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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學》2019年第2期|戈悟覺:口紅式防狼噴霧器(節(jié)選)
來源:《北京文學》2019年第2期 | 戈悟覺  2019年02月20日08:40

作者簡介

戈悟覺,男,1937年生于溫州。就讀北京大學中文系和中國人民大學新聞系。畢業(yè)后主動要求支援大西北建設(shè),在《寧夏日報》和寧夏文聯(lián)工作35年。獲寧夏黨委、政府突出貢獻獎。1956年開始在《人民日報》等報刊發(fā)表作品。曾獲《人民文學》《十月》《北京文學》《小說界》等文學獎和影視劇本獎。有英法日俄等譯本?,F(xiàn)居溫州。一級作家,教授,享受國務(wù)院政府津貼。

拿到哈佛博士學位的中國女孩興致勃勃回到祖國和親友見面,遭遇了意想不到的超級“關(guān)心”:婚姻大事、中美關(guān)系、歷史,甚至還有意識形態(tài)。于是,一系列有趣的事接二連三發(fā)生了,到底是些什么有趣的事呢?

我不是選擇,完全是偶然——世上什么事不是偶然?——在爺爺生日那天回到老家。

回祖國看看是有預謀的。

博士帽拋上天空。接住。突然感覺自己站在人生的門檻上。向外望,水天一線,遠山如黛;向里望,這是我宣誓效忠的國家。何去何從,只需邁出半步落地。周邊同學都在歡呼雀躍,我想找個安靜的角落……

回一趟爺爺生活的祖國!

在上海住了六天。上海人對我的黃皮膚看得淡,對我雙肩背里哈佛大學法學博士后的證書看得重。旁聽庭審,訪問律師事務(wù)所,與媒體交流。在街上隨意漫步,感覺不到離開美國了。一進工作場所,是的,這里是中國。又在杭州住了三天,我愛西湖。十五年前來過,我十四歲,和剛?cè)朊绹母改敢黄?。“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蔽野堰@兩個很難寫的“瀲滟”都記住了。出生在美國,會說中國話和不多的溫州方言,卻認不下幾個漢字。我們在“樓外樓”吃西湖醋魚,爸說“山外青山樓外樓”是南宋溫州老鄉(xiāng)林升的詩句。我正嫌淡水魚刺多吃不慣,爸卻鄭重其事說八百年前的南宋。他在美國是牙科醫(yī)生。他總是讓病人張大嘴,病人卻說不出話。他也像他的病人,嘴里沒有多少話,話在肚子里。

我已經(jīng)在溫州轉(zhuǎn)了一個大圈。九山湖、妙果寺、松臺山、江心嶼。倫敦奧運會有句廣告詞:四百年后莎士比亞回到倫敦,很容易找到他的老家。羨慕莎翁!爺爺?shù)睦衔莶鹆?,到處是新樓和正在蓋的新樓。爸說拆遷戶原地安置,原地在哪里?這些樓里哪個窗口是爺爺?shù)募??每個窗口都透著溫暖的燈光,合家歡的日常生活。每一盞燈光也在注視我。熟悉,陌生。只得打越洋電話,爸又打電話給爺爺。爺爺說:馬上,奶奶下樓接我。

“走四方”美國海外旅行社來電話,落實機票改簽事。我說,提前五天返美。他們問:“要不要再考慮一下?”我沒好氣地說:“這不是你的事?!?/p>

人累了,容易作出愚蠢的決定。

關(guān)了手機,一抬頭看見巷口有位老奶奶轉(zhuǎn)著身體向四面八方揮手。白發(fā)飄飄,黑色馬甲,穿耐克旅游鞋——好像是爸寄給她的。

篤定是奶奶!

我邊跑邊喊:“奶奶!”

