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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北京文學(xué)》2019年第2期|劉廈:獨白(節(jié)選)
來源:《北京文學(xué)》2019年第2期 | 劉廈  2019年02月28日08:53

作者簡介

劉廈,女,1985年出生。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詩歌學(xué)會會員。心理咨詢師。詩歌在《詩刊》《星星》《詩探索》《詩選刊》《詩歌月刊》《綠風(fēng)》《揚子江詩刊》《青春》《草原》等刊物發(fā)表。詩歌《小村》獲2017年河北作協(xié)舉辦的“美麗河北”征文大賽二等獎等獎項。2013年出版詩集《長草的時光》。散文在《文藝報》《北京文學(xué)》《廣西文學(xué)》《散文選刊》《天津文學(xué)》《地火》《歲月》《河北作家》等刊物發(fā)表。散文集書稿《遇見生命》入選河北省2018年重點創(chuàng)作選題。

 

獨白者在

世間有千萬條路,每條路上都有許多的同路人,走在這樣的路上,人們可以結(jié)伴同行,可以相互問路?;ㄏ泺B語彼此可以分享,風(fēng)霜雨雪彼此可以攙扶。但是世間還有一條小路,這條路就在人群中隱藏。這條路偏僻而崎嶇,這條路唯有尋找者獨自行走。

這條路是一種境遇、一種邏輯、一種缺失,甚至是一句話的敘述方式。我在這條路上獨自行走,你也在,其實每個人都在,但我們卻老死不相往來。

我要虔誠而勇敢地將我看到的一切說出來,不管是可悲還是可笑,不管是不是使命,都是一種必然。

就像蒼茫黑夜里,遠(yuǎn)處那一聲無名的鳥叫,沒有人知道它在哪里,沒有人知道這一聲鳴叫在呼喚什么。但這一聲鳴叫,叫出了黑夜的蒼茫,叫出了大地的遼遠(yuǎn),叫出了靈魂的孤獨。

這一聲鳴叫,不為什么,只因為,獨白者在。

鬼在我這里

自從我以輪椅的形式存在,從某種意義上說,我與人群就成了兩體,我和世界便遙遙相望。

但開始我并不知道,直到我看到一個猙獰的鬼,我驚慌地對所有人說,你們看有鬼!他們說,哪里有鬼?這時我才知道,原來他們都看不見,鬼只在我這里。

但我仍然希望他們能夠知道,我所看見的這個鬼有多么可怕,我說,真的!真的!太可怕了!

或許也正因為他們看不見,所以有些人相信了。

我便給他們講鬼的模樣,我說,它日夜與我同在,白天每時每秒跟著我,夜晚揮之不去的影子讓風(fēng)高月黑。它讓我吃什么都失去了味道,它讓我開始討厭別人的歡笑。只是無人知道這一切。

我以為他們知道了,就可以幫助我對付鬼。但是我錯了。他們剛開始覺得刺激,也很同情我的遭遇,但是后來覺得太陰森,就不愿意繼續(xù)聽了。這時我發(fā)現(xiàn),我如果繼續(xù)說下去,我就是鬼。

因為沒有人愿意走近苦難,沒有人向往痛苦。躲避不幸,是人生存的本能。

那個鬼始終在變幻著模樣嚇唬我,每一次都讓我毛骨悚然,每一次都讓我想大喊有鬼!但我不會喊了,我得自己想辦法對付它。

我想讓人們離我近點,或者說我想離人們近點,以此抵消我的恐懼,就挑他們愛聽的說。

我發(fā)現(xiàn),他們喜歡聽英雄的故事。

后來我說,鬼又能怎么樣我,說的時候配上燦爛的微笑。瞬間,鮮花和掌聲便來了!我覺得好熱鬧。

原來他們需要有人去承受苦難,去創(chuàng)造奇跡。這樣他們便有了抵抗恐懼的希望和信心。

我以為,有鮮花和掌聲簇?fù)碇?,有那么多目光陪伴著我,我就不害怕了,那鬼就不敢來了。但?dāng)鬼再一次出現(xiàn),我發(fā)現(xiàn),他們簇?fù)淼牟皇俏?,那是一顆遙遠(yuǎn)的星星。

我依然在這里,他們依然在那里,這里除了鬼對我不離不棄,空無一人。

內(nèi)部的異類

殘疾人的處境,從情感上沒有人能夠同感,但從理性上推論,殘疾人的痛苦其實也簡單,我打個比方,你就明白了。

比如,你看到那個你愛慕已久的人,正坐在一個舞會的角度喝酒,身邊變幻的美女都注意到了他,而他憂郁的目光望向遠(yuǎn)處,你知道他在期待一個美麗的靈魂,于是你決定出現(xiàn)。但當(dāng)你優(yōu)雅地走到他面前,卻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是一只讓人作嘔的蛤蟆。

