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衛(wèi)東：反思“海子神話”
1 關(guān)上一扇門
海子無限渴望掌握“通靈”的奧秘：沒有，但是全部擁有，用靈魂的方式。毫不夸張地說，這是介入海子的一扇門。他見到天鵝的時候想：“而我身體里的河水卻很沉重|就像房屋上掛著的門扇一樣沉重|當(dāng)她們飛過一座遠(yuǎn)方的橋梁|我不能用優(yōu)美的飛行來呼應(yīng)她們||當(dāng)她們像大雪飛過墓地|大雪中卻沒有路通向我的房門|——身體沒有門——只有手指|豎在墓地，如同十根凍傷的蠟燭”（《天鵝》）。海子苦于無法進入一扇門，這扇門不是通向世界，而是通向自己的身體深處。不知道為什么，海子堅信有這么一扇門，似乎從他開始寫詩的時候就是這樣。
海子受荷爾德林影響是公認(rèn)的，但是，為什么是荷爾德林？無疑，海子內(nèi)心中隱藏著接受荷爾德林的密碼。中國農(nóng)村的“通靈”術(shù)在海子體制龐大的“史詩”《傳說》、《河流》等作品中若隱若現(xiàn)：“活著的時候|我長一頭含蓄的頭發(fā)|煙葉是干旱|月光是水|輪流度過漫漫長夜|村莊啊，我悲歡離合的小河|現(xiàn)在我要睡了，睡了|把你們的墓地和膝蓋給我|那些喂養(yǎng)我的黏土|在我的臉上開滿了花朵”。在生與死、有和無、人與自然之間，海子任意穿梭。海子說：“當(dāng)我痛苦地站在你面前|你不能說我一無所有|你不能說我兩手空空”（《麥地與詩人》）。為什么？！問題就在這里。詩人是“不一樣”的人，是掌握著世界和人心終極秘密的人，這是傳統(tǒng)詩歌理論帶給海子的惡劣影響，也是導(dǎo)致他的詩歌之路走向絕境的重要原因，而這一點至今仍然被放大和強調(diào)，甚至成為海子的某種標(biāo)志，亟待認(rèn)真清理。
創(chuàng)作和理解詩歌，一向被認(rèn)為需要“天賦”，而過度信賴這一理論，勢必會產(chǎn)生自我迷幻和自我懷疑。每一個自詡或被推舉為“天才”的人，都難免會有一種異于常人的感覺，如果不能把握得當(dāng)，勢必帶來很多問題。最為突出的就是與現(xiàn)實的“磨合”。
有關(guān)“天才”的論述中，黑格爾是最為詳盡的，也是最廣為人知的。在《美學(xué)》中，他繞了一陣彎之后，明確地說：“藝術(shù)創(chuàng)作，正如一般藝術(shù)一樣，包括直接的和天生自然的因素在內(nèi)，這種因素不是藝術(shù)家憑自力所能產(chǎn)生的，而是本來在他身上就直接存在的?！彪m然黑格爾一再甄別“才能”和“天才”，但是在他心目中，“天才”無疑是存在的。因此，是不是“天才”，對于藝術(shù)家來說，就是很重要的問題了，尤其是對于依賴“靈感”和“妙手偶得”取勝的詩人來說。
海子是被“天才論”毀掉的詩人。踏上詩歌路的海子，或許非常強烈地意識到自己和別人“不一樣”。出生于1964年的海子1979年考上了北大法律系，那時，他還是個孩子。海子的傳記和不少回憶都證明，來自安徽農(nóng)村的海子一時不能適應(yīng)來到北京的生活，產(chǎn)生了抵制的心理。他像當(dāng)年的很多大學(xué)生一樣喜歡寫詩，卻上了法律系，自感是文學(xué)門外漢，又增加了一層“局外人”的意識。受到冷落的、倔強的海子干脆擺脫了彼時的文學(xué)潮流（第三代）和“圈子”，走上了屬于自己的不歸路。正如詩歌研究界已經(jīng)取得的共識，海子是當(dāng)代最后一位抒情詩人。在農(nóng)業(yè)文明的最后一片夕陽中舞蹈，海子需要抵抗什么？他用什么抵抗？天才。只有將自己視為“天才”，才能徹底擺脫“邊緣”的命運，并為此找到一個合理的解釋。海子就是這樣做的。他把孤獨當(dāng)做一個“天才”的必然命運，以此安慰自己，抵抗來自生活和創(chuàng)作上的不如意。