“蘭蘭?你是蘭蘭!”她把舉著的手放下。上下左右地打量我,眼里含著慈愛和驚喜?!按箝|女了。”不停地說。我穿得太普通,一點不像老外。我的名字叫尚蘭妮。中國人習慣去掉“妮”,紐約的華人也是。

奶奶把我的雙肩背扒下提在手里,問:“行李呢?”

“放賓館了。華僑飯店,就在邊上?!?/p>

“知道的?!蹦棠虨樗闹烙悬c得意。

我又饑又渴,先進賓館了。灌了一瓶礦泉水。爸說大家等我吃飯。放下行李便出門了。

“給親戚還有小孩的禮物帶來了嗎?”奶奶壓低嗓子問。

“爸說,國內(nèi)什么都有,什么都買得到?!?/p>

“不怪你,不怪你。你爸就是這樣的人。這又不是給領(lǐng)導送禮!你跟我來……”

奶奶把雙肩背帶掛在瘦瘦的脖子上,拉著我的手到對面進口食品日用品商店去。一邊走著,一邊扳著指頭念念叨叨。站在門口,她又數(shù)了一遍。好像怕忘了自己有幾個手指頭似的。

我明白了。我?guī)椭鴱呢浖苌先|西。一共拿了十幾樣。她攔著不讓我付款,她對售貨員說:“我孫女,是我孫女?!蔽也缓靡馑己湍棠虪幜恕K堰@些東西全塞到雙肩背包里。

“奶奶,這怎么行!”

“怎么不行!”奶奶動作靈活,一點也不像七十幾歲的老人。手指尤其靈活。她小跑幾步穿過街道:“他們在樓上等你呢!”

“爸對我說了?!?/p>

“好多人。”

“奶奶,我最怕稱呼了。美國人簡單,只分男女?!蔽易约盒α耍澳憬涛?。”

“你跟著我叫。你也跟著我說,這些東西都是你從美國帶來的。”

奶奶只是笑。讓她快樂就是報酬了。美國老奶奶不會管這么多的。我聽爸說過,奶奶是家里“一貫反對派”。二叔上山下鄉(xiāng),奶奶拿過凳子坐在家門口驅(qū)趕報喜的人:“我們不是自愿的!”文革中爺爺跟隊游行喊口號,奶奶不讓去:“你認識劉少奇,還是劉少奇認識你?”爸爸來美國,她趕到上海機場拽著袖子不讓走。家里大事小事她說了算。

我們上樓,大家都站在門口迎接。我才明白,今天是爺爺八十一歲生日。接到爸從紐約打來電話詢問地址,他們才知道我來溫州了。??甑群蛭?。一桌是爺爺?shù)呐笥押臀业拈L輩;一桌是我的同輩或更小。

我跟隨在奶奶身后,微笑,點頭,感覺怪怪的。爺爺介紹我,不無驕傲。隨后介紹中國人。我對二叔、三叔有印象,爸常說起。兩人是雙胞胎,相差一小時。生下來一直到上初中還是如同一個模子倒出來的,人稱“兩滴水”。老師也分不清,讓他們自報A、B?!拔沂巧形?,A?!薄拔沂巧形?,B?!笨墒茄矍暗腁、B,我吃一驚,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完全不像是五十年前的雙胞胎,連一家人都不是。早一小時的A叔,面色紅潤發(fā)光,舉手投足充滿自信。他對我說了句英語:“總有一天我的企業(yè)要在美國上市?!蔽椅⑿Α叔當年上山下鄉(xiāng)當知青,瘦弱,哈腰弓背。貧窮讓他失去想象力和尊嚴,看得出來。眼光躲閃,幾乎不說話。專心吃東西,這是他不可剝奪的權(quán)利。

