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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夢里依稀慈母淚(散文)
來源:文藝報 | 唐德亮(瑤族)  2019年01月04日14:16

母親肯定讀過書,起碼讀過年把私塾。這當然僅僅是我的猜度。讀一年級時,有人說我聰明,已認得不少字。偶見母親坐在屋里,手拿一卷手抄本的《增廣賢文》在讀:“昔時賢文,誨汝諄諄。集韻增廣,多見多聞。觀今宜鑒古,無古不成今?!遍g或放下書本,她也能背出其中的不少“名言”“警句”:“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錢財如糞土,仁義值千金……路遙知馬力,日久知人心……”母親用的是土話,聽起來卻像吟唱,頗有韻味與磁性。故而半個多世紀后,我仍能背出那些經(jīng)典句子。

入學不多久,母親便考我的算術(shù)。她問:

“七加六等于多少?”

“十三。”我答。

“八加九呢?”

“十七?!?/p>

“十減三等于幾?”

“等于七?!?/p>

……

“哦。算你有進步。記住,讀書一定要認真聽老師講課,不可偷懶?!?/p>

沙水沖有個農(nóng)民釆茶戲劇團,常到四鄰八村演出。上世紀60年代初某夜,母親用背帶背著弟弟,牽著我,入里寨(上沙水)看排演。中街的文化室燈火通明,人頭攢動,熱鬧異常,人們圍著村里幾個唱釆茶戲的演員看他們排演。一曲終了,忽見母親竟背著弟弟走上不是舞臺的舞臺,開嗓唱了起來:

啥馬楷噫嘻喲嗬

啥馬楷噫嘻喲嗬

噫呀優(yōu)噫喲嗬

……

只記得這么幾句,什么意思,那時懵然無知。

唱畢,母親又回到座位,靜觀別人唱戲。

父親溘然去世,對母親不啻是個重大打擊。從此,再沒見過她唱戲、吟頌《增廣賢文》,話也少了,每天早起,挑水,燒火做飯,哄、喂弟妹吃飯,喂雞,喂豬,出工,傍晚回來侍弄菜園子,澆水,施肥,除草,摘菜,再煮飯,休息日上山砍柴,摘豬草……忙個不停。

我最喜歡母親趁墟。每次趁墟,她都會買些糖果餅干之類給我們兄妹仨。有時還會買一塊豬肉,改善生活。

某日母親又去趁墟,我與弟弟留守在家。想起平日母親為養(yǎng)豬整日勞碌奔波,于是也學其樣,去田頭溪邊,摘幾把嫩豬草扔進家門口的豬欄,喂那兩條豬。兩條豬初始還“嘖嘖”有聲,吃得甚歡,不料才“和平共吃”一會兒,大豬就霸蠻,擠兌小豬,還踢咬它。我為遭欺負的小豬憤憤不平,用棍子敲打大豬,大豬仍不予理睬。于是怒火中燒,回家拿出一把柴刀,待大豬尾巴伸出欄外,左手將其抓住,“叫你當惡霸!”右手舉刀狠命一砍,“啪”的一下,大豬在慘叫聲中,一截豬尾巴便一分為二,我手里抓著后半截。

我的荒唐行為惹惱了母親。趁墟回來的母親看見鮮血淋漓的大豬,邊罵邊用繩子將我捆綁在屋邊的一根木樁上以示懲罰,村里一群孩子圍觀著看熱鬧。隔壁十婆老聞聲過來,見狀,對母親說:“放了他吧,小孩子不懂事的?!?母親心一軟,便解開了繩子。

我東游西蕩,天黑了,才惴惴不安回家。只見母親伏在臺桌上在嘆氣抹淚。她是為我的不懂事?為被砍掉尾巴的豬?還是為她自己坎坷的命?

