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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學(xué)》2019年第1期|柏川:走向烤鴨店(節(jié)選)
來源:《北京文學(xué)》2019年第1期 | 柏川  2019年01月09日09:08

女人嫁給富家,卻并不幸福。她的男人并不愛她,到處拈花惹草,她不過是男人家庭機器的一個配件。她所在的家庭簡直就是一座監(jiān)獄,婆婆是監(jiān)獄長,兒子是獄卒。她只是在“放風(fēng)”(即到對面的烤鴨店去給兒子買烤鴨)的時候才能獲得短暫的自由。什么原因讓她過上了這煉獄般的生活?

婆婆喊我下樓給兒子買烤鴨的聲音尖細(xì)而響亮,常常讓我驚慌失措,然后腳不擇步地往樓下跑。在樓梯上,我不小心踩空了,身子使勁搖晃了一下,婆婆又大聲尖叫起來,又暈了?是不是老毛病犯了呢?好好一個姑娘糟蹋成這樣,成果,這個狼不吃的畜生!

成果是我丈夫,他是個有錢的老板。但他的錢沒有治好我的抑郁癥。他帶我去了北京上海很多大醫(yī)院,吃了很多好藥,我的抑郁癥反而是越來越嚴(yán)重了。我整天待在家里,除了一天三頓飯,就窩在樓上的臥室里。頭暈和失眠陪伴著我,夜里大睜著眼睛,盯著窗戶上的微光,一夜一夜地浮著,生出各種幻覺來。女人高跟鞋的聲音,成果開著汽車回家的聲音,開關(guān)大門金屬碰撞的聲音,咳嗽聲和他上樓時弄出來的很響的腳步聲。在這一連串的聲音里,我浮起來,又沉下去。后來只剩下高跟鞋踩在醫(yī)院的過道里發(fā)出的刺耳的聲音,由遠(yuǎn)及近、又由近及遠(yuǎn)反反復(fù)復(fù)地響著,在我敏感的神經(jīng)上敲擊著,叫我無法入睡,再后來那聲音就變得讓我害怕。我豎起耳朵等待成果回家的汽車聲、腳步聲和咳嗽聲,一夜一夜地等待,希望這些聲音能減輕我的恐懼,可是那些聲音最后竟完全地消失了,成果對我徹底失望了,他不再回家來。

抑郁之后,我又患上了眩暈癥。經(jīng)常突然暈倒,弄得全家人手足無措。其實,今天,我并沒有暈,我是不小心踩了空,但我很快就站穩(wěn)了。我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暈了,這些婆婆都不知道。我接過婆婆遞給我的一百元錢時,我告訴她我沒有暈。可是她還是狠狠地罵了一句,成果,這狼不吃的畜生!

婆婆把我得病的原因歸咎于成果拋棄了我。實際上成果并沒有完全拋棄我。他帶我去看病,坐了無數(shù)趟飛機。他還讓司機每天送新鮮的櫻桃和草莓給我吃。我得病,是因為我不小心碰上了他。那天我要不去醫(yī)院,就什么事情都不會發(fā)生。那天成果扶著那個女孩從醫(yī)院的婦產(chǎn)科出來的時候,我就拿著給婆婆買的藥和我婆婆站在醫(yī)院的過道里。而就在那天的頭一天晚上,成果電話告訴我們他出國了。在這兒碰見他,我和婆婆都傻了。我手里的藥掉在了地上。我看見婆婆走過去在他漲紅的臉上狠狠扇了一巴掌。他就一手捂著臉,一手扶著那女孩朝對面的電梯走過去。成果很重的腳步聲里突起一陣高跟鞋踩在醫(yī)院過道里刺耳的聲音。他們在電梯門口停下來。我迫切地希望成果能回頭,只是看我一眼,表示一下歉意也好,可是他沒有回頭,連身子也沒有側(cè)一下。他們的背影在電梯門口消失的時候,我眼前突然黑了一陣,身子就開始在一片混沌中旋轉(zhuǎn)。

