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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逝去的“幫主” ——倪匡談金庸
來源:《收獲》(微信公眾號) | 吳越  2019年01月28日08:58

逝去的“幫主”(倪匡)

2018年10月30日,金庸在香港逝世,享年94歲。10月31日下午,我打通倪匡在香港居所的電話,鈴響數(shù)聲,便有一把熱情的男聲接聽。

“我是倪匡。”——聲音一點兒也不像83歲的人。

“我是上?!妒斋@》雜志社……”

話音未斷,便聽到那邊高高興興地念叨開來:“《收獲》呀!你們怎么可以訂到?我去美國之前一直訂了好多年,回香港后找不到辦法了。”

沒想到,最初與倪匡的對話,竟是這樣開始。我連連保證,將會把今年雜志全部打包寄給他,才暫時結(jié)束這個話題。得知我們約稿的希求,倪匡沉吟道:這些年身體不太好,已經(jīng)不怎么提筆為文。見他為難,我提議改為電話訪談,他欣然應(yīng)允,約在第二天下午3點。末了,倪匡話鋒忽地轉(zhuǎn)回去,笑問道:“你說給我寄雜志,覅是尋吾開心?”

掛了電話,他那一口古早而略帶狡黠的上海話,依然在我耳邊跳躍。隔著一根電話線的香港“衛(wèi)斯理”,說起話來,和弄堂口搖扇乘涼的上?!盃斒濉笔且粋€頻道的。

第二天,我們準時開始了訪問。倪匡很健談,思維敏捷,態(tài)度直率,我們的對話如同打乒乓球快發(fā)快回。一個多小時的通話中,每憶及往昔趣事,便聽到倪匡于朗朗笑聲中夾雜著他那些標志性的論斷——“好玩到極點!”“好玩得不得了!”他真是一個以好玩為生活第一哲學(xué)的人。嗣后當我回聽采訪錄音,惟有在他談到“三個大頭的朋友”盡去、“一張照片上五個人只剩我一個”時,聲音靜了一靜,接下去便聽到他低聲說“很寂寞了”,但復(fù)又振作起來,絕不渲染悲傷。而他談到金庸與他共讀而同好的小說時,很自然地用了一個詞——“最近”。

我注意到,自金庸先生去世以來,有許多媒體采訪倪匡,希望得到一些情緒化色彩濃厚的回復(fù),但自始至終他都表現(xiàn)得十分克制,不惜被人指責(zé)為“冷漠”“不近人情”。結(jié)束這次采訪后不久,便是金庸先生出殯之日,倪匡對外表示自己不一定會去①。

①據(jù)傳媒報道,11月12日下午,倪匡現(xiàn)身香港殯儀館致祭金庸。本篇訪談發(fā)表之時,將會是來年一月了。也許,通過本刊的這篇訪問,我們能更真實地看到倪匡對金庸、對武俠小說、對一個香港才子時代的回望與情感。

金庸與倪匡

(《收獲》特約記者)

1

特約記者:這幾天,金庸先生去世后,很多傳媒都是來采訪您的。

倪匡:是啊,這幾天電話費都用完了(笑)。

特約記者:您曾經(jīng)在《武俠小說大宗師》里寫,您有三個大頭的朋友,金庸、張徹、古龍。您寫道——“這三個大頭朋友,頭都大得異乎常人,事業(yè)上也各有成就,和這三個大頭朋友在一起,常有一種極度安全感!就算天塌下來,也有他們頂著!”現(xiàn)在這三位朋友盡已去世了。

倪匡:今天還在網(wǎng)絡(luò)上看到一張照片:金庸、黃霑、張徹、林燕妮、我。五個人,四個人去世了。只剩我一個了。很寂寞的,真的。我身體差到極點,百病叢生,舉步維艱。但身體不好我也樂天。

特約記者:照片拍出來紅光滿面。

倪匡:那是血壓高。我每天要吃五種降血壓的藥。我喝酒的配額都用完了,酒都不喜歡喝了。

特約記者:剛才提到的所有人,金庸、古龍、張徹、你、黃霑、林燕妮……在我們的記憶與印象中,你們都是叱咤風(fēng)云、縱橫香江的人物。

倪匡:我們都是普通老百姓。除了金庸之外,沒有人可以用得上“叱咤風(fēng)云”這四個字。

特約記者:這可能是我們對作家的想象,感覺你們把香港的一片文化天空撐起來了。

倪匡:消受不起。我們是對讀者有一點影響而已。

特約記者:在你們這一代的文人中間,有沒有某種精神是值得被記錄的?

