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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建文學》2019年第2期|曾劍:站立
來源:《福建文學》2019年第2期 | 曾劍  2019年03月07日09:21
關鍵詞:曾劍 站立

茫茫草原,晴空如洗。微風是清爽的,帶著甘甜。他身著禮服,神情堅毅。他興奮。他是一名號手。他站在樂隊最前排,手握禮號,凝望著前方,只等總指揮一個揮手,他與他的戰(zhàn)友們,就要吹響號角。

他是一個三十三歲的老兵,年齡比他們教導員還大。這次能站在軍訓動員閱兵方隊,一切像是偶然,一切,似乎又是必然。

他想起那個十六年前的那個正午,那時,他只有十七歲。那天,秋日的陽光溫暖中暗藏火辣。他和父親在地里種大蒜。一塊大蒜地,種到一半,沒蒜種了,父親讓他回去拿蒜種。他進到屋,喝口涼水,按開電視,這只是一個習慣動作,掃一眼就走。但那一刻,電視里的激越的音樂震撼住他。他立在那里仔細看,是國慶大閱兵。一臺老式黑白電視機,父親花四百塊錢買的。黑白電視機里,兵們走得那么齊整,威武。

要是像村長家的彩色電視,他們該更帥,他想。但他并沒到村長家看。做人要有尊嚴。他就那么盯著自家的黑白電視機。

父親回來了。他先是感覺到一道陰影撞進堂屋,接著是吼聲:叫你拿蒜種,你跑到屋里看電視,讓我在地里死等。父親說著,彎腰去撿屋角堆積的蒜種。父親抓起一頭蒜,砸在地上。父親沒把蒜砸向他。父親偶爾也發(fā)脾氣,但從未朝他動過手。

父親喝了一口涼茶,火氣好像壓下去了,聲音低下來,背起筐,背起那堆蒜。父親說,走吧。

我不去,他說。

你干啥?父親的聲音再次升高,一個很生硬的問號砸向他。

我想當兵。

父親語氣軟下來。兩人長時間沒說話。父親驚訝地望著他,漸漸地,臉上涌起欣喜。

父親是個兵,生他的時候,父親還在遙遠的內蒙當兵。父親覺得,他當兵的地方,離家好遠好遠。他們當兵的人,四海為家。母親的信里,讓他給兒子取個名。父親很干脆地回復:張—四—海!

爺爺也是個兵,是個老紅軍。

父親推起那輛二手摩托車,說,走吧。

他問,上哪兒?

父親說,當兵去。

到了鎮(zhèn)武裝部,武裝部的人說,征兵還得等一陣子。武裝部的人還說,當兵要體檢。父親說,我知道,我是一個老兵哩。

穿上軍裝,去武裝部集合那天,父親騎著摩托車,他坐后座。他們行進在曲曲折折的山路上。遇到上坡,摩托車放著響屁,噴著黑煙。他跳下來,摩托車才能勉強前行。有時,摩托車“趴了蛋”,父親不得不下來,推著摩托車走。他彎腰撅腚,雙用在摩托車的屁股上用力。兩旁的山看不見頂,腳下溪水潺潺。他突然很留戀這里的山水。

軍營是個什么樣子呢?

軍營跟他想象的一點也不一樣。他想象中的軍營,有著高大的院墻,整齊的樓房,寬闊無邊操場。兵們每天像電視里那樣,把腳步走得很整齊。這些,他來到的這個部隊,與他的想象差不多。他最想不到的是,軍營在大山里,比家鄉(xiāng)的山還大,比家鄉(xiāng)的山還高。山上全是石頭,看不見河流。暗泉很細。

他們開始訓練。他很想把隊列走成電視里那樣,可是,很難,很累。關鍵是,他們不那么走,新兵班長,似乎把這隊列看得并不那么神圣。守著一個個洞庫。那些洞庫隱藏在山腳的懸崖下,他們其實更像守著一座大山。

原來這是一群后勤兵。

一個月后,他們分到班排。他被挑選到炊事班當伙夫,后勤兵中的后勤兵。他幾近崩潰。

他后來知道,野戰(zhàn)部隊的兵,新兵集訓是三個月。倉庫的老兵走得太多,急需他們去補缺。

他對那個把他選到炊事班的炊事班長說,我在家都不做飯,我不想當炊事員!

