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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泳》
來源:當代(微信公眾號) | 班宇  2019年01月22日13:27

《冬泳》班宇 著 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8年11月出版 ISBN:9787542664051 定價:49.00元

我爸下崗之后,拿著買斷工齡的錢,買了臺二手摩托車拉腳兒。每天早上六點出門,不銹鋼盆接滿溫水,仔細擦一遍車,然后把頭盔扣在后座上,站在輕工街的路口等活兒,沒客人的時候,便會跟著幾位同伴烤火取暖。他們在道邊擺一只油漆桶,里面堆著廢舊木頭窗框,倒油點燃,火苗一下子便躥開去,有半人多高,大家圍著火焰聊天,炸裂聲從中不時傳出,像一場貧寒的晚會。他們的模樣都很接近,戴針織帽子,穿派克服,膝蓋上綁著皮護膝,在油漆桶周圍不停地跺著腳,偶爾伸出兩手,緩緩推向火焰,像是對著蓬勃的熱量打太極,然后再縮回來捂到臉上。火焰周圍的空氣并不均衡,光在其中歷經(jīng)幾度折射,人與事物均呈現(xiàn)出波動的輪廓,仿佛要被融化,十分夢幻,看得時間久了,視線也恍惚起來,眼里總有熱浪,于是他們在放松離合器后,總要平順地滑行一陣子,再去慢慢擰動油門,開出去幾十米后,冷風喚醒精神,浪潮逐漸消退,世界一點一點重新變得真實起來。

拉腳兒沒有固定價格,全靠協(xié)商,普遍規(guī)則是,先問客人要去什么地方,然后一撇嘴,說那地方可不好走,得五塊錢??腿苏f,別扯了,最多三塊錢,我都去多少回了。最后勉為其難地說,三塊就三塊,上來吧,給你跑一圈,權(quán)當交個朋友。客人說,行,穩(wěn)當點兒。

夏天坐摩托車的較多,車沿著大道開起來,頭發(fā)被風梳在后面,兩側(cè)的景色飛速后移,袖口里灌進幾分涼爽,滿目生機;冬天生意相對就差一些,天氣冷,風嗖嗖地刮起來,像一把刀子,不僅割在臉上,也鉆進膝蓋縫兒里,落下的全是硬傷,另外就是路面也不好走,積雪數(shù)月不化,到處冰凌,不好把握平衡。

我爸趕上的年月不好,青春期下鄉(xiāng),中年又下崗,本想順應時代洪流,成為其中微不足道的一員,但到最后才發(fā)現(xiàn),只有自己四處碰壁。剛開始拉腳兒的時候,又趕上是冬天,整天也沒幾個客人,在外面干受凍,成天吸溜著鼻子,運氣好的時候,一天下來,能剩三十來塊錢,運氣差的時候,也就十幾塊。轉(zhuǎn)過年去,開春之后,天氣變暖,境況也有所好轉(zhuǎn),中小學生愛睡懶覺,經(jīng)常來不及上學,又舍不得錢打出租,便都來坐摩托車,經(jīng)濟實惠,速度也快,趕得上升旗儀式。那陣子我爸心情不錯,已經(jīng)斷了小半年的煙酒,又給自己續(xù)上了,一天半盒黃紅梅。

從禮拜一到禮拜五,摩托車都能維持生意,但周末就比較慘淡,很多人選擇騎自行車或者坐公交車出行。我爸在周末也比較清閑,通常會馱著我送到補課班,然后回來跟那幾個騎摩托的朋友打撲克,消磨時間,偶爾掛點小彩兒。玩牌的間歇,他們會問我爸,送你兒子去學啥特長了,練琴呢。我爸說,沒學特長,補課呢,學數(shù)學和英語。他們說,怎么還得補課呢,學習跟不上了啊。我爸說,能跟上,提高班,學校老師辦的,不去的話,課堂上對你家孩子沒好臉兒。他們說,這不合理,變相收費。我爸說,嘮這些沒有用,都是心甘情愿,錢都沒少花,但孩子以后能學成啥樣,說不好。他們勸我爸說,好好培養(yǎng),學吧,肯定有出息,學外語,以后能當翻譯官。

有一天下午,剛打完兩圈撲克,我爸抖抖肩膀,準備點根煙,倚在后座上休息一下,這時走過來一個男的,朝著這幾個騎摩托的擺手示意,年紀大概四十歲出頭,佝僂著背,眼眶很深,嘴唇烏紫,挺瘦,皮膚松弛,臉上的皮也耷拉下來,他穿著棕色皮夾克,褲腰帶上掛著一串鑰匙,走起路來稀里嘩啦亂響,還沒走到近前,便扯著嗓子喊,我要去五里河,有能走的沒。