“蘭蘭從美國來,美國大老遠的。先吃,吃飽了慢慢說?!蹦棠贪l(fā)話了。

眾人聽從。各歸其位。

爺爺讓我坐在他的右手邊。我身后掛著爺爺書寫的一幅字。

“爺爺,你念給我聽,好嗎?”開局的話,我來說。

“‘坐觀云起,笑看花落?!趺礃??”爺爺認真地說。親切,不分長幼。

“肯定有深意?!?/p>

“老子《道德經(jīng)》第十六章:‘萬物并作,吾以觀復。’觀復就是靜看云起云散,花開花落。爺爺這個年紀,就是享受觀復了?!?/p>

“我知道《道德經(jīng)》。我們上東方哲學課,《道德經(jīng)》老師指定的參考書就有五六種。我真的要好好學中文了。”

“你普通話說得比我們溫州人都好。憑你的聰明才智,幾個月就可以了?!币晃徽笪W拈L者說。

“他是嚴校長。你爸上學時,他是思想政治課老師?!睜敔斦f。

“嚴校長好。”我站起來,鞠躬?!爸x謝嚴校長?!?/p>

爸爸的老師,我這樣稱呼合適嗎?他坐在爺爺?shù)淖筮叄糁晃话装l(fā)白眉,而且很有特點的、留著長長的上唇白胡子長者。中國人注重座位次列。嚴校長點點頭,爺爺不喜歡他擺架子。在我們說話時,我的桌前已堆滿食物。爺爺也給我夾菜:“慢慢吃。先吃,先吃?!蔽以诒娙说淖⒁曄?,很快感到飽了。

奶奶一桌人在里屋。那里是我的同輩或小輩。里屋傳來陣陣讓人輕松的嬉鬧聲。奶奶要發(fā)放“我的”禮物了。我猛地想起,驚出一身汗。雙肩背里有我的內(nèi)衣褲、洗漱用品、衛(wèi)生巾,還有一管口紅式防狼噴霧器。在美國見過這種噴霧器,我不敢碰。這是一位姓曹的年輕同行在上海送的。

曹律師是我下飛機認識的第一個中國人。他說,他是來接機的,卻把素不相識的我接上了。他說是緣分,國內(nèi)這兩個字很流行:緣分。我沒問他要接的是男人還是女人,為什么他來接又不接了。他遞過來的名片我沒看。他認真看了我的名片。他親自送我到上海賓館,又為我在前臺填寫表格。拿著我的護照反復看。這種事在美國匪夷所思,我沒有要求他為我服務(wù)。他也未經(jīng)我的允許介紹自己:為了事業(yè)至今未婚,年齡與我相仿。他說在上海有很多社會關(guān)系,和法官稱兄道弟,當律師這是不可或缺的能力。我對他的熱情避之唯恐不及。我只讓他幫一個忙,拿到庭審旁聽證,也只有這一次讓他陪同。臨行他送我去動車站,意外地送我這個印著“美國造”的口紅式防狼噴霧器??诩t仿得逼真:小巧,紅色。我說不需要。他說,“你需要的。為了我,你也要帶上。”莫名其妙!不容分說,他把“口紅式”塞到我的背包里。我不確定這是示愛還是公安關(guān)懷。中國的公安關(guān)懷十分到位。

防狼噴霧器如果他們在飯桌上拿出來玩,要惹大禍。

我端著一杯椰子汁,急忙離席去里屋。

“奶奶,我來發(fā)。”我拿過雙肩背。摸了一下,“口紅式”在。

“一人一樣,記住說謝謝?!蹦棠虈诟?。

“都是奶奶買的,在樓下買的。”我瞥一眼奶奶。她好像沒有回過神,只是瞇著眼笑。“下面貼著小標志。你們看,有中文的、英文的。我們一起喊:謝謝奶奶!”

奶奶這才明白。她不知道該說什么了。用手指著我笑,笑我背信棄義??旎罹托小?/p>

我一邊發(fā)禮物,一邊說:“我回美國,寄一盒派克筆送大家。一人一支,那時你們再謝我。奶奶也有一支,奶奶那支給誰呀?”

“給爺爺!”

