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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汪曾祺全集》:還人間一條活魚
來源:光明日報 | 楊早  2019年01月23日06:51

獲悉1月10日《汪曾祺全集》(以下簡稱《全集》)新書發(fā)布,父親在從西昌返回成都的高速路上發(fā)來微信:“你去不去現(xiàn)場?如方便替我買一套,最好蓋印?!蔽蚁耄赣H這樣愿意搶先看到這套《全集》,肯定不僅僅是因為書中內(nèi)容與他有些許關(guān)聯(lián)——第11卷《詩歌、雜著卷》中,收入汪曾祺贈祖父與父親的詩;是卷“附錄”中,還有父親1994年對汪曾祺作的訪談《關(guān)于汪曾祺40年代創(chuàng)作的對話》。

這段對話,后來整理時經(jīng)過了刪節(jié),錄音帶也已經(jīng)不知所終。當年我聽過錄音,印象最深的是汪曾祺說自己是“一條活魚”,“你們(指研究者)別把我切成幾段嘍”。

這個意思,汪曾祺在一本書的代序《撿石子兒》中也表達過:“我活了一輩子,我是一條整魚(還是活的),不要把我切成頭、尾、中段。”

一位作家不想被零切碎割,最好的方式莫過于出一套靠譜的全集。連他自己、家屬親友都沒法動刀子的全須全尾,才能借此呈現(xiàn)。

說起《全集》出版的這個節(jié)點,正如主編季紅真所言:“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天時、地利、人和,才會有這部《全集》的最終出版?!?/p>

先說天時。1998年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推出八卷本《汪曾祺全集》,自然與第一套《魯迅全集》一樣,不完善之處甚多。但是它的好處,一是借此催促家屬盡快整理出一批未刊或未收集的稿件;二是樹立了一個標桿,讓后來者有所借鏡與凜惕。

據(jù)書信卷與小說卷主編李建新回憶,最早聽汪曾祺女兒汪朝提起人民文學出版社打算出《汪曾祺全集》,是在2009年12月25日郵件中,“人文社的水平還是高的,態(tài)度也認真。這套書由季紅真負責主編,她是汪專家,正在寫汪曾祺傳記?!?/p>

不管全國汪迷們多少期盼多少報怨,《全集》編輯過程的拉長,未嘗不是一樁好事。這些年間,汪曾祺大量佚作被從報刊中鉤沉出來,其中民國時期發(fā)表的小說就有25篇,完全顛覆了學界“汪曾祺大器晚成”的刻板印象,借由《邂逅集》之外的這些作品,汪曾祺的文學形象也從略顯尷尬的“80年代新秀老作家”,變?yōu)榇蛲駠c共和國兩個時段文學的雙重參與者。而新收的散文、評論100多篇,劇作7部,當然更加豐富了一位作家的疆域。至于《全集》增加的詩歌、書信,甚至書封小傳、題詞、書畫題跋、圖書廣告、思想?yún)R報等日常文書,匯聚一處,才讓汪曾祺配得上“一條活魚”。

再說地利。2017年汪曾祺逝世20周年之際,他的家鄉(xiāng)高郵市舉行了汪曾祺紀念館奠基儀式。汪曾祺子女為此捐贈了整個汪曾祺生前的書房。這兩者能夠因時遇合,也是難逢難求的雅事。

而最重要的,或許還是人和。汪曾祺子女的配合,大概是《全集》有質(zhì)量保證的前提。一般跟家屬合作,最怕后人隱惡揚善之心太強,對自家先人又仰視過高,不管是研究者還是編輯家,吃這種苦頭的,不在少數(shù)?!锻粼魅返木庉嬤^程,我不敢說知道多少,但沒聽說有這方面的矛盾,猜想總得互諒互讓,不然哪能克其全功?