摩托車拉腳兒一般都是近道,十分鐘以內(nèi)的距離,五里河較遠,位于青年大街南邊,橫跨兩個區(qū),公交車也要十七八站地;騎摩托過去的話,要走南八或者兩洞橋,這兩個地方經(jīng)常有警察出沒,躲在橋墩底下,見有騎摩托的經(jīng)過,便緊跟著追上去,抓到就扣車罰錢,沒得商量,一般沒人愿意走,怕產(chǎn)生不必要的麻煩。所以那人問完之后,大家互相看了看,都很猶豫,沒人接話,我爸隨口問一句,那么老遠,你能給多少錢啊。他說,你說多少吧。我爸想了想,說,那邊總有警察蹲點兒,跑一趟風險挺大,至少也得二十。他說,二十塊錢,那我還不如再添點錢打出租呢,十五,能走就走,我主要是有點著急,你們摩托能突能鉆,能打游擊戰(zhàn),靈活,跑得快,估計不能耽誤我事兒。我爸心里一橫,說,反正現(xiàn)在也沒活兒,十五就十五吧,給兒子賺補課費,你上來吧。

剛開出去幾步,我爸頂著大風跟他喊道,我得提前跟你打個招呼,你不能坑我,一會兒要是遇上警察,你就說咱倆認識,是老朋友,一起串門去,千萬別說我是拉腳兒的,這車要被扣,那我可廢了,我還得指它過日子呢。他在后面回應道,放心吧,咱倆對好臺詞兒,我姓肖,小月肖,肖樹斌,以前面粉廠的,在食堂里顛大勺。我爸說,面粉廠啊,現(xiàn)在效益也不行了吧,我以前是變壓器廠的。肖樹斌說,雞毛效益啊,廠子都黃好幾年了。我爸問,那你這大中午的,去五里河要干啥呢。肖樹斌說,我看球去啊,沈陽海獅,今天新賽季的第一個主場,我觀摩一下。我爸笑著說,觀摩,這詞兒用的,你是領導唄。肖樹斌說,領導誰啊,你看我像是咋的,面粉廠下崗后,我去海獅隊上過幾天班,在他們食堂做飯,相互比較熟悉,也有點感情。我爸說,聽說海獅今年請來一個南美外援守大門。肖樹斌說,對,你平時也是看球啊,那趕巧了,新來的叫里能達,秘魯國家隊待過,我今天主要看看他發(fā)揮咋樣。我爸說,彈跳應該挺好。肖樹斌說,美洲人么,身體柔韌性都不錯,你看蝎子擺尾那個,哥倫比亞伊基塔,后背一挺,能打?qū)φ?。我爸說,今年能保級就行。肖樹斌說,保級問題不大,但得往長遠點展望,年年保級年年保,有驚無險又一年。

我爸一路騎得兩腿生風,肖樹斌坐在后面,高出我爸半個腦袋,雙目逼視前方,不斷地規(guī)劃、指揮、督促,統(tǒng)率全程。他們穿過陡坡、橋洞和紅燈,飛躍泥潭與坑陷,與長途客車并駕齊驅(qū),在比賽開始之前,順利抵達五里河體育場門口。肖樹斌揚腿下車,摘下頭盔,表情嚴肅,凝望著賽場外沿灰色的水泥高墻,幾綹被汗水浸透的頭發(fā)貼在頭皮上。他頗為鄭重地將頭盔連同十五元錢一起遞給我爸,提議說道,沒啥事一起看球唄。我爸說,今天不行,還得接孩子,以后有機會的吧。

那天晚上,我爸從補課班把我接回來,將摩托存在車庫里,又用干抹布撣去表面灰塵,然后去樓門口的小賣鋪換啤酒,門口正好碰上肖樹斌,他坐在板凳上一邊剔著牙,一邊跟我爸點頭打招呼,昏黃的路燈之下,他半張著嘴,頭發(fā)凌亂,看起來古怪而又猙獰。我爸跟他說,回來了,還挺快。肖樹斌說,還行,坐別人的面包回來的。我爸說,今天贏沒?跟誰踢的?肖樹斌說,零比零,大連萬達,踢得還行,撲險球了,你沒看可惜了,今天羅西都去了,就那個撇家舍業(yè)的全國第一球迷,總戴個雞巴牛仔帽,老活躍了。我爸問,你住咱們變壓器廠宿舍么,以前沒見過。肖樹斌說,不住這邊,住對面東藥宿舍,剛換的房子,單間,搬過來沒多久,那邊小賣鋪里沒電視,我過來等著看體育新聞。我爸點點頭,走進去拎了兩瓶啤酒,肖樹斌手里捏著牙簽,笑著朝我抬抬下巴,說,你兒子?。课野终f,嗯,我家的。肖樹斌接著問,多大了。我爸替我回答說,十一了。肖樹斌盯著我看了一會兒,音調(diào)忽然挑高,對我說道,還夾個公文包呢,小樣兒挺愛學習唄。我爸說,補課剛回來,也不愛學,愛看電視,你家是兒子還是閨女。肖樹斌說,也是兒子,不愛學習,寫作業(yè)費勁,我給他送體校去了,培養(yǎng)他踢球呢,司職主力前鋒。我爸說,那有發(fā)展,以后最次也是李金羽。肖樹斌說,目前來看,就是個頭兒差點,還沒長起來,技術(shù)那是一點兒問題也沒有,過人跟玩兒似的。

