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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鍾書與中國現(xiàn)代批評的困境
來源:《河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 | 邵寧寧  2019年01月17日08:29

錢鐘書是現(xiàn)代中國最具博見卓識的評論家,終其一生,除早年一段時期外,甚少對現(xiàn)代文學——尤其是新文學,發(fā)表正式的評論。不過,從他的一些文學作品,如小說《圍城》《貓》,以及某些私下談藝的詩文中,讀者還是可以曲折地看到他對現(xiàn)代文學的某種態(tài)度。其批評方式的這種曲折性,反映了現(xiàn)代文學批評美學原則與倫理原則間的一種微妙矛盾和沖突,其所創(chuàng)造的“小說中之談藝”的方式,也為現(xiàn)當代文學批評突破某些復雜的困境提供了一種路徑。

一、《落日頌》批評中的話語纏繞

錢鐘書的一生與現(xiàn)代“文壇”頗有交往,但又總是保持著若即若離的關(guān)系。20世紀30年代初(1929-1933)他在清華大學外文系讀書時,正是“京派”形成、中國新詩由“新月派”轉(zhuǎn)向“現(xiàn)代派”之際,其時,清華的校內(nèi)外聚集了一批文壇精英。受時代及環(huán)境影響,學生時代的他也曾在《新月》等刊上發(fā)表了有關(guān)現(xiàn)代文學的評論,如對周作人《中國新文學源流》的批評,對沈啟無《近代散文抄》的評論等,都不獨是純學術(shù)的文字,抑且對新文學的傳統(tǒng)及流行風氣,有某種獨到的認識意義。其中尤為突出的,是對曹葆華詩集《落日頌》的一篇批評文字。

曹葆華《落日頌》初版本

這篇原刊于1933年《新月》月刊第4卷第6期的短文,或許要算中國現(xiàn)代文學批評中最為奇特的文字之一。它奇就奇在對評論對象價值判斷自始至終的吞吞吐吐、抑揚不定。對同輩友人詩作的批評,一般都是要表揚其成就的,但這篇文章開頭就說,“已往的詩人呢,只值得我們的記憶了,新進的詩人還值得我們的希望——希望到現(xiàn)在消滅為已往的時候,他也能被記憶著”。接著又說,有一種詩人“讀者不是極端喜愛他,便是極端厭恨他”,《落日集》的作者正是這么一種詩人,他的兩部詩集“從來沒有碰到公正無偏頗的批評”。這自然很引起讀者的期待。那么,接下去的錢氏,又要給他如何“公正”的批評呢?

在他的詩里,你看不見珠璣似的耀眼的字句,你聽不見喚起你腔子里潛伏著的回響的音樂;他不會搔你心頭的癢處,他不能熨帖你靈魂上的創(chuàng)痛……這種精神上的按摩(Spiritual massage),不是他粗手大腳所能施行的。不過(一個很大的“不過”),他有他的特長,他有氣力——一件在今日頗不易找的東西。他的是一種原始的力,一種不是從做工夫得來的生力,像Samson?!肮P尖兒橫掃千人軍”,他大有此種氣概;但是,詩人,小心者,別把讀者都掃去了!

先是一連串的否定——不見、不會、不能,然后筆鋒陡轉(zhuǎn),在一連串的欲揚先抑后,終于要指出作者的優(yōu)點了,然而又像是賣了個大關(guān)子的“不過”之后,我們等來的,卻只是“一種原始的力”。“不見”“不會”“不能”的,都是人們常欲從“詩”中覓得的東西;“不過”帶來的,卻只是“一種不是從做工夫得來的生力”。這里提到的Samson,通譯參孫,原指的是《舊約·士師記》中一個力大無窮卻不免有點有勇無謀的勇士?!肮P尖兒橫掃千人軍”該是一種極高的贊譽吧,然而緊接而來的勸誡,以及“有了氣力本來要舉重若輕的,而結(jié)果卻往往舉輕若重起來”,以致連作者的小詩,在他看來,也都不免于“笨拙”。好不容易從中找到一點“夷猶駘蕩”之韻,卻又發(fā)現(xiàn)是“舊詩的滋味”等等,處處一波三折,欲揚先抑,揚而又抑,顯見其中流露的遺憾遠超于贊賞,“作者的雕琢工夫粗淺得可觀:留下一條條縱著橫著狼藉的斧鑿痕跡,既說不上太璞不雕,更談不到不露藝術(shù)的藝術(shù),作者何嘗不想點綴一些燦爛的字句,給他的詩增添上些珠光寶氣,可惜沒有得當”,“在作者手里,文字還是呆板的死東西,他用字去嵌,去堆詩,他沒有讓詩來支配字,有時還露出文字上基本訓練的缺乏”,“作者的比喻,不是散漫,便是陳腐,不是陳腐,便是離奇”。

看畢全集之后,我們覺得單調(diào)。幾十首詩老是一個不變的情調(diào)——英雄失路,才人怨命,Satan被罰,Prometheus被縶的情調(diào)。說文雅一些,是擺倫式(Byronic)的態(tài)度,說粗俗一些,是薛仁貴月下嘆功勞的態(tài)度,充滿了牢騷、侘傺、憤恨和不肯低頭的傲?!髡叩脑姴粌H情緒少變化,并且結(jié)構(gòu)也多重復。

這樣的說辭,真讓人弄不清,他究竟是在夸贊,還是貶抑?所有的不足,都切實可見;所有的長處都捉摸不定或僅僅屬于一種可能與前景。文章最后的結(jié)論是:“作者最好的詩”是“還沒有寫出來的詩”。

