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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何謂“秋之白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來源:人民文學出版社(微信公眾號) | 李曉云  2019年01月30日08:44

瞿秋白、楊之華是我的外公、外婆,但我始終稱呼他們爺爺、奶奶。

小時侯,我記得家里有一個木柜子,上面放著一個白瓷盒。瓷盒的一端,畫著一個人的肖像,肖像下面有幾個字。那人戴著眼鏡,默默地望著我。當時我還沒有上學,我問奶奶楊之華:“這是誰?。俊蹦棠陶f:“這兒畫的就是你爺爺,那幾個字是‘瞿秋白烈士’。”我漸漸知道,爺爺早已離我們而去,他是被國民黨反動派槍殺的;他是為了人民的事業(yè),為共產(chǎn)主義理想而犧牲的。制作這個白瓷盒是為了存放爺爺?shù)倪z骨。

爺爺于1935 年在福建長汀就義。1955 年我七歲,秋天就要去上小學了。6 月18 日,是為爺爺遷葬的日子。我隨奶奶來到八寶山革命公墓。奶奶拉著我的手,我穿一條黑色的小裙子,緊緊貼在奶奶身邊。由于歲月的久遠,移葬的情景只能依稀記得。爺爺?shù)哪寡ㄔ谧罡咛?,很多人立在那里,花圈上系著絲帶,白瓷盒緩緩地被放入墓穴。天是陰的,有些冷,新華社洗出的照片上的藍天白云我完全沒有印象了。

之后每年清明,奶奶都帶我到八寶山給爺爺掃墓。漢白玉的墓碑,靜靜地立在蒼松翠柏之中。春寒料峭,倔強的迎春花黃黃的,迎風開著。奶奶坐著,給我講爺爺?shù)墓适拢€對我說:“你圍著墓碑跑一跑,爺爺會聽見的?!?/p>

我從小隨奶奶住在南長街八號, 后來門牌改了, 成了南長街十三號。南長街在中南海和故宮之間,南起長安街,北至西華門。南長街十三號是全國總工會的機關宿舍,院子里有一幢兩層的小樓,大概是民國時期的建筑。解放初期,“全總”的一些領導同志住在這里,有六七家之多。雖說是小院洋樓,但很多家只占用兩三間房子,有些家還要共用衛(wèi)生間。我記得除了我奶奶楊之華,先后住在這里的有劉寧一、陳少敏、許之楨、栗再溫、王亦清等幾家。后來, 隨著工作調(diào)動或條件改善,有些人陸續(xù)搬走,也有人搬來。我奶奶卻一直留在那里。南長街十三號離中山公園很近,公園環(huán)境很好,奶奶總舍不得搬到別處。奶奶在這里一直住到“文化大革命”她被拘禁前;失去自由后, 她再也沒有回到自己的家。臨終前的奶奶還在懷念著南長街十三號,她多么想回到自己的家??!許多年后,我想再去看看自己兒時生活的地方,卻發(fā)現(xiàn)路西的半條街都已經(jīng)并入中南海,我曾經(jīng)的家也消失在灰色的高墻之后。

奶奶住在樓房二層東北角的房間里。那間最大的屋子,就成了她的辦公室、臥室兼客廳??恐皯?,是一個黑色的大辦公桌,桌上一盞老式的臺燈。淡綠色的柔和燈光透過玻璃燈罩,映出奶奶夜晚工作的身影。她的床距離辦公桌不遠。北面靠墻有一個黑色書柜,對開的玻璃門。屋子的另一邊擺放著沙發(fā)茶幾,以便招待客人。墻上掛著一些條幅字畫,其中有魯迅先生送給瞿秋白的聯(lián)句——“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有柳亞子先生懷念瞿秋白的詩詞,有何香凝、郭沫若、葉圣陶等老前輩的詩作、畫作。葉圣陶的詩贊揚了奶奶的革命生涯:“短發(fā)春江意激揚,鐵窗西域氣軒昂。而今霜鬢豪情在,服務勞工未厭忙?!边z憾的是,這些字畫大多在“文革”中流失了。樓下原來住著陳少敏同志,后來她搬離了這個大院。奶奶年紀越來越大,上下樓梯越來越吃力,于是就搬到樓下去住了。

平日里,除了聽奶奶講述生平,我也看到她寫的一些回憶文章。印象最深的有1950 年印的《秋白同志年譜》(未刊)、1953年發(fā)表在《黨史資料》上的《一個共產(chǎn)黨人—— 瞿秋白》和1958年發(fā)表在《紅旗飄飄》上的《憶秋白》等幾種。繁忙的工作之余,奶奶仍然想把更多的史料留下來。1959 年,組織上派洪久成同志協(xié)助奶奶繼續(xù)寫作,后來“文革”風暴打斷了這一進程,奶奶被迫害致死,洪久成同志也受到牽連。“文革”之后,這本《回憶秋白》只能作為奶奶的遺著(楊之華遺著,洪久成整理)出版了。

從奶奶的回憶中,我很早就知道了大革命、五卅運動、上海三次武裝起義、四一二反革命政變、八七會議這些發(fā)生在上世紀20 年代的歷史事件。我也知道了張?zhí)?、鄧中夏、蘇兆征、向警予、蔡和森、趙世炎、彭湃、羅亦農(nóng)、惲代英等許多曾和爺爺一起戰(zhàn)斗,最后壯烈犧牲的革命先輩的事跡,他們的名字深深地刻在我的心里。