從我家到烤鴨店,需要走20分鐘。其實并不太遠(yuǎn),出了單元樓,穿過小區(qū)的兩片草坪,往南出了小區(qū)大門,在隔著花池的人行道上走500米左右,再橫穿過街道,就看見老農(nóng)的烤鴨店了??傞L就是半里地??墒俏椰F(xiàn)在能夠在這一小段路程里慢慢地走,隨便想一些心思。我兒子喜歡吃烤鴨,每天都要買半只來。婆婆讓我去買烤鴨,也不是想要指使我干活,我們家不需要我這樣的人干活,她只是想讓我出去走走。第一次去烤鴨店,是婆婆領(lǐng)著我去的。她不耐煩地拉著我的袖子往門外走,嘴里不停地叨叨著:悶、悶,快悶出毛了,跟我出去走走吧。我就跟在她屁股后,畏畏縮縮走在大街上,不敢抬眼看人。到了烤鴨店,婆婆和烤鴨店的老板說話,我就站在一邊,傻子一樣愣愣地看。婆婆指著我跟烤鴨店的老板說,這就是小婭,她得了抑郁癥。是我那狼不吃的兒子毀了她。好幾個月,她都沒出門了。烤鴨店的老板留著長頭發(fā),穿一件白棉布大褂,黑色的老板褲很寬,顯得他又胖又高。他溫和地看著我跟婆婆說,別擔(dān)心,她會好起來的。婆婆的話讓我覺得有點丟人,我雖然不說話,但我不想讓她那樣說我??墒沁@個胖男人的話讓我很愉快。他說我會好起來的時候,我就朝他微微地笑了。他朝我會意地點了點頭。我聞到一股濃濃的烤鴨味兒,就生出了滿嘴口水,我怕別人看見,又使勁地把口水咽進肚子里。婆婆買了烤鴨往回走,我就不斷回頭去吸那烤鴨的香味。后來,婆婆讓我一個人去給兒子買烤鴨。我就每天能聞到那種濃濃的烤鴨味,我一下喜歡上了烤鴨店的味道。再后來我知道了烤鴨店的老板叫老農(nóng),知道他從北京來。他給我講他的故事。

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出了單元樓,在小區(qū)草坪邊上慢慢地溜達。我現(xiàn)在喜歡想那些愉快的事情,而那些愉快的事情都和烤鴨店、和那個叫老農(nóng)的男人聯(lián)系在一起。老農(nóng)的頭發(fā)很長,垂在肩上,他長著一張國字臉,眼睛內(nèi)雙,眼珠黑白分明,十分清澈。鼻梁挺直,嘴唇奇厚,肉墩墩的特性感。他穿的衣服也和一般人不同,衣服褲子都十分肥大。布料都是清一色的棉布。他的樣子不像開烤鴨店的老板,倒像個歌星或者畫家。他帶一雙透明的一次性塑料手套,一手托著一只烤得焦黃油亮的烤鴨,一只手拿著一把細(xì)長的刀子,熟稔地把鴨皮削到一個托盤里,然后讓他身邊的小伙計小劉端過來,再端來一盤甜醬、黃瓜條、蔥絲、尖椒和薄冰,他就小心翼翼地坐在我對面的椅子上,教我怎么卷著吃。他卷一個我吃一個,他再卷一個,我就再吃一個。他一邊看著我吃,一邊哄小孩似的念道:疙瘩老婆攤煎餅,攤一頁吃一頁,不給老漢撇一頁。開始不管他怎么逗,我都不笑,傻傻地等著他卷,我吃,直到他怕我撐著,不卷了,我才拿餐巾紙擦嘴。后來,他再念“疙瘩老婆攤煎餅”我就笑了。他說,小婭,喜歡天天吃烤鴨嗎?我點頭。他就說,我天天做給你吃。后來他問,小婭喜歡天天吃烤鴨嗎?我就說,喜歡。當(dāng)我開始說話的時候,他興奮地大聲喊,她會說話了,老天啊,她會說話了!我就直愣愣地看著他,我不知道我會說話了,他為什么那么高興?再后來我的抑郁癥慢慢好起來的時候,我看出了老農(nóng)喜歡我。