熱熱鬧鬧。有這么多親戚真好。在美國,學校我一人,回到紐約家也才三人。

“我誰也不給,留給重孫子,蘭蘭的孩子?!蹦棠痰哪樞Τ梢欢浠?,黃菊花。

我身旁的親戚問:“有男朋友了嗎?”

“不在計劃內(nèi)。”我說。

“坦白交代!”大家喊。

我有過一次簡單的戀愛。剛讀研究生和他相遇了。他英俊得讓女孩子生畏,軟件工程師。地道的美國人。地道的美國人不多,他說百年前來自愛爾蘭。那年暑假他邀我去夏威夷旅游。他說男人太英俊就會對女生不尊重;女人自愛是浪費資源,造成男女不平等。他精力充沛,不停地說話。除非他睡著了,幾分鐘沒聽到他說話準是睡著了。他的癖好是偷窺。我說話他根本不認真聽。無聊之極,有他更感到孤獨。歸途,飛機上我們就說好下飛機不再聯(lián)系。他說,好吧,不過秋天我們應該去圣安東尼奧旅游,那里……我沒有聽下去。我的女同學說,跟他生個孩子再分手,多好的品種。我說:惡心。之后,我一直建議爸領(lǐng)養(yǎng)個孩子,非洲裔也行。

這不是合適的話題。奶奶一直在注視我,在我臉上尋找答案。

不能久留?;氐娇蛷d,他們的談話好像經(jīng)歷過一波高潮,一時難以繼續(xù)。缺話題了。在網(wǎng)絡(luò)時代,沒有了家書,一切都變得沒有時間,沒有距離。爺爺奶奶半夜想起(美國時間中午),馬上可以和爸媽見面、聊天,看到紐約家里的掃帚、抹布放在什么地方,也看到女兒在溫州爺爺家里面對堆得高高的食物一臉無奈。

A叔問:“你在美國吃中餐還是西餐?”

“大學里基本就是吃比薩喝可樂。許多同學也是這樣。”

“哈佛食堂有中餐嗎?”

“大概有吧。我也分不清中餐西餐。炒雞蛋是中餐還是西餐?香腸烤肉是中餐還是西餐?烤鴨、烤雞波士頓街頭多的是。東西方文化在許多領(lǐng)域已經(jīng)邊界不清了。要說最早,土豆、洋蔥是西方還是東方?”我多說了幾句。因為嘴不累,胃需要休息。

“你那個什么佛的大學,”坐在我身邊蓄長須、禿腦門、穿對襟唐裝的老者,一直半閉眼睛,仙風道骨模樣。吃得很少。他說什么佛是故意的,大家笑起來,“肯定吃不到這道菜——溫州三鮮?!?/p>

他捋著胡子,慢條斯理。

“蘭蘭,爺爺在跟他學易經(jīng)。賈師父?!?/p>

不過在座的諸位,似乎不欣賞賈師父的作派。

“蘭蘭,你對易經(jīng)有興趣嗎?”嚴校長問。

“我沒研究。黑格爾說東方早期哲學是原始的、粗糙的,他認為缺乏邏輯性。”

“黑格爾和易經(jīng)相比,那是小學生和大學生的區(qū)別?!辟Z師父很快跟進,語速急促。

A叔對爺爺?shù)睦蠋燂@出輕慢:“我們只管吃,民以食為天?!?/p>

這句話在美國華僑中常常聽到,尤其在宴會上。有一次我說,豬也以食為天,而且全心全意、全力以赴,更接近真理。我說戰(zhàn)爭年月,災年,勸統(tǒng)治者關(guān)心老百姓吃飽肚子是對的,但是人活著,還有精神需求、思想、情趣、文學藝術(shù)、愛和友誼。衣食住行,食也只占一項。中國人太注重吃了。不過在這里,講這些話不合時宜。

我說:“在美國,吃飯如同給汽車加油,汽油對上號,加滿就行。”