此時,你不知道應(yīng)該繼續(xù)站在那里,還是找個縫趕緊鉆進去。繼續(xù)站在他面前,是對他的侮辱,找個縫鉆進去,是對自己的侮辱。正在這尷尬的時候,他面無表情地看了你一眼,然后就走了。

我怎么會是一只蛤???每一個殘疾人都會將這個問題反復(fù)問自己,累了就歇一會兒,然后繼續(xù)問。

這話如果你問別人,得到的回答是,你本來就是蛤蟆啊,你是一只不接受現(xiàn)實的蛤蟆?;卮鸬姆绞讲煌馑际且粯拥?。所以又會出來另一個問題:并不是你有了一個不該有的身體,而是你有了一個不該有的靈魂。

于是你決定嘗試著忽略靈魂,服從現(xiàn)實,安心做一只蛤蟆,但當(dāng)難看的蚊蟲飛到你面前時,你卻怎么也不想吃。

很多大師告訴你,這就是命運,將人的靈魂放在一只蛤蟆體內(nèi),是上帝的興趣。

你便反駁,我憑什么要聽他的!我為什么要聽他的?

可是,如何才能違抗他的決定呢?如何才能逃脫命運的安排呢?苦思冥想后,好像只有一個方法,那就是死,只有死可以破壞上帝強加給你的模式??蛇@不是徹底的失敗嗎?那就活著奮力抗?fàn)?,可這多像一個圈套,如同蒙著眼拉磨的驢,不停地逃跑,才是它無法逃脫的枷鎖。那么如何才能打敗上帝?是生存還是毀滅?

更多的凡人告訴你,做蛤蟆要知足,你要有一顆感恩的心。我們提倡生命是平等的,所以你這只蛤蟆才可以在社交場合出入,甚至可以成為某一個愛心人士的寵物。你要勤奮地吃蚊蟲,做一個對社會有用的益蟲。

吃蚊蟲是你唯一的出路。第一,你活著就必須吃飯,而上帝分配給你的食物就是蚊蟲。第二,這樣你對人類社會也就有了用途,你在這里便有了角色。

凡人的好意,大師的點撥,都讓一只蛤蟆,不,都讓一個人的靈魂遭受挫折。但還有一方面的原因,會讓你開始練習(xí)跳高,練習(xí)伸舌頭,積極地學(xué)習(xí)捕捉蚊蟲的本領(lǐng)。

那個原因就是,只有這樣,你才可以聽到人間的聲音,才可以看到人間的顏色,才可以聞一聞烤鴨的味道,才可以躲在某一個臭水溝里,偷偷守在那個你愛慕的人的身旁,看他過著人間的生活。這個原因超越了所有的理論。

具體欲望指引的力量遠(yuǎn)遠(yuǎn)大過事物的意義。具體的欲望不可抗拒,也無須爭辯,更找不到理由,但它的力量卻無比強大。

就這樣,一個人的靈魂便以一只蛤蟆的形式存在。

這便是一個殘疾人生存的內(nèi)心體驗,雖然有所夸張,但唯獨這樣,才能抽象并且真實地說出來。

殘疾人是人類,但在人類這個圈子里被人們用“殘疾人”這個名字圈了起來,成了人類內(nèi)部的異類。

靈魂和肉體

人們并不將不能飛翔當(dāng)成自己的缺陷,只有超出了常態(tài),才會引發(fā)思考。但我們誰又不向往飛翔呢?

殘缺不僅存在于殘疾人,靈魂和肉體的不統(tǒng)一,是每個人存在的特征。

當(dāng)把殘疾這個詞放在了一個人的身上,這個人便以夸張的形式暴露出靈魂和肉體的分裂。

靈魂和肉體仿佛是兩股力量,或是相互對抗,或是相互撕扯。

從這個角度說,世界其實沒有其他的東西,只是靈魂和肉體的較量,人生要做的事也只是在滿足靈魂或者肉體的要求。

和一個人過不去,又有多少這個人的因素呢?更多的是自己心里的坎過不去罷了。我們做的每一件事,追根溯源都是靈魂或肉體的派遣。

一個人的幸福和痛苦也逃不出這兩者的手掌心,當(dāng)靈魂或肉體其中一方獲得成功,另一方也正好沒有意見,幸福便來了。但如果一方獲得成功或正在努力,而另一方卻和它不斷地爭論,不斷地吵鬧,痛苦便來了。