海子喜歡寫麥子、村莊、月亮、天空、少女等意象，是很容易能被發(fā)現(xiàn)的，很多詩評家也對此給與了各種解釋。洪子誠對此評論說：“少年的鄉(xiāng)村生活經(jīng)驗，在詩中組織為一個質(zhì)樸、詩化的幻象世界?！焙Ｗ优c這個“幻象世界”之間是什么關(guān)系，洪子誠并未再說。讀海子可以非常強烈地感受到，他是把自己當(dāng)做這個“幻象世界”的一部分的。海子經(jīng)常用“物我不分”的方式，柔情地訴說著他與世界上萬物的關(guān)聯(lián)，似乎他是它們的丈夫、兄弟、姐妹：“健康的麥地|健康的麥子|養(yǎng)我性命的妻子！”（《麥地》）；“蘆花叢中|村莊是一只白色的船|我的妹妹叫蘆花|我的妹妹很美麗”（《村莊》）。在海子的《給母親》（組詩）中，母親、自然界完全融為一體，也可以說，海子是故意把二者混淆的。雖然類似的比喻已經(jīng)汗牛充棟，但是海子的抒情真誠、虔誠：“風(fēng)很美果實也美|小小的風(fēng)很美|自然界的乳房也美||水很美水啊|無人和你|說話的時刻很美||你家中破舊的門|遮住的貧窮很美||風(fēng)吹遍草原|馬的骨頭綠了”。在抒情已經(jīng)成為反諷乃至滑稽的當(dāng)代，毫無疑問，海子以一己之力延長了抒情詩的壽命。
海子“真的”把自己當(dāng)做了自己詩歌世界的一部分，這讓他平添了其他抒情詩人不具有的本領(lǐng)：通靈。他雖然孤獨，但是可以通過開動自己的感覺系統(tǒng)，與平時不為人知的事物對話?！逗Ｋ疀]頂》就是一首“通靈”的詩：“原始的媽媽|躲避一位農(nóng)民|把他的柴刀丟在地里|把自己的嬰兒溺死井中|田地任其荒蕪||燈上我恍惚遇見這個鬼魂|跳上大海而去|大海在糧倉上洶涌|似乎我和我的父親|雪白的頭發(fā)在燃燒”。如果說這首詩表現(xiàn)了海子的“想象力”，絕對是誤讀。這是由一些驚鴻一瞥的片段組成的夢境，仿佛是蒙太奇剪輯，讓海子看到了幻覺中的東西。海子很輕易地感受到了一些尖銳的、怪誕的、毫無邏輯性的情景碎片，他記錄（而不是想象?。┫铝怂鼈?。
沒有人提醒海子，沒有人把這個“海水沒頂”的詩人及時救出水面?！巴`”術(shù)像鬼魅一樣吸引了海子，讓他在其中得到幻覺和安慰，并且再也不愿意出來?；蛘?，他想出來，但是已經(jīng)不可能了。海子不是沒有掙扎過。廣為人知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在此背景下，就能顯示出獨特的、屬于海子個人的意義。這首詩是建立在決絕上的安詳，從此再無雜念。他打算“從明天起”開始“關(guān)心糧食和蔬菜”，但是卻最終“祝?！蹦切澳吧恕?，拒絕了這樣的生活。海子的“面朝大?！笔且环N拒絕的姿態(tài)，而“春暖花開”則是內(nèi)心的欣喜，他已經(jīng)完全沉浸在“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名字”靈異狀態(tài)中，與自己身處的世界隔離了。