此后的兩三個月,每逢沈陽海獅的主場比賽日,肖樹斌都會坐我爸的摩托車去體育場看球。有幾次還拎著一柄長長的旗桿,旗面在前端卷折起來,肖樹斌坐在后面,將旗桿斜著提至腰間,遠看像一桿紅纓槍,到體育場門口后,他翻身下車,劈開雙腿,舒展大旗,迎風一揮,開始吼唱隊歌,緩步入場,他的嗓音低沉怪異,旗子上寫的正是其中兩句歌詞:我們的海獅劈波斬浪,我們的海獅奔向前方。

那陣子,各行各業(yè)對足球重燃熱情,單位機關均設有球迷協(xié)會,有一次,我們學校組織去看沈陽海獅隊的比賽,給球隊加油助威,我也報名參加。我爸聽說我要去,提前跟肖樹斌說,這禮拜兒子他們學校組織看球,我也跟著去湊個熱鬧,順道兒免費給你拉過去。肖樹斌聽后很興奮,推心置腹地反復提醒我爸,千萬要記得,你來看球,必須帶著下崗證,下崗職工有專門看臺,持該證在正規(guī)售票處買票,只需一塊錢,不然至少也得五塊,沒有那個必要。

那場是沈陽海獅對陣深圳平安,上半場我們的后衛(wèi)陳波先進一球,李瑋峰在下半場頭球扳平,幾分鐘之后,海獅的王牌外援里貝羅再度幫助球隊反超比分,全場氣氛達到頂點,高唱一條大河波浪寬,氣勢浩蕩。四面看臺基本全部坐滿,我們前面的方陣坐著的是炮兵學院的,穿著軍裝,帽子放在膝蓋上,坐得筆直,一片汗流浹背的淺綠色,他們玩人浪時很有秩序,齊刷刷地起立,然后再坐下,看不出層次,卻博得不少歡呼;正對面是本地最大的球迷協(xié)會,他們要么穿著黃色隊服,要么光著上身,極具激情地敲鑼打鼓,紙屑和彩帶漫天飛揚;而在西側(cè)球門后身,則是相對稀疏的下崗工人看臺,我爸也在其中,他們大多穿著深色衣服,站得很松散,不聚堆,全場基本沒坐下來過,雙手揣在褲兜里或者抱在胸前,深沉觀望,每個人好像都是一副隨時準備轉(zhuǎn)身離開的樣子,只有肖樹斌在那里孤零零地揮舞著大旗,像茫茫大海上的開拓者,劈波斬浪,奔向前方。

那天比賽結(jié)束之后,肖樹斌死活不讓我們回家,非要請客吃飯。我們跟著他來到球場附近的一家飯館,肖樹斌將旗桿貼著墻根放好,舉著菜單問我愛吃啥,我說啥都行。他點了一盤尖椒干豆腐,一盤溜三樣,一鍋脊骨燉酸菜,又拌了個老虎菜,并叮囑老板要往上面多倒點兒辣椒油,然后他拿起兩個扣在桌上的口杯,跑到后廚里接回來兩杯白酒,跟我爸說,嘗嘗這個,綠豆酒,純糧食釀的,有甜味,不纏頭。

肖樹斌情緒高昂,手舞足蹈,話也很多,先是跟我爸聊本場比賽的戰(zhàn)術(shù)安排與球員表現(xiàn),又對后面幾輪海獅隊的整體形勢做了一些預判分析。兩杯白酒下肚,球場上的事情已經(jīng)聊盡,我爸問他,我看你好像沒跟孩子一起住。肖樹斌說,離了,孩子跟他媽呢。我爸說,那你活得挺自在,看球喝酒,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沒有負擔。肖樹斌說,咋沒有,贍養(yǎng)費每個月得給吧,你是不知道,孩子踢球開銷也很大,買斷工齡給的那點錢,花得基本不剩啥了。我爸說,你那是不愿意干,你有做飯的手藝,不怕找不到活兒。肖樹斌聽后很高興,說道,這個問題你看得挺透,真的,那是我不愛干,不愿意遭那份罪,我要是愛干,那還能有別人啥事,比方說吧,這干豆腐炒的,就不合格,勾芡之前必須得掛上老湯。我爸說,那還說啥,放了老湯味道就是不一樣,不早了,再喝瓶啤酒漱漱口,然后我得回家了,孩子明天還要上學。