一個人為了心智而努力,大多要勞其筋骨,餓其體膚,那便是肉體的痛苦了。而一個人為了名利不擇手段,大多要寢食難安,魂不守舍,那便是靈魂的痛苦了。

仿佛人們都希望這兩者握手言和,保持平衡,而且?guī)浊陙砣藗円苍跒橹粩嗟靥剿鳎軌蜃龅降闹钦邊s還未出現(xiàn)。

從靈魂和肉體的相處之道來看,人可以分為三種。

第一種是靈魂的崇尚者,這樣的人在生活中比較理想化,注重精神需求,有做人的原則,對自己要求嚴(yán)格。這樣的人內(nèi)心有一片遠(yuǎn)離塵世的凈土,有一份永遠(yuǎn)美好的孤獨。這樣的人做每一件事都以靈魂的需求為主,而肉體則成了靈魂的仆人。或許它并不是完全聽話,但它的位置是不變的,那就是靈魂在上,肉體在下。

第二種是肉體的疼愛者,這樣的人在生活中比較現(xiàn)實,注重實際利益,不看重虛無的原則,但服從現(xiàn)實的規(guī)則。這樣的人能夠清晰地分析出怎樣更有利于他這個具體的人,在平庸的生活中看上去更精明。這樣的人做每一件事都是以肉體的需求為主,而靈魂則更像它的俘虜,被肉體裹挾。所以它們的位置肯定是肉體在上,靈魂在下。

無論這兩者誰占上風(fēng),差距小便無妨,如果差距極端化,都是危險的。

如果靈魂的崇尚者和肉體的疼愛者發(fā)生爭執(zhí),往往是后者更強勢,因為前者依據(jù)的是虛無的理論基礎(chǔ),后者依據(jù)的是現(xiàn)實的理論基礎(chǔ)。而靈魂或許只屬于個人,無法和他人進行爭辯,沒有公開評論的標(biāo)準(zhǔn)。

第三種是靈魂和肉體的平等者。這樣的人靈魂和肉體的蹤跡是最明顯的,因為他們不分尊卑,所以也因此糾纏不清,始終在較量,永遠(yuǎn)不分對錯。這樣的人是一個矛盾體,他一生的路線就是靈魂和肉體斗爭的路線,他總會陷入痛苦之中。

我認(rèn)為我就是這樣的人,我熟悉這樣的斗爭和痛苦。

這樣的斗爭是以自我矛盾體現(xiàn)的。

記得我十七八歲的時候,我的朋友D,去另外一個鎮(zhèn)上高中了,是寄宿,我們便經(jīng)常寫信。也就在那時我發(fā)現(xiàn)了書寫的神奇,有一些東西說話不能表達,而文字可以。

在信中,我曾提出一個很幼稚的問題:如果一個人身無分文又流落他鄉(xiāng),幾天都沒有乞討到食物,馬上就要走不動了。他此刻面臨兩個選擇,一個是餓死在街頭,一個是去偷吃的。他應(yīng)該怎么做呢?

這個問題看似無聊,卻是我在反復(fù)思索得不到答案后提出來的,因為它關(guān)系到我生命的意義,所以這個比喻的提問是精神的求救。

D剛剛收到信正好休息回來了,我們便當(dāng)面說起這個問題,她說:那可怎么辦呢?要不就先偷一些?等有錢了再去還給人家。我說:那是不是就說明為了生存的需要,可以損害他人的利益?她說:是呀,那也不能當(dāng)小偷啊。我看見她很認(rèn)真地思考,因為她知道這個問題對我的重要性。但她卻無言了。無論D的聰明才智還是思想品德,都是值得我學(xué)習(xí)的,她的無言,讓我看到了這個問題的難度。

那個年紀(jì)的想法都是非黑即白的,才會拿如此幼稚的問題請教別人。但這個問題的性質(zhì)卻始終存在。

我之所以提出那樣的問題,是因為我看到了我的寄生性,也就是說我的存活要損害他人。

母親為我們的生活細(xì)節(jié)日夜操勞,為我們的身體消耗著自己的生命。如果我多喝一杯水,便意味著母親多弄我上一次廁所,然而她的胸口早已因為反復(fù)抱我們而長期充血,心臟也變得肥大。

縣醫(yī)院的一位醫(yī)生消極冷漠,小時候我多次生病落入她手,每次我都能感受到她對我的輕視,我因此會更加主動的求生,因為我的主動,她會更加反感,因為她的反感,我會更加迫切。這時候我會看到她的嘲笑,她的嘲笑中仿佛出現(xiàn)了兩個字“無賴”。