常州是爺爺瞿秋白的老家。常州人民懷念他、敬仰他。解放后,他們希望能夠修繕他的故居,修建紀念館來宣傳他的事跡和精神。常州的同志專程來家里和奶奶楊之華談這件事,奶奶卻說:“不要打擾在那里住的老百姓,可以把秋白的故居辦成診所、托兒所或者圖書館,為人民服務?!?/p>

奶奶從上世紀20 年代起就投身于工人運動,她始終惦念著工人,想著為他們服務,為人民服務。解放后,她在全國婦聯(lián)和全國總工會工作了很長一段時間,經(jīng)常下到基層了解工人群眾(尤其是女工)的生活、工作情況,對他們噓寒問暖。當年制定的婦女五十六天產(chǎn)假的法規(guī),就浸透著奶奶的一份心血。

黨的八屆十中全會召開后,奶奶到中央監(jiān)察委員會工作,任中央監(jiān)察委員會候補常委。

工作之余,奶奶楊之華一直在收集整理爺爺?shù)倪z物遺稿。建國初期,復印條件不好,奶奶收集到瞿秋白的文章、書籍就請人用復寫紙手工抄寫或鉛字打印,然后裝訂成冊。這樣的冊子很多,如《中國革命和中國共產(chǎn)黨》《中國革命中之爭論問題》《中國革命和農(nóng)民運動的策略》等等,我保留至今;薄薄的紙、藍藍的字,帶著復寫紙?zhí)赜械奈兜馈?/p>

奶奶還整理了《瞿秋白同志著譯年表》。她去上海時獲悉丁景唐與方行在編《瞿秋白著譯系年目錄》,非常高興,回到北京后,她就把自己整理的相關材料寄給他們,并與他們通信。1959 年,丁景唐、文操(即方行)所編的《瞿秋白著譯系年目錄》出版,這本學術專著日后成為海內(nèi)外學者研究瞿秋白和搜索相關資料的重要參考和工具書。

記得家里有一個綠色保險柜,一人多高。打開厚重的鐵門,里面放著兩個特制的文件箱,都是樟木質(zhì)地,兩排扁扁的抽屜,非常精致。這是奶奶保存爺爺遺稿的地方。1964 年,她把自己收集到的遺稿都交給了中央檔案館,共計一百九十一件。

“文化大革命”中,奶奶楊之華因瞿秋白夫人的身份獲罪。1967 年5 月,八寶山的瞿秋白烈士墓被砸。同年9 月,在兩萬人參加的“打倒大叛徒瞿秋白”的批判大會上,奶奶與羅瑞卿、陸定一、周揚同臺,被聲討,被斗爭,被毆打。遭受批斗時,奶奶不肯低頭,他們就扭住她的手,壓住她的頭,拽她胸前的像章。斗爭會后,一伙人又把她關進小屋子里抽打,竟至十幾分鐘。她的衣服都被打破了。奶奶高聲呼救,解放軍聞訊趕來,才將她救出。她的脖子上,手腕上,到處都是被扭打的痕跡?;丶液螅棠烫稍诖采蠠o法起身。

奶奶去過蘇聯(lián),又坐過國民黨反動派的監(jiān)獄,于是又被加上“里通外國”“蘇修特務”和“叛徒”的罪名。當時社會上已經(jīng)到處是“打倒叛徒”,“打倒走資派”,“打倒特務”的大字報、標語口號,我卻還認為爺爺瞿秋白是一位革命烈士,因為奶奶從來沒有對我講過爺爺已被打成叛徒的事情。很晚,我才從社會上對此有所了解。

1967 年國慶節(jié)前夕,造反派扣下了奶奶上天安門觀禮的請?zhí)?,并且以防止階級敵人破壞為由,強迫她住進機關,奶奶從此再也不能回家了。我們能見到奶奶的機會越來越少。1968 年5 月7 日,中央監(jiān)委機關革委會寫報告要求把奶奶送衛(wèi)戍區(qū)監(jiān)護。報告稱:楊之華是新疆監(jiān)獄叛徒集團的骨干之一,是老牌的蘇修特務,是劉少奇叛徒內(nèi)奸集團的重要成員。5 月9 日,時任組織部部長的郭玉峰審閱同意了這一報告,并轉(zhuǎn)康生批示。5 月14 日,經(jīng)批準,奶奶被押送至衛(wèi)戍區(qū)監(jiān)護。

所謂的“新疆監(jiān)獄叛徒集團”,是林彪集團、“四人幫”、康生一伙在“文化大革命”中炮制的一起重大冤案。1942 年,反動軍閥盛世才撕破偽裝,將在新疆工作的一百多名共產(chǎn)黨員和他們的家屬投入監(jiān)獄。這一百多人中,有我黨從延安派至新疆工作的同志;有遵照黨的指示在新疆學習航空的同志,他們是經(jīng)過長征的紅軍戰(zhàn)士;有從延安前往蘇聯(lián)治病療傷的殘疾軍人,也有從蘇聯(lián)回延安參加工作路經(jīng)新疆的同志,我奶奶和我媽媽就在其中。敵人對獄中的共產(chǎn)黨人和革命群眾殘酷迫害,他們將莫須有的罪名強加在共產(chǎn)黨人頭上。而我們的前輩與敵人進行了堅決的不屈不撓的斗爭,陳潭秋、毛澤民、林基路為革命灑盡了最后一滴血。四年后,經(jīng)黨中央營救,獄中一百三十一位同志終于集體出獄,歷經(jīng)千辛萬苦,回到了延安。這些同志此后在各自的崗位上為革命做出了重要貢獻。然而,“文革”中,這批久經(jīng)考驗的共產(chǎn)黨人卻被打成叛徒,受盡折磨。我的奶奶楊之華和馬明方等二十幾位同志含冤而死。