這樣的評論,不知曹葆華當時讀了是何感受,但這樣繞來繞去地說話,就錢鐘書自己,恐怕也很難說從中能享受到多少審美和批評的快感。曹葆華是的清華校園詩人,1927年考入清華外文系,1931年考入清華研究院,1930年至1932年相繼有《寄詩魂》《靈焰》《落日頌》等詩集出版。其創(chuàng)作一時頗得新月派文人贊譽,朱湘說《寄詩魂》“用一種委婉纏綿的音節(jié)把意境表達了出來,這實在是一個詩人將要興起了的吉兆”;徐志摩贊他“情文恣肆,正類沫若,而修詞嚴正過之”;聞一多說他“規(guī)撫西詩處少,像沫若處多。十四行詩,沫若所無。故皆圓重凝渾,皆可愛”。羅念生甚至說,讀了《寄詩魂》,“好像在迷夢中忽聽了鈞天的音樂”。比照這些評論,再看錢鐘書上面的批評,真不免讓人疑心他是否真的失于“刻薄”?然而,翻檢今天各類現(xiàn)代文學史,《落日頌》似乎的確不像當初那樣得到看重卻也是真的。

二、批評的美學原則與倫理原則

可以說,錢鐘書這里所遭遇的,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批評始終面臨的一種困境。按理說,文學批評是一種審美實踐,對一個藝術(shù)作品優(yōu)劣得失的判斷,首先應(yīng)遵從美學原則的指引。然而,在實際過程中,所有的批評又都是在人際關(guān)系中進行,審美的批判不可能脫離現(xiàn)實倫理的制約。誠如馬克思主義批評所指出,所有的人,都是社會生活中的人,都從屬于具體的國家、民族、階級、社群、團體、家庭,以及種種常被稱為“圈子”的倫理關(guān)系網(wǎng)絡(luò)。無論任何時候,人們說話和做事,都不得不受到這樣一種倫理關(guān)系的影響。不管是中國傳統(tǒng)社會倫理中的“為尊者諱,為親者諱,為賢者諱”,還是現(xiàn)當代文學中的文藝為特定群體服務(wù),都是這樣一種批評原則的體現(xiàn)。也正是在這樣的觀念下,才有了漢賦中“欲諷反諛”的特點,也有了當代文學中一度堅持的“政治標準第一,藝術(shù)標準第二”的次序。

自20世紀50年代以來,文學批評多矛盾于政治標準與藝術(shù)標準之間,“政治標準第一”成為鐵律。但追根究底,所謂政治標準也不過是倫理標準的一個特殊的領(lǐng)域而已。批評者作為一個社會人,其立場和觀點必然受到某些社會關(guān)系的制約,就此而言,要求批評者須堅持從某種特定的立場、觀點(包括階級、民族、國家等)出發(fā)看待問題的原則,其實也是對一種特定的倫理義務(wù)的申明而已。對此,錢鐘書似乎也無異辭。然而,即便如此,也擋不住他在一些不影響“政治大原則”的領(lǐng)域中,表達他對文學批評中美學原則絕對性的維護態(tài)度。

中國傳統(tǒng)的理論話語,常將一個人所面對的倫理關(guān)系劃分為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也就是所謂“五倫”。這其中父子、夫婦、兄弟三對,主要在家庭之內(nèi);君臣、朋友,則更多涉及其與國家、社會、他人的關(guān)系。在現(xiàn)代生活中,君臣一倫,常被置換為個人與國家/社會的關(guān)系,朋友一倫,則更多涉及其與他人的關(guān)系。就文學批評而言,家庭內(nèi)部的關(guān)系似乎不是主要的方面。除了一些特殊的時期,如20世紀特別是“當代文學”中,國家(階級、政黨)政治的要求被特別突出之外,多數(shù)時候,困擾或影響批評之公正的,還是可以標志為“朋友”的各類社會關(guān)系。這里說到的批評的倫理原則,也并不是歷史上曾經(jīng)流行的以道德意識為中心的那些批評實踐,或現(xiàn)代更寬泛意義上的文本闡釋指向,而是主要受人情影響而致批評失偏的那種看上去并不“高級”的現(xiàn)象。

王培軍著《光宣詩壇點將錄箋證》

現(xiàn)代批評同時受美學原則和倫理原則的制約,但兩者并不總處于平衡的地位。相反,受種種政治/人情因素的制約,美學原則常受倫理原則的牽掣而發(fā)生不同程度的扭曲、變形,是為種種倫理的考慮放寬/調(diào)整批評的標準,還是堅持藝術(shù)的原則不顧其他一切?這始終是一個需要面對的問題。放遠了說,客觀、公正都是容易的,然而很多時候,一個批評者一旦進入實際的批評情境,無論是從“朋友”立場,還是扶植新事物的需要,似乎都被隱隱召喚著多說點兒鼓勵的話,但說這類鼓勵的話該把握怎樣的尺度,怎樣既鼓勵人,又不違背“談藝之公論”,卻并不是一樁容易的事。理想的文學批評講究知人論事,然而,批評者與批評對象關(guān)系過于接近,也就會帶來新的麻煩。在這樣的情況下,說還是不說,就是一個讓嚴謹?shù)呐u者感到相當為難的問題。當初汪辟疆撰成《光宣詩壇點將錄》,被章士釗刊載于《甲寅》之后,也是頗感兩難,“惟余雅不欲于此時流布,又以錄中所評諸人,寓貶于褒,且有肆為譏彈之詞,而其中人又多健在,有不可不留為后日見面地者,故于校稿時,稍為更易,實乖余本旨”。 在這種情況下,如何謹慎地選擇批評話語,既能表達自己的真實感受,又不致?lián)p傷被批評者的虛榮或自尊,就是一樁頗有難度的事。這就是說,批評者必須審慎,必須仔細地考慮如何選擇最恰當?shù)姆绞奖磉_那些負面的批評意見。曹葆華是比錢鐘書高兩級的學長,這樣的關(guān)系,必然導致一種復雜的批評心理。話語纏繞所體現(xiàn)出的,正是思想的困難。這種受倫理原則制約,改直率的批評為敷衍、客氣或委婉的諷喻的現(xiàn)象,自古以來即已存在,追根究底,仍然是有違做人之“誠”與批評的本意的事。然而,自文學批評擺脫于簡單的遵命政治之后,它實在已成當代批評最難克服的痼疾之一。

章士釗主編《甲寅》雜志

除了話語策略,這里還涉及批評的另一種標準問題:只要是批評,就必然要涉及價值判斷。然而,評價尺度的選擇,又必然涉及如何確定參照系的問題。也就是說,當我們說一個作家、一個詩人取得了杰出成就時,必須同時考慮,是將他放在什么樣的參照系中進行評價的;當我們說一首詩、一部小說或戲劇了不起的時候,也須考慮,究竟是從什么樣的語境中得出這樣的判定。