我出了小區(qū)的大門,走在大街旁邊的人行道上。已經(jīng)是暮春時節(jié),街兩旁的柳樹抽出嫩黃的葉子,黃絨絨的讓人感覺暖和極了。不知細(xì)葉誰裁出,二月春風(fēng)似剪刀。我背出這句詩的時候,滿心的愉悅,步子也邁得輕快起來?,F(xiàn)在我的抑郁癥已經(jīng)完全好了,想去哪里我就可以去哪里。那天老農(nóng)要帶我去他鄉(xiāng)下的鴨塘。我就跑回家去,把給兒子買的半只烤鴨交給婆婆,婆婆說,你去哪兒?過去悶得不出門,現(xiàn)在瘋得不回家,丫頭片子,你倒是說話呀!我朝婆婆傻笑了一下,抽身跑出家門。老農(nóng)開著他的破吉普在小區(qū)門口等我。

我坐上老農(nóng)吉普車的時候,就感覺像坐了輛四輪拖拉機,全身都在晃,全身都在響。我說,老農(nóng),這車不會壞在路上吧?老農(nóng)扭過頭來笑著說,車壞在路上,我背你走。老農(nóng)的每句話都讓我有點感動。雖然這車顛得我頭暈,和我丈夫的奔馳比起來,坐著確實不怎么舒服,可我心里舒服。老農(nóng)一手開著車,一手搭在我的肩膀上,那樣子看起來很酷。我說,老農(nóng),你過去北漂的時候做什么?他說,畫畫。我說,后來怎么回來了?他說,和我一起畫畫的女孩給了我十萬塊錢跟一有錢的老板跑了,我就一氣之下卷鋪蓋回老家,開起了烤鴨店。聽到“有錢的老板”這個詞組,我就低下頭不再說話。老農(nóng)沒有注意到我的表情,繼續(xù)說道,現(xiàn)在的女孩,只長了前(錢)心,沒長后心。我抬起頭問他,那女孩漂亮不?他說,記不清長什么樣了。我就笑了。

在一個開滿槐花的村口,老農(nóng)把車停下來。他收回胳膊扭過頭來看我。我的臉一定映在潔白的槐花里,我知道我的皮膚很干凈,這是天生的。剛剛?cè)鶜q的我映在春天的槐花里,一定還有幾分美麗。這些,我都是從老農(nóng)的眼睛里讀出來的。他就那樣傻傻地看了我半天,罵了一句:這么美的女人,不懂珍惜,真他媽的禽獸不如!聽他這么一罵,我感覺有一顆眼淚從臉頰滾下來,滑到了嘴里,咸咸的。

我說,鴨塘還遠(yuǎn)嗎?他說,不遠(yuǎn),就在前頭。我就和他下了車走著往鴨塘去。鴨塘在村后的一座小山下。是一個天然的池塘,大約有五十畝見方,成不規(guī)則形南北延伸成一片條帶狀的水域。塘水是溫綠色的,塘上漂著一條竹筏子,一個臉色黑紅的女孩站在竹筏上用一條長篙在水里劃著,趕著一群黃澄澄的鴨子在水里游。每只鴨子都像一個小游艇,一群鴨子就畫成了一個金黃色的大游艇,向我們慢慢地游過來。塘的周圍長滿柳樹和其他一些暖溫帶的針闊葉混交樹,把塘嚴(yán)嚴(yán)實實地圍起來,樹下密密匝匝的灌叢和草皮中間延伸出一條岸邊的小路,我們就順著這條小路走進鴨塘的深處。老農(nóng)指著竹筏上放鴨子的女孩跟我說,她是我表妹妞妞,不愛念書,我姨就讓她來給我看鴨塘。女孩就憨憨地朝我們笑,所有的鴨子也都停住了游,大蒲扇腳丫子浮在水里,好奇地注視著我們。她多大了?我問。17歲。老農(nóng)邊說便讓女孩把竹筏劃到我們腳下,他拉著我跳到竹筏子上,拿過妞妞手里的長篙在水里一撥,竹筏就帶著我們游到了對岸去。