肖樹斌從上衣的口袋里掏出煙盒,抖出兩根煙,遞給我爸一根,自己也點上,深吸幾口,將煙灰彈到桌子底下,說道,著啥忙,回去也沒事兒,提起做飯這方面,我有幾道拿手菜,你記得前年的三駕馬車么。我爸說,有印象,朝鮮過來的三個外援,挺玩命,場場踢得頭破血流。肖樹斌接著說,那時候我在隊里當廚師,咱們海獅隊在渾河旁邊的沈水園拉練,這仨兄弟剛來沈陽,沒怎么吃過肉,我有道菜做得很厲害,扣肘子,熬過的醬油與白糖掛色,過明油再上鍋蒸,最后澆肉汁芡,里外透亮,老少咸宜,那是真解饞,他們第一次看見扣肘子時,眼冒綠光,連皮帶肉地夾起一大筷子就往嘴里塞,根本不怕膩,從此之后,青菜一口不吃,頓頓肘子配戧面大饅頭,有一個姓李的,吃完還跟我哭了,嘰哩哇啦說一堆,我也聽不懂朝鮮話啊,就拍著他的肩膀說,啊,好,行,行,知道了,好好踢,肘子有的是。我爸說,朝鮮還是困難,他們過來就相當于改善生活了。肖樹斌說,后來連續(xù)吃了半個月,再也不吃了,肉類一口不碰,我估計是頂著了,隊里讓我想辦法,調(diào)節(jié)飲食,我去西塔給他們買來幾罐辣醬,這可正對胃口,他們又開始吃辣醬拌大米飯,一天三頓,吃得嘴唇紅腫。我爸說,營養(yǎng)跟不上吧。肖樹斌說,他們也習慣了,體質(zhì)比較頑強,還有個事情,一般人都不知道,跟著這三駕馬車一起過來的,其實還有個監(jiān)管。我爸說,監(jiān)管誰???肖樹斌說,監(jiān)管球員的日常生活,按照我的理解,類似于咱們監(jiān)獄里的管教,訓練結(jié)束之后不讓球員出門,天天就在宿舍給他們放電影,全是愛國戰(zhàn)爭片,監(jiān)管是個老頭兒,五十多歲吧,也會說中國話,長得慈眉善目。我爸說,擱在部隊里就是政委吧。肖樹斌說,那咱不知道,反正就是這么個角色,我后來被開除,主要就壞在他身上了。我爸說,到底怎么回事呢。肖樹斌說,他們幾個來隊里半年之后,相互都比較熟悉了,我跟他們每天也都打招呼,有一次晚飯過后,全隊組織看比賽錄像,這個監(jiān)管在后廚把我喊出來,敬了根煙,聊了挺長時間,他問我家庭情況,我告訴他我兒子也學踢球呢,他說那挺好,有空帶過來,讓三駕馬車帶著踢一踢,我說那不好吧,違反隊里的規(guī)定,他說朝鮮球員他說了算,都得聽他的,讓我放心帶兒子過來,我聽后還挺高興,第二天休息日,就把兒子喊過來了,跟著三駕馬車練了大半天,我兒子覺得確實有收獲,我也高興,感謝一番,到了晚上,正準備睡覺,監(jiān)管咚咚咚地敲我房門,我披著衣服出去,他火急火燎地跟我使著眼色,讓我別睡了,帶他出去轉(zhuǎn)轉(zhuǎn),我說這都幾點了,商店都關門了,他說,不去商店,我說,那你要上哪去,他說,你們做飯時不經(jīng)常討論么,我還是沒弄明白,就問他,我們討論什么來著,他嬉皮笑臉地模仿我上菜時的調(diào)侃語氣說,小雞兒操大鵝,哐哐就是殼,這我才明白過來,原來他是要讓我?guī)鋈フ倚〗?,有這種需求,咱也不好拒絕,畢竟為我兒子出力了,以后還指望著他給帶進梯隊呢,不敢得罪,但那天后來的事情,現(xiàn)在想起來,我也有一定責任,那天時間有點太晚,洗浴中心又離得很遠,我就帶他在附近找了個足療店,我尋思趕緊整完拉倒,回去好繼續(xù)睡覺,進店之后,老板娘拉開粉燈,小妹兒在沙發(fā)橫七豎八地躺著,讓監(jiān)管自己選,他翻過來這個,又摸摸那個,像在市場里買魚,挑挑揀揀好幾遍,噘著嘴老也不滿意,我有點不耐煩,忽悠他說,都是一樣的玩意兒,你知不知道,咱們中國有句老話,兩眼一閉都是張曼玉,大被一蒙全是楊鈺瑩,后來好不容易摟著一個進屋了,結(jié)果還沒過兩分鐘,褲子剛脫下來,外面的警察就直接沖進來了,我腦袋嗡地一下,心想這下可壞了,釣魚執(zhí)法,根本說不清楚,監(jiān)管被帶出來的時候還假裝聽不懂漢語,滿嘴嘰里咕嚕地噴朝鮮話,喊得很兇,各種掙扎,但也沒用,照樣被銬上塞警車里了,第二天下午,隊里派人把我倆接回去的,屁股還沒坐穩(wěn),我就被通知開除了,他媽的,真也想不通,最后給我定的罪名是影響國際關系。肖樹斌自己講得很來勁,沒注意到我爸的臉已經(jīng)拉得很長。正說到興頭上,我爸一揮手,說道,打住吧,當著孩子的面兒,別嘮這些了。