奶奶就這樣被“監(jiān)護”了。直至1973 年她病重,五年多時間里我們都無法見到她。1967 年底,我去內(nèi)蒙插隊,想和被監(jiān)護在不知何處的奶奶告別,未能獲準。一年之后,我從內(nèi)蒙轉(zhuǎn)到河南插隊,借道北京,在自己“家”中小住,馬上被人監(jiān)視,圍批,他們告知我既已插隊,不得再回京逗留。奶奶和媽媽兩個單位的人也聞訊趕來,聯(lián)合抄家,我亦就此被掃地出門。家中除少數(shù)鍋碗瓢盆外,所有物品,尤其是文字材料,被悉數(shù)抄走。

在河南農(nóng)村我插了幾年隊,我們插隊的村子是自己找的,不屬于知青辦管理的知青點,所以我們在公社申請插隊時,就如實報告了家庭情況。村里的老鄉(xiāng)并不知道也不關心我的爺爺、奶奶是誰。1972 年,大學開始招收工農(nóng)兵學員,因為我們在村子里比較能吃苦,老鄉(xiāng)極力推薦我作為工農(nóng)兵學員上大學。不料,大學里負責招生的軍宣隊對此非常不滿,因為我爺爺、奶奶的緣故,我被視為可教育子女,即黑幫子女。他們說:“你們怎么能推薦這么一個人? 她家里是這樣的情況,你們怎么能推薦她上大學呢?” 然而,縣里的態(tài)度非常堅決,認為我在農(nóng)村干得很好,貧下中農(nóng)對我的反映都很不錯。可大學軍宣隊還是不同意??h文化教育組一位姓姚的同志見狀說:“她表現(xiàn)好,貧下中農(nóng)推薦,她在我們縣的名單里排名第一,你們要是不讓她去,別人也都別去了!”大學軍宣隊無奈,就讓地方支左的部隊同志表態(tài),結(jié)果地方部隊同志也支持縣文化教育組的意見,堅決推薦我上大學。后來,我進了大學,學校軍宣隊的人還特地跑到我的宿舍看了一看。推薦我上學的事情,是我畢業(yè)后才知道的。我非常感謝縣文化教育組的同志和地方部隊的同志。他們與我素不相識,彼此至今也從未見過面,在那樣的政治環(huán)境下,鼎力推薦我這樣一個“可教育”子女,需要怎樣的勇氣! 我寫出這件往事,不僅僅為了感謝這些同志,更是要對這些同志在特殊年代堅持原則、公正無私的精神表示深深的敬意。

1972 年底,聽說有些被監(jiān)護的人已經(jīng)能夠同家屬見面,我們就寫信要求看望我的奶奶楊之華。1 月初,專案組拿來一封奶奶從里面寫給媽媽的親筆信。信里要我們幫她找藥,并且說:“我的血壓高和心臟病是最近兩年才發(fā)生,尚可治療,請勿念。常想念女女和毛毛。要堅決相信黨會正確處理我的問題的。”

這么多年過去了,我們第一次知道奶奶還活著!信是一個月前寫的,右上角有一個編號。信里提到的女女就是我;毛毛是奶奶的妹妹楊之英的女兒吳幼英,她從上中學時起就和我們生活在一起了。

1973 年春節(jié),在專案組“陪同”下,我和毛毛一起來到三○九醫(yī)院。那天天氣很晴朗,似乎剛下過雪。我們被引進一間辦公室,房間里有兩張拼在一起的桌子和幾把椅子。過了一會兒,奶奶就被人帶了進來。她穿著一身病員的衣服,端著一杯水,慢慢地走近我們。大概是因為被監(jiān)禁多年,與世隔絕,她步履遲緩,目光顯得有些呆滯。直到走到我們面前,她的雙眼才放出光芒,喜悅地喊了一聲:“女女! 毛毛!”她上下端詳著我們,坐下來與我們說話。

交談中,專案組的周良、蔡某一直在旁邊監(jiān)視。我們告訴了奶奶這些年各自的情況:我、毛毛、媽媽、太太(奶奶的母親,已經(jīng)九十多歲了)、阿姨,如何如何,報喜不報憂。奶奶說她是幾天前才轉(zhuǎn)到這個醫(yī)院的,這里的醫(yī)生對她很好。1970 年,她曾大病一場,高燒39 . 5 度,膽結(jié)石,被送進了三○一醫(yī)院,準備接受手術。那時,她以為永遠見不到我們了。后來,醫(yī)生考慮她已七十高齡,年邁體虛,采用了保守療法。就這樣,她才活了下來。