班長凝望著他,眼神有點冷。

那就去養(yǎng)豬吧。班長指著大墻外的一排豬圈說,連隊就剩這最后一個崗位了。

營院地勢高,越過一米多高的圍墻,坡下的一切看得清楚。坡下的豬圈,一片白豬一片黑豬,豬頭攢動,嗚喳喊叫。叫喊聲裹挾著臭氣,迎面撲來。他的腦袋立刻就大了。

你有你的選擇,你有你一定范圍里的自由。班長說。他一步跨到他跟前。班長胖,一看就是炊事班的兵。班長硬話軟說,他心里清楚,他沒得選擇,這伙夫他非當不可。

干一行,愛一行,行行出狀元,胖子班長說,在炊事班,可以學技術,回家用得上。在軍械班排,成天擦槍摸炮,像伺候親爹似的,到最后,怎么著?你還能拿支槍扛門炮回家?

他就這么領教了炊事班長,他是高手,先把硬話說了,再說軟話,讓人覺得,他不是被迫當炊事員,而是自愿服從。他跟著炊事班長往炊事班走。他覺得這樣服從很憋屈,便宜了炊事班長。他朝著班長山一樣的背影說,我不是怕苦,我是怕在炊事班發(fā)胖。

炊事班長臀部上顫抖的肉疙瘩停止了顫抖。他停了下來。不錯,他的確是個胖墩,怕有二百斤。停止只有那么短嶄的三秒鐘,班長隨即讓他身上的肉疙瘩恢復了顫抖。他的話顯然擊中了班長,但班長最終并沒有追究。

班長是國家三級廚師,他做的飯菜名不虛傳。

過了半年,胖班長把他送到城里他自己學廚師的那個飯店。五年之后,他超越他的班長,考上國家二級廚師。他的名聲沖出倉庫,響徹底整個后勤分部。這年年底,班長退伍,他接替班長。

班長走了。班長這個干滿十二年的老兵,直到離開倉庫,減肥一直沒成功;除了休假,他從沒離開過倉庫。班長走了,他突然覺得整個倉庫空蕩蕩的,他的心,也空了很長一段時間。

這時候,一件新的任務,讓他暫時忘記了班長。他被選去國慶閱兵村。他完全不相信這個消息的真實性,認為是通知下錯了。他這身材,不胖不瘦,不矮,但也不高,也就一米七吧,與閱兵有什么關系?直到倉庫主任把他罵了一通,他才去收拾行裝。

他的確被選去閱兵村。他被選去閱兵村,不是因為身材,而是他的廚藝。他是他所在的那個團級軍械倉庫,唯一一個被選去參加閱兵的。他們上級單位有一個業(yè)余軍樂隊。這次國慶大閱兵,成立千人聯(lián)合軍樂團,上級單位的這支業(yè)余樂隊,被選去十八個人。閱兵是大事,要保障好,他被選為閱兵村的炊事員。人生的軌跡,怎么說呢,有時候,偶然中隱藏著某種必然,譬如從第一眼在電視里看閱兵,到現(xiàn)在走進閱兵村。

樂曲時常穿墻而入,伴著鍋鏟聲,鍋里滋出的水與火碰撞的聲音,在他耳旁回想。起先偶爾不成曲調,時間長了,整齊了,好聽了,他的心就被揪住了,總想去偷窺。但他沒有時間,他們在場上練習時,他在飯?zhí)妹Φ妹摬婚_身。他忙碌完了,他們早已集合,到大操場訓練去了。那個大操場離得并不遠,但在隔壁營區(qū),他能聽見他們的樂曲,就是看不見他們的身影,好像就是要故意饞他。饞得受不了,他就摘兩片樹葉,撮在嘴里,吹出一片悠揚的聲音。