沒想到這句話還是引爆了話題。有人可憐我和父母生活在被過度工業(yè)化的國家,生存已沒有絲毫樂趣。有人說,是呀,吃飯像是給機器人充電。

中國人愛爭論。爸每年春節(jié)、中秋節(jié),都要在紐約家里招待華人朋友。可是幾乎每次都會引發(fā)爭論,無論大事小事,相關(guān)不相關(guān),總要面紅耳赤。爸很難受,又不便阻止。世界很大,房間很小。在這里又恍如紐約。

嚴校長覺得談吃有點俗。他問:“你一個女孩,考上哈佛又是博士后,真不容易。你在哈佛受歧視嗎?”

“沒有?!蔽冶緛磉€可以說一句,哈佛有中國留學生七百多人。

“你知道章瑩穎的事嗎?”

“美國報道很多。有同學作個案研究。”

“為什么拖這么久不判?是不是等陪審團沒情緒了,不耐煩了,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嚴校長特別強調(diào)一下陪審團,他知道在以食為天的人中大多不知道陪審團。

“老鼠養(yǎng)的貓不疼?!庇腥瞬遄?。有人笑了。

“美帝亡我之心不死。經(jīng)濟不行了,軍力不行了,拿我們留學生開涮!”嚴校長義憤填膺的樣子。

我想起來了。去年他給我寫過兩封信。他孫子想到美國讀常青藤名校,希望我和哈佛校長聯(lián)系,“溝通一下”,他要來波士頓登門拜訪。我勸他別來,他們每年都來中國招生,看重中國生源。第二封信希望我寄哈佛、普林斯頓、耶魯、哥倫比亞這些大學的“內(nèi)部資料”,并附有孫子的成績單、各種獎狀和他給大學校長的信。信是打印的,簽上名,讓我填上校長名字。我沒有遞交,沒必要;那些吹捧的話美國人不習慣。

他的表情沒有寫過信的痕跡。也許他已經(jīng)打消主意甚至后悔了。我不必再提起。

飯桌已轉(zhuǎn)入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了。

我已吃飽。插不上話?;氐郊也?小時,時間過得慢。沒有血緣帶來的親近和激動,我自責和惶恐。

“爺爺,你研究中國古典文化……”

“我不是?!睜敔斨t和地說。

“易經(jīng)不算嗎?”我在找話題。幸好可以自圓其說。

“爺爺初中沒畢業(yè)就參軍,抗美援朝。到過朝鮮,年齡太小沒打過仗。部隊復員保送上大學,去清華讀建筑工程系。畢業(yè)正逢搞‘四清’運動,在農(nóng)村待了幾年。以后就是文化大革命了。爺爺在城建局工作,收房租,他們說專業(yè)對口,挨家挨戶上門收了十多年房租。什么都見過了,什么都受過了,只是把大學學的什么巴洛克、哥特,古典主義、現(xiàn)代派,也忘光了。這樣倒好,五蘊皆空。空也空不了??达L水,學八字命理,自娛自樂?!?/p>

“爺爺,國外有漢學家說,儒家經(jīng)典十三經(jīng)64萬字里沒有一個‘真’字,是這樣嗎?”

“第一次聽說。不過老子《道德經(jīng)》里有‘修之于身,其德乃真’。”

“毛主席說過,世界上就怕‘認真’二字,”嚴校長高聲提醒,“蘭蘭,你是學法律的,沒有認真的態(tài)度法律就是一紙空文。美國人別老拿民主自由嚇人,先把自己的事搞好?!?/p>

他是沖著我說的。他把我當成美國大使了。

爺爺撫著我的手背,說,“蘭蘭,這不是你的事。”

“我知道。”

我起身去洗手間。幾分鐘,我的三十歲依然未婚的知識已在飯桌上普及了。人人仿佛都和我命運息息相關(guān)了??粗?,欲言又止。賈老似乎是大家的代表,他嚴肅莊重地發(fā)言。

“中國的傳統(tǒng)觀念,最注重家庭。不孝有三,無后......”