倪匡:我覺得是有精神的。我們這一代在香港搖筆桿的,都是非常率直而自主的,照自己的意志寫。這是寫作人最重要的一點。

特約記者:也非常勤奮,抓住一切發(fā)表的機會。

倪匡:香港社會容許這個環(huán)境嘛,編輯提意見你可以不聽,你不聽他可以不用,他不用你可以到別處發(fā)表??梢园l(fā)表的地方多。

特約記者:在讀者心目中,您的名字和金庸的名字一起出現(xiàn)在大眾面前其實蠻久了。我們說到金庸可能就會想到倪匡,我們在列舉香港的文學(xué)、文化、才子的時候都會提到你們。我看到您在微博上和網(wǎng)友說,不知道“香江四大才子”(金庸、倪匡、黃霑、蔡瀾)這個稱號是怎么來的。

倪匡:(笑)莫名其妙,不知道哪里鉆出來的。我對外界講的一切,完全都是不理會的。人家講是人家的事,我是我。所以我看現(xiàn)在講“網(wǎng)絡(luò)欺凌”,我想這是不存在的嘛,你不去看,不去理會,它怎么欺凌得到你。網(wǎng)上罵我贊我的都有,我完全不理,管它的嘛。

特約記者:那您認不認可“四大才子”這個說法?

倪匡:金庸那么光彩,那么出色,我的名字和他的名字放在一起,不知道有多高興。

特約記者:您認識金庸是在1961年,您到香港的第四個年頭?

① 《明報》創(chuàng)刊于1959年。

倪匡:是在《明報》兩周年①【① 《明報》創(chuàng)刊于1959年?!繒r的一個場合,有人介紹我和金庸見面,就這樣認識了。時間過去快六十年,我記得很確切。我那時還不是《明報》的專欄作者,在一家很小的報館副刊上面寫小說寫雜文。一批從上海來到香港的文人經(jīng)常聚會,我那時小伙子嘛,也經(jīng)常擠在里面,上海人講的“軋鬧猛”。有幾次金庸也在里面,我也在人群中見過他。那時他已經(jīng)很出名,小說寫到《神雕俠侶》了。那是一本非常好的武俠小說,我非常喜歡讀。

特約記者:根據(jù)公開的資料,金庸先生比您年長十一歲,按中國生肖來說大了近一輪,長一輩。你們之間從最初認識到而后逐漸熟識、友誼加深,相互之間稱謂有沒有變化?

倪匡:我就叫他金庸,良鏞。叫金庸的時候多些,叫良鏞的時候少些。他就叫我倪匡。名字是用來給人叫的嘛,不重要。不過有時候開玩笑會叫他“查老細”,“老細”是廣東話里“老板”的意思。哦,還有一個上海籍的朋友叫他“幫主”——江浙幫的幫主。(大笑起來)開玩笑的,沒有這個幫。我們一些朋友在一起開玩笑的時候多哎,正經(jīng)的時候很少。

特約記者:你們交談用普通話還是廣東話?

倪匡:用上海話。我是寧波人,上海人一大部分是寧波籍嘛,我講的普通話完全是上??谝簟N覀儍蓚€的廣東話都不靈光,但是當上海話不能表達的時候,就用廣東話替代。廣東話比上海話豐富。

特約記者:金庸先生在公眾面前說話是慢慢的,您說話語速很快,你們后來熟悉了之后怎么聊天?

倪匡:我講話語速是快到極點,想都不想的,要是叫我慢下來我會口吃,就講不來了。我跟他性子是完全不同的。不過,他跟我講話時,我倒不覺得他慢我快。他的慢是在有些場合,講之前要想一想,他跟我講話沒有顧忌,不用思慮,自然就快了。

特約記者:他確實做過一段時間您的“老細”,從1962年您開始在《明報》副刊連載小說算起。可以這樣講嗎?

倪匡:我覺得報館老板跟副刊的編輯之間好像相互不發(fā)生作用。我可以不聽他的話,他也可以不聽我的話。但他說得有道理的地方我會聽,當我在《明報》已經(jīng)寫了兩篇武俠小說,金庸說讓我再寫一篇,我正考慮是不是再寫一篇武俠小說,他提醒我可以寫時代背景是當代的時裝武俠小說,主角會武功,性格特別一點。于是我開始寫時裝武俠小說,寫到第三篇時,我說:加一點幻想好不好?他說好!于是我在第三篇才開始寫成“衛(wèi)斯理”系列科幻色彩的小說,一寫就是幾十年。

特約記者:當時香港的文學(xué)環(huán)境怎么樣?