他認為自己的樂感還是很強的。

我也算是閱兵人員,是來做閱兵保障工作的,但是,我算是參加過閱兵的人嗎?他問自己。他靜靜地聽著他們演奏,熱血沸騰,內心的感覺微妙,說不清是羨慕還是妒嫉。

那是中國最強音,它時而如排山倒海般氣勢磅礴,時而像溪水細流潤澤心靈。

每當聯(lián)合軍樂團的戰(zhàn)友唱著歌,走向飯?zhí)茫驼驹诖翱趶埻?。他們一身疲憊,卻是滿臉自豪。

我要是能像他們那樣,在自己的服役期內,學一門樂器,上一次閱兵場,該多好,他想。這無異于“癡人說夢”,他連五線譜都不識,況且自己已經(jīng)是第六年的老兵,二期士官。國慶大閱兵十年一次,按慣例,他很難在部隊再干十年。然而,這個執(zhí)著而倔強的老兵,就是想試一試。

“理想很難實現(xiàn),但萬一實現(xiàn)了呢?”他用微信圈流行的一句話,鼓勵自己。

幾次預演,到正式閱兵,他都沒能到天安門廣場。他是伙夫,閱兵完畢,他們就要回來開飯,保障他們吃好,才是他的職責。

閱兵結束,回到原單位,他一咬牙,花六千塊錢,買了一把小號。

他就是想吹。

小號在樂器里,很普通,不像鼓那么響徹,也不像大號那么低沉,就像他這個人,普通炊事員,然而不可或缺。

一個比他更老的兵,說他不務正業(yè),說他學吹號是“開國際玩笑”。他沒有生氣,他理解老兵,他的小覷是有原因的:六年的老同志了,又是多年的炊事兵,一天樂器都沒摸過,隔行如隔山。他氣餒地坐在空曠的大食堂里,大閱兵的場面歷歷在目,各種場景積聚成一股力量,沖擊著他。他輕輕地抱起他的小號,將嘴唇湊過去,鼓起腮幫子,吹出了他人生第一個音符。聲音在空曠的飯?zhí)蔑h蕩,越來越遠,越來越空曠;回聲從墻壁和屋頂飄蕩回來,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

他感覺到血液在血管里奔涌。他心跳加快。他不可抑制地吹出一串音來,不成曲調,但那是從他的樂器里發(fā)出的,屬于他自己吹奏出的樂聲。那個夜晚,他失眠。他興奮得一夜未眠。他覺得他戰(zhàn)勝了自己。

接踵而來的那個夜晚,他再次把自己關在大食堂。但這個夜晚,似乎一切都發(fā)生了改變,他發(fā)覺他吹奏出的聲音嘈雜難聽。寂靜空曠的大食堂,讓他冷靜下來。冷靜下來的他,問自己:我是不是太沖動了?他開始懷疑自己。他把小號抱在懷里。這一刻,他覺得它那么可愛,是他最好的朋友。最好的朋友,就要善待他,不可隨意糟塌,把玩。他決心識譜,從基礎學起。他決心到市里拜師學藝。

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也許是三個月,也許是半年。戰(zhàn)友們突然聽到伙房里的號聲不再那么刺耳,再后來,炊事班的兄弟們跟他一起,隨著這號聲邊擇菜邊唱歌。又一個新年來到,連里搞迎春晚會。炊事班的節(jié)目由每年的三句半,詩朗誦,變成了他的小號獨奏。他吹的是《抗日軍政大學校歌》,還有《我愛祖國的藍天》,這都是他在閱兵村聽過的熟悉的旋律,戰(zhàn)友們給予他長時間的掌聲。他醉了,醉在自己的演奏中,醉在這掌聲里。

