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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路家》
來源:文藝報 | 雪瑞  2019年03月04日20:36

《半路家》,雪瑞著,作家出版社2019年2月出版

圍繞一場命中注定的見面,兩位前美國聯(lián)邦監(jiān)獄女犯簡·華盛頓和劉愛在一天之內(nèi)不尋常的經(jīng)歷,涉及了她們的整個人生。 簡出身貴族,擁有華盛頓家族血統(tǒng),出入于美國上流社會;劉愛,華裔移民,憑自己的努力,成為美國社會的白領(lǐng)。這兩條看似永不相交的平行線,卻在陰差陽錯中,連接在一起。曾經(jīng)的社會精英,身陷囹圄,當光環(huán)褪去,她們擁有了一個共同的身份——美國聯(lián)邦罪犯,她們的名字也變成了八位數(shù)字。 走出監(jiān)獄后,背負著“罪犯”的標簽,她們將怎樣面對現(xiàn)實社會?怎樣處理已經(jīng)冷卻了許久的家庭關(guān)系?怎樣維系曾照耀過監(jiān)獄暗淡生活的那段刻骨銘心的感情?

離開美國肯納蒂克女子監(jiān)獄摩爾頓營地,精神上猶如逃離了地獄,我試圖切斷所有和那里有關(guān)的記憶和聯(lián)系。直到2018年1月。

有一天晚上,我的手機出現(xiàn)一條帶有紐約區(qū)號的短信:“親愛的瑪麗,我是劉愛。我希望你記得我。我明天會路過華盛頓,我有些東西需要交給你,因為你是律師?!?/p>

沒有聯(lián)系不等于不記得。幾乎每天,我都會不由自主地想到營地的人和事。我記得那座有著上百個臺階,連接著坡上女犯宿舍和坡下有著超大環(huán)形跑道的操場的紅色木板橋。據(jù)說,這座紅色木板橋的年齡,與摩爾頓營地的年齡一樣長。幾十年的風雨,成千上萬個腳印,還有說不完的既沒有開始也沒有結(jié)束的女犯故事,讓這座沉默的小橋顯得莊嚴、沉重、斑駁而又滄桑。

我記得那幾百只呼嘯著結(jié)伴而來再集體飛走的野鴨子。據(jù)說,這些生性優(yōu)雅的活物是上帝送來的人間煙火,可以讓女犯的母性依舊留在她們的幻想里。還有那兩棵櫻花樹。冰凌時節(jié),它們的每個幼嫩枝丫都被冰雪包裹,你以為它們會就此凍死,但是來年春天它們依然蓓蕾怒放。再就是那幾位年齡超過八十、三十年風雪無阻到摩爾頓營地為女犯們分享《圣經(jīng)》的老人,她們背著的吉他流出的讓人心神升天的音樂,至今依舊是我失眠時的良藥。

我只是不太記得劉愛。我不太清楚這個中國女人的案件背景,只記得她頭發(fā)剪得特別的短,每天穿著在廚房工作的女犯穿的那種像面粉袋一樣的白色制服,臉上總是帶著一種謙卑的神情。她讓我想起以前看過的一部一個日本女人愛上一個美國男人的電影,她就像電影里面的那個美麗的妓女,笑起來眼睛像一雙彎彎的月亮。

收到那條短信,我愣了一會兒:我們不是那么親密,也談不上是朋友,劉愛怎么有我的手機號碼?為什么要來找我?那天晚上我沒有回復她。但是第二天一早,我再次收到了劉愛的短信。

“我在弗吉尼亞。今天我回紐約的路上會經(jīng)過華盛頓,我沒有趕上色拉韋爾到華盛頓的巴士。我可以請你吃個午餐嗎?”劉愛一定對她所在的地區(qū)不熟悉,她把“色拉韋爾”這幾個字拼錯了。

劉愛為什么要到弗吉尼亞去?從色拉韋爾坐區(qū)域巴士到瑞旗門,再從瑞旗門坐車到紐約,這才是正確的路線。我是不是應該提示她查一下地圖?還有,她為什么要請我吃飯?我心神不安地思忖著,滿肚子里像是無頭蝴蝶亂撞。我的心理醫(yī)生曾向我解釋過這種感覺,有個醫(yī)學名詞,叫作“焦慮癥”。

我告訴自己最好別回復她,這樣她就一定不會再繼續(xù)打攪我了。在我的印象里,劉愛說話溫文爾雅,總是膽小怕事的樣子??墒菐讉€小時之后,劉愛的短信再次出現(xiàn)在我的手機上:“我上車了,兩個小時到華盛頓。我能請你到威斯康星大街和N街交界拐角的馬丁·塔瓦恩飯店吃個便餐嗎?”