倪匡:很繁榮的。報紙很多,大大小小有幾十家,每家報紙上都有副刊,副刊上都需要小說。我不知道讀者的閱讀程度如何,至少都認得字,可以看得懂情節(jié)。我自己寫作,同時也是讀者。

特約記者:您當時寫作的志向是什么?

倪匡:很簡單,沒有變過,就是靠寫作拿稿費。我初到香港沒多久,無以為生。什么活都干不了,去染廠做雜工,收入低得不得了。我去投稿,稿費數(shù)字讓我很滿意,我就想這一行干得過,我就可以去寫小說了。我也不敢說自己寫小說勝出很多人,只是我除了寫作之外沒有第二種謀生的本領(lǐng)嘛。

特約記者:后來,您和金庸都成為幾十年屹立不倒的流行文化偶像。

倪匡(右)與金庸

倪匡:那絕對不好這樣說,我和金庸不能比的,不能相提并論的。我寫小說也很好看,我如果寫得不好看,不可能寫幾十年寫幾百本,我也不敢妄自菲薄。區(qū)別只是好看程度和他的比差很遠(笑)。他小說寫得那么好,包羅萬象,他是真正的大師。大仲馬小仲馬莎士比亞怎么比得上他?差太遠了。

特約記者:這話是開玩笑,還是您經(jīng)過比較得出的結(jié)論?

倪匡:當然是認真的。我從小喜歡讀書,從五六歲看幾百字的小說到現(xiàn)在七十多歲,沒看過比他的小說更好看的小說。而且寫作只是他的成就之一,他除了寫作之外,其他的本事也大得不得了,他什么都會做,報館都會開。你就算給我一筆本錢我也辦不了這個報紙。我早幾十年就說過,“中國上下幾千年,唯一能夠發(fā)家致富的文人就是金庸”,就他一個,想不到還有別的什么人??鬃佑袀€學(xué)生叫子貢,也許很有錢,但他是另外做生意的么,不是靠文字。中國歷史上、恐怕世界歷史上靠文字致富的只有他一個。

特約記者:金庸對您也有很高的評價,1983年,金庸先生寫過這樣一段話來形容您——“無窮的宇宙,無盡的時空,無限的可能,與無常的人生之間的永恒矛盾,從這顆腦袋中編織出來?!?/span>

倪匡:哦,他是朋友捧場。他的副刊版面那么緊張,卻能夠讓我長期寫那么多的東西,當然他也是覺得我的東西過得去。

2

特約記者:你們交往多年,可曾有過分歧?

倪匡:我們都是很誠實的人,不過即使年輕時候也不像現(xiàn)在的年輕人這樣意氣,我們不喜歡爭論,你保持你的見解,我保持我的見解,他寫的社論里的觀點,我在文章里表示反對,他也笑笑,我也笑笑。當然我們當面談話很少涉及這些,都是在各自的文字里表達。曾經(jīng)一位政治人物去世了,他在社論里寫了他不少好話,我寫文章表示不同意。他任由我發(fā)表,也并不刪改。

特約記者:你們很像武林中的人物,只是比劃兩下,并不“過招”。

倪匡:也沒有比劃了,就是你打你的“降龍十八掌”,我打我的“梅花拳”。

特約記者:你們在一起比較多聊什么?

倪匡:聊武俠小說。他是一個包羅萬象、深邃得不得了的一個人,他喜歡的東西之多,想研究想了解的東西之多……我只不過是他關(guān)于武俠小說的朋友當中的一個,他跟我大多數(shù)時間都是在討論武俠小說,因為我從小就看,也很懂得武俠小說,一到香港一下子看到金庸的武俠小說,驚為天人。他更懂武俠小說,所以我們有聊不完的題材。每次見面和他討論他的小說,分析情節(jié)等等,總是津津有味的。他的伴是很多的,有切磋圍棋的朋友,有研究文學(xué)的朋友,還有研究歷史的朋友,方方面面的博士朋友,教授朋友。我和他是在一個很小的點上交集。