他的號聲,終于飄出飯?zhí)茫h出營院,飄蕩在幽幽的山谷,和著溪水,歡快而悠揚。

幾年過去,似在彈指一間。他是一個十六年老兵了。年底,他就要退出現(xiàn)役。而十年后的國慶大閱兵,他是等不到了。一拿起小號,閱兵村的景象,時常在他眼前浮現(xiàn),那么清晰,又那么遙遠。他要走了,九月底就要回家。他要回去結婚。他之所以一直沒結婚,他想,他在這大山溝里,太寂寞了,他不想一個女孩子,因為他而寂寞,而受苦。

還有十一個月。還有十個月。還有九個月。他的腦子里有一張倒計時表。離退伍還有八個月的時候,一條信息令他熱血沸騰:全軍要搞慶賀八一建軍節(jié)大閱兵,地點在錫林郭勒大草原陸軍軍事訓練基地。閱兵,怎能沒有樂隊呢?說不定上級還用業(yè)余樂隊。他請假去市里的后勤分部,然而,這次,解放軍軍樂團,并未到他們這個分部來挑人。他失望而歸。那一夜,他沒合眼,心涼如水。山谷的夜,靜悄得只有哨兵換崗的腳步聲。天微亮,他像往常一樣,走向飯?zhí)?。大閱兵,他是參加不上了,給倉庫的戰(zhàn)友做飯,才是他的本職。飯?zhí)迷跔I院的最東端,他就向著東方走。黎明的第一道曙光,明麗地照過來,照耀著他的身體,直射入他的內心,還有幾聲鳥叫。昔日閱兵村那震撼他的樂章,再次震撼著他。他心潮澎湃了,熱血沸騰了,他決心去參加閱兵,十幾年如一日,他就在這個倉庫,一個伙夫,現(xiàn)在當班長了,也只不過是個火頭軍。他要去,至少要去考一下試試。不試一試,怎么知道自己不行?

既然他們不來咱分部招人,那咱就自己去。

他去了北京,直接去了解放軍軍樂團。他不認識那些老師們,叫不出他們的名字,他就想,找找看吧。他果然看見一位老師,在他干活的那個飯?zhí)贸赃^飯,那面容,他是記得的。

他說到一年前的那次閱兵,說到他做的飯菜。那個老師竟然想起了他。他說明來意,老師很高興,同意他參加考試。老師找來另幾位老師當評委,對他進行一個很正式的考試。他自己都沒想到,所有的評委都對他點贊。

他,這個連業(yè)余樂隊都沒呆過的純業(yè)余演奏員,激情被軍樂團的專業(yè)演奏家點燃,他被介紹到離他們倉庫最近的城里一支業(yè)余軍樂隊。每逢周末,他將在那里,同新結識的戰(zhàn)友集中訓練。一年多光陰過去,草原大閱兵前兩個月,業(yè)余聯(lián)合軍樂團開始組建。

隊長看著前來報到的他,說他“大器晚成”。

他記得很清楚,是進京報到的前兩天,一個電話告訴他,父親因車禍突然離世。他一時癱倒在地上。他原本是想坐在床上的,就這么從床上滑到地上。他哽咽無語,欲哭無淚,就那么癡呆地漠然地望著家的方向。隊長說:快回去吧,回去處理父親后事,我們在草原集訓地等你。

隊長來攙扶他。隊長的淚落在他的懷里。但他沒有淚,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何沒有淚。他是那么想哭,卻沒有淚。

一個月的集訓,隊長熟悉他,也了解他們那里的風俗。他們那個山村,人在外亡,孝子在外,尸首不能進家門。他努力讓自己鎮(zhèn)定起來。他雇了一輛出租車。他對出租車司機說,師傅,上楚雄,能開多快開多快,錢不是問題。

出租車飛奔而去,原本五個多小時的路程,兩個半小時就到了。從坐上出租車那一刻,他突然有了眼淚。淚水淋淋,打濕了他的雙膝。他的淚水,嚇壞了司機。司機不斷地安慰他:小兄弟,凡事想開些。