也許是因為文字可以掩蓋聲音中包含的情緒,或者因為短信能讓人有的選擇,劉愛選擇了這個可以控制距離感、不會被直接拒絕的交流方式。我之前沒有回復她,她似乎并不在意。“我真的等不及見到你。”劉愛后來又加了一句。

為什么等不及要見到我呢?在肯納蒂克監(jiān)獄摩爾頓營地有兩百多個女人,劉愛是其中最不引關(guān)注也最不合群的人。不過強烈的好奇心驅(qū)使著我不斷猜想她來訪的原因。為什么這個全身洋溢著中國城味道的女人要停留華盛頓見我?為什么一定要選擇在那個聽起來高貴但已老掉牙的飯店見面?她短信中提到有東西要交給我,因為我是律師,什么東西如此重要?她一定不知道,我的律師執(zhí)照已經(jīng)隨著我營地生活的開啟而消失,雖然我正在努力通過法律途徑贖回被吊銷的律師執(zhí)照,至于什么時候能拿到,鬼才知道。

“我也期待著見你!”我終于忍不住了,回復了一句言不由衷的話。

我取消了去看醫(yī)生的預約。出門前,我到地下室倉庫里,找到了那個被我塞進去就再也沒打開過的從摩爾頓營地抱回來的耐克鞋盒。不知道為什么,打開那個裂了口的鞋盒蓋子時,我的手指會痙攣發(fā)抖,這讓我想起了接到起訴書的那一刻。我是這么不情愿地把裝滿了故事的盒子打開,我害怕罪惡會從敞開的盒蓋里跑出來,纏上我,讓我再次因為幫助朋友推銷可以把人的靈魂都拍攝清楚的大型醫(yī)療器械,接受他2500美金的賄賂。我要徹底脫離和監(jiān)獄有關(guān)的一切記憶!我這樣想著,但是我的手還是在鞋盒里翻騰——我在找可以提醒我劉愛長相的那張照片。我先翻出了劉愛親手織的果綠色毛線小掛包,我記得她織了兩個,一個送給了過生日的簡,一個送給了我。我也找到了慶祝簡的生日時,我們幾個談得來的女人在那座紅色木橋上的合影。

這就是劉愛!照片上,被營地的女人稱為“真正的白領(lǐng)”的我們幾個人中間,站著一位身材嬌小的中國女人。當時我還想,劉愛這個中國人怎么鉆進來了?

照片上,剪著短發(fā)的劉愛站在簡的身前,頭斜靠著簡的身體。一縷午后的陽光,在她的臉上跳動著。簡·華盛頓那頭飛卷的紅發(fā),愉快地在她的頭頂上飛舞。除了劉愛素面朝天,我們幾個女人都特地濃妝艷抹,這也讓我們從小賣部里買來的歐萊雅彩妝盒大有用武之地。我記得劉愛為這張照片買了單,讓幫忙拍照的海倫在她的小賣部賬單上再記上80美金。“我們每人一張。我還會寄一張給我的爺爺奶奶,讓他們知道我在這里有許多好朋友?!闭l也沒在意她說什么,我記得只有簡摟了摟她的肩膀。

我很高興找到了這張照片,否則就算她迎面走來我也可能會與她擦肩而過,快兩年了,我真的忘掉了她。

看著我抱著從摩爾頓營地帶回的紙盒從地下室走上來,我的母親提醒我說:“瑪麗,原則上,這兩年你不應該見過去的犯人朋友?!彼⑷醯难凵褡屛腋惺艿搅瞬卦谒劢前櫦y里的恐懼,它們打著結(jié),皺成了一團。我怎么會不記得這條規(guī)矩?每一個從摩爾頓營地出來的女人,都早早地把回歸社會后的規(guī)章制度背得滾瓜爛熟了??墒?,所有這些無情的條例,都無法動搖女人們在摩爾頓營地建立起來的友情。無形的手銬和腳鐐,早已把她們的靈魂糾纏在一起。除非把她們和代表著罪惡的手銬腳鐐一起扔進熔爐里燒煉,否則誰也不忍舍棄這種知己的感覺。

不過,為什么值得犯規(guī)是有選擇的,而以往我的這個選擇里并不包括劉愛,但今天是個例外。我真的很想念營地里的女人,我和她們始終心有靈犀。

這是一個過了午餐時間但吃晚餐還有點早的尷尬時間。我特地選了一個緊靠吧臺一角,有著木質(zhì)靠背的卡座坐下。布滿歲月痕跡的皮坐墊被精心擦拭得發(fā)出溫暖的光亮。橄欖綠色的臺面,有著舊時高貴的痕跡。絳紅色屋頂上吊下來一盞雖有年頭卻依舊華貴的藍色雕花吊燈,靜靜地將黃色的光灑在桌面上。墻壁上掛著也許只有蘇富比這類拍賣公司才會關(guān)注的紙面發(fā)黃的早期繪畫。我座位旁邊的墻上,掛著兩幅好像是和戰(zhàn)爭有關(guān)的繪畫,勇士們騎在飛奔的馬上,散發(fā)出一副必勝的英豪氣概。