奶奶詢問專案組的人,什么時候能給她做結(jié)論,什么時候能讓她出去。她說:“不需要那么多人‘照顧’我。每天五六個戰(zhàn)士輪流看著我,很浪費人。”她又轉(zhuǎn)向我們:“他們怕我自殺,把什么都收走了。其實這真是多余的。”說著,她很鄙夷不屑地笑了笑:“我還能工作,還要為人民服務。我年紀大了,出來以后不能做重要的工作,可以辦托兒所,照看孩子們?!?/p>

就在這次會面后,奶奶又病了。她在給媽媽的第二封信中寫道:

女女走后就開始發(fā)燒,昨天才開始正常,還繼續(xù)打針吃藥。醫(yī)院對我盡了一切力量,我還是與從前一樣堅信在黨和毛主席及基層組織的支持下病是會好的,我還是渴望能為黨為人民工作到最后。但過去不從理論(馬克思主義、毛澤東思想)方面著重,而從感情上是很不夠的。由于我的教訓,你和女女,同樣對毛毛,希望從馬列主義毛主席的言論上用功。你身體不好,也要每天學習一點積少成多,這樣才能跟上形勢,按毛主席的路線方針政策辦事。要女女不要自滿,孩子是有希望的,大家能為人民服務,全家就高興。她送給我的書,我已經(jīng)讀了一半,結(jié)合馬列書讀的。她送我的字典也很得用。祝你愉快! 我的病一定會好。

5 月,我再次前往三○九醫(yī)院看望奶奶。專案組蔡某直接帶我到肺結(jié)核區(qū)病區(qū)。進了奶奶的病房,見她坐在床上,行動雖遲緩, 但精神還好。她告訴我, 上次我們走后, 她就生了病,可能是肺炎,兩個月臥床不起,醫(yī)院把她轉(zhuǎn)到了肺結(jié)核病區(qū)。多虧全力搶救, 她才活了下來。又看到我, 她很高興。她想試著下床走路, 說著就扶著床邊要下來。然而, 這對她顯然是很吃力的動作,在我勸阻下,她才又在床邊坐下。蔡某出去時,我問奶奶:“他們審查你什么問題?” 她堅定地回答:“我沒有問題!” 我問:“新疆監(jiān)獄問題是怎么回事兒?”她立即斬釘截鐵地說:“新疆監(jiān)獄沒有問題,我們在新疆監(jiān)獄和敵人進行了堅決的斗爭。我們沒有叛變,他們可以去查當時的審訊記錄嘛!”她的目光那樣堅定,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

8 月,我又被批準看望奶奶,而此時卻被告知,她已經(jīng)轉(zhuǎn)到了復興醫(yī)院,并且身體不太好,性情急躁。復興醫(yī)院那時又是公安醫(yī)院,犯人看病、住院都在那里。因為有了這一批“高級政治犯”,1973 年初,就在原來復興醫(yī)院住院處的盡頭又接著蓋了一幢樓。樓房共三層,門口和每層樓的入口都有軍人把守。一樓是辦公用房,其中有一小間專做“會見室”,家屬不能到犯人病房里去。樓上關犯人,犯人單獨囚禁,每人一屋,洗手池和馬桶均在屋內(nèi)。房門中間專設一監(jiān)視孔。為了犯人的“安全”,窗子上都有鐵欄桿,窗戶全是毛玻璃,又是橫向開關;即使完全打開,犯人看到的也只是刺眼的陽光,看不到外面的景物,更不要說看到人。就是這樣,窗子的插銷也裝在外面,只能由看守打開。我見到奶奶時,她是被人用輪椅推來的。僅僅三月不見,她已經(jīng)半身癱瘓了! 她看到周良就問:“什么時候給我做結(jié)論? 什么時候讓我出去? 我不能死在這里! 我知道這是什么地方,我死在這里不符合黨的政策!”“我給毛主席黨中央寫的信,你們給我轉(zhuǎn)了嗎?”周良重復著“不要著急,組織上會做結(jié)論”的爛調(diào)。奶奶憤怒不已:“黨章規(guī)定,黨員有權向中央寫信申訴,向毛主席、向黨中央寫信!”周良冷冷地笑道:“中央很忙,就是轉(zhuǎn)上去,他們也沒時間看!”奶奶還是一再追問她寫的信是否轉(zhuǎn)遞給中央,周百般推諉,最后只得說:“你可以再寫嘛!”

奶奶向我講述了她這幾個月的情況。上次(5月初)相見,她的病情略有好轉(zhuǎn),但很不穩(wěn)定。5月底、6月初,又有感冒的癥狀,可專案組突然通知她說病已經(jīng)好了,讓她出院,回到了“機關”。第二天,她開始發(fā)燒,第三天就被送進了這個醫(yī)院,這里的看守把她當作敵人看待。她已經(jīng)癱瘓不能下床了,也無人照顧,經(jīng)常連水都喝不上,喊也喊不應人,最后連喊的力量也沒有了。為了表示抗議,奶奶就用筷子敲碗,結(jié)果橫遭訓斥,之后,她就更受虐待了。