大概半個月之后,有天我放學回家,發(fā)現(xiàn)肖樹斌正坐在我家的陽臺上喝酒,他側(cè)著身子,手里舉著筷子,滿臉通紅,唾星飛濺,朝我爸比劃著說,這么大一個金鎦子,給送過去了,就他媽讓踢十五分鐘,黑不黑。我爸說,沒辦法,培養(yǎng)特長就是費錢。肖樹斌嘆了口氣,雙手抱著腦袋說,這教練,太現(xiàn)實了,不塞錢就不讓上場,一點辦法也沒有,真的,一點辦法也沒有。我爸說,都理解,我這不也一樣,咬牙堅持,你再想想辦法吧。肖樹斌看了我一眼,說道,你兒子回來了,沒事那我走了,別耽誤他學習。我爸說,有空過來喝酒。肖樹斌走之前,笑著跟我說,給你買小食品了,在屋里呢,得好好學啊,不能辜負你爸。我爸說,快說謝謝。我說,謝謝肖叔。

肖樹斌離開之后,我和我爸隔著門聽他下樓,拖鞋趿拉在樓梯臺階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音,一層又一層,他走得很慢,仿佛不知道接下來的一步要邁向何處。我問我爸說,他咋來了呢。我爸說,推不走,來借錢的,贍養(yǎng)費給不起了。我說,前幾天我看見他兒子了,在東藥宿舍那邊。我爸說,哦,他干啥呢。我說,跟他爸站在外面嘮嗑。我爸自己補了口酒,說,哦,沒進屋呢。我說,不知道,后來我看見他兒子上去卷他一腳。我爸愣了一下,說,然后呢。我說,然后我看見肖叔被踢到的那條腿打了個彎,他一只手扶著那條腿,栽著肩膀不停地說著話,那條腿后來就那么彎著,再也沒直起來。我爸聽后想了想,跟我說,搞體育的,可能脾氣都不好,你回屋寫作業(yè)吧。

在此之前,我媽總吵著睡不好覺,只能睡前半夜,瞪眼到天亮,第二天沒精神頭兒,哈欠連天,又過不到半個月,她開始頭疼,成天總?cè)嘀栄?,早先像是神?jīng)痛,一跳一跳的,挺有節(jié)奏,后來發(fā)展得比較嚴重,抱著腦袋起不來床,我爸半夜送去醫(yī)院,拍片化驗,忙得眼花繚亂,第二天專家會診,說是腦袋里長了東西,建議立即做開顱手術(shù)。

這對于我家來說,無疑是個巨大的打擊。我爸措手不及,每天東跑西走,騎著摩托出門借錢,親戚基本求了個遍,打了一沓白條,拉腳兒的朋友也給湊了一些,最后總算把錢攢齊。做手術(shù)那天,我和我爸在門外站著等了很長時間,他把派克服蓋在我身上,讓我瞇一會兒,我坐在醫(yī)院的塑料椅子上睡不著,看著很多人推進去又推出來,門外的人們互相小聲地說著話,空曠的走廊將這些低語來回反射,使其變成嗡鳴,龐雜而喧嘩。

我爸也在走廊里出出進進,一根接著一根地抽煙。護士把我媽推出來時,大聲喊家屬,我爸正好不在,我朝著走廊喊了好幾聲,也沒聽見回應,外面太冷,我趕忙先把床接過來,準備自己推回病房。那張床很有分量,底下的滑輪也有些故障,我推得很吃力,滴流瓶子搖晃一路,手術(shù)床還磕到電梯門上,咣當一聲,我媽的腦袋也跟著一晃,我爸這才匆忙從后面趕來,滿身煙味,我當時十分怨恨他,情緒很激烈,差點兒也卷他一腳。

做完手術(shù)后的前幾天里,我媽的視力受了一些影響,看東西模糊,像蒙上一層薄霧,生活不能自理,我爸沒法出去拉腳兒,整天在醫(yī)院里照顧我媽,我放學后也過去,跟他們一起吃病號飯,幫著我媽一點一點恢復,晚上跟我爸一顛一倒,睡在租來的行軍床上。有一天,吃過晚飯,我一邊寫作業(yè),一邊聽著半導體里播的新聞,女主持人說,長春流竄到我市作案的刨錛幫,目前已有三人落網(wǎng),群眾拍手稱快。我問我爸,啥叫刨錛幫。我爸說,就是刨后腦勺的組織,趁你上樓梯的時候拿著錛子照你腦袋來一下。我說,刨別人后腦勺干啥。我爸說,搶錢,現(xiàn)在人都渴。我說,能把人刨成啥樣?我爸說,點子正的,能直接被刨死,點子背的,一輩子變植物人。

