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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學》2019年第3期|胡嵐:遠方
來源:《北京文學》2019年第3期 | 胡嵐  2019年04月02日08:35

我從未想過,父親的心里也有個遠方。

最后一次陪父親回老家是2004年,記憶中的村舍、低矮的房屋以及房屋四周的稻田,已經(jīng)被新修的一棟棟小樓取代——樣式統(tǒng)一,白磚灰瓦。二叔家門前的路面修寬,良田被征用。

漚江,從祖父家門前流過,有些渾濁的河流依然流向遠方。

我去的時候,是老家最好的季節(jié),滿地綠陰。沒有暑熱,沒有繁密的雨季。桂花讓整個村莊充滿濃密的香氛,原來桂東的地名,是這么的自然和樸素。

父親,走在你家鄉(xiāng)的小路上,我的眼前幻覺你也緊隨我,步履有些蹣跚,卻如孩童般興奮。世界變化太大,離我們一起回去已經(jīng)11年了,你離世也已4年。

父親,我站在你的出生地,替你又一次打量故鄉(xiāng)的模樣。站在祖父祖母的墳前,青藤蔓延,墓碑上字跡模糊,刻著歲月的風塵。我知道,我回來了,是替父親回來的。思念讓你在故鄉(xiāng)的田野上復(fù)活,聽一聽秋風一樣流淌的鄉(xiāng)音和歲月匆匆的腳步。我的目光里包含著你的熱愛,掠過二叔家房前盛開的花刀豆,掠過開在樹枝頂端的木芙蓉,故鄉(xiāng)的一花一葉,仍是你熟悉的模樣,像你在的時候一樣,開花結(jié)果。

遠處羅霄山,依然青翠蒼遠,凝重遼闊。

父親,你走后二叔家的獨子,仕林也去了。仕林的離去,讓老年喪子的二叔悲痛不已。在他之前,家里已經(jīng)有了兩個女兒。這個來之不易的男丁因為計劃生育,出生之前的東躲西藏和瓜熟蒂落、價值不菲的罰款,并沒有讓他一生順當。他的出生,給這個家庭帶來的喜悅和災(zāi)難一樣深重。三歲時的一場高燒,導致他智障。即使是這樣殘酷的事實,并沒有妨礙仕林成為一個懂事的人。仕林下地干活,從不偷懶;他的教養(yǎng)絲毫不比任何一個智力正常的人差;他講衛(wèi)生愛干凈。知道下地的時候,穿下地的衣服,從地里干完活回來,總是洗得干干凈凈,再換上干凈的衣服。這讓他和別的農(nóng)村孩子,顯得不一樣。他的床鋪也很講究,通常不讓人坐。和你回鄉(xiāng)的那年,我卻被允許帶著兒子住進他的房間。在家的那些天,他臉上總是掛著憨直的笑,圍著我們跑前跑后……

仕林病得突然,先是發(fā)燒不退,住進醫(yī)院不到一個月就離世了。據(jù)說是一種血液上罕見的病。這樣的打擊,讓二叔和二嬸更加宿命。他們把對命運的不滿,責怪到祖父身上,說每次掃墓拜祭,都是仕林在跑前跑后,為何不佑護他?對于一個年近古稀的老人,還有什么大得過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傷痛?對二叔遷怒于祖父,不讓我祭奠的固執(zhí)之舉,我只有默然服從。念著我從千里之外的新疆趕回來,二叔盡管嘴里抱怨,還是帶我去了祖父祖母的墳前。

滿目青翠擋不住往事,像針線一樣在眼前穿梭。

還記得2004年,我?guī)е鴥鹤樱隳慊氐嚼霞?。祖母已?jīng)離世。祖父老邁的身子,瘦得只剩下骨頭。他坐在我們身邊,靜靜地看著他的孫女及重孫,深陷的眼睛里,汪滿笑意。你們說著,我聽不懂的家鄉(xiāng)話。有你在,我從不擔心,路途不是障礙,語言也不是,即便遠隔天涯也沒有距離。祖父的話語,你笑著轉(zhuǎn)述給我聽。

我的兒子坐在晾曬谷子的場坪上,咿咿呀呀地讀書,祖父一遍遍地駐足觀望。在老屋,他喚著我的乳名,從枕下拿出兩百元錢,顫抖著手遞給我。握著他清瘦的手收下他的心意。他有些羞愧,低著頭并不看我說,太少了,拿不出手。我坐在床沿上,打量著房間。想從日漸老去的祖父身上,找尋出時間是如何消殘著一個人的健康。