周良出去時,奶奶急切地問我:“女女,你有沒有辦法把信轉(zhuǎn)上去,轉(zhuǎn)給毛主席、周總理? 快想辦法讓我出去,我不能死在這里!” 我有什么辦法??! 到哪里去講理,到哪里去申冤?。?我心里明白,那些人是絕不會輕易放過奶奶的,他們不敢直接殺死她,就把她關死、折磨死??墒?,我無法告訴奶奶我內(nèi)心真實的想法。她的身體如此虛弱,她如此向往自由的生活;她受盡折磨,她多么需要親人的安慰和照顧啊! 然而,這一切,我都不能辦到! 我只好寬慰她:“奶奶,你不要著急,我們一定想辦法。你現(xiàn)在最重要的是治病,一定要堅持下去。”奶奶立刻問:“堅持多長時間?”她恨不得馬上就出去! 我知道,她雖然無罪,卻被判終身監(jiān)禁。我只得說:“堅持一年吧。”聽罷,她搖了搖頭:“我恐怕只有半年了?!?/p>

我強忍淚水,一再勸她堅持,她又說:“我恐怕只有三個月了?!?/p>

9月,學校開學,我離京返校上課。媽媽終于獲準與奶奶見面。從9月初到10月初,在專案組的“陪同”下,她們一共見了四次面。10月14日,媽媽打電報要我回家,同時電告姨婆楊之英。我馬上從學校趕回北京。媽媽告訴我:“醫(yī)生說奶奶只有一個星期的生命了?!?/p>

10月17日下午,天氣是陰沉的。我們接到通知:組織上已經(jīng)同意解除對奶奶的“監(jiān)護”。中央專案組、衛(wèi)戍區(qū)、組織部專案組和我們家屬一起到復興醫(yī)院接奶奶,將她轉(zhuǎn)至北大醫(yī)院骨科。在復興醫(yī)院,等了很久,才等到一輛灰色的救護車,車上頂著一個模模糊糊的紅十字。我們越過幾道警衛(wèi),走進奶奶的病房,室內(nèi)依然很亂。中央專案組趙某向奶奶宣布:解除監(jiān)護,轉(zhuǎn)院治療,結(jié)論以后再做。奶奶說:“我相信黨會給我作出正確結(jié)論的?!?她又問蔡某:“我交的黨費收據(jù)呢?” 蔡慌忙點頭:“以后再說吧?!蹦棠逃謱ξ艺f:“別忘了拿上我的報紙,那是我這幾年收集整理的?!?/p>

奶奶楊之華的脊椎已經(jīng)完全被癌細胞侵蝕了,稍一移動身體,就會直接觸動中樞神經(jīng),引起巨大疼痛。這一次,幾個人用床單把她兜住,抬上擔架。移動時,她疼得面色蒼白,眼珠往上翻,有如萬箭穿心,不由得喊了一聲。這一聲,對她,對我們,都是痛徹心肺的。奶奶是那樣堅強,這是我們聽到她的唯一呼喊。

救護車開到北大醫(yī)院,沒有單獨的病房,奶奶被安排和另外三個病人住在一起。北大醫(yī)院對此表示歉意。奶奶很疲勞,但也很高興,這是她除了專案組和家屬之外,幾年來頭一次見到別的人! 她對醫(yī)生說:“這里很好,我和其他病人在一起很高興?!彼€同病友拉了幾句家常。毛毛、姨婆楊之英、楊之英的兒子美成都來看望她。姨婆見到她就哭了,她勸姨婆不要哭,還問了太太的身體情況。多少年的折磨,加上一天的勞累,奶奶身體非常虛弱,說話很是吃力。

10 月18 日,轉(zhuǎn)院之后,專案組卻不讓轉(zhuǎn)病人病歷,以致醫(yī)生無法給奶奶治療。奶奶身體虛弱,感覺自己全身發(fā)熱,出虛汗,言語困難。媽媽、我、毛毛、姨婆、美成幾個人輪流看護她,我們也不忍和她多說話,只想讓她好好休息。

10 月19 日上午,奶奶病危,經(jīng)輸血搶救,下午一時許,她漸漸蘇醒。王以明,胡愈之、沈茲九夫婦,王蘊如幾位朋友來醫(yī)院看望她。奶奶見到故人非常興奮,一直在講話,講到白區(qū)的斗爭,講到同魯迅的友誼,講到她自己在“里面”所作的詩。他們走后,奶奶非常疲勞,病情再次轉(zhuǎn)危。晚上十點,在我們的要求下,中央專案組趙某前來,問奶奶有什么要求。奶奶艱難地說:“要求有正確結(jié)論…… 想回家…… 要加強對戰(zhàn)士的政策教育。”她的聲音當時已十分微弱,斷斷續(xù)續(xù)。專案組走以后,奶奶的精力也消耗殆盡。10 月20 日凌晨三時,楊之華的心臟停止跳動,含冤離世。

我從小在奶奶楊之華身邊長大,她的音容笑貌,我夢縈魂牽;她對我的關愛與教誨,我永遠難忘。她在“文革”中被迫害致死的慘劇,是我心中永遠的痛。我一直心懷念想:退休之后,要把爺爺、奶奶的遺物仔細整理一下,作為紀念。

本書收集的, 就是整理的一些結(jié)果。書名定為《秋之白華—— 楊之華珍藏的瞿秋白》。書中有爺爺瞿秋白、奶奶楊之華的照片、家信,有經(jīng)瞿秋白修改的楊之華的著作、譯作,還有瞿秋白犧牲后楊之華所寫的詩歌和短文。這些奶奶楊之華生前珍藏、歷經(jīng)劫難幸存下來的照片、書信、文稿,記錄了瞿秋白與楊之華之間的最深沉的、刻骨銘心的情感。