他趕回家,看見父親靜靜地躺在大門外。父親的臉蒼白如紙。父親是上午九點鐘去世的,這已經(jīng)過去五個多小時了,他清楚地看見,父親的眼角,竟然流出一滴淚。父親知道他回來了,父親一直在等他。而他,竟然沒有淚。他的淚,一路上流干了。

他給父親凈身,穿壽衣,入棺,之后,他就一直跪在父親面前,跪到天黑,跪到黎明。除了給父親換香,他就一直跪著,直把一雙膝蓋跪爛了,鮮血淋淋。而他,毫無知覺。

按照當?shù)仫L俗,父親的遺體,應該在家躺三天,才能送上山。他說,不等了。第二天,他說服親人,把父親送上山。孝子不能把父親送到山頭,只能在山腳遙望。他望著山頭,他依然沒有淚。他突然覺得,父親也是一座山。

他說,爸,兒子走了,兒子不孝。兒子去閱兵。兒子閱好兵,就是盡孝。

他走了,走前,他去見了爺爺。爺爺說,去吧,快去吧,孩子,你還有這么大的一項任務沒完成,快去吧。他對爺爺說,爺爺,你一定要挺住,要保重身體,你再要有什么事,我真的承受不了。

爺爺說,去吧,去吧,我能挺住。

上了長途汽車,他突然又有了眼淚。淚眼中,往昔的時光撲面而來。年邁的爺爺,是個老紅軍,曾在新四軍樂隊里拉二胡。父親是一個鐵道兵,就在三天前,父親給他打電話,說了一個多小時,堅持說要給他買牛肉干,送到曲靖他的部隊去。他感到奇怪,父親當時的話那么多,以前,從來沒這么多話。原來這是征兆。

昆明開往北京的列車啟動前那一刻,他出現(xiàn)在站臺上。隊長上前,與他擁抱。隊長內心五味雜陳。隊長通過擁抱的方式,撫慰他痛苦的內心。

他來到了大草原,來到了業(yè)余樂隊訓練基地,依然是解放軍軍樂團的老師們在門口奏軍樂,迎接他們。他當時就被震撼了,感動了。這些軍樂團的演奏員,可都是向首長們演奏的,有外事活動時,還向外國元首演奏。那動聽的、鏗鏘的音樂,直接觸及到他的淚腺,一雙早已哭干的眼睛,再次涌出淚水。

他在宿舍住下。他努力地讓自己不要去想父親,他要跟這些老師習,全身心投入閱兵訓練。就在這天晚上,他接到了堂姐的電話,說繼母卷走了所有資產,把沙場的法人代表也更改為她自己。這意味著,父親為建這個沙場欠下的百萬巨債,都得由他來償還。

這個打擊太大了。他從未把她當作繼母。過去這么多年,他心里只有母親的慨念。他完全忘記了她是繼母。逆著時光的隧道,他回到他的童年。那年他七歲,死去了母親。他九歲那年,父親把一個陌生的女人帶到他面前,讓他叫媽。他沒叫,排斥她,站在門檻上,不讓她進屋。他從不叫她,當面不叫她,背后叫“那個女人”。這樣一直持續(xù)了兩個多月,可見他是多么倔犟。繼母從不計較,給他做飯,給他洗衣。他認為繼母是披著羊皮的狼,堅決不理會。直到那個雨天,那個下午。父親出門做工,放學了,突然下起雨來。他沒帶雨具,站在學校的走廊里。被家長接走的孩子越來越多,剩下的孩子越來越少,恐懼感慢慢襲來。雨越下越大,烏云并沒散去。又一個同學被媽媽接走了,他的心由懼怕到隱痛,情緒也變得低沉。他羨慕地看著別人的媽,那是親媽。她打著傘,為兒子遮風擋雨。他恨他爸,母親不是親生的,父親是親生的,父親怎么不來接?