特約記者:您給自己的定位是,和金庸進行武俠文學(xué)研究和探討的朋友……

倪匡:沒有那么偉大,不屬于文學(xué)研究的范疇,也沒有探討那么緊張,就是聊天。聊天的朋友。

特約記者:上海交通大學(xué)有一位江曉原教授,他談到您是這樣說的,“倪匡是早期‘金學(xué)’的重要人物。一方面因為自己也曾寫過武俠小說,另一方面因為他與金庸頗有交誼”。(《金庸、倪匡與戈革——再談〈挑燈看劍話金庸〉》,江曉原)

倪匡:我是“金學(xué)”的開創(chuàng)者,不是“重要人物”。沒有我就沒有“金學(xué)”了(笑)。我自創(chuàng)一聯(lián)曰“屢為張徹編劇本,曾代金庸寫小說”,哈哈哈哈哈,真開心。

特約記者:我看了您1980年寫的十冊《我看金庸小說》。感覺您品評人物的標準是“真”。

倪匡:對!這是第一條。

特約記者:您也按古典方式分了上上品、上中品、中中品等……

倪匡:我也不知道我學(xué)了什么人,或許是學(xué)金圣嘆。

特約記者:您本身就是純粹的“金迷”,小說人物都在你腦中,信手拈來,十分自然,但又似乎經(jīng)過了十分純熟的思考與比較。

倪匡:我不是天才,沒受過很高的教育,認識的漢字不超過三千個。而且我有學(xué)習(xí)障礙的,今天學(xué)的東西,明天就完全忘記,沒有持久的記憶。我只有很小時候?qū)W的詩還能背出來。我之前住在美國時,沒事情做就背李商隱的詩,每天背一首,我想總有一天能背完的。哪想到今天背得爛熟的,明天就忘記。但我因為對金庸的小說太熟了,完全沒有參考原書,那套書八萬字,兩個下午就寫出來了。不管寫得好還是壞吧,總算是開創(chuàng)性的一本。

特約記者:要不是這本書,也許金庸武俠小說仍然停留在消遣娛樂類。

倪匡:那我想不會。就算我不注意到,也遲早會有人注意到它們的好處。我最煩看到學(xué)者分析這個“不可能”、那個“不可能”,這是完全不懂武俠小說;武俠小說就是寫“不可能”的事情,按常理發(fā)展的事情怎么會交給武俠小說來寫呢?!我只能哈哈一笑了。

特約記者:您給金庸小說排了個座次,依次是,《鹿鼎記》《天龍八部》《笑傲江湖》《神雕俠侶》《雪山飛狐》《倚天屠龍記》《射雕英雄傳》《書劍恩仇錄》《連城訣》《俠客行》《飛狐外傳》《碧血劍》《鴛鴦刀》《白馬嘯西風(fēng)》。您所開創(chuàng)的對金庸小說文學(xué)深度的觀察,到了上世紀九十年代以后,似乎被大陸一些高等院校的學(xué)者接續(xù)過去了,形成了大陸這邊的“金學(xué)”熱、武俠學(xué)術(shù)熱。這里面有沒有您覺得還不錯的?

倪匡:有有有,有很好的,有非常好的。陳墨先生的大量關(guān)于金庸小說的文章寫得好極了,嘆為觀止,要比我那些文章的角度好得多了。

3

特約記者:那么現(xiàn)在就要說到“曾代金庸寫小說”、您給《天龍八部》代筆捉刀這段著名的軼事了。

倪匡:對對對對,真開心啊。講到現(xiàn)在幾十年了,還有人在講。

特約記者:金庸在新版《天龍八部》后記中有言,“《天龍八部》于一九六三年開始在《明報》及新加坡《南洋商報》同時連載,前后寫了四年,中間在離港外游期間,曾請倪匡兄代寫了四萬多字。倪匡兄代寫那一段是一個獨立的故事,和全書并無必要聯(lián)系,這次改寫修正,征得倪匡兄的同意而刪去了。所以要請他代寫,是為了報上連載不便長期斷稿”。你把阿紫寫失明了,據(jù)說讓金庸很生氣?

倪匡:沒有沒有,他就笑了笑,就去清理這件事了。而且我跟他說這個道理,按照我的推測,阿紫的眼睛是一定要瞎的,我只是提前一點而已。因為她不瞎眼睛,她沒法子跟游坦之談戀愛的。游坦之戴上面具是一個怪人,摘掉面具是一個極丑陋之人,他們怎么談戀愛?一定是阿紫眼睛瞎了,看不見游坦之面貌了,才會和他在一起。金庸把阿紫和游坦之安排在一起,上面的情節(jié)已經(jīng)鋪墊了很多,就是準備到后來阿紫眼睛瞎掉之后再發(fā)展下去。結(jié)果他接過我續(xù)寫的部分,沒有讓阿紫眼睛立刻復(fù)原,就一直沿著這個發(fā)展下去,跟我的預(yù)料一樣。

特約記者:當時港臺的武俠小說家之間互相捉刀代筆,這種現(xiàn)象普遍嗎?