艾略特說:“從來沒有任何詩人,或從事任何一門藝術(shù)的藝術(shù)家,他本人就已具備完整的意義。他的重要性,人們對他的評價,也就是對他和已故詩人和藝術(shù)家之間關(guān)系的評價。你不可能只就他本身來對他作出估價;你必須把他放在已故的人們當中來進行對照和比較。”也正因此,E·福斯特在《小說面面觀》中才化歷時為共時,想象出一種古今作家都坐在大英博物館里寫作的競賽場面。而艾略特在《傳統(tǒng)與個人才能》的名文中,也將文學的“歷史意識”表述為“一個人寫作時不僅對他自己一代了若指掌,而且感覺到從荷馬開始的全部歐洲文學,以及在這個大范圍中他自己國家的全部文學,構(gòu)成一個同時存在的整體,組成一個同時存在的體系”。直到米蘭·昆德拉,我們?nèi)匀豢吹?,歐美文學傳統(tǒng)中最優(yōu)秀的那些作家,仍然堅持的就是這樣的“歐洲的”尺度。到20世紀后,這個尺度甚至漸漸被放大到全球,“五四”以后抱著“走向世界”夢想的中國作家,更常從世界文學或古今中外的角度,確立他們的文學標準。一個最有趣的例證,或許是王曉明在《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論·序》里忍不住地對20世紀文學,尤其是當代創(chuàng)作表達了不滿足之后,對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馬拉佐夫兄弟》所表達出的那種景仰。而近些年來,中國文學界對諾貝爾獎的超常關(guān)注及某種失望,也正是來源于此。

由這樣理想的參照系或語境得出的判斷,當然完全不同于將其限定于某種特定情境的標準。然而,就大多數(shù)的批評實際而言,人們遵循的其實是另一種標準——相對的標準,也就是通過把藝術(shù)評價的參照系限定在某個具體的時代或具體的范圍,從而為標準的“放寬”留出余地,而把批評的美學原則也就正好這樣悄悄地退讓給了某些倫理的要求。正是在這種倫理原則的干預下,文學批評中才出現(xiàn)了一種美學相對主義,也正是在這樣的原則下,本該是指對一些民族或文化共同體精神生活發(fā)生過決定性影響的文獻的“經(jīng)典”一詞,也會被用于對某些特定時期、特定領(lǐng)域、特定需要的典籍的評估,以至出現(xiàn)了“民國經(jīng)典”“當代經(jīng)典”“紅色經(jīng)典”一類的說法。在這樣的情況下,如何維護批評標準的美學“絕對性”或“有效性”,也就越來越成為一個問題。

三、堅持“談藝之公論”:“雖即君臣父子之誼,亦無加恩推愛之例”

就這一角度看,1955年同樣發(fā)生在錢鐘書身上的圍繞盧弼《慎園詩集序》的一段爭執(zhí),就可謂當代批評史上一件頗有意義的事件。雖然在當時,它很大程度上只是發(fā)生在已退出公眾視域的舊詩領(lǐng)域。

事情的緣起是:1955年,寓居天津的老詩人盧弼寫信給錢鐘書,要他為其《慎園詩集》寫序,但不料序成后卻引起他和盧及盧氏友人金鉞之間的一場爭論。原因在于錢序在高度評價盧詩的同時,卻對其湖北同鄉(xiāng)詩人樊增祥、左紹佐、周樹模、陳曾壽頗多疵議,盧氏友人金鉞因之批評錢鐘書:

乃不嫌悉抑并世之人,藉與獨揚作者,且不止于抑,直一一詆譏之。則其揚也,其果為“修詞立誠”也否耶?恐讀者亦將有所致疑也。向讀此君著作,其浩博至可欽,而鋒芒殊足畏……為人作序,亦用此法,似欠含蘊,殆由積習使然歟?

于是,盧弼又寫信給錢鐘書請他修改序言,其中說:“竊以大筆溢美之辭,遂啟下走懷慚之念……楚中三老,流譽京華,屬在后進,曷敢轅轢鄉(xiāng)賢。任先(陳曾壽)同學,伊呂伯仲,地丑德齊,互相割據(jù)。左右臧否人物,自有權(quán)衡,惟序于拙集中,辭氣之間,似宜斟酌,無令閱者疑訝。如承修飾,益臻完璧,冒昧陳辭,伏希諒恕?!比欢X鐘書回信,仍然堅持一字不改。云:

慎之詩老吟幾:前奉手教,正思作報,又獲賜書,益佩長者之古心謙德。拙序?qū)僭~甚拙陋,然命意似尚無大過,文章千古事,若以年輩名位迂回袒護,漢庭老吏,當不爾也。司空表圣之詩曰:“儂家自有麒麟閣,第一功名只賞詩?!碧谱游髦娫唬骸霸娐蓚麌浪乒讯鳌!眹牢渲诙鸥Γ饕?,而篇什只附驥尾以傳。魯直之于無己,宗師也,而后山昌言曰:“人言我語勝黃語。”雖即君臣父子之誼,亦無加恩推愛之例。故杜審言、黃亞夫,終不得為大家。而《樂全堂十集》,未嘗與王、朱、袁、趙之作,等類齊稱。雖然,公自盡念舊之私情,晚則明談藝之公論,固可并行不悖耳。和邵諸聯(lián),典麗之至,鄙言樊山不能專美,此即征驗,公既遜讓未遑,而復錄爾許佳句相示,豈非逃影而走日中乎?一笑……

盧弼又將此信給金鉞看,金鉞復函承認,“復書‘漢庭老吏’、‘談藝公論’各說,適符管窺所及”。但仍認為,這樣的評論“自為著書則可”,拿來作序則未必恰當,“……若先輕議其人之鄉(xiāng)邦群彥,借為推重其人出類拔萃之張本,試思即覿面語言,亦未為得體……至援引鄉(xiāng)賢為比,命意本佳,只措詞稍未圓融,致落痕跡,未免使受者難安,讀者生訝”。建議“可將此二札綴次序后,庶幾彼此兩全其美,而讀者亦可無議于后,且不負知音見賞之盛意”。