海子這么做的時候，內(nèi)心充滿了“神”的博大與安詳，他感受到了作為“孤獨”的個體的快樂。孤獨就是力量，越是離群索居，他越是把自己當(dāng)作一個“天才”。從此意義上說，《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正是一扇門，海子關(guān)上了自己與外界的唯一通道，開始“自我”神圣化。
2 回鄉(xiāng)的路是絕路
海子只是想要訴說，他有強烈的溝通愿望，但是，他只能面對自己呢喃。流浪、無助。“遠(yuǎn)方除了遙遠(yuǎn)一無所有|遙遠(yuǎn)的青稞地|除了青稞一無所有||更遠(yuǎn)的地方更加孤獨|遠(yuǎn)方啊除了遙遠(yuǎn)一無所有”（《遠(yuǎn)方》）。他還說：“遠(yuǎn)方只有在死亡中凝聚野花一片|明月如鏡高懸草原映照千年歲月|我的琴聲嗚咽淚水全無|只身打馬過草原”（《九月》）。海子深刻地感覺到，他不屬于這個世界，嚶嚶其鳴，求其友聲，他尋找著來自“故鄉(xiāng)”的知音。海子的詩歌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召喚結(jié)構(gòu)，用“我”和“你”的方式，虛構(gòu)一個不存在的“傾聽者”。海子在“獨白”，他的廣大而噴薄的“情感”需要一個載體，而他卻無法找到一個具體的指向。這是一件讓他哀慟、絕望的事情。他在《海子小夜曲》中寫道：“如今只剩下我一個|為你寫著詩歌|這是我們共同的平原和水|這是我們共同的夜晚的詩歌”。他還說：“得不到你|我用河水做成的妻子|得不到你|我的有弱點的婦女”（《得不到你》）。母親、姐姐、少女固然是海子傾訴的對象，但是有人將海子歸入“女性崇拜”，也有點想當(dāng)然，甚至?xí)押Ｗ友芯恳蚱缏?，因為喜馬拉雅、云朵、山楂樹等自然物象也頻頻出現(xiàn)在他的詩中。目標(biāo)并不確定，才使海子不斷失望，他不得不經(jīng)常用“最后”這一表明時間結(jié)束的字眼來提醒自己。他在《日記》中寫道：“草原盡頭我兩手空空|悲痛時握不住一顆淚滴”，“這是惟一的，最后的，抒情。|這是惟一的，最后的，草原?！焙Ｗ拥脑姼柚?，類似抒情俯拾皆是，頗值得仔細(xì)考量。僅僅將其作為描寫“失戀”的情詩來解釋，未免有點偷懶。
海子的尋求理解而不得，可以被理解為“不遇”，在這個意義上說，海子是“不平則鳴”。如何解決這一苦惱？此前的文化傳統(tǒng)其實已經(jīng)給出了答案?！安挥觥逼鋵嵤侵袊看蠓虻氖闱閭鹘y(tǒng)之一，董仲舒的《士不遇賦》、司馬遷的《悲士不遇賦》、陶淵明的《感士不遇賦》形成了一個感慨時運不濟，高標(biāo)自我的精神、行為方式，這也是不得志文人自我安慰的迫不得已的解脫之道。多數(shù)人從此走上了審美之“狂”。有論者說：“中國古典美學(xué)的核心是人的自由問題，換言之，它要解決：自由人格何以可能？儒家哲學(xué)講究修煉，標(biāo)出‘醇儒’境界以為鵠的。奇怪的是，‘雍容和豫’的‘溫潤含蓄氣象’往往為許多騷人墨客所難以企及，歷史上許多名士恰恰于審美之狂找到自己人格的位置。事實上，狂的審美品格成為儒家傳統(tǒng)人格的某種叛逆，而審美之狂往往標(biāo)志著人格所達到的至高境界，這是中國人格史的一大特點。”中國傳統(tǒng)文人能夠?qū)ⅰ翱瘛卑l(fā)揮在審美的領(lǐng)域，避免了人格在重壓下的傾覆。