鴨子“嘎嘎嘎”地叫起來。整個水塘氣氛有點異常,我搭著老農(nóng)的胳膊跳到岸上,腳剛剛落在草叢里,就看見一只綠脖子的野鴨從岸上的樹叢里躥出來,對著鴨群“嘎嘎嘎”地叫著。鴨群就整體向野鴨的方向移動。我不知道那是一只野鴨,就問老農(nóng),那只鴨子怎么和別的鴨子不一樣?老農(nóng)說,一只野公鴨。耐不住寂寞,跑出來找老婆。野公鴨,你怎么知道它是公的?你沒看見它那架勢像一個很久沒做過愛的野戰(zhàn)將軍。我看了老農(nóng)一眼,他目不斜視地望著那只野鴨繼續(xù)說,不過,它的樣子真有趣,它們過著跟人一樣的生活啊。不過鴨們比我們過得舒服多了,如果它們最后不被吃掉的話。老農(nóng)邊說邊把手里長篙交給他表妹,拉著我往對岸的林子里走。我不斷扭頭去看那只野公鴨,它已經(jīng)跳到了鴨群中間,用那只金黃的扁嘴一下一下啄著一只小黃鴨的尾羽。其他的鴨子都圍著野公鴨轉(zhuǎn)著游,野公鴨又轉(zhuǎn)身去追別的鴨子,鴨子們便在水中歡快地嬉戲起來。我看得發(fā)呆,竟不知什么時候,老農(nóng)已經(jīng)把我?guī)У搅艘粋€別樣的去處。

老農(nóng)鴨塘的密林深處開拓出一大片土地,還修建了一排結(jié)實漂亮的石頭房子。老農(nóng)管石頭房子叫“老農(nóng)別墅”,管這片地方叫“老農(nóng)莊園”。他就是這里的莊主。他把我?guī)У绞^房子里,里面有些壓抑,也有些陰冷。房頂很低,房頂是用木板蓋起來的,從里面看,能看見那一條條的有些發(fā)黑的木板子。從外面看,還是一條條發(fā)黑的木板子。石頭房子和另一座房子中間隔著一些小門,連通著。石房子的墻上畫了各色各樣的圖畫,因為房子里光線暗,看不清,只看見一些線條,像是古代的一些春宮圖。還有二十四孝的速寫畫。中間最大的一座石頭房是一個真正的畫室,里面掛著很多油畫。還亂七八糟地放了一些桌子、畫布、畫架和五顏六色的顏料,墻上掛了一排大大小小的畫筆。你就在這兒畫畫嗎?我在羅立忠的油畫《父親》前面站住,我喜歡這幅油畫,畫里的父親極像我的父親。滿臉溝壑縱橫的褶皺。老農(nóng)說,這是我臨摹的。在國家美術(shù)館我和一位同學(xué)通宵達旦擬了半個月。怎么樣,還像嗎?我說,你不說,我還以為是原作。老農(nóng)從后面攔腰摟住我說,如果你喜歡,我把它送給你。我沒有吭聲,我感覺一股溫暖的氣流正侵入我的身體,我小聲叫著,老農(nóng),老農(nóng)!轉(zhuǎn)過身來,仰起臉迎著他俯下來的嘴唇。那一刻,空氣凝固了。

……

作者簡介 柏川,原名王百靈,女,生于70年代,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全委會委員,晉城市作協(xié)副主席。作品散見于《北京文學(xué)》《黃河》《莽原》《散文選刊》等刊。著有散文集《土塄上的孩子》?,F(xiàn)居山西高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