其后,盧氏按金鉞意見,將二人書信,并錄《序》后,同時又作了一首《楚三老詠(樊樊山增祥、左笏卿紹佐、周沈觀樹模)》,以沖淡錢氏評論可能引起的對賢不恭的影響,“錢君偶爾騁筆鋒,一時興到忘爾汝。高文自垂天壤間,藐躬跛踧竊不取。后生禮宜敬前賢,安敢自矜大言詡。賦詩陳詞告來茲,庶幾僭越憾可補 (錢君默存為拙吟撰序,稱許逾量,感而賦此)”。

對于這場爭執(zhí)的具體是非,卞孝萱在詳細比較諸家(包括王欣夫、金鉞、甘鵬云、徐沅、胡先骕)對盧詩的評論后已指出:錢鐘書“對盧弼的評價,與諸家對盧弼的評價,是相同的或相近的,錢自信為‘談藝之公論’,是無愧的”。

然而,這里涉及的批評標準或批評原則問題,仍然值得深思。錢氏所謂“談藝之公論”,涉及的正是批評的藝術(shù)標準或美學原則問題;而所謂“念舊之私情”,則是批評涉及的人際關(guān)系或倫理原則問題。對于錢鐘書,前者是根本的原則。杜甫說“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司空圖說“儂家自有麒麟閣,第一功名只賞詩”;唐庚說“詩律傷嚴似寡恩”,都是將藝術(shù)的標準當作不受任何其他干擾的獨立標準的一種表達。雖說都是古人的話,卻也表達了錢氏一生追求的根本。按這種標準,藝術(shù)的評價,“雖即君臣父子之誼,亦無加恩推愛之例”,“若以年輩名位迂回袒護,漢庭老吏,當不爾也”。

也就是詩律之為律,頗類于法律,其中是非判斷,是容不得任何私情的。再往前看,錢鐘書這種對詩藝批評標準美學絕對性的強調(diào),也使人想到,1945年他在上海美軍俱樂部談中國詩時,所說的“中國詩并沒有特別‘中國’的地方。中國詩只是詩,它該是詩,比它是‘中國的’更重要”。即便不是為了品評高下,亦可見在其觀念深處,“詩”的標準或美學原則,從來都與倫理性的要求不相干涉的。

雖然事情只發(fā)生在比較私人的領(lǐng)域,但其中隱含的立場和邏輯,仍然深可回味。值得注意的還有1957年《宋詩選注》完成后他在赴鄂道中寫的詩,“晨書暝寫細評論,詩律傷嚴敢市恩。碧海掣鯨閑此手,只教疏鑿別清渾”。 不知是否想起了他先前與湖北詩人之間的這一場爭論,從唐庚的“詩律傷嚴似寡恩”,到這里的“詩律傷嚴敢市恩”,雖然只是兩個字的差異,但卻已將一種事態(tài)的描述(“似寡恩”)推進到了一種節(jié)操的堅守:“敢市恩”——向誰“市”呢?再看后面的兩句,其中包含的塊壘,顯非對前述具體爭執(zhí)的回應(yīng)所可道盡。

如何克服文學批評中的相對主義,是所有嚴肅的批評家都不得不認真對待的問題。對于現(xiàn)代文學批評受倫理原則影響所發(fā)生的畸變,人們通常都注意政治影響,而較少將人情干擾當作重要的東西。然而,除了在一些特殊時期,通常情況下,不是宏大敘事的裹挾,而是人情的圍困,才更是使批評陷于困境的原因。尤其是,當政治的或意識形態(tài)的干預開始撤離之后,人情困擾往往更成為影響批評公正的最重要的原因。正是在這一意義上,錢鐘書對“談藝之公論”——“雖即君臣父子之誼,亦無加恩推愛之例”——的強調(diào),就具有非常突出的意義。

錢鐘書《慎園詩選序》手稿

在特定的歷史時期,錢氏大概要算是唯一的堅持藝術(shù)標準第一的人,為維護“談藝之公論”——“雖即君臣父子之誼,亦無加恩推愛之例”,這既造成了他的“刻薄”,也造成了他的緘默。因為所謂批評的直率,即便是最真誠的直率,也是傷人的。了解了這一點,也就容易理解批評過曹葆華的詩作之后,他再極少發(fā)表直接針對同代人的文學評論,也就能理解,為何早在20世紀40年代,他就將對一些文學現(xiàn)象的看法放進小說,只是借小說人物之口曲折地說出。

四、小說中之談藝:一種特殊的批評策略

讀過小說《圍城》的人,大概都不會忘記該書對其中那些文人的嘲諷。顯而易見的是,相對于當年批評曹葆華詩歌時的吞吞吐吐,《圍城》中對其中的文人、文事的批評,堪稱痛快淋漓。

小說第三章,方鴻漸與曹元朗斗嘴一節(jié),聽完曹元朗是詩人的介紹,方鴻漸隨口揶揄,說蘇小姐《十八家白話詩人》再版,準會添進他算十九家。不料曹元朗一口否認,說那“決不會”,因為他“跟他們那些人太不同了,合不起來”。還說蘇小姐曾告訴他,她只是為了得學位寫那本書,實際“并不瞧得起那些人的詩”,“她序上明明引著Jules Tellier的比喻,說有個生脫發(fā)病的人去理發(fā),那剃頭的對他說不用剪發(fā),等不了幾天,頭毛壓根兒全掉光了;大部分現(xiàn)代文學也同樣的不值批評”。 這頗使人想起波德萊爾所說的“現(xiàn)代性是短暫的、易逝的、偶然的,它是藝術(shù)的一半,藝術(shù)的另一半是永恒和不變的”之類的話。雖然出諸小說人物之口,但真要算現(xiàn)代人對現(xiàn)代中國文學最尖刻的批評了。錢鐘書對現(xiàn)代文學的冷漠,是否也包含著這樣的判斷,這是一個頗堪回味的問題。在小說中,曹元朗本屬嘲諷的對象,他的話當然不能說就是錢鐘書的意見,不過,揆之錢氏一生,其對“大部分現(xiàn)代文學”的“冷漠”,卻是不爭的事實。