倪匡:至少我本人給所有的名家都捉過刀的,哈哈哈哈。我給古龍、臥龍生、諸葛青云、司馬翎,都代筆過的,好玩死了。這有什么不可以,寫武俠小說本來就是游戲行為嘛。我捉古龍的刀,根本沒有人能看得出來。我寫了很多很多。古龍在報紙上連載《絕代雙驕》,半年多沒有給報館來稿,我只好一直續(xù)下去了,寫了差不多四五十萬字。他稿費我照寄給他,無所謂的。等他重新出現(xiàn),我已經(jīng)把他筆下人都寫得死光了,小魚兒都受重傷了,怎么收場?他一來就得去收場。

特約記者:除了您之外,金庸還請別人代寫過嗎?

倪匡:我想除了我之外,他心目當中沒有第二人可以碰他的小說了(大笑)。是否現(xiàn)在社會觀念有了變化,大家覺得捉刀代筆很嚴重?我們那時候一點沒覺得有什么。只要作者和代作者雙方同意就完全沒問題。有些出版商找古龍寫稿,要求很好笑,說你一旦斷稿,一定要和倪匡講好,他肯續(xù)才行。然后出版商又倒過來通知我,說現(xiàn)在古龍答應(yīng)給我們寫稿了,萬一斷稿,你肯不肯續(xù)?你肯我們就簽約。我當然答應(yīng)了,我不能壞人家買賣。只有一次我是拒絕了,是因為報館老板講話不好聽,他說你續(xù)稿,我出的稿費與古龍一樣,我罵道你知道什么,我的稿費一直比古龍的高。那時候我喝酒喝很多,脾氣很壞,一言不合就要鬧崩。

特約記者:您的稿費一直比古龍的要高么?

倪匡:到后來,他的比我高一些。

特約記者:有人幫您代筆過嗎?

倪匡:從來沒有。我寫稿很快的,一個小時可以寫四五千字。

特約記者:金庸去世后,還有一位青年學(xué)子說,趁現(xiàn)在來得及,應(yīng)有人給金庸作品作一詳細的索隱考證,這個人選最合適是倪匡。對這個說法,您有何評論?

倪匡:我想這位先生大概不寫小說。小說是虛構(gòu)的,除非擺明是隱射小說,否則小說人物與現(xiàn)實人物結(jié)合是很難的事情。很早就有人說我像金庸小說里的“老頑童”周伯通,可是金庸寫“老頑童”的時候我還沒有來香港,這是不可能的。而且我雖然不怎么守規(guī)矩,很頑皮,可是我和“老頑童”不像的啊,“老頑童”做事沒有原則,我是有原則的。

特約記者:索隱論很流行。坊間流傳《倚天屠龍記》里的六大門派圍攻光明頂是影射當年《明報》與《大公報》的一場論戰(zhàn)。很多人對小說感興趣,忍不住要和現(xiàn)實聯(lián)系起來。

倪匡:什么?我覺得不可能吧,這樣聯(lián)想,想象力很豐富了。還是保留看小說的樂趣吧。

4

特約記者:您跟金庸先生一起出去旅行過?

倪匡:旅行過很多次。我本身非常討厭旅行,每次他叫我,我都是“不得已而從之”。他說去哪里就去哪里。他叫什么人就什么人。我跟他相交五六十年,我主動打電話給他不超過五次。都是他找我。他請我吃過無數(shù)次飯,我請他吃飯大概也不超過五次。

特約記者:您為什么事情打電話或請他吃飯?

倪匡:有一次,我最記得,花了些時間考慮要不要給他打電話,結(jié)果還是沒有打。那是因為我發(fā)現(xiàn)他寫的小說里有錯漏,我想,啊呀,應(yīng)該告訴他。后來又想,報紙已經(jīng)登出來了,錯了也沒法子當時改正了。他是個很嚴肅很認真的人,知道自己這個錯處會很痛苦,我何必增加他痛苦,等到見面時再告訴他好了。反正讀者看得出來的也不多。

特約記者:是一個什么錯?