走廊里還剩下三五個學生,而且不斷地被接走。當最后一個學生被家長領走時,巨大的恐懼包裹著他,他的眼里含著淚。就在這時,一個女人的身影沖進雨簾,是繼母!

他撲了過去。他無意中脫口而出:媽!

他感到繼母摟住了他,按得緊緊的。一股溫熱傳遍他周身。

繼母一點不比那些同學的媽差,他不但給他打傘,還給他穿上雨衣,連雨靴都帶來了。繼母一邊給他整理衣褲,一邊自責:我來得太晚了,我沒想到雨來得這么快……

那一夜,他在隔壁的小屋里,聽見繼母的哭泣,還有她的叨嘮,她說,叫我媽了,他叫我媽了。他聽見繼母說,我們不再要孩子,我就把四海當自己的孩子。他聽見父親說,只怕這樣委屈了你。繼母說,不委屈,我喜歡這個孩子。

父親說,四海死了媽,是個可憐的孩子。你這么待他,他也算是不幸之中有了幸福。你這么待他,他也會像待親媽那樣待你。

自此,他一直叫繼母媽,再后來,他幾乎忘記她是自己的繼母?,F(xiàn)在想來,繼母不是那樣貪婪的人,一定是聽信了別人的話,很可能是娘家人。他說過,要對繼母像親生母親一樣。他要給繼母養(yǎng)老,繼母還年輕,如果她還想找個人,也可以住到家里來。家里蓋了那么好的樓房。樓房就是讓人住的。不過,這一切,都要等到閱完兵再說。他現(xiàn)在要做的,就是吹號。他每天看著倒計時牌。每一個人的每一天,都是這么度過,分練、小聲部合練、大聲部合練。

這一天,業(yè)余樂團進行第一次排練,先排整體隊形,合練。他被編入紅旗方隊小號手,站在第一排,手持禮號,禮號下掛著一面國旗。手持禮號的號手,一共70人。70人,多嗎?挺多的,它不是唯一。70人,多嗎?其實也不多,全軍幾百萬軍人,就選70人,真正的萬里挑一。

連續(xù)站立三小時,從集合到訓練結束,身上的汗都沒有干過。滿臉的汗水,不停地往眼睛里流,往嘴里淌,又不能動手擦。汗水往嘴里淌,倒沒什么,輕輕吸吮它,除了咸咸的味道,什么也沒有;汗水往眼睛里淌,就特別難受,因為眼睛要一直盯著指揮,不能有差錯。要是有一點差錯,那可就丟人了,就要被淘汰。從那么遙遠的地方而來,被送行,被迎接,要是被樂團退回去,那這張臉,怕是要放到洞庫里藏起來。

中間休息的時候,全部樂器都按順序放在一排,在陽光下閃耀著金色的光芒,真漂亮,真壯觀。它們像是一個個有生命的個體云集,像一個個正在歇息,只待號音一響,就奮起沖鋒的戰(zhàn)士。他第一次看到這樣的場面,算是開了眼界,長了見識。他多想照兩張照片留個紀念,但軍樂團有規(guī)定,在預演之前,不讓拍照,不能把他們使用的樂器及隊形曝光。

終于等到第一次預演。他站在隊伍里,拍照更是不可能,他兩手不閑。飛機梯隊在頭頂飛過,有的飛機還噴灑彩虹。他多么想仰頭看一看祖國的藍天,看看那些新型戰(zhàn)斗機,但是,他不能,他要是一仰頭,整個隊伍就亂了。他不能動,他只能靜靜聽著戰(zhàn)機的轟鳴,和螺旋槳旋起的風聲,心懷敬意。

離正式閱兵只有八天時間了,他特別珍惜這閱兵村最后的日子,特別珍惜軍人的榮譽。在他們那個偏僻的小山村,十年來,總共只兩個人當兵。而參加大閱兵,別說在他們村,在他們鄉(xiāng),也是唯一的。