幾年間,《汪曾祺全集》的每一位編輯近乎全身心奉獻。我曾看過李建新對《羊舍一夕》初刊、初版的對照稿,確乎是“一字一字地摳”。茲錄當時的一通郵件為證,可見編輯萬千艱難之一斑:

郭(娟)老師:

您好。

上次的六篇小說手稿掃描件寄上。請收。《鐘山》上的《非往事》容再掃描再寄。

《侯銀匠》一篇,忽然發(fā)現(xiàn)上回給您的Word文檔中,有一個字有問題。那個文件第三頁第一行,“老大愛吃硬飯,老二愛吃軟飯,公公婆婆愛吃燜飯”。今天掃描原稿放大了看,“燜”字似應(yīng)該是“爛”。(掃描件本篇第6頁)汪先生手稿繁簡夾雜,是常見現(xiàn)象。此處應(yīng)該是繁體的“爛”,右邊的“門”字給簡化了。從上下文看,“硬”“軟”描述的都是米飯的軟硬程度,“爛”比“軟”更甚一層。如果是“燜”,忽然變作煮飯的方式,邏輯上也不大對。

專此,祝好

      建新 敬上

2014年4月17日

這樣令人動容的郵件往來,整個編輯委員會之間不知尚有多少!如果能夠收集起來,我倒是很愿意瞧瞧這一部《全集》如何誕生。雖然這些工作,我一絲一毫也不曾參與,但是我欽佩埋頭做事的人,認真嚴謹?shù)娜恕K麄兘裉煲粋€字一個字摳,會省卻后世讀者、研究者多少煩擾,對文字、對紙張、對出版心存敬意的人,都會明白。

年輕讀者可能會問:汪曾祺何許人?值得那么較真兒那么大張旗鼓嗎?答案自然是肯定的。

80年代驚絕一時的《受戒》和《大淖記事》,讓作家們紛紛打聽“哪兒出了個汪曾祺”,“小說還可以這樣寫”,這是汪曾祺的高光時刻,但決非他的全部。

當今的閱讀風潮中,汪曾祺亦名列前茅,他生前自編文集不過近30種,去世20年間,這個數(shù)字翻了十倍。很多年輕人只知道汪曾祺寫美食饞人,寫生趣動人,甚至許多托名之作,冒名金句也紛至沓來,讓人莫辨雄雌,但這些亦非汪曾祺的全部。

汪曾祺生于1920年,故鄉(xiāng)高郵,介乎南北之間,水災(zāi)多難之地,中學時代遭逢戰(zhàn)亂,求學西南,就業(yè)華北,離鄉(xiāng)40余年始得一返。有張家口下放之厄,亦有樣板團執(zhí)筆之榮,沈從文聞一多之得意門生,前半生不過如弘一法師語“二十文章驚海內(nèi),畢竟空談何有”。難得的是,西南聯(lián)大才子,能在蹉跎歲月中,向民俗、民間文學、京劇多方汲取,將文人風習與民間世界打通,80年代以小說開一時之風氣,90年代又以散文上接晚明傳統(tǒng)。我們今天回看汪曾祺的文字篇什,最搶眼的無疑是他的“名士氣”,草木蟲魚,吃喝游樂,皆成文章,但更應(yīng)該注目的,是他對語言的摔打鍛造,對故土的戀戀情深,對市井小民“吃什么,想什么”的平視與關(guān)懷。

鐵凝在《相信生活,相信愛》中引一位評論家的話評價汪曾祺:“在風行現(xiàn)代派的20世紀80年代,汪曾祺以其優(yōu)美的文字和敘述喚起了年輕一代對母語的感情,喚起了他們對母語的重新熱愛,喚起了他們對民族文化的熱愛……他用非常中國化的文風征服了不同年齡、不同文化的人,因而又顯出特別的‘新潮’,讓年輕的人重新樹立了對漢語的信心?!?/p>

唯其如此,把汪曾祺當作“一條活魚”來閱讀與研究,出《全集》一個字一個字地摳,才有了它不凡的意義。魯迅有語“偉大也要有人懂”,汪曾祺或許未必說得上偉大,但通觀20世紀,問誰寫出了最美的漢語?他是可以站在前排的。

汪曾祺曾引過沈從文《長河》里的一句話,用來說沈從文合適,用來說他自己,也合適。那是少女夭夭說的:“好看的應(yīng)該長遠存在?!?/p>

(作者:楊早,系中國社科院文學所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