我們都很意外,我媽住院期間,肖樹斌還來探望過一次。他好像瘦了不少,白襯衫很不合身,仍趿拉著拖鞋,拎來半盤香蕉和一塑料袋國光蘋果,坐在板凳上,低著腦袋,雙手無處可放,講話前言不搭后語。肖樹斌先是發(fā)表一通對于醫(yī)療制度的看法,然后問我爸,弟妹恢復得咋樣。我爸說,還行,再過幾天就能出院了。肖樹斌又問,能走醫(yī)療保險不?我爸說,能走一少部分,用的藥里有很多都需要自費。肖樹斌說,那你看看,醫(yī)院就賺這份錢呢。我爸說,也沒辦法,有病不能不治,你找工作沒呢。他回答說,出去找了,沒找到,試了幾家,都不行,我這大鍋飯手法,飯店不愛要,還是不行,不夠細致。我爸說,別著急,慢慢來,最近去看球沒有。肖樹斌說,球是必須得看啊,最近幾場都關鍵,保級大戰(zhàn),沒想到,買了好幾個外援,最后還要在保級線上掙扎。

臨走之前,肖樹斌從褲兜里掏出皺皺巴巴的五十塊錢,掖到我媽枕頭底下,我爸上前阻攔,說,心意領了,錢不能要。肖樹斌說,給弟妹的,多少就這點兒意思,剛做完手術(shù),營養(yǎng)得跟上。我爸再三推辭,但肖樹斌仍十分堅持,最后我爸只好收下來。我爸把肖樹斌送出門,走下樓梯之前,轉(zhuǎn)頭跟我爸說,還有個事情,想跟你研究研究,你看方不方便。我爸說,你直說,只要我能幫上忙。肖樹斌說,這幾天你要是不用摩托的話,借我騎幾天,我去看場球,另外,可能還要帶兒子出門一趟,當郊游了。我爸猶豫了一下,有點勉強地說,也行,我倒是不騎。肖樹斌說,就借三天,到時候加滿油給你騎回來,保管原封不動。

第二天,醫(yī)生通知我們可以準備出院,中午時候,我爸在樓上幫我媽整理行李,找大夫開藥,我捧著不銹鋼碗去食堂打飯,路過醫(yī)院的大廳時,發(fā)現(xiàn)很多人都在往門外跑,有大夫和護士,也有穿著病號服的患者,他們有的跑得很快,像在沖刺,有的身體不便,緩慢地挪動步伐,但神色卻十分焦急。越來越龐大的人群開始向外涌動,不知不覺,我也變成其中一員。

我被人群簇擁著走出醫(yī)院,外面正下著小雨,溫熱的雨水落在地面上,很快又蒸發(fā)掉,不留任何痕跡,隨著他人的目光,我望見馬路對面有陣陣黑煙上升擴散,藍綠色的火焰繚繞,如同閃電一般迅疾而易逝,鐵的骨架在其中若隱若現(xiàn)。半空里火花閃現(xiàn),霧氣之中有觸手一般的陰影來回甩動,驚恐、凄厲而無助的喊叫聲也從中傳來,無法分辨性別,我們所有人在路的另一側(cè)沉默地注視著,災難在眼前逐漸變得具體起來。

消防車趕到的時候,我已經(jīng)能分辨出來那是一輛無軌電車的骨架,越來越多的雨水被蒸發(fā)掉,煙塵濃重,十分嗆人,哭聲停止了,更多的烏云從遠處席卷而至,聲勢浩大,人群仍舊沒有散去,像是凝滯在這場雨中。

新聞報道說,環(huán)路電車辮子脫落線網(wǎng),正好搭到高壓線上,辮子的牽引繩瞬時燃燒,車里的集電器發(fā)紅,車內(nèi)乘客毫不知情,抵達站點推門下車時,當場被高壓電擊倒在地,瞬間燒焦死去,總共六個人,在車門口有序地排成一行,像活著的時候一樣。我心想,原來是六個人。當天很多圍觀者都在查數(shù),踮腳默念,瞪大眼睛去分辨燒焦的白骨,有人數(shù)到四,有人數(shù)到五,煙塵不斷襲來,他們?nèi)嗳嘌劬Γ人灾?,重新查?shù)。

三天過去了,肖樹斌借去的摩托車并沒有按時歸還。我媽那時已經(jīng)出院,在家靜養(yǎng),我爸準備重拾拉腳兒生意,便跑去找肖樹斌要回摩托,但四處都找不到他的影子。肖樹斌就此人間蒸發(fā),這點也在我們意料之外。我媽想說又不敢說,每天在床上嘆氣,身體極其虛弱。

我爸尤其不能接受這個事實,他心懷善意地去揣測可能發(fā)生的各種狀況,損壞、撞車、有急用、去外地未歸、被警察扣留……他一遍一遍試著去說服自己,在某一天睜開眼睛時,那輛摩托車會完好無損地出現(xiàn)在車庫里,加滿了油,沒有灰塵,動力強勁,但這樣的事情并沒有發(fā)生,或者說,類似的事情在我們身上從來沒有發(fā)生過。一周之后,我爸逐漸認清被騙的事實,摩托車不知所蹤,他唯一的營生無法繼續(xù),成天在家里悶悶不樂,他很后悔也很自責,怎么能輕信只是跟自己喝過兩頓酒的人呢?