倪匡:是《倚天屠龍記》里金毛獅王謝遜與仇人成昆決戰(zhàn)時,掉在地洞里打,打著打著忽然之間發(fā)生日食,天黑了。金毛獅王眼睛本來就瞎,他于是占便宜了。金庸寫到,這一天是端午節(jié),端午節(jié)“屠獅大會”嘛——你覺出問題來了沒有?

特約記者:端午節(jié)……不會日食嗎?

倪匡:嘿嘿嘿嘿嘿,你倒是很靈光,一下子看出問題在哪里。所有日食都是在這個月的農(nóng)歷初一。這是天體運行的規(guī)律。

特約記者:要讓金毛獅王占便宜,就必須天黑,如果必須要發(fā)生日食,這個屠獅大會的日子就不能放在端午了吧?

倪匡:后來出書時還是放在端午,但另外想了個辦法讓天黑了下來。當天我若是打電話給他,他沒辦法改的。

特約記者:金庸先生懂那么多學(xué)問,倒是疏忽了這點天文知識。

倪匡:寫小說都是急就章,哪里想得了那么多。我還寫到過南極有白熊呢,衛(wèi)斯理在南極殺掉一頭白熊……咳!(笑)報紙連載小說,這種漏洞很多。后來出書都要改過來的。

特約記者:金庸武俠小說從五十年代到七八十年代已經(jīng)在港臺炙熱,改革開放后又席卷到大陸,持續(xù)到今天,已經(jīng)半個多世紀了。

倪匡:還會繼續(xù)延續(xù)下去。他的小說真正是古今中外老少咸宜,一定會有人看下去,除非你不喜歡看小說。

特約記者:金庸先生去世后,很多人開始引用據(jù)說是他講過的一句話——人生就該大鬧一場,悄然離去。您怎么理解這句話?

倪匡:他也沒有大鬧嘛。我跟古龍稍微有點小鬧,他根本沒有鬧過,他總是很嚴肅很認真,對于任何事情都是如此。他買個跑車,都開得那么慢,只超電車,哈哈哈哈哈。

特約記者:這一段我看到您在《倪匡論金庸》中詳細寫過,“金庸十分喜歡駕車,更喜歡駕跑車。最早,用過凱旋牌小跑車,后來,改駕積架E型。他駕積架E型之際,經(jīng)常的速度是二十六哩。后來,又換了保時捷。保時捷跑車性能之佳,世界知名,到了金庸手中,平均駕駛時速,略為提高,大約是三十哩。曾有人問金庸‘你駕跑車超不超車’,金庸答‘當然超車,逢電車,必超車’。其性格中的‘穩(wěn)’字,由此可見”。

倪匡:是是是,他很喜歡跑車,跑車很難駕駛,他還專程去學(xué)了高級駕駛,才能把這車開得很好。但學(xué)出來怎么樣?還是開得那么慢。當然,你在香港也沒法子開快車,那么小的地方,沒一塊馬路是空的,但是三十哩也太慢了點。他不著急,安之若素。

特約記者:我看您很留意現(xiàn)在的文學(xué)作品,也讀很多大陸的小說。據(jù)您看,未來的流行文化可能會是什么類型或什么主題?

倪匡:我只知道什么是好看小說。小說只分兩種,一種好看,一種不好看。好看的永遠會流行,不好看的就是我捧捧你,你捧捧我。小說不好看怎么能叫小說呢?就像不好笑怎么叫相聲呢?這是我從大陸相聲節(jié)目里看來的,郭德綱說的。我告訴你,金庸很喜歡看小說,我看到好看的推薦給他看,他看到好看的也告訴給我。我最近推薦給他的幾部小說,他都很喜歡。最近一部他說好看的戰(zhàn)爭小說,作者名字叫都梁,小說名字叫《亮劍》,寫得好極了。還有科幻小說家錢莉芳的《天意》《天命》,還有盛顏的武俠小說《三京畫本》,那是金庸之后最好的武俠小說了。還有一本很古怪的書,叫《弄堂》,講弄堂里各種各樣小故事,非常有生活,好玩極了,看得他哈哈大笑。這本小說全部用上海話寫的,像我這樣的老上海,也只能看懂八成,還有兩成要猜的喔。

特約記者:和您聊天,一直在笑。有沒有我未曾問到的問題?

倪匡:我起初唯恐你找錯了人,因為如果要問很高深的問題,我不是最佳人選,我是很隨便很馬虎的一個人,沒那么嚴肅。但你剛才不像在訪問,像是閑談,這是最好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