但是，上述解決方法對海子無效。海子因為“不遇”，必然走上“狂”，不過，他拋棄了以前文人審美上的怪誕與獨異，而走向了構(gòu)筑一個個人的王國。海子曾經(jīng)獻詩給托爾斯泰、卡夫卡、薩福、馬雅可夫斯基，表達了自己的景仰，不同的是，他把梵高引為弟兄，稱其為“我的瘦哥哥”。他說梵高有通靈般的“第三只眼”：“把星空燒成粗糙的河流|把土地?zé)眯D(zhuǎn)|舉起黃色的痙攣的手，向日葵|邀請一切火中取粟的人|不要畫基督的橄欖園|要畫就畫橄欖收獲|畫強暴的一團火|代替天上的老爺子|洗凈生命”（《阿爾的太陽》）。海子在這里做出了一個驚人的決定：他不是用疏離的方式表達不滿與反抗（這是傳統(tǒng)文人的方式），而是用建立新的烏托邦的方式來安放他的過剩的尊嚴(yán)。有的“不遇”者陷入“余幼好此奇服兮”，“冠切云之崔嵬”的自戀狀態(tài)，但是，海子卻不甘心就此罷休，他知道自己是“天才”，而“天才”可以改變世界。海子自信地說：“我早就說過，斷頭流血的是太陽|所有的你都默默流向同一個方向|斷頭臺是山脈全部的地方|跟我走吧，拋擲頭顱，灑盡熱血，黎明|新的一天正在來臨”（《拂曉》）。海子自愿走上了絕境。
無限風(fēng)光在險峰，海子走向無人之境的同時，領(lǐng)略到了常人無法企及的風(fēng)景。他在《日出》中說：“在黑暗的盡頭|太陽，扶著我站起來|我的身體像一個親愛的祖國，血液流遍|我是一個完全幸福的人|我再也不會否認(rèn)|我是一個完全的人我是一個無比幸福的人|我全身的黑暗因太陽升起而解除|我再也不會否認(rèn)天堂和國家的壯麗景色|和她的存在……在黑暗的盡頭！”一個需要不斷心理暗示、強調(diào)自己幸福的人，想必相反。海子痛苦，但是更多的是驕傲。雖然在現(xiàn)實中什么也不是，但是在海子自己的世界中是高貴的、接受萬眾朝拜的王。他迷戀這種感覺。他說：“在夜色中|我有三次受難：流浪、愛情、生存|我有三種幸福：詩歌、王位、太陽”（《夜色》）。在海子的詩歌中，居高臨下的口氣持之以恒，“王”、“女奴”、“黃金”、“寶石”的意象比比皆是。他說：“秋天深了，王在寫詩”（《秋》）；“一枝火焰里|皇帝在戀愛”（《打鐘》）；“你既然不能做我的妻子|你一定要成為我的王冠”（《十四行：王冠》）。我是王！海子的內(nèi)心，容納不下粗糲的生活，他尋求自由，拒絕磨損。他不能接受作為一個庸人的生活。
如果將海子的這一心理視為疾病，也未嘗不可，雖然這樣對于他來說有點殘酷，也會被喜愛海子的讀者難以接受，但是，只有這樣，才能更加理解他。有論者稱海子的自殺“更多是心理上的壓抑所致”，雖為猜測，恐怕有些道理。查“抑郁癥”的資料可知，抑郁癥患者都有一種“抑郁心境”：“輕度的抑郁者時常哭泣，更嚴(yán)重的會說他們想哭都哭不出來。嚴(yán)重的抑郁者通常認(rèn)為他們的情況已不可逆轉(zhuǎn)，既無法自救，別人也不能幫助他們?！憋@然，從海子的詩中可以看到明顯的抑郁癥臨床表現(xiàn)。同時，查找精神病學(xué)資料，還可以發(fā)現(xiàn)有一種“夸大妄想”的精神障礙：“有的精神分裂癥患者堅信他們有非凡的才智、地位和權(quán)勢”，“夸大型妄想精神障礙患者膨脹性地認(rèn)為自己有很大價值、權(quán)力、知識、身份或與某一位神或名人有特殊關(guān)系?！倍@一點也能在海子詩中找到證據(jù)。因此，可以大膽地推測，這兩種精神疾病的交互作用使海子“感覺”到了一般“正?！保ɑ蜓鹂瘢┰娙穗y以企及的“世界”。他終于借此橫空出世。