如今,我又一次回到老家。再一次來看望祖父祖母,再一次走過你出生的村莊和田野。我的腳步遲緩,帶著經(jīng)歷了人世的沉重和滄桑。

印象里和你一起回老家總共兩次。第一次是在我六歲那年,你和母親帶著我和兩個妹妹,一個不到五歲,另一個,只有一歲。一起返鄉(xiāng)。

那個年代只能買到硬座,注定了返鄉(xiāng)的艱難。那次返鄉(xiāng),別的事情已隨著時間漸漸忘卻,獨獨我們睡在過道中間地鋪上打滾的情形,刻在幼小的記憶深處久久不忘。那些于我們是沒心沒肺的歡樂,卻是父母難言的窘迫。父母親是如何把三姐妹,一路遠途連拖帶抱平安到達的,已完全不記得。

大姑說那是父親成婚后,第一次回家。尤其是父親,自己也成了父親。

2004年我陪同你從成都回桂東。我們在長沙火車站下車,再到汽車站乘長途車走幾個小時的盤山路,然后才到達桂東縣。二叔接上我們,再乘車到祖父家。記得那次,我問你,這么遠的路在交通困阻的1979年,你是如何,把我們姐妹盤到家的?時間的風塵沖淡了磨難。你只是笑而不語,久別重逢讓一切苦難、顛簸,都化為穿過老屋的陣陣笑聲。

父親,作為長兄,你舍下父母手足從家里出走。這難道是因為,你的名字里有一個“翼”,就注定了要遠走高飛?大姑的說法是,當時家里成分不好,你在那場運動中遠走他鄉(xiāng)。世道太難,農(nóng)村實在太苦。我想不出來大姑說的苦,究竟有多苦。難道比一個年僅十八歲的少年,從桂東鄉(xiāng)下,到幾百里之外的長沙,再到幾千里之遙的新疆,能否活下去的未知,更苦?

我已經(jīng)無從打問,父親路途上的顛沛流離和風餐露宿,也無從去揣測你內(nèi)心對未知歲月的恐懼和不安。在動蕩和饑荒的年月,你是怎樣擺脫盲流身份,在企業(yè)得到一份安穩(wěn)的工作……我只知道,父親受過高小教育,寫得一手漂亮的毛筆字。這樣的文化資本,讓你在特殊的年代,謀就了出納和管理員的工作,以此安身立命。

從此你把南方的水土,融進北方的廣袤......

多年以后,我以父親的名義返鄉(xiāng),終于知道:什么苦,也苦不倒你;什么難,也難不倒你。只有對遠方的思念,是你最深最深的痛!

我是在經(jīng)歷了父親的死亡后,讀到保羅·奧斯特的《孤獨及其所創(chuàng)造的》。他在其中一文中寫道:“除了死亡,除了人難免一死這個無法簡化的事實,我們一無所有……”這令人心碎的話,讓我對體會死,有了更多的感喟。

現(xiàn)在想來,我是見過歲月怎樣在你身上添加砝碼的。頭發(fā)變得全白,身板變得彎曲,你由疾步行走變得拖沓的腿,臉上隨著歲月開出的菊花,甚至越來越嗜睡。很多時候電視開著,你卻垂著頭睡了。聽到有人進來,你猛地睜眼,不好意思地咧開嘴笑笑。即使如此,你也極少生病。就是感冒,用你的話說,打幾個噴嚏就好了,無須吃藥打針。

父親,你引以為豪的體魄,讓我以為還有著無數(shù)相依的日子,而死亡卻毫無征兆地帶走了你。我們可以接受一個長年生病的人撒手人世,可以接受從天而降的天災(zāi)人禍,卻無法接受一個健康的人,猝然倒下再也不能醒來。

那個秋天,天藍得沒有一絲陰霾來臨的征兆。在你離世十二天之前,我們還一起去鐵門關(guān)路的風情園。你的腳雖然疼,但還能四下里走動。我們吃著烤肉,嗑著瓜子,笑得歡暢,怎能料到死神正在尋找掠奪的目標?

一切來得那么突然,從你住進醫(yī)院到離世,不到十天。我還沒有學會,接受生命的戛然而止。甚至從未想過,你會突然離我而去。驚慌、無措、不甘、無奈,吞沒了我。

人只有面對死亡的時候,才知道生命有多么的脆弱,仿佛一根絲,輕輕一抽就空了。

父親,我就是那個被死亡突然叫醒的人!與你道別的場景無數(shù)次在眼前晃動,一晃就是2190個日子。那場景無數(shù)次出現(xiàn)在我眼前,像在黑暗中待久了的人,被強光刺得眩暈,無數(shù)的光在沖撞、激蕩,恐慌、無力讓我像個失去靈魂的人,不知道哪里是出口。我不能想象就這樣失去父親,失去我精神上的支柱。

記憶的閘門拉開了往事的幕布,那些沉睡在記憶里的細節(jié)被激活。

與你身體相觸的那一刻,給了我太過強大的震撼。那是一具男性陌生而又溫熱的身體。你像熟睡了似的,我和妹妹為你仔細地擦洗。水是溫的,雖然是八月,還是怕你受涼。父親,你略有浮腫的身體,絲毫沒有老年人的松弛和塌陷。

在旁人的協(xié)助下,為你一件件穿上老衣,撫平每一處褶皺,把你濃密的頭發(fā)梳理整齊。即使如此,也不能把你喚醒。

我和妹妹安靜地為你擦拭,沒有一滴眼淚,至今我都不明白為何沉得住氣,是死神突然降臨的威懾?