那時天氣轉(zhuǎn)涼,我正在準備重點中學的提前入學考試,每天晚上在家里做成套的試卷,翻找補習資料時,發(fā)現(xiàn)有幾本參考書都摞在洗衣機蓋子上,平時那些書都是放在我補課用的公文包里。公文包是我爸單位以前發(fā)的,棕色人造革,右下角還有個印章,上面寫著“沈陽變壓器廠四十周年紀念”,單邊拉鎖,側(cè)面帶個提手,空間很大,頗為實用。

當天晚上,我爸進門回家時,帶著渾身的酒氣,臉色很不好,我問他怎么又去喝酒,他沒有回話,直接走回屋里。我看見他的腋下夾著我補課用的公文包,那個包比我用的時候顯得要舊一些,表面上多了幾道白印,里面裝得鼓鼓囊囊,他將公文包很小心地收到衣柜深處。我覺得很奇怪,便趁他不注意時,假裝去柜子里取衣服,伸手摸到那個公文包,其質(zhì)地堅實,輪廓突出而危險,甚至能感受到皮革下面隱藏著的冷硬與鋒利,這讓我想起在醫(yī)院時聽到過的那則新聞。

那段時間里,我爸每天出門很早,非常固執(zhí)地去尋找肖樹斌和那輛尚未歸還的摩托車。他憑借酒后殘存的記憶,先是去往肖樹斌兒子所在的體校,在門口來來回回地走,一輛一輛檢查外面停放著的摩托車,他想,那或許意味著三十分鐘的登場時間,同時,那也是他第一次知道,體校里也并非個個人高馬大,也有毫無精神的孩子,像他的兒子一樣,病懨懨地在操場上跑步,一圈又一圈,步伐沉重,胳膊毫無力量地垂在兩側(cè)。他在校門口搜尋未得,又跑去車庫和教學樓里,警衛(wèi)問他是誰,來干啥,他也不說話,夾著公文包快步翻墻離去,警衛(wèi)在后面追趕,追到一半停下來,他不敢放松,仍繼續(xù)跑下去,直至筋疲力盡。

肖樹斌以前住的東藥宿舍樓,他也去過不止一次,經(jīng)常上樓敲門,不僅白天去敲,有時半夜也去,始終無人應答;他又在樓下蹲點兒,夾著包,背靠著墻,藏在樓洞里,滿身白灰,一待就是大半天,一支接著一支地抽煙,附近的鄰居上班時看見他,下班時發(fā)現(xiàn)他還在,便十分警惕,他待了幾天,遭受無數(shù)的白眼與盤問,到頭來一無所獲。

我爸折騰了一段時間,人變得更為消瘦,精神也日益萎靡,但公文包仍不離身,我每天都提心吊膽。有天晚上我回家時,看見他自己在廚房里喝酒,模樣消沉,半天才喝一口,他把我喊過去,然后說了句,一比零,我說什么,他說,倒數(shù)第二輪,今天沈陽海獅對魯能泰山,一比零贏了,保級成功。我說,你去體育場看球了。他說,去了。我說,那你看見肖叔了嗎。他說,沒有。我說,摩托車也沒找到。他說,沒找到。我說,不要再去找了。他說,整不明白。我說,不明白啥。他搖搖頭,沒有說話,繼續(xù)自己喝酒。后來我想通了,他不明白的大概是,一個人怎么能如此輕松地放棄自己所熱愛的事物呢。

那年聯(lián)賽的最后一個比賽日是在十月底,在此之前,沈陽海獅隊已經(jīng)拿到足夠的分數(shù),即便最后一輪輸球,也沒有降級風險。那天中午,我爸忽然說要帶我去看球,我并不是很想去,但又不想破壞他的興致,便跟他坐上公交車,一路晃蕩著到達體育場,我在車上昏昏欲睡。在售票口買票時,我發(fā)現(xiàn)這次他并沒用下崗證,而是買了兩張正價球票。那天我們?nèi)サ煤茉?,中午剛過,便坐在看臺里,位置不錯,視野很好。我們等了很長時間,看著一大片陰影從東側(cè)移到西側(cè),比賽開始的哨聲才響起來,那是一場很沉悶的比賽,觀眾不多,雙方踢得心不在焉,主裁判不停地看表,最終沈陽海獅與對手零比零踢平。