何謂“秋之白華”? 爺爺在同奶奶結(jié)婚的時候,曾送給她一枚金別針,上面刻著:“贈我生命的伴侶”的字樣。這枚金別針,如今還保存在常州博物館里。爺爺還親自刻了一枚印章,把他自己的名字“秋白”和奶奶的名字“之華”融為一體,成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秋之白華” 。這枚印章后來不知流落何處,但“秋之白華”的稱謂卻在那一代他們的同志、朋友間傳頌。聶榮臻元帥曾告訴我的媽媽瞿獨伊:他們給瞿秋白、楊之華寫信,抬頭就用“秋之白華”?,F(xiàn)在,家里還珍藏著一封信,那是奶奶的摯友張琴秋同志1929年寫給瞿秋白、楊之華的,信的抬頭書寫的也是“秋之白華”。

1928 年,爺爺、奶奶赴蘇聯(lián)參加在莫斯科召開的中國共產(chǎn)黨第六次代表大會和共產(chǎn)國際第六次代表大會,會后一道前往南俄參觀,在那里留下了幾張照片。后來,他們將其中的一張合影送給周恩來和鄧穎超,照片的背面寫著“親愛的恩來、小超同志惠存”,落款亦為“秋之白華”。

書中所收錄的瞿秋白家信有兩部分,一部分是1923 年底1924年初瞿秋白與王劍虹的往來信件,一部分是1929 年瞿秋白寫給楊之華的書信,這次全部發(fā)表,共計五十封,相當部分是首次公開。

瞿秋白致王劍虹的書信現(xiàn)存最早的一封寫于1923 年12 月,“我是江南第一燕,為銜春色上云梢”的名句即源于此信。1924年1 月初,瞿秋白離別新婚的妻子王劍虹,自上海乘船赴廣州籌備國民黨一大,2 月初返滬。在此期間,就有了他們的“兩地書”。1924 年7 月,王劍虹不幸病逝。瞿秋白與王劍虹的往來信件展現(xiàn)了那一代進步青年和年輕的革命者們對于社會責任、革命事業(yè)和愛情的思考和探索。

奶奶楊之華非常珍視這些信件,將這些信連同瞿秋白寫給她自己的信放在一起,悉心收藏。這批信件雖歷經(jīng)危難,還是得以保存至今。奶奶說:“我為什么把秋白與已故愛人的書信也放在一起呢?…… 因為她是我愛人的愛人。我的性情,凡是秋白友好朋友,我都能出于本能的發(fā)生好感而尊重?!睜敔旜那锇谞奚?,她又寫道:“我現(xiàn)在在無限的痛苦中,回憶著她和他的生前事,讀著她和他生前的日記和書信,這都是現(xiàn)實生活的過去,這都是愛之詩意,也都是思想之謎語。他倆的結(jié)合雖僅半年,然而半年的甜苦滋味在遺筆中—— 存在著。我含淚提筆將它一字不改的照原文錄下,以做紀念。”

1927 年,蔣介石、汪精衛(wèi)相繼背叛革命,大開殺戒,無數(shù)共產(chǎn)黨人和革命群眾倒在血泊之中。在中國革命最危急的關頭,瞿秋白與他的同志們奮起抗爭。他主持中共中央工作,確定土地革命和武裝反抗國民黨反動統(tǒng)治的總方針,主持中央八七緊急會議,參與決定南昌、秋收和廣州三大起義。1928 年6 月,瞿秋白與楊之華一道在莫斯科參加中共六大,還在六大上做了政治報告。六大之后,米夫、王明勢力漸起,對瞿秋白殘酷打擊。他重病在身。1929 年2 月,共產(chǎn)國際送瞿秋白去庫爾斯克洲利哥夫縣瑪麗諾療養(yǎng)院治病休養(yǎng)。此時,瞿秋白身心交瘁,在信中有這樣的表達:

最近半年是什么時候? 是我倆的生命領受到極繁重極艱苦的試驗。我的心靈與精力所負擔的重任,壓迫著我倆的生命,雖然久經(jīng)磨練的心靈,也不得不發(fā)生因疲憊不勝而起呻吟而失常態(tài)。

稍稍休息幾天之后,這種有力的愛,這整個的愛的生命,立刻又開始灌溉他自己,開始萌著新春的花朵…… 極巨大的歷史的機器,階級斗爭的機器之中,我們只是瑣小的機械,但是這些瑣小的我們,如果都是互相融合著,忘記一切憂疑和利害,那時,這整個的巨大的機器是開足了馬力的前進,前進,轉(zhuǎn)動,轉(zhuǎn)動?!?這個偉大的力量是無敵的。

讀著他的書信,我們仿佛能聽到瞿秋白和楊之華的對話,能觸摸到他們的脈搏。他們的愛,那樣自然而然地流淌,那樣熾熱,那樣純潔。盡管離別的愁苦、無盡的思念與愛相伴而生,但愛的力量、信仰的力量,使他們無比堅強!