上次國慶大閱兵,家鄉(xiāng)的報紙對他進行報道,當時家里別提多榮耀,多高興。那時候,他僅僅是個火頭軍,父親都高興成那樣,父親與他通電話的聲音都是顫抖的。遺憾的是,這次閱兵,父親再也聽不見,再也看不到了。

人生的軌跡,怎么說呢,有時候,偶然中隱藏著某種必然。他又一次這么想,父親當兵就在內蒙古,而今天,他就站在內蒙古的錫林郭勒大草原。現(xiàn)在,父親去了,但他分明看見,遼闊的草原上,父親一身軍裝,放馬馳騁。他心中充滿力量。

一滴淚滴在他的日記本上。

算了,不寫了,為了大閱兵,他不讓自己想這些傷心的事,他要命令自己早早地睡去,以保證最后幾天的訓練質量。

所有的苦,所有的累,來吧,來充實我的人生,激勵我的人生,影響我的人生。勝利完成閱兵任務,那是我的光榮與夢想。

八月一日,這一天終于到來。

國旗升起。

號角聲悠揚而和美。他那么真切地看見首長的車從遠處,隨著他和戰(zhàn)友們吹奏的號角,徐徐駛來;他那么真切地看見首長站立在檢閱車上。

他興奮,激動,除了興奮和激動,他沒有別的詞語形容。

在吹奏《游擊隊歌》時,有一個跨立收腿動作,那是聯(lián)合樂隊少有的幾個動作之一。他在做完這個動作,卻無法收腿。他雙腿突然抽筋。他非但收不回那條腿,劇烈的疼痛使他幾乎昏厥過去。他意識到可怕的事情將要來臨。平時訓練時,這是從未有過的事。是過于緊張、勞累、興奮?是的,昨夜想到今天將要進行的正式閱兵,興奮得難以入睡。待朦朧中快睡去,起床哨又響了。

現(xiàn)在,他把牙關咬緊,將剩下的所有動作按照要求全部做完,并一直強忍抽筋的持續(xù)疼痛,幸好后面幾乎再沒有腿部動作。他一次次對自己說,站直了,別趴下!這可是向全世界直播。

草原沉默不語。草原寂靜無聲。草原在等待,等待飛機騰空而起,等待火炮轟鳴,當然,這一切,都需要他們,需要他們的音樂奏響,發(fā)出引領。所以,我不能倒下!他在心里對自己說,一旦我倒下了,就是整個樂隊倒下了,就是全中國軍人倒下了。他控制著雙腿的抖動。他臉色發(fā)青,大汗淋漓,他就這么一直堅持著。

他全身僵硬,但意識尚存。他看見整齊的步兵方隊依次從他面前走過;裝備精良的武器行駛緩慢卻不失霸氣;導彈方隊過后,戰(zhàn)斗機在頭頂轟鳴……他內心被強烈震撼著。

他雙腳像鷹爪死死抓地。他不讓自己倒下。他雙手緊握禮號。他已經(jīng)不能吹出號音,但他努力地做著吹號的動作。他盼著時間過得快一些,他怕自己堅持不住。他又盼時間放慢腳步,這是他第一次也將是他最后一次參與大閱兵(上次閱兵他只是一個伙夫),他渴望有更多的時間與眼前的方隊為伍,他渴望更長時間地體驗他的光榮與自豪,這是他的夢想。

但時間并沒因為他的企盼與渴望更快或更慢,它只按它自己的節(jié)奏,它自己的頻率,在時空的長河行進。

熟悉的音樂停止了,嘈雜的人聲傳過來,他看見自己身旁越來越空。他知道,閱兵完畢。戰(zhàn)友向他招手,示意他離開,到樂隊指定的位置集合,然而,他雙腿麻木,像兩截木頭。他無法移動自己的身體。他像一個鐵鑄的人,牢牢地站立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