比賽結(jié)束時,已是傍晚,天色正逐漸暗下來,我們要趕回家去做飯,從球場出來之后,便又坐上一趟公交車,很多穿著隊服的球迷也涌進來,車內(nèi)一片黃色的海洋,人擠著人,聲音嘈雜,我的臉幾乎是貼在車窗上。我們坐的是一輛即將報廢的無軌電車,自從那場事故之后,全部無軌電車都要停掉,這輛車也不例外,正在履行最后幾次使命,它龐大而破舊,慢吞吞地行駛,兩條長長的辮子拖在半空,在立交橋底下盤旋、繞轉(zhuǎn),車廂四面漏風,震顫得很厲害,街道在閃光,無軌電車經(jīng)過兩側(cè)的飯店、練歌房和休閑中心,幾處商鋪正在翻修,門口堆著新鮮而潮濕的沙土,我爸站在我身后,扶著欄桿,一言不發(fā)。

那天剛剛下過一場不小的雨,我們雖然在車里,但也能感受到空氣正一點一點變冷。無軌電車走走停停,走到兩洞橋附近時,開始劇烈顛簸,雨后的橋底遍布泥坑,車輛由此經(jīng)過,起起伏伏,像是開在彈簧上。兩洞橋上方經(jīng)常有火車經(jīng)過,拉著樹木或者鋼鐵,從更北的地方緩慢開來,防雨布隨意地鋪在上面,每次過火車,底下的橋洞里都會轟隆作響,仿佛即將坍塌一般,那天就是在這種巨大的轟鳴聲之中,我們再次見到了肖樹斌。

肖樹斌在橋底的隧道里,靠在弧形的一側(cè),頭頂著或明或暗的白光燈,隔著車窗,離我咫尺,他的面目復雜,衣著單薄,叼著煙的嘴不住地哆嗦著,而我爸的那輛摩托車停在一旁。十月底的風在這城市的最低處徘徊,吹散廢屑、樹葉與積水,他看見載滿球迷的無軌電車駛過來時,忽然瘋狂地揮舞起手中的旗幟,像是要發(fā)起一次沖鋒。

我相信我和我爸都看見了這一幕,但誰都沒有說話,也沒有回望。我們沉默地駛過去,之后是一個輕微的剎車,后面的人又都擠上來,如層疊的波浪,我們被壓得有點喘不過氣來。

車上的一些球迷也看見了那桿旗,躍躍欲動,有人開始輕聲哼唱隊歌,開始是一個聲音,后來又有人怪叫著附和,最終變成一場小規(guī)模的合唱,如同一場虔誠的禱告:我們的海獅劈波斬浪,我們的海獅奔向前方,所有的沈陽人都是兄弟姐妹,肩并肩手拉手站在你的身旁。

后來到站之后,電車與歌聲一起停下來,很多人下車了,又上來一些,車里變得很寬松,再后來,車上的人越來越少,我們一直坐到終點站,外面的雨又下起來了。

那天之后,我爸在供暖公司找到一份新的工作,他不懂任何管線的技術(shù),也不知道那些燒得滾燙的水要流向何處,又要怎么流回來,一切需要從頭學習,他夾起公文包,里面放著筆和紙,但不到一年,便又失業(yè)了。后來,他又做過很多不同種類的工作,學著去做一些事情,很快他就變老了,這一點也出乎意料,我是說,那些年過得都很快。

我沒有告訴我爸的是,那年冬天里,我在東藥宿舍附近總能看見肖樹斌的兒子,那個曾經(jīng)的主力前鋒。他皮膚白皙,長相周正,看起來倒并不比我大幾歲,個子雖然還是沒有長起來,但已經(jīng)有女朋友了,兩人住在一起,形影不離,十分親密。那時在他身上看不出任何運動員的氣質(zhì),大概已經(jīng)不在體校繼續(xù)踢球了,每天只是穿著一件很長的羽絨服,跟女朋友摟在一起走路,他們踏遍這附近的每一個角落,街道、鐵路、市場、花園,有時候拎著白菜或者方便面,有時候兩手空空。他的女朋友很瘦,半黃的頭發(fā)扎得很高,化很濃的妝,總穿一條繃得很緊的黑色皮褲。有一次下很大的雪,我看見她低著頭迎面走來,獨自一人,穿著過時的舊毛衣,瑟瑟發(fā)抖,毛衣上的亮片散發(fā)出黯淡的光澤;她單手捏緊松垮的領口,雙唇緊閉,瞇著眼睛,每一步邁得都很艱難,忽然一陣冷風吹過,樹上的大片雪花落在她長長的假睫毛上,那一刻,我覺得她真是好看極了。

班宇,1986年生,沈陽人,小說作者。作品見于《收獲》《上海文學》《作家》《西湖》《鴨綠江》等刊,曾被《小說月報》《北京文學·中篇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等轉(zhuǎn)載。出版有小說集《冬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