這些書信是怎樣保存下來的,奶奶楊之華并未同我講過,我也不得而知。從上世紀20 年代,她和爺爺瞿秋白一起,經(jīng)歷了如火如荼的大革命,經(jīng)歷了血雨腥風的白色恐怖,經(jīng)歷了國民黨反動派的追捕,經(jīng)歷了遠赴異國他鄉(xiāng)的艱危。爺爺犧牲后,經(jīng)組織安排,奶奶楊之華再赴蘇聯(lián)。回國赴延安途中,她又遭新疆軍閥盛世才逮捕,身陷囹圄四載,后經(jīng)黨中央營救,才回到延安。幾十年間,她是如何珍藏著這些信??! 方行同志1983 年的發(fā)表的《回憶楊大姐》一文中,提到了一段歷史:

關于秋白同志遺著要繼續(xù)收集的事,你(指楊之華)說黨中央很重視這項工作,現(xiàn)在天亮了,很多同志都關心這件事,我們大家來努力吧。…… 后來你來滬時,幾乎每次都來看我。你從蘇聯(lián)取回了秋白同志的遺札,就帶給我看,我看到他好多信的字里行間對獨伊充滿了熱愛,還附有感人至深的詩……

不幸的是,這些信件與其它文字材料,在“文革”中被悉數(shù)抄走。打倒四人幫后,瞿秋白得以平反,單位歸還的抄家物品中也包括了這些信件。它們經(jīng)過如此劫難,曾在何時何地被何人過手,是否因此而被損壞,被遺失,卻再也無從得知了。

我曾為是否發(fā)表這些書信頗費思量。起初,我是不愿將它們面世的,因為這是老輩的私人信件,是他們的私人物品,應該受到尊重和保護。信中流露了他們夫妻之間最親密、最坦誠的思想與感情,他們心靈的溝通、他們情感的交融…… 發(fā)表與否,本應由當事人決定。但是,他們都早已離我而去。我常常在心中探問:“奶奶,您愿意讓我發(fā)表這些您珍視的信嗎?”現(xiàn)在這件事,似乎只能由我們后人來做決定了。

“文革”前,奶奶曾在《憶秋白》中引用了信中的片段?!拔母铩敝小坝戹膽?zhàn)報”之類出版物,刊登過這些信件的部分照片,伴著批判與漫罵,披露了信件的部分內(nèi)容。上世紀80、90 年代,《瞿秋白文集》(十四卷本)出版,選登了四封瞿秋白寫給楊之華的信,三封收錄在“政治理論編”,一封收錄在“文學編”?!拔募币罁?jù)的是奶奶“文革”前所做的抄件。在我媽媽瞿獨伊的回憶文章里,也發(fā)表了瞿秋白寫給她的信,有的還隨附了原信的影印件。不少紀念文章、傳記、書刊和畫冊里也引用了一些信件的片段;這些片段,有些是準確的,也有很多是不準確、不完全的,有些查不到引文的源出處。鑒于此,我想,我還是有責任把原信整理發(fā)表,給后人留一份真實、完整、準確的史料。

此次發(fā)表的書信,嚴格按照原信核對過,保留了原貌,個別字跡不清存疑處,均以特殊符號標出。為了便于讀者理解,還加了必要的注釋。

在奶奶楊之華的鐵皮柜里,有一些黑色漆面的軟皮本,封面有暗花,它們是上世紀20、30 年代瞿秋白、楊之華寫作時常用的練習本。練習本的封面上,有時還會貼上白色的標簽,注明這個集子的名字:如《茂名集》《英雄死后》《隔離》等。1964 年,奶奶把收集到的爺爺?shù)氖指褰唤o了中央檔案館,《茂名集》《英雄死后》亦在其中。家里只留下了練習本封面的照片。

《隔離》是奶奶所寫的短篇小說,小說再現(xiàn)了上世紀20 年代工人的悲慘生活,也描述了五卅運動、上海工人武裝起義、四一二大屠殺等一系列重大歷史事件。文稿寫在黑皮本上。黑皮本共有四冊,封面上貼著標簽,兩本《隔離》,兩本《隔離抄本》,并各有序號(一)、(二)。初稿的題目是《隔離》,文稿是完整的,瞿秋白在這一稿中的修改字跡清晰可見。二稿更名為《阿毛》(阿毛系小說中的女主人公),內(nèi)容也有增刪,未完,不知是否系爺爺赴蘇區(qū)之前的討論稿。為保存史料,本書將兩稿一并刊出。

在《隔離抄本(一)》的扉頁上,奶奶悲痛地陳訴:

我的心愛的人! 你永別了我,永別了大眾,然而你永遠的在我和大眾的懷抱里,我們一點不放松的擁抱著你的……

這篇《隔離》開始寫的時候,還在你的病態(tài)的前面,再也想不到我謄清這篇《隔離》,你已經(jīng)看不見了。如果不是為著紀念你,我哪還有心緒來寫完它。

黑皮本中,除了小說《隔離》之外,還有奶奶的幾篇文稿。這是爺爺犧牲后奶奶的回憶與傾訴。它們流淌著楊之華無盡的哀傷、思念、痛苦和對敵人的憤怒。楊之華的思緒似乎在不時地跳躍,有時在同一篇文稿中,她的筆觸也會從抒寫痛失親人的哀傷跳轉(zhuǎn)到描述敵人殘害紅軍戰(zhàn)士的慘烈場景。有些文稿沒有寫完,她或許仍在思索,或許因痛苦而嘎然而止。有時,奶奶像演說似地表明自己對于愛情與革命、感情與理智的理解,也批評了禁止戀愛和放任愛情的兩種相反的極端傾向。有時,楊之華又陷入了沉思,回想起她與瞿秋白第一次深談的每一個細節(jié),或是瞿秋白的母親被迫自殺的慘狀。在文稿中,楊之華還摘引了一首題為《從死神的懷抱里》的詩,那是瞿秋白在1925 年生日當天寫下的。詩中有一句這樣寫道:“萬千群眾的求生,卻成就了我的求死?!蹦棠搪?lián)想著爺爺?shù)纳硎溃脿敔數(shù)脑姾臀恼宫F(xiàn)著他的心路歷程。

