是沒有聽眾。她的聽眾都是她的信眾,為數(shù)不多,文化很淺,除極個別跟她年齡相當,大都比她年長十多二十歲,甚至三四十歲。

她需要別樣的聽眾,包括從俗世來的聽眾。

現(xiàn)在我成了她的聽眾。經(jīng)過半個多月的交往,我感覺自己跟她有了默契。她也是這樣感覺的。她表達這種感覺的方式,是問我一句話: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嗎?

人不會忘記不愉快的事情。那天你不愉快,我開始也不愉快。

你不愉快是真的,她說,像你們這種縣上的人,往下面一溜達,到處都對你們笑臉相迎,我沒做出那樣子,你覺得受了怠慢,當然不愉快。而我,那天是盛裝見你。我的服裝分為三種——襆服、合服、胡服。我那天穿的是襆服,那是我的盛裝,只有特殊場合才穿,平時是不穿的,你來這么多天,哪里見我穿過第二次?

我很慚愧,也很感動。只是不明白,既然盛裝見我,為什么要給我臉色?反過來問也行:既然不打算歡迎我,為什么又要盛裝見我?這事很久以后我才琢磨出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