二嬸突然插話:“蘭蘭,美國人跳廣場舞嗎?”

我高高興興回答:“沒聽說過。大學校園沒人跳。廣場舞是什么?你能唱幾句嗎?”

“舞曲就是流行歌曲。什么歌流行就唱什么。對我們中老年婦女最合適了。減肥,又團結(jié)人。你在美國推廣推廣。我唱幾句,唱不好,表示歡迎你的意思……”

這時,坐在爺爺左邊的白胡子白眉毛的前輩,倏地站起來。原地踏步,大聲唱:

雄赳赳,氣昂昂,

跨過鴨綠江,

保和平,衛(wèi)祖國

……

B叔跑過去,把他硬拽強拉離開席位。他唱完“打敗美國野心狼”才讓扶走。

里屋的人也跑出來了??礋狒[。

奶奶說:“我說嘛,今天不請洪爺。他一請就來,來了就喝,一喝就醉,一醉就唱。蘭蘭,受驚了吧?”

大家才發(fā)現(xiàn)似的,這里坐著美國人。沉寂了,尷尬了。于是大家都拿起筷子,在菜盆里不停地翻動,“吃,吃?!?/p>

爺爺坐著。爺爺不動筷子,給我說了緣由。

這位前輩叫洪阿武。比爺爺大五歲,他們一起跨過鴨綠江。洪爺是高三學生,任部隊班長。是他對上級說讓爺爺當通信員。他在前線被炮彈震昏當了俘虜。停戰(zhàn)后遣返俘虜,他發(fā)現(xiàn)國軍起義的一位排長動員別人去臺灣,已有幾個人簽名。洪爺會英語但裝著不懂。洪爺和一位東北大個子戰(zhàn)友夜里把排長用枕頭捂死。他覺得是一件壯舉,沒想到回國后接連的審查甄別,那位東北戰(zhàn)友后來也去了歐洲某國。無人作證。車輪式逼供,甚至假槍斃。瘋了,關(guān)在上海精神病院七年。每天早起,他都要唱這首戰(zhàn)歌,正步操練。改革開放后落實政策:“事出有因,查無實據(jù)。”醫(yī)院出具證明可以回家。他已無家可歸。爺爺經(jīng)常照顧他。

爺爺以緩慢的聲調(diào)講這個故事。他無意讓大家聽,大家都在聽。

餐桌上的菜肴剩下一半。沒有食欲了。B叔去臥室看望洪爺。

“睡著了。無礙?!睜敔斠搽x席去探望洪爺。爺爺步履蹣跚。A叔攙扶著。我也去了。

洪爺鼾聲很響。驀然止住,醒了,但是認不得人,眼神空洞。嘴里念念有詞,上唇白胡子沾著唾沫,A叔拿過紙巾擦拭。我們圍在床前,吃力地傾聽,斷斷續(xù)續(xù)聽懂幾句:“當年在朝鮮把美帝打趴下了,現(xiàn)在還想圍堵中國?呸!呸!”

其實,我們都有點感動。

10點散席。

我回到賓館給爸打電話。

“我正在工作。你就回答兩個字。熱鬧嗎?”

“熱鬧。”

“爺爺奶奶高興嗎?”