在文稿中,奶奶也追溯了自己年輕時的經(jīng)歷。她寫到《星期評論社》,寫到上海大學,寫到與前夫婚后生活中的遭際,寫到她和王劍虹的相識與接觸。她將自己對瞿秋白的無限深愛、不盡思念都毫無掩藏地呈現(xiàn)了出來。

在一些散頁上,還留下了奶奶紀念爺爺?shù)膸资自?。它們有的已不完整,只余殘篇。楊之華不是詩人,她保存的也不僅是這如訴如泣的詩句,而是爺爺?shù)摹靶挠啊薄?/p>

在瞿秋白、楊之華的遺物中,還有一本自制的小冊子—— 灰褐色的封皮,里面的紙張也已經(jīng)非常陳舊。紙上有兩種字跡,奶奶楊之華用變色鉛筆寫的字跡隨著歲月的磨洗漸漸褪去,爺爺瞿秋白用鋼筆修改的字跡卻依然清晰可見。這就是奶奶保存的小說《八月四日晚上》的譯稿。譯者署名“文尹”。1935 年9 月,它在左聯(lián)后期刊物《文藝群眾》發(fā)表,刊出的文章與手稿有細微的差別,似為編輯修改。本書是按照最后發(fā)表的版本排印的。

另外還有一本小冊子,是用紅線把十幾頁對折的白紙縫在一起自制而成,封面上的題目是《血》,本子里面是奶奶楊之華的筆跡,已經(jīng)謄寫得比較整潔,偶爾有幾處爺爺修改的痕跡。沒有標明寫作時間。

《豆腐阿姐》是奶奶楊之華在1932 年以“一·二八”淞滬抗戰(zhàn)為背景所寫的短篇小說,當年5 月發(fā)表在丁玲主編的《北斗》雜志上,署名“文君”。

奶奶楊之華這樣回憶爺爺瞿秋白對她在惡劣的環(huán)境下寫作的鼓勵:

在那些艱險的日子里,秋白一直循循善誘地鼓勵我自己讀書,學俄文,把熟悉的工人的斗爭生活學著寫短篇小說,學習翻譯蘇聯(lián)的革命文學作品,并且熱情地給予具體幫助。當我寫了題為《豆腐阿姐》的習作時,他由衷高興,馬上幫我修改,并說明所以要修改的道理。

在秋白的鼓勵下,我寫了一篇短篇小說《豆腐阿姐》。秋白很高興地說:“拿去給大先生(爺爺奶奶對魯迅先生的敬稱)看看吧?!蔽也缓靡馑嫉卣f:“這樣的東西能拿給大先生看嗎? 而且他又很忙?!鼻锇渍f:“不要緊,大先生是很樂于幫助人的,特別是對初學寫作的青年。”于是,秋白把我的習作拿給魯迅看了。魯迅毫不耽擱地給改了錯字,在錯字旁邊,還端正地分別寫出楷體和草書字樣。魯迅把稿子送還時,親自用紙包得方方正正的,用繩子扎得整整齊齊的。

奶奶保存下來的這些與爺爺相關的文字和遺物是他們革命生涯的留痕,是他們愛情信仰的見證,對于后人,更是一筆難以估量的精神財富。今天,我們把它們交給讀者,愿它們能帶給大家思索和啟迪。2019 年1 月29 日,是爺爺瞿秋白一百二十周年誕辰,我們謹以此書表達對他的深切懷念。

秋之白華,秋白之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瞿秋白、楊之華原版照片、手跡,大批書信、詩歌、文稿首度面世,映照革命理想與愛情的不朽光華!

本書首次公開了瞿秋白、楊之華過去從未發(fā)表過的大批書信、文稿,首次刊載了瞿秋白家屬珍藏的瞿秋白、楊之華等人的原版照片和手跡,同時,還附有李曉云女士撰寫的內(nèi)容極其豐富的具有解讀性質(zhì)的序言。這些珍貴文獻,對研究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革命史都有著重要意義。

該書收錄了楊之華生前保存的瞿秋白照片、手跡和大量書信、詩歌、文稿。其中,瞿秋白致楊之華的全部書信、瞿秋白與王劍虹往來的全部書信、楊之華懷念瞿秋白的詩歌、散文及部分在瞿秋白幫助下修改完成的小說創(chuàng)作,均系首次完整面世。

瞿秋白之女瞿獨伊和外孫女李曉云在梳理這部分材料的同時,為便于讀者閱讀,又在關鍵處對其進行了注解,使之更臻完善。這批文獻承載著瞿、楊的深愛和理想,填補了文學史、黨史和瞿秋白研究的空白,具有非常重要的價值。封面借鑒魯迅為紀念瞿秋白而出版的《海上述林》風貌,藍布絨面精裝,樸素典雅,集閱讀與收藏價值于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