不過,對于是否可以將小說中人物的言論看作文學評論的一種類型,錢氏自己早已有明確說法?!豆苠F編》第2卷有“小說中之談藝” 一節(jié),云:

齊諧志怪,臧否作者,掎摭利病,時復談言微中。夫文評詩品,本無定體。陸機《文賦》、杜甫《戲為六絕句》、鄭燮《板橋詞鈔·賀新郎·述詩》、張塤《竹葉庵文集》卷三二《離別難·鈔〈白樂氏文集〉》、潘德輿《養(yǎng)一齋詞》卷一《水調(diào)歌頭·讀太白集·讀子美集》二首,或以賦,或以詩,或以詞,皆有月旦藻鑒之用,小說亦未嘗不可。即如《閱微草堂筆記》卷二魅與趙執(zhí)信論王士正詩一節(jié),詞令諧妙,《談龍錄》中無堪儔匹。只求之詩話、文話之屬,隘矣。

雖不能說這就是作者的夫子自道,但“小說中之談藝”,也算文評詩品之一種,則當屬毫無疑義。只是對于這些話究竟該怎么看,怎樣合理區(qū)分其中的認真和反諷,的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過,也正是借了小說的“掩飾”,作者才能更恣情恣意地表達他對某些當代現(xiàn)象的尖刻諷刺。這也就使得這種“小說之談藝”成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批評中一種相當有趣的別體。

放開了看去,現(xiàn)代文學中之借小說以談藝,也不能完全說是錢鐘書的獨創(chuàng)。比如我們從魯迅的《故事新編》,就已看到不少對當代文人、文事、文論的旁敲側(cè)擊,《補天》之諷胡夢華、《奔月》之刺高長虹、《理水》之嘲顧頡剛、《起死》之戲林語堂等,都是顯例。但像《圍城》中這樣直接借人物之口評說藝文之得失,應(yīng)該是錢鐘書小說才有的一個突出特點,這既是他對中國古典批評傳統(tǒng)的獨到發(fā)揮,又是他在特定條件下突破現(xiàn)代批評困境的一種策略。

如前所述,《圍城》對現(xiàn)代文學的批評,首先涉及一種整體判斷。與之相應(yīng)的是,書中對所涉及的文人文事所包含的諷刺,也是多重的。而這首先便是他對附庸風雅的新舊文的一種鄙薄。中國現(xiàn)代作家的生活,既有傳統(tǒng)文人的積習的沿襲,又吸納了許多來自西方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影響。錢鐘書對現(xiàn)代文學的批評,常常先指向文人的生活方式。在短篇《貓》中,錢鐘書就以其特有的筆法,對圍繞在主人公愛默周圍的一群京派文人做出了辛辣的諷刺?!秶恰芬婚_始,即給讀者引見了一位因“做了一篇《中國十八家白話詩人》的論文”而新獲博士的蘇文紈小姐。其口氣明顯地含著嘲弄:“那女人平日就有一種孤芳自賞、落落難合的神情——大宴會上沒人敷衍的來賓或喜酒席上過時未嫁的少女所常有的神情……”蘇小姐學的是法國文學,博士學位論文做的卻是《中國十八家白話詩人》,閨房里掛的又是“沈子培所寫屏條,錄的黃山谷詩,第一句道:‘花氣薰人欲破禪’” 。如此這般,亦中亦西,亦古亦今,不中不西,不古不今。這跟其后感嘆董斜川談詩,“一個英年洋派的人,何以口氣活像遺少”;以及蘇小姐飛金扇面上“歪歪斜斜地用紫墨水鋼筆寫著”仿作的新詩(書寫者又是一個政客),透露出同樣的諷刺。

錢鐘書對新舊文人趣味的諷刺,也表現(xiàn)在他對詩人形象的刻畫上。書中對“詩人”的嘲諷,最辛辣的當然是有關(guān)曹元朗那一段描寫。人物未出場,先介紹背景,他“在劍橋念文學,是位新詩人”。接下去的筆墨,從容貌起筆,“做詩的人似乎不宜肥頭胖耳,詩怕不會好。忽然記起唐朝有名的寒瘦詩人賈島也是圓臉肥短身材,曹元朗未可貌相”。這種有意營構(gòu)的“錯位感”,和后來他整個的人,以及那一首《拼盤姘伴》的詩給人的滑稽印象完全一致:

介紹寒暄已畢,曹元朗從公事皮包里拿出一本紅木夾板的法帖……是榮寶齋精制蓑衣裱的宣紙手冊……

鴻漸正想,什么好詩,要錄在這樣講究的本子上。便恭敬地捧過來,打開看見毛筆寫的端端正正宋體字,第一首十四行詩的題目是《拼盤姘伴》,下面小注個“一”字。仔細研究,他才發(fā)現(xiàn)第二頁有作者自注,這“一”“二”“三”“四”等等是自注的次序。自注“一”是:“Mélange abultére”。這詩一起道:

昨夜星辰今夜搖漾于飄至明夜之風中(二)

圓滿肥白的孕婦肚子顫巍巍貼在天上(三)

這守活寡的逃婦幾時新有了個老公(四)?

Jug!Jug!(五)污泥里——E fango è il mondo?。国L歌唱(七)……

鴻漸忙跳看最后一聯(lián):

雨后的夏夜,灌泡洗凈,大地肥而新的,

最小的一棵草參加無聲的吶喊:“Wir sind!”