此后我便經(jīng)常用這兩個字來否定自己生存的意義,你活著就是死皮賴臉。

無論我做什么,都要給母親增加辛勞,我決定經(jīng)歷的風(fēng)雨,卻要母親一起經(jīng)受。這讓我為夢想努力的過程中,總自責(zé)到——你越努力越能證明你的自私。

仿佛上天在懲罰我,而我卻在其他無辜的人身上尋找彌補,相當(dāng)于我在懲罰別人。

如果說這樣的矛盾與別人有關(guān),那么還有一種矛盾是屬于個人的。

在我第一次面對是否接受采訪時,就開始糾結(jié),在這樣的糾結(jié)中,我接受了多次,也拒絕了多次。

史鐵生和其他幾位作家合著的小說《男人、女人、殘疾人》,主線就是主人公舒展是否要接受采訪而展開的討論。因為這件事極具代表性。它體現(xiàn)出了,理想自我和現(xiàn)實自我的差距,精神捍衛(wèi)和生存需求的沖突,靈魂和肉體的矛盾。

接受采訪的動力包括:現(xiàn)實虛榮心和利益。對我這個被社會忽略長大的人來說,當(dāng)攝像機和話筒對準(zhǔn)你,無疑具有誘惑力,因為任何一個人都希望得到關(guān)注。當(dāng)以贊賞的角度宣傳你,無疑你會感受到外界的肯定。這樣作為一個社會人的虛榮心就得到了滿足。另外就是媒體引起的社會效應(yīng),有名的殘疾人和無名的殘疾人得到的待遇是不一樣的。有名的更容易享受到一個殘疾人應(yīng)有的福利,無論是政策條款中的,還是社會主旋律倡導(dǎo)的。而無名的要想得到應(yīng)有的福利也是有一定難度的。所以有名會讓我在很多方面減少難度。

不接受采訪的聲音卻只有一個,那就是靈魂的高傲,對精神潔凈的捍衛(wèi)?;蛟S從這一點上看,我是有精神潔癖的。因為接受采訪,就意味著你接受了他人的塑造,而且這種塑造對于你內(nèi)心的高傲來說具有貶低性。這種塑造總是冷靜而刻板地給你加上一些標(biāo)簽;這種塑造總要無情地挖掘,讓你大有傷口被利用的感覺;這種塑造用引導(dǎo)和篩選,將你刻畫成簡單而膚淺的“勵志猴”。在不違背實際情況下,在不弄虛作假的前提下,你依然會被媒體塑造成為一個社會需要的榜樣,但那個人不是你。在這種肯定中,你仿佛否定了自己。

接受的動力來源于肉體的層面,而不接受的聲音來源于靈魂的層面。

如果接受所有的,或許我已經(jīng)獲得某種成功了;如果拒絕所有的,或許我可以將內(nèi)心的純凈保存得更完整。但我卻在搖擺之間。

其實我很不喜歡這樣沒有堅定認(rèn)識、矛盾的人,但很可惜我就是,這又是一種矛盾了。

從客觀出發(fā),很多人把靈魂和肉體看成了一體,讓它們有福同享,有難同當(dāng)。不過這也難怪,因為對于外界來說,它們是一個單位。

但在這種情況下,靈魂更容易感到委屈和孤單。因為靈魂畢竟是虛的,而肉體才是實的,即現(xiàn)實的。靈魂要想與外界交流,必須要通過現(xiàn)實,這就很大程度上要受現(xiàn)實的制約。

殘疾人讓這種制約明顯化了。很多時候我都感覺殘疾人是不立體的,因為他的很多“我”是無法實踐的。比如,我想馳騁疆場或隱居山林都是無法實現(xiàn)的。所以我總是有這樣的錯覺,那就是我從未上路。

但是我的確以現(xiàn)實的方式存在,在一種無法選擇中作著選擇,這讓我又看到了靈魂的腳步,它在前行。

或許正是因為有了殘疾,我們才意識到靈魂和肉體是兩部分。

比如人們常說,身殘志不殘,雖然這句話明顯體現(xiàn)出了對殘疾人認(rèn)識的浮淺,但至少證明人們從殘疾這個巨大的傷口處,發(fā)現(xiàn)了靈魂和肉體不同的蹤跡。

人的存在,或許就是為了將這兩股力量彼此牽制、彼此制約的吧。因為只有肉體的局限才能將虛無的靈魂聚集起來,只有自由的靈魂才能讓沉重的肉體飛起來。只有靈魂和肉體相互制約和牽扯,才能彼此實現(xià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