那一刻,八月的陽光變得蒼白、靜默。

靈堂里,我像木頭一樣地跪著,對著每一位來送你的人,叩拜還禮。

家屬院里的很多人,都在等著看我們這個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重組家庭,可能上演的笑話。大家心里都明白,這個家是因為你才凝聚到一塊兒的,是因為你在,才有一個看似圓滿的家。鄰居們的心,比我們的心都提得緊,繃得緊。

有一個阿姨,把我拉到一邊囑咐說:“江麗(小名),出殯的時候,你自己給爸爸摔罐,不要讓小偉做?!薄盀槭裁此麄儾豢梢宰??”“就憑我爸,養(yǎng)育了他們幾十年,他們也該做!”我控制了眼淚,卻沒有控制住情緒。你離開,只有一天一夜。我突然變得強硬,絲毫沒有因為她是長輩而退卻。他們不會明白,是你的包容和慈愛,讓這個家的五個孩子,學會了接納和體諒。寫碑文之前,我給小偉打電話??刹豢梢裕盐覀兘忝玫拿?,寫在前面?他答應(yīng)得很干脆。

其實,父親的離世不是我經(jīng)歷的第一次生離死別。十一歲那年,母親遭遇車禍,丟下我們。兩個妹妹,一個九歲,一個六歲。成年的我依然單純愛笑,眼睛里沒有一絲陰霾,和我的經(jīng)歷很不相稱。這是因為,你用慈愛縫合了一個少女失去母愛的傷口,父親。

那些年你是怎么走過來的,我比妹妹更懂得你的艱難。工作性質(zhì)決定了你長年在野外作業(yè)。年幼的我們無人照顧,就這樣,媽媽領(lǐng)著小偉和小松走進我們家,組成了一個大家庭。家里一下增添了兩個正在長身體的男孩,讓原本寬裕的日子變得拮據(jù)。

五個心眼和身體一起發(fā)育的孩子,同一個屋檐下的雞毛撒了一地,誰能不受一點委屈?五個手指還不一樣長,更何況是后進門的媽,相待又怎么能一樣?

還有一些時候夜色虛掩的門被推開。那壓低的聲音遲疑、急促而又決絕地把門關(guān)上。我們屏住的呼吸終于長長地松了口氣,替我們在野外作業(yè)的父親。那些秘密被夜色淹沒。驚慌、恐懼如風吹動的草在我們幼小的心靈掠過。我們害怕生活中的任何一點改變。

我們長得很快,快得來不及舔舐傷痕,快得來不及翻臉。

高中一畢業(yè),媽媽把我們姐妹,一個個地打發(fā)出去工作。五個孩子之間年齡相差不到兩歲。這就意味著,艱難也像我們的年齡一樣,來的時候扎著堆來,散的時候又一哄而散。

我們姐妹不得不早早參加工作,學著獨立生活,學著養(yǎng)活自己。我們過早地體會了社會的艱難,人情的涼薄,更加體恤日漸年老的父親。當然埋怨也是有的,畢竟沒有上大學,這不能不是我們的遺憾。生活教會我們懂事、聽話,學著咽下眼淚,忍受委屈,緩解你的為難。日子一年一年地過,盡管有口角有矛盾,我們也都維護著這個大家庭,來之不易的相安和睦。

時間總是讓我們在經(jīng)歷歲月的打磨之后,學會原諒和寬容。

父親,你的威望和人緣,即使在你患有腳疾的時候,誰家有紅白事,仍會被請去幫忙。說是幫忙實際是壓陣,來的人說得誠懇,只有你去了才能放心。每到此時,你樂呵著,拖著病痛的腳,跑前跑后地操持。這讓我很不理解,也很反對。患病時醫(yī)生也說你的耐受力太強?,F(xiàn)在想來,父親,如果不是你對疼痛的忍耐力太強,又怎么能忽略那隨時到來的死亡?