有人注意到,中國的現(xiàn)代性與殖民性是一同到來的,對“西崽”文化的諷刺,是魯迅和許多現(xiàn)代作家的共同特點。就是像巴金、老舍這樣的現(xiàn)代作家寫到“女學生”,也會時作諷刺之筆。與之相似的《圍城》對留學生做派的這種諷刺,也可以說是一種特殊形式的“后殖民”批評吧。曹元朗的朋友說“現(xiàn)代人要國文好,非研究外國文學不可;從前弄西洋科學的人該通外國語文,現(xiàn)在中國文學的人也該先精通洋文”。這一邏輯就是到今天,似乎仍然很流行。

如果說錢鐘書對“新詩人”的反感,主要在“西崽”氣,那么,他對“舊詩人”的嘲弄,更在其“遺老”味。這兩點在《圍城》中曹元朗的身上,則能兼有之。不過,《圍城》中對于詩人的批評,也并不單單指向新詩人,它同樣指向當時的舊詩壇。

人民文學出版社精裝版《圍城》

《圍城》中的董斜川,一出場就忙著炫耀他與同光體詩人的關(guān)系。他夸贊自己的夫人:“內(nèi)人長得相當漂亮,畫也頗有家法。她畫的《斜陽蕭寺圖》,在很多老輩的詩集里見得到題詠。她跟我游龍樹寺,回家就畫這個手卷,我老太爺題兩首七絕,有兩句最好:‘貞元朝士今誰在,無限僧寮舊夕陽!’的確,老輩一天少似一天,人才好像每況愈下,光‘不須上溯康乾世,回首同光已惘然!’”賣弄、自得、貌新實舊,以及貫穿其中的或真或假的感傷,成為一種人物的畫像。小說中說方鴻漸“奇怪這樣一個英年洋派的人,何以口氣活像遺少,也許是學同光體詩的緣故”。現(xiàn)實中的錢鐘書,與同光體諸多名家如陳衍、夏敬觀、李拔可頗多往來,其詩文中也頗多與他們的往來酬答的印跡,甚至還寫過一篇記其向陳衍問學所得的《石語》。然而,即便如此,他對這些舊詩人的態(tài)度仍然頗有復雜之處。

值得注意的還有,董斜川的談話也涉及他對新詩的看法。讀過小說的人,大約都會記得他“新詩跟舊詩不能比”的那一番宏論。特別是其中提到其與陳散原聊天,“偶爾談起白話詩。老頭子居然看過一兩首新詩。他說還算徐志摩的詩有點意思,可是只相當于明初楊基那些人的境界”等一類話。這究竟是在借人物之口批評新詩的境界不高,還是以之暴露舊文人的保守、狹隘、迂腐,似乎并不能做出簡單的認定。董斜川對徐志摩的青眼與不屑,也頗使人想到錢基博在《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中對新詩人的那點兒評論。波德萊爾在說完現(xiàn)代性的短暫、易逝、偶然之后,接著說,“……至于這轉(zhuǎn)瞬即逝的元素,你無權(quán)去輕蔑它或是忽視它。如果抑制它,你注定會陷入一種抽象的、無法確定的美的空虛性,就像犯下第一宗罪之前的女人的美的空虛性……總之,如果有一種特定的現(xiàn)代值得成為古代,就必須從中抽取人類生活不經(jīng)意地賦予它的那種神秘的美……那些到古代去尋求純藝術(shù)、邏輯和一般方法之外的東西的人是可悲的。他深深地一頭扎入進過去,而無視現(xiàn)在;他棄絕情勢所給予的各種價值與權(quán)利:因為我們所有的創(chuàng)造性都來自時代加于我們情感的印記”。雖然在《圍城》中,作者并沒有對曹元朗及蘇小姐的話給予明確的反駁,但從對董斜川談新詩時的這點兒反諷,讀者還是依稀可以看出作者對無端蔑視新文學的人的這種嘲弄。

五、《拼盤姘伴》:超現(xiàn)實主義詩歌的戲擬與反諷

《圍城》對現(xiàn)代詩壇的諷刺,也指向新詩對中國或西方詩歌傳統(tǒng)的模仿、抄襲。方鴻漸無意中指出蘇文紈的題扇詩“是偷來的”,或“至少是借”自德國十五六世紀民歌,雖然出之以小說中的游戲筆墨,但諷刺的,同樣是現(xiàn)代詩歌史中常見的現(xiàn)象。早在1922年《學衡》創(chuàng)刊,梅光迪發(fā)表《評提倡新文化者》,即指“彼非創(chuàng)造家乃模仿家也”;直至現(xiàn)在,人們批評新詩之失,仍多對其過重的翻譯腔,以及對外國詩歌過度的模仿深致不滿。

值得特別注意的還有,《圍城》中有關(guān)新詩的諷刺,也指向一種新異的詩風。曹元朗的《拼盤姘伴》一詩,雖然是出自小說人物的戲作,但在中國新詩史上同樣有特別值得認真對待的價值。一般說來,這首詩給人的印象,首先就在其詩句的怪異。方鴻漸說它“簡直不知所云”,說它“并不是老實安分的不通”,而是“仗勢欺人,有恃無恐的不通,不通得來頭大”。雖未點明“仗”誰的勢、“恃”什么力,但已暗示出對它的反感,這并非僅限于某個具體的詩人的故弄玄虛,而且與其對整個詩壇某種潮流的態(tài)度有密切關(guān)系。小說寫方鴻漸看《拼盤姘伴》:

詩后細注著字句的出處,什么李義山、愛利惡德(T.S.Eliot)、拷背延耳(Tristan Corbiére)、來屋拜地(Leopardi)、肥兒飛兒(Franz Werfel)的詩篇都有。鴻漸只注意到“孕婦的肚子”指滿月,“逃婦”指嫦娥,“泥里的夜鶯”指蛙。他沒脾胃更看下去,便把詩稿擱在茶幾上,說:“真是無字無來歷,跟做舊詩的人所謂‘學人之詩’差不多了。這作風是不是新古典主義?”