3 怎么“在場”
海子不知道自己怎么才能“在場”：他的周圍沒有自己和自己“熟悉”的東西。于是，他開始“命名”——以王的視角。海子寫了很多關(guān)于歷史、太陽、傳說、父親、北方、大海、河流的“大詩”，他想通過這些意象建立一個自己的王朝，一個“海子王朝”，他要重新“命名”自己看到的自然。海子說：“我寫長詩總是迫不得已。出于某種巨大的元素對我的召喚，也是因為我有太多的要說，這些元素和偉大材料的東西總會漲破我的詩歌外殼?！笨杀氖?，在他生前，這些敘述不被理解，甚至遭到嘲笑。而在此之后，這個“王朝”也被只顧尋找“亮點”的詩評家忽略。但是，還是有嚴(yán)肅的批評家注意到了這一點，并且稱之為“太陽之旅”：“回溯海子跌向‘太陽’的詩歌烏托邦道路，依然有這特定時代‘非如此不同’的重要價值，只有這個高度，才使他獲得了一個整體把握大地生存的視點，并為之做出特殊角度的命名?！标惓赋龅摹懊?，正是海子試圖按照自己“視點”表達自己“在場”的形式。
似乎他身邊的每一個人都知道，海子必然失敗，只有他自己一無所知。在“正?！比搜壑?，他多少有點怪癖。這正是海子不可復(fù)制之處，他沉浸在自己的王國中，耳邊聽不到任何聲音，除了自己的回聲。海子是純粹的、奮不顧身的，但也充滿了偏執(zhí)和任性。海子一如既往地瘋狂：“這一世紀(jì)和下一世紀(jì)的交替，在中國，必有一次偉大的詩歌行動和一首偉大的詩篇。這是我，一個中國當(dāng)代詩人的夢想和愿望?！憋@然，海子夢想和愿望中的“偉大運動”就是“命名”。
沒有人懂得海子，也沒有人理會他。海子陷入困境，他開始想到了死。死是禁忌，同時也帶有某種刺激?！拔揖褪悄莻€情種，詩中吟唱的野花|天堂的馬肚子里惟一含毒的野花|（《青海湖，請熄滅我的愛情》）”。海子像患了自殺癖，一直不斷地培育、撩撥內(nèi)心中這個可怕的怪獸，直到它成為一個無法逾越的障礙?！拔艺埱笙鐋生鐵的光、愛人的光和陽光|我請求下雨|我請求|在夜里死去”（《我請求：雨》）。
海子憎恨他的時代。海子“生活在”而“不屬于”現(xiàn)世，他的肉身在哪里并不重要，他生活在過去、未來，任何時間。海子去世的時候，書包里裝著《圣經(jīng)》和荷爾德林的詩集。也許是巧合，但是無疑也是一種值得分析的先兆和讖語。荷爾德林和《圣經(jīng)》之間，存在著緊張關(guān)系，他不停追問“在貧困時代里詩人何為”，但是沒有人能回答他，包括上帝，最后他發(fā)瘋自殺了。海德格爾這樣分析荷爾德林的困境：“在上帝之缺席這回事情上還預(yù)示著更為惡劣的東西。不光諸神和上帝逃遁了，而且神性之輝也已經(jīng)在世界歷史中黯然熄滅。世界黑夜的時代是貧困的時代，因為它一味地變得更加貧困。它已經(jīng)變得如此貧困，以至于它不再能察覺到上帝之缺席本身了。”海德格爾所說的“時代”和“神性”的互不兼容關(guān)系，正是纏繞海子的一個噩夢。