“高興?!?/p>

“這就好。爸忙完了再去電話。對爺爺奶奶要孝順。”

這就是我的老爸。

爸是中國改革開放后第一批大學生。北京醫(yī)學院畢業(yè),高才生。尊重知識的年代,臨床工作五年就破格調(diào)到一個市的衛(wèi)生局任醫(yī)務(wù)處副處長,“第三梯隊”的培養(yǎng)對象。他滿懷理想,卻一事無成。社會病了,病得最重的是醫(yī)院。他毅然辭去候補副局長的職務(wù)赴美。英語不過關(guān),日夜惡補;在美國重新考醫(yī)生執(zhí)照,業(yè)務(wù)荒廢多年,從頭學起。爸是我心中的偉人。

一夜未安眠。我想要逃離的宴席,驀地變得非常親切。我看到了流逝的時間,感受人性。我敬畏歲月,敬畏生命。每個人的一生都是不可替代的,獨一無二。賓館后面的松臺山上,松濤隆隆,正好為我的心緒伴奏整夜。

第二天一早,蒙蒙亮。我被窗外音樂聲吵醒。從窗口望去,對啦,她們在跳廣場舞。整齊劃一,一個音節(jié)一個動作,一絲不茍。廣場上很多人在跳,很享受的樣子。我說不上喜歡。她們喜歡。

下樓吃早餐。自助餐全世界大同小異。餐廳門口,看見爺爺奶奶從賓館大門進來。兩人攙扶著,爺爺不讓奶奶攙扶,不時推開她的手。他倆向電梯走去。

我不想立即喊他們。我目送他倆的背影。爺爺略微佝僂的寬厚的脊背是山,奶奶的白發(fā)是雪地。這是大自然的奉獻。他倆演繹著歲月。

我眼里含著淚水。

我追上去喊:“奶奶!爺爺!”

他倆驚喜。他倆誤以為我特地在大廳等候,說:“蘭蘭,孫女。你不用下樓的!”

我應該稍稍梳理一下。房間里很亂,被子沒疊,換洗的衣服沒塞到箱子里。

“上去。去你的房間?!?/p>

我說:“我想喝茶。我們?nèi)ゲ枋野?!?/p>

“好,好。究竟是我孫女;你爸就愛喝綠茶,不愛喝咖啡?!蹦棠陶f。

爺爺宿醉。

我們剛落座,手機響了。

“蘭蘭,到家了嗎?”

上海曹律師打來的。

“謝謝,很順利。你送的口紅,沒派上用場?!蔽倚那楹?,開玩笑。

奶奶問:“男朋友?”

我食指捂住嘴:噤聲。

“早晚會用上的?!?/p>

“你說對了。我計劃飛機改簽,在中國多待些時間,北京八達嶺、西安兵馬俑、西藏布達拉宮、甘肅敦煌、寧夏西夏王陵,還有哪里啊?我都想去看看。帶著你送的這支口紅。”

奶奶高興地直點頭。

“這些地方,我去過,去過也想再去。我有假,我陪你去?”

糟了!剛才我順嘴報了這么多地方,故意大聲說,為了讓爺爺奶奶高興。當然,我是想去,這是祖國。

“謝謝你了。我喜歡獨來獨往。”我用英語說。

“要不,費用AA制?我不會因為你是美國人讓你付錢。你放心?!彼脻h語說。

惡心。

“你這支口紅式防狼噴霧器多少錢?”我不無好意地問。

“不貴。不是真的ASP,美國產(chǎn)要貴得多。這種也能噴出5米。你放心,有我在你身邊,我要用我的肉身為你防狼?!彼牪怀鑫业囊馑?。他又補充說,“在中國當律師,吃香,又不吃香。在電話里不好說。我們合伙會賺很多錢?!?/p>

我把手機關(guān)了。如果我和他一起去,這支口紅式防的就是他。幸好,不可能有這個如果。

爺爺奶奶聽不明白。他倆只顧高興。看著我心疼,又有男朋友電話。

“要不,我讓爸媽也來?”

我的好主意全是即興而至,如同靈感。

“你放心,爸媽肯定會同意的?!?/p>

他們是指爸媽一起來旅游,還是面試我的“男朋友”?

我招手讓服務(wù)員上茶。正巧看見嚴校長提著一個袋子站在大廳里。東張西望,畏畏葸葸。他看見我們了,急忙轉(zhuǎn)身離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