曹元朗點頭,說“新古典的”那個英文字?!?/span>

然而,這未必不是小說家的另一狡黠之處。20世紀西方文學中的新古典主義,主要指以艾略特為代表的一股文學思潮和創(chuàng)作。著名的《荒原》一詩,即以融會多種典故、引用多種語言著稱。錢鐘書在清華讀書時的老師葉公超,留學英國時就曾結(jié)識過艾略特,并成為向中國文壇介紹艾略特的第一人。然而,如今細看《拼盤姘伴》,不難發(fā)現(xiàn),除了自加注釋,從它類似“自動寫作”式的詩句看,它其實更讓人聯(lián)想到20世紀20年代開始從法國興起的超現(xiàn)實主義。新古典主義強調(diào)詩藝對傳統(tǒng)的融會,自然也比較注重秩序和邏輯;而超現(xiàn)實主義,正如學者所指出,則“否定理性和傳統(tǒng)邏輯是惟一的真理”,“其所使用的主要技巧包括自動寫作、催眠、拼貼(collage)、奇譎的暗喻、吊詭的意象(paradox)、黑色幽默等”。

唐小姐讀完《拼盤姘伴》,說詩人對“沒有學問的讀者太殘忍了”,詩里的外國字“一個都不認識”,曹元朗說他的詩“不認識外國字的人愈能欣賞”,顯然已背離了新古典主義的立場;又說“題目是雜拌兒、十八扯的意思,你只要看忽而用這個人的詩句,忽而用那個人的詩句,中文里夾了西文,自然有一種雜湊烏合的印象”“你領(lǐng)略到這個拉雜錯綜的印象”“就是捉摸到這詩的精華”,則正合于超現(xiàn)實主義詩歌“自動寫作”和“隨意拼湊”的特征。

至于說“不必去求詩的意義。詩有意義是詩的不幸”中搬用的純詩理論,則既是象征主義,也是超現(xiàn)實主義的共同主張。對詩的“意義”的否定,是現(xiàn)代派理論的一大發(fā)明?!冻F(xiàn)實主義宣言》中說:“超現(xiàn)實主義:純粹精神的自行活動,人們依賴這種活動,以口頭、書面或其他任何方式來表述思想的運轉(zhuǎn)。思想的這種表述,完全擺脫了理性的控制,也完全跳出審美或倫理的考慮。超現(xiàn)實主義基于這樣的信念,即相信在它之前一直忽視的某些組合形式更高的現(xiàn)實,相信夢幻的力量、思想無功利的活動,超現(xiàn)實主義旨在徹底摧毀精神的其他所有機制,并取而代之,來解決生活的主要問題。”這似乎仍然是純詩理論的延續(xù)。

《超現(xiàn)實主義宣言》中譯本

據(jù)學者考察,早在20世紀30年代初,超現(xiàn)實主義就已被介紹到了中國。到20世紀30年代中期,中國文壇對它的態(tài)度,已出現(xiàn)了兩種不同的傾向,“一方‘給以痛烈的批評和嘲罵’,另一方給以熱情的積極的宣揚”,但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卻并沒有發(fā)生明顯的影響。中國詩人的創(chuàng)作中與超現(xiàn)實主義有關(guān)者,最早要算路易斯(紀弦)寫于1942年的《吠月的犬》,該詩“脫胎于米羅(Juan Miro)的同名畫(20世紀20年代米羅與法國超現(xiàn)實主義詩人畫家一度過從甚密)。詩中意象的并置手法打破傳統(tǒng)邏輯,創(chuàng)造一種詭異奇幻的效果——如仙人掌上的祼女——可視為紀弦對超現(xiàn)實主義的回應(yīng)”。但類似的作品在當時還不多見,超現(xiàn)實主義的詩歌在中國真正大放異彩,還要等到20世紀五六十年代臺灣“創(chuàng)世紀”詩社的痖弦、洛夫、商禽、管管等人的登臺?!秶恰穼懽饔?944-1946年間,小說中的故事發(fā)生在1937年??梢酝葡耄缭诳箲?zhàn)之前,包括錢鐘書在內(nèi)的那些留法知識分子中,對超現(xiàn)實主義詩歌已經(jīng)比較了解。《圍城》中這首詩,即便不算是中國作家對超現(xiàn)實主義詩歌的戲仿,也可看作是對超現(xiàn)實主義詩歌最早的反諷性批評之一。

在今人有關(guān)論說中,《圍城》常被比作是一部現(xiàn)代版的《儒林外史》,但也有研究者指出,錢氏自己對《儒林外史》的評價,卻不像一般說的那么高,其失之一則在“蹈襲依傍處最多”,錢鐘書的美學趣味,最要緊處是“天然”,這不僅見之于《圍城》中對唐曉芙的描寫,也見之于他談藝常常提及的“水中鹽味”和“眼里金屑”的比喻。因而,對于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屬于病態(tài)的一切,對感傷、對頹廢,無論新舊,都持批評態(tài)度。

六、批評的突圍:從魯迅到錢鐘書的“刻薄”與“世故”

《圍城》中的這節(jié)諷刺,也是指向現(xiàn)代中國的詩歌評論或詩歌批評的。曹元朗讀罷折扇上的詩,“又貓兒念經(jīng)的,嘴唇翻拍著默誦一遍,說:‘好,好!素樸真摯,有古代民歌的風味’”。不知是要諷刺他的無知,還是暗示他的圓滑(心知出處,卻不揭破)。當代批評多敷衍之辭,這是眾所周知的,但能將敷衍上升為吹捧,同時還振振有辭地發(fā)揮出一套“理論”,則屬許多“專業(yè)人士”的“特長”。蘇小姐是因?qū)憽栋自捲娛思摇范昧瞬┦康摹皩<摇?,她“看《拼盤姘伴》一遍,看完說:‘這題目就夠巧妙了。一結(jié)尤其好;“無聲的吶喊”五個字真把夏天蠢動怒發(fā)的生機全傳達出來了。Tout y fourmille de vie,虧曹先生體會得出’” ,正可謂為這類批評提供了一個生動的范例。書中寫:“詩人聽了,歡喜得圓如太極的肥臉上泛出黃油。鴻漸忽然有個可怕的懷疑,蘇小姐是大笨蛋,還是撒謊精?!币舱沁@類批評在現(xiàn)實中給人的不同印象的一種描繪。其中涉及的,不但有詩歌解讀中的習見的過度闡釋,更有批評態(tài)度的虛夸、淺浮。自新詩興起以來,提倡者和批評者們出于維護新事物的目的,多贊譽而少批評,對現(xiàn)代詩的藝術(shù)解說,從一開始就存在某種程度的過度解讀。如何在文本潛質(zhì)與讀者理解之間找到一種平衡,在維護讀者的權(quán)利的同時,不過度發(fā)揮和解讀,一直是一個未曾得到很好解決的問題。正是因為采取了小說的方式,現(xiàn)實中難以直言的一切,才得到了至為直率的表達。

