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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紀念冰心逝世20周年 冰心先生憶絮
來源:北京晚報 | 楊靜茹  2019年03月06日07:12

猛抬頭,看到我家正面墻上謝老(冰心)的照片,而旁邊的掛歷提醒我2月28日到來了,那是謝老逝世二十周年的忌日。

看到她慈祥的面孔,使我想起往事多多。我與謝老是忘年交,她說:“在民族大學(xué)的千家宿舍里,我只到兩家串門:一是你家,另是費孝通家?!?/p>

當(dāng)時有一天,駐校工農(nóng)隊長,突然分配我一家三口(我有兩個孩子)搬到謝家同住。這是不言而喻的,我嚇呆了。因為我們與謝家雖多年同住一個大院,但從未謀面,傳說“她”身著萬元衣(當(dāng)時的“萬”是頂級數(shù)字),手持“金拐杖”,“高跟鞋”就有三百雙。她的眼睛朝天,凡人不理,是非常高傲的兒童文學(xué)作家。與這樣的人,我們怎么相處?我躊躇,我害怕,但不敢違命,最后只能攜兒帶女?dāng)D進謝家。

當(dāng)我舉手敲門之前,頓時語言堵塞,不知所措,好在第一個開門人是她家保姆——沈阿姨。平時院內(nèi)買菜曾多次見面,接著是謝老和老伴吳先生,面帶笑容從屋里走出來,并誠懇地說:“歡迎!歡迎!今后兩家人住在一起,就似一家人,咱們要互諒、互讓,就讓孩子們(指我的孩子)和剛剛、丹丹(她的外孫)一樣叫我們吧!”從此我的孩子稱他們?yōu)橹x姥姥、吳爺爺、大姨、二姨……至今未變。曾有一段時期,二姨吳青(外語大學(xué)教授)早操時還帶著我的女兒立群跑步呢!

謝家原住二層樓上的一個小單元,大約有七十多平方米,有三個屋子,我們住最小的一間,兩家的常住人口七個,公用一個小廚房,一個廁所,每天早晚洗漱都得排號。那時,兩家人在生活上所面對的困難和尷尬是可想而知的。

謝老不僅是著名的兒童文學(xué)家、作家,還是很好的教育家,很有特色。記得我們剛搬進去不久,她家的保姆沈阿姨買了幾只小雞放在陽臺上的大紙箱里,黑、白、黃各色都有,手一摸,毛茸茸的,非??蓯?。幾個小孩高興地在旁圍觀,聽到箱里嘰嘰喳喳的雞叫聲,有的孩子說小雞們是在唱歌,有的說它們是在叫媽媽。這時其中一個孩子看到一只小黑雞呆呆地站在那兒,不張嘴,很不合群,便生氣地抓起來,從二層的陽臺上狠狠往下一扔。小黑雞從半空中翻滾落地,摔個半死,但小腿還不時地蹬幾下。孩子們見狀不妙,都驚呆了,只有其中較大的立群(我的女兒)趕緊跑回屋中向姥姥告狀。

謝老隨后出來往樓下一看,對孩子并沒有什么指責(zé),只是嚴肅地叫他下樓把小雞撿回來。這時他已意識到自己的錯誤,低下頭趕緊照辦,并且乖乖地交到姥姥手里。她用顫抖的手愛憐地撫摸著小雞說:“小黑,疼吧?太可憐了,它的媽媽一定很傷心,小伙伴們一定都很想念它……”此時孩子的眼淚就像脫了線的串珠一樣滴在他的衣袖上,嘴里咕噥著:“姥姥,我錯了!”現(xiàn)場寂靜片刻。謝老輕輕地撫摸著他的頭說道:“犯錯不怕,改了就好。”這種不打不罵,非訓(xùn)斥的教育方式使在場的所有孩子都明辨了是非,我也感悟頗深。

謝老的另一種教育方法是講故事。她講話生動幽默,引人入勝,很有教育效果。有一次我聽到她給孩子們講《匹諾曹》的故事,內(nèi)容是匹諾曹因為撒了謊鼻子變得很長。受這個故事的影響,很久以后,我的兩個孩子斗嘴時還常說:“你還狡辯什么!看看你的鼻子已經(jīng)長長啦!”

孩子們每天晚上洗完澡后,便自覺地坐在小板凳上唱兒歌:“水牛兒,水牛兒,先出犄角后出頭……”這歌聲,幾乎成了讓謝姥姥講故事的暗號。某天晚上,我的兒子躺在床上憂心忡忡地說:“媽媽,謝姥姥明天還有新故事嗎?”我不假思索地答道:“有!謝姥姥的故事用船載,永遠講不完。”孩子得到滿意的答復(fù)后,一會兒便高興地睡著了。

在我們相處的兩年歲月里,不僅孩子們受到了良好的啟蒙教育,我也受益匪淺。

但好景不長,1968年,我校全體教師包括謝家二老都去了湖北沙洋“五七”干校勞動。這里宿舍的特點是房子很低,但窗子離地面很高,且很小。一進屋就像進了黑洞,光線極差,門、窗都是鐵質(zhì)的,稍微一動,就稀里嘩啦地亂響。房頂長滿了雜草,且漏,外面下大雨,室內(nèi)下小雨。在這里,我們和謝家二老又成了街坊。

上世紀六十年代,物資缺乏,沒有農(nóng)貿(mào)市場,買什么都得憑票憑證。我們的伙食主要是玉米面窩頭和咸菜。但在大田勞動時,偶爾也能碰到當(dāng)?shù)剞r(nóng)民上交公糧剩下的一點黃豆,磨成豆腐偷著賣。由于過去的同住,我心中早已不把謝家二老當(dāng)成外人,因此每當(dāng)我買到豆腐時,便叫我的女兒悄悄地送給謝家兩塊。沒想到這點小事兒卻被謝老記在心上。有一次走在院內(nèi)的路上,巧遇她送客,打過招呼之后,她風(fēng)趣地對客人說:“她似我的干女兒,在干校的生活中常常照顧我們……”其實我并沒有多做什么,在那樣的環(huán)境中,我即便有心也無力去做。

在相處的歲月里,我深感謝老為人正派,對事認真負責(zé),雖然學(xué)識淵博,卻平易近人,不擺架子,因而更令人敬重。

據(jù)說當(dāng)年有一次她去訪友,在朋友單位的傳達室登記時,守門的工人見她是一個衣著樸素的老太太,便隨口問道:“您會寫字嗎?”謝老微笑著答道:“還會寫自己的名字?!碑?dāng)謝冰心三個字映入對方的眼簾時,他驚異片刻漲紅著臉,連聲說:“對不起,對不起……”而謝老卻很體諒地安慰對方:“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像我們這么大年紀的婦女,不識字的人很多,那時不興女人讀書,我只不過是比她們多認幾個字而已?!?/p>

此事雖已過去很久,但至今仍被許多人傳為佳話,也是我終生學(xué)習(xí)的楷模。

謝老走啦!走了已經(jīng)二十年。但并不長,好似昨天。

謝老走啦!走上了天堂,但并不遠,似在身旁。

謝老走啦!她把“博愛”留給了我們,否則天空會變得一片烏黑,人們將會在無故中互相殘殺。

謝老走了!走了!但她的萬篇佳作卻永留人間。著名的《小桔燈》《寄小讀者》……定會世代相傳。

(轉(zhuǎn)載時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