我坐下之后想,沒準兒哪位歷史上的總統(tǒng)坐過我這個座位。據(jù)說馬丁·塔瓦恩飯店自從1933年開業(yè)以來,美國歷史上歷屆總統(tǒng)都在這里消磨過時光。希望這個座位給我和劉愛今天的見面帶來好運。小時候,每當家里有喜慶的事,我總是被父母精心打扮一番后帶到這里吃晚餐。雖然時過境遷,但是當我又坐在這里時,一種只有美國人才能夠感覺到的莊重從心底油然而生。

可是劉愛為什么要選擇在這里和我見面?也許住在美國并已經(jīng)是美國公民的她,骨子里還是地地道道的中國游客?到了國外總是會到名勝古跡“到此一游”?但是華盛頓可看的實在是太多了,有白宮、國會山、林肯紀念塔、杰弗森紀念館,她為什么要選擇這里?我要了杯法國香檳,心里的不安如同香檳杯里急不可耐地涌出的氣泡,隨著時間推移,淹沒著我假裝出來的寧靜。其間,服務員兩次過來給我添酒。

終于,劉愛推門進來了,帶著門外冬日午后的驕陽?;窝鄣墓庾屛铱床磺逅哪?。我看見帶位的男侍者朝我坐的方向指了指。我剛才告訴那個侍者我在等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國女人。然后,我看見他優(yōu)雅地轉(zhuǎn)身,從那個在門口站立了上百年的前臺上順手拿了一份菜單?!斑@邊請!”他領(lǐng)著劉愛朝我走來。

“天哪,是你嗎?”我邊說著邊試圖從卡座的狹窄空間里挪出雙腿,站起來迎接她,無奈長筒襪卻被桌腿翹出來的一個帶刺邊角掛住。沒等我跨出腿去,劉愛已經(jīng)張開雙臂,從遠處朝我坐的方向跑過來。

劉愛緊緊地抱住了我。這種擁抱只屬于經(jīng)歷過摩爾頓營地生活的女人。我記得兩年前離開那里的時候,我經(jīng)歷了近兩百個這樣的擁抱,包括劉愛的。無論平時搭不搭腔、說不說話,當你出獄時,這些飽含了真誠祝愿的擁抱,就會從四面八方擁來。就從那一刻起,你知道你這一生,無論走到哪兒,無論活多長,摩爾頓營地這個名字和這些血肉相連的擁抱,就像永遠刻在你生命中那個八位聯(lián)邦罪犯身份編號一樣,永不褪色。

劉愛還是剪著像在摩爾頓營地時的超短發(fā)型。也許是用了一些在營地里無法買到的發(fā)膠,她的那頭短發(fā)不再那么亂蓬蓬地直立在頭頂,而是顯得時尚干練,看上去很是有點紐約職業(yè)女性的味道。她穿著一件不太厚的紫色羽絨服,脖子上那條顏色近似的毛線圍巾,隨意地在她的脖子上繞了幾圈。她背著一個雙肩背帶的黑色皮包,跑過來的樣子十分優(yōu)雅。誰能想到,她是個剛剛走出監(jiān)獄的女人呢。

“瑪麗,你看上去真好!”劉愛用一種只有孩子才有的純真而驚訝的眼神看著我,“我沒想到你這么苗條!原先那套綠色的囚服,讓我們看起來全像大燈籠。你看上去就是一個能干的律師!”劉愛一臉重逢的激動,兩只還戴著手套的手緊抓著我的肩膀,使足了勁,不停地晃動著。

坐下后,她點了一杯袋泡綠茶。她把手套脫下,小心地放在靠墻的桌邊。“這是我兒子送給我的新年禮物?!眲垩劬澚?。柔和的燈光下,我注意到她眼角細微的皺紋里洋溢著微笑。

“快告訴我你現(xiàn)在過得怎么樣?!蔽乙呀?jīng)急不可耐。那些折磨了我一天讓我無法停止想象的問題,急促地敲打著我好奇的神經(jīng)。

“你的妝化得真好!我喜歡你的口紅!”劉愛沒有馬上回復我,眼神卻在我的臉上認真地探索著。我隱隱約約記得,劉愛以前是紐約隆迪百貨公司化妝品柜臺的經(jīng)理,也是什么亞洲化妝品的美容顧問。她在營地的時候好像還為簡做過“美容”。

我注意到劉愛也特別地化了妝,只不過經(jīng)過將近一天的巴士旅行,涂在臉上的色彩,已掩蓋不了她臉上的憔悴。煙灰色的眼影像是被潮水浸濕過,不規(guī)則地貼在她的眼簾上。

“再好的妝也遮不住臉上的滄桑?!蔽颐摽诙觥N以霊端馁澝?,卻沒想到竟說出了我對她的印象。

劉愛似懂非懂地看著我。黃色的燈影下,她的臉,讓我想起營地里許許多多女人憔悴的臉和憂心忡忡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