“詩人之死”繞不過去。有論者反對以此來“追認(rèn)”海子的寫作，認(rèn)為這不過是“事后諸葛亮”式的評論，此論當(dāng)然有道理。海子自殺與“殉詩”之間并無實際聯(lián)系，也不必用這種聯(lián)系讓海子顯得高大全，其實，自殺的無名詩人很多，也并非都能因此讓人識別。詩不好，自殺也于“詩”無補；詩好，不用自殺也會有人知道。問題是，海子不一樣。海子如此熱愛詩歌，如果僅僅因為個人其他問題（失戀、孤獨、被排擠），他是不會丟下自己熱愛的事業(yè)的，他是詩歌的王?，F(xiàn)在，他義無反顧地自殺了，想必是對詩歌已經(jīng)絕望。他不能承受的，應(yīng)該是這個絕望：他的王國消失了，那他活著還有什么意思？他是不會做乞丐茍活的。海子的自殺激活了他的詩歌。海子在《以夢為馬》中說：“我的事業(yè) 就是要成為太陽的一生|他從古至今——‘日’——他無比輝煌無比光明|和所有以夢為馬的詩人一樣|最后我被黃昏的眾神抬入不朽的太陽||太陽是我的名字|太陽是我的一生|太陽的山頂埋葬 詩歌的尸體——千年王國和我|騎著五千年鳳凰和名字叫‘馬’的龍——我必將失敗|但詩歌本身以太陽必將勝利”。海子的這首詩堪稱抒情詩中的“神品”。神完氣足、高亢豪壯、睥睨四合、蕩氣回腸，這是已經(jīng)被反復(fù)討論過的，但是，這首詩歌中埋藏著的絲絲恐怖的邏輯，卻一直未被充分揭示。海子的詩歌在灰暗的洞穴里蟄伏，期待一個出口，或者永久沉寂，或者以海子的血作為獻祭。海子也許知道這一點，他需要在場，而這必須以他身體的出場為代價，否則，他的詩歌毫無意義。海子的詩歌逼死了他。
海子一直在想死的事情?！端劳鲋姟?、《土地·憂郁·死亡》、《自殺者之歌》，海子像談?wù)撎鞖庖粯悠届o，但是內(nèi)里洋溢著死亡邊緣舞蹈帶來的快感。海子看穿生死了嗎？人言人殊。劉小楓說：“認(rèn)識自己的死，就成了現(xiàn)代倫理學(xué)的一大任務(wù)，它決定了一個人與自己的個體熱情的關(guān)系和自己身體的在世與他人的關(guān)系。”就海子來說，死是蓄謀已久的，也是必然的。海子是用自己的犧牲來沖擊詩歌“神性”的界限，也間接表示他的憤怒和反抗。不過，這是他的邏輯，事實上，他純潔得如同處男懷春般的深情和執(zhí)著悄悄打動了欲望海洋中掙扎的人們，給寡廉鮮恥、爾虞我詐的社會潮流中迷失的他們以異樣的、回到“人生若只如初見”的感覺。
海子無疑是凡俗年代的稀有動物，他的高貴、傲慢也因為他的死變得絕版。詩人們在海子之后，也不敢再輕易展示自己的“痛苦”，否則，很有可能會被當(dāng)做戲子的眼淚。海子的絕境實際也是抒情詩的絕境，他無意間終結(jié)了中國抒情詩過于漫長的歷程。即便沒有海子，結(jié)局也是如此，不同的是，海子使其變得更有戲劇性，如同屈原開啟它的時候一樣?；蛟S有人會指責(zé)海子不能“承擔(dān)”更為艱巨的磨難——生比死更難，但是，這種論調(diào)只不過是生者的自我解嘲。他們所面對的問題與海子一樣，但大多選擇了忍受，而海子的反應(yīng)則激烈得多。海子的“天才（王）——命名——受挫——離開（重新命名）”的過程中，沒有“忍受苦難”這一詞匯的位置，這是海子的結(jié)構(gòu)性“缺失”，而恰是這一點，使海子克服了地心引力，如同陳超所說，“跌入太陽”。海子用自己的詩歌虛構(gòu)了一座哥特式建筑，到最后，他縱身一躍，完成了高高指向天空和上帝的那個“尖”。尖銳的尖。他完成了建筑，但是留下了更深、更大的疑問：貧乏年代，詩人自裁？你作何打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