我不知道。

我深為自己的魯莽與愚昧而后悔。

母親改嫁離開沙水前,對獨自留下來不隨她走的我進行了一番做人教育:“今后媽不在你身邊了,你千萬不要學偷騙、做壞事,要努力讀書,讀到書,大個(長大)才有出息……”還進行禮貌教育:“見到長輩要有禮貌,打招呼。”

村里幾十戶人家兩三百號人,那么多人,怎樣打招呼?我面有難色。

于是,母親一戶一戶地教我:“某某的爸,要叫他三伯;某某的媽,要喊她六婆;某某的奶奶,要叫一婆老”;誰該叫“三姨、六叔、七伯、八娘、十叔老……”年輕一點的該叫“某哥、某姐”等等,悉數(shù)教了一遍。母親的叮嚀在我心里扎下了根。我雖嘴笨舌拙,但從此見到長輩都會恭敬地打一聲招呼。

改嫁到大富蒙洞后,每年我都會去看母親一兩次。在蒙洞她又生了三個孩子,不消說參加生產(chǎn)隊勞動,就是種菜、養(yǎng)豬、操持家務,就夠她忙累的了。有日趁永和墟,在賣菜的地方見到她,她面前擺著一籮半青半紅的尖辣椒,乏人問津。她說一斤能賣九分錢,如全部賣掉,可賺一元半左右。她給我兩毛錢,讓我去買碗油糍或混飩吃,我遲疑了一下,還是接過了錢,也沒思量她掙一毛錢有多艱難。她那一籮辣椒是否賣光了我不知道,揣著兩毛錢,我高興地離開了她。

1973年冬某日,德星弟來到我讀書的永和中學,告知我母親病重,想見我。我向老師告了假,匆匆趕往大富。走進衛(wèi)生院母親的病房,恰逢她正伏在床邊朝地上的痰盂“咯—咯”地嘔吐。見到我,她吃力地坐到床頭,微笑了一下,高興地說:“你不來,怕是我們再也見不到面了。唉,剛才黃膽苦水都嘔出來了。”我的心一沉,眼淚奪眶而出。仔細端詳母親,發(fā)現(xiàn)她瘦了,更虛弱了,鬢邊又添了些白發(fā)。她告訴我,她得的是風濕性心臟病,醫(yī)生說是過于勞累造成的,已經(jīng)很嚴重。“這回怕是好不了了?!睂儆谀赣H的河流日漸干涸,而我情感的河流卻在澎湃。我陪了母親一星期,為她端水,幫她取藥,聽她半夜呻吟、嘔吐,我焦慮,揪心,為母親難受,安慰她,但也無能為力。我請假的時限到了,臨別那天下午,我對她說:“媽,過幾天我再來看你。”說完,依依不舍離開了衛(wèi)生院。

走出院門,經(jīng)公社黨委、糧所、百貨公司,繞了半圈,上了公路,又走了一小段路,下意識地往左邊衛(wèi)生院方向望了一眼,驀地,只見衛(wèi)生院側(cè)邊水渠與菜地邊,站著一個人,很是眼熟,定睛細看,竟是母親!原來,她不顧沉疴,起床出門,冒著凜冽寒風,來到溪渠邊,知道我必定從這里路過,肯定是為了再看我一眼。我心里一熱,喊了一聲:

“媽!”

“茍廣!”母親吃力地叫了一聲我的乳名。

隔著溪渠與菜地,母子倆佇立著,對視著。

良久,我喊一聲:“媽,你保重,我走了?!闭f完,三步一回頭地離開大富。

這是我與母親的最后一面。

這是最刻骨銘心、最悲情的最后一面。

幾天后,德星弟又來到學校,哽咽著將噩耗告訴我:“媽……她,她……”

我立刻明白了什么。最不愿聽到、最不幸的事終于降臨了!原來母親早幾天病情加重,被送去縣人民醫(yī)院,早上大叫一聲“我很難受!”醫(yī)生趕來,搶救無效,匆匆離世。見到躺在太平間的母親,我淚如泉涌,不愿相信、但又不得不接受這一殘酷的事實。

送別母親,我終于意識到,我真的是一個失去父親又沒了母親的孤兒。

“夢里依稀慈母淚。”常常,我會在夢中想起她的音容笑貌,她的諄諄教誨,她那辛勤勞作的身影,還有衛(wèi)生院溪渠邊的最后凝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