中國現(xiàn)代文學批評話語之最受“圈子”限定的事例,常常最突出地表現(xiàn)在詩歌批評領(lǐng)域?;乜葱略姵鮿?chuàng)期圍繞胡適、汪靜之詩歌等現(xiàn)象的批評,許多駁論,已不無“護短”之嫌。到今天許多批評對所言對象的褒揚,更常須作許多限定才具準確意義。但即便如此,也仍然是有突出“人情”之圍者,而所采用的方法,也常會突破常規(guī)。

《圍城》中這一段諷刺,也頗讓人想起魯迅在《“音樂”?》中對徐志摩的諷刺。1924年12月,《語絲》刊出徐志摩翻譯的波德萊爾《惡之華》中的《死尸》一詩,詩前有徐氏題記,其中說:“我深信宇宙的底質(zhì),人生的底質(zhì),一切有形的事物與無形的思想的底質(zhì)——只是音樂”,又說“你聽不著就該怨你自己的耳輪太笨,或是皮粗,別怨我”。其中的玄虛和自負引起了魯迅的反感,因作如下戲仿諷刺徐志摩:

慈悲而殘忍的金蒼蠅,展開馥郁的安琪爾的黃翅,唵,頡利,彌縛諦彌諦,從荊芥蘿卜玎琤淜洋的彤海里起來。Br—rrr tatata tahi tal無終始的金剛石天堂的嬌裊鬼茱萸,蘸著半分之一的北斗的藍血,將翠綠的懺悔寫在腐爛的鸚哥伯伯的狗肺上!你不懂么?咄!吁,我將死矣!婀娜漣漪的天狼的香而穢惡的光明的利鏃,射中了塌鼻阿牛的妖艷光滑蓬松而冰冷的禿頭,一匹黯黮歡愉的瘦螳螂飛去了。哈,我不死矣!無終……

這或許要算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較早以戲擬手法諷刺新詩的一例。早有人注意到,除20世紀80年代做社科院副院長時那一次表態(tài)性的發(fā)言,錢鐘書論文絕少提及魯迅,但要說他對魯迅的文章沒任何了解,或不受一點影響,也不可靠。除了謝泳所提及者,《圍城》中的不少幽默,也隱隱可見魯迅的影子。譬如方鴻漸去三閭大學路上聽到汽車夫發(fā)脾氣時,要與汽車媽媽發(fā)生關(guān)系的粗話,就頗讓人想到魯迅《論“他媽的”》中類似的“紀實”與“反諷”,“前年,曾見一輛煤車的只輪陷入很深的轍跡里,車夫便憤然跳下,出死力打那拉車的騾子道:‘你姊姊的!你姊姊的’”!說錢鐘書于意識中未必然,于潛意識中又未必不然地受到了魯迅諷刺手法的一些影響,應(yīng)該不能說毫無根據(jù)?!秶恰分袑π略娺@種戲擬,或許又是一例。

晚年錢鍾書楊絳夫婦

當然,比起魯迅當年的擬作,曹元朗這一首《拼盤姘伴》,已更像一首“詩”。魯迅的擬作,直接諷刺的雖是徐志摩,間接也指向當時流行的象征主義詩學對音樂性的極端強調(diào),以及其中故弄玄虛式的晦澀、神秘。錢鐘書的擬作,雖然尚不知具體的現(xiàn)實諷刺對象,但最終所指的,似應(yīng)是當時已然興起的超現(xiàn)實主義,特別是其所宣揚的“自動寫作”的非理性及神秘。可以說,從魯迅到錢鐘書的這種近乎戲謔的態(tài)度里,實際也體現(xiàn)著中國現(xiàn)代文學在面對西方時尚文化時的一種較為冷靜的、理性的態(tài)度。雖然他們的批評,對具體的對象而言,也未必全然公允,但考慮被他們戲擬、諷刺過的這一切,直到如今的詩歌實踐中,似乎仍然未能得到有效的克服,這種帶點文化保守主義味道的態(tài)度,仍然是有積極的意義。時間雖已逝去了半個多世紀,但《圍城》對新舊詩人的這些嘲訕,于今讀起來,仍然有一種令人會心莞爾的諷刺效果,而他們所采用的這種批評手法,雖然在比較正規(guī)的批評傳統(tǒng)中未見傳人,但在民間,尤其是在針對一些詩歌怪象——如“梨花體”“羊羔體”“烏青體”——的網(wǎng)絡(luò)批評中,仍然不時爆發(fā)出相當廣泛的回響。

魯迅與錢鐘書,大概是現(xiàn)代中國最多被指為“刻薄”“愛罵人”的兩個人。雖然細較起來,其間也頗有不同——魯迅所罵,多與社會現(xiàn)實有關(guān);錢鐘書則更專注于“談藝之公論”——“雖即君臣父子之誼,亦無加恩推愛之例”。但這中間會不會也有點例外呢?當年他過度揄揚盧弼,已是引人生疑。金鉞說:“其揚也,其果為修詞立誠也否耶?恐讀者亦將有所致疑也?!蓖砟甑腻X鐘書似乎更加頻頻以一種“客氣”的態(tài)度對待現(xiàn)實中的人和事,以致有不少人發(fā)現(xiàn)“錢鐘書贊人,語多夸飾”;有人說:“從緬懷錢先生諸多文章中,可發(fā)現(xiàn)被錢先生贊揚過的人和著作,實多不勝舉?!毕闹厩逭f到他寫的信,也說其“太捧人了”,“客氣得一塌糊涂”。不過,仍然有人注意到,在這些信的末尾,“往往還會留下‘容當細讀’這樣意味深長的詞語。故而他的這些禮節(jié)文字,都是當不得真的”,“信中高譽,未必是錢老真話,只是他的善意”。積極點看,或許可以說,晚年的他已更加有意地區(qū)分了批評的美學原則與倫理要求的不同應(yīng)用場域,從而將正式的評論和私下的勉勵分別對待。而這又讓他在20世紀中國的文化名人中,再次與魯迅一樣被譏諷為“世故”,這中間的酸甜苦辣及復雜意義,同樣不能不令人對之深思。

(注釋從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