我想起春節(jié)期間在一位阿姨家里,她拿出兒子十年前結(jié)婚的錄像帶,告訴我是你主持的婚禮,上面有你的影像。你領(lǐng)著她新婚的兒子、兒媳一桌桌敬酒,你瘦削的身影通過屏幕真實地出現(xiàn)在眼前。那一刻時間的通道被打開,你的慈音傳入耳中,無數(shù)次夢中人就這樣出現(xiàn)在眼前,你揮手的動作,熟悉的笑容,露出的牙齒……父親,我們又相見了。我的視線有些模糊,有些傷感又有些欣慰。那位阿姨體諒地說,你要不要用手機錄一段,有聲音又有畫面。

我突然有點理解你了??墒歉赣H,距你離世已經(jīng)六年了。

在你住進ICU病房期間,還有70多歲的老人前來探望。一道玻璃門,隔開佝僂的老人和插滿管子躺在病床上的你。我拼命忍住眼眶里的熱涌,天真熱,我的心里卻好冷。

我天真地祈禱奇跡出現(xiàn)??粗粨芤粨芮皝硖揭暤娜耍驹卺t(yī)院走廊里焦急的眼神。我們姐妹只能滿懷歉意地請大家回去。重癥監(jiān)護室不讓探視,天熱路遠請不要再來。

可是依然有人陸續(xù)前來,其中有一位老者暈車。平時出門都是走路,這次卻打車趕著來探望,他們都想搶在時間前面,見你一面。

你因急性心梗轉(zhuǎn)到CCU病室的時候,還是那么樂觀。我們姐妹圍在病床前說,老爹運氣好,一定能醫(yī)好。再過幾天,九月一日(陰歷八月初四)就六十九了,到時,請你的老朋友們一起,慶祝七十大壽。你還笑著說,不過了,等七十九的時候,慶祝八十大壽。那時,醫(yī)生已經(jīng)不讓你下床,吃飯都是在床邊喂??锤赣H還能吃得下,我滿心歡喜地說,我做的土豆飯怎樣?菜炒得可好?有沒有得你真?zhèn)鳎?/p>

孩子們?nèi)ヌ酵臅r候,父親握著孫子的手說:“童童長高了,爺爺變矮了!”一邊說一邊用力捏著孫子的手說:“怎么樣?爺爺還可以吧(意思是還有勁吧)!”還像以往一樣,爺孫倆扳手勁。有說有笑地握手言談??烧l能想到,這竟是你和孫子最后的“對決”。

病魔來得太快,父親在CCU病室僅待了一天一夜,就轉(zhuǎn)入ICU重癥監(jiān)護室。兒女們輪流守護,把時間排列得嚴絲合縫,也未能擋住你離去的腳步。

計劃的壽宴,就在父親合眼的瞬間改變了性質(zhì),成了永別的答謝宴。

追悼會那天來了很多人。大家都說,這么一位熱心腸的好人,平時身體這么好,卻走得這樣急。中午的答謝宴上,你單位的老領(lǐng)導羅書記,走到我身邊,說的那幾句話意味深長:“今天你父親的追悼會,來了很多人,規(guī)模這么大,整個過程沒有疏漏,以往即使是單位老領(lǐng)導去世,也從未來過這么多人,有這么大的場面。悼詞寫得也很好,我也是滿懷感情念的。大家都很羨慕你們這個大家庭?!?/p>

父親,你生前想要的,可是這些?

我們在世間交換時間,你成為父親,我成為女兒。

沒有誰能忤逆時間,沒有誰能與時間對抗,它不經(jīng)意地就讓一個人老去。

挽著你的胳膊一起散步,你卻快速地把手抽離,不肯讓我變得黏糊,好像如此才更有威嚴。私下里你更愿意用紅燒排骨、青椒炒雞、煎茄盒、糯米丸子滋養(yǎng)著我的口腹。習慣吃你做的飯食,從前養(yǎng)大過我胃口的飯菜,讓我的味覺變得挑剔。食物不僅能飽腹,還能安慰失意、苦悶、低落、悲傷和憂郁。這些情緒經(jīng)過口舌抵達心底,梳理壞情緒,撫慰著躁動、不寧。年齡越大對你的依賴越強。我的胃腸總是先于思想,想念你的飯菜,它比我自己更懂得需要。留存在身體里,來自你做的食物的味道,那種只有味覺才能體會的親密、甘飴,讓我通體變得舒服的滋味,無時無刻不占據(jù)著我。

可是這樣的時光,卻在我猝不及防的時候,轟然倒塌。

而這一次你走得卻那么徹底。

當焚尸爐的門關(guān)上的時候,生死的門從此橫在我們面前。我無法想象你在火光中,在火焰的高溫下一點點淬煉、變輕,化為灰塵,又在火光中灰飛煙滅。當人強大到可以改變世界,可以主宰世間萬物,卻無法擺脫人的物質(zhì)屬性最終消失的宿命時,人在自然面前是如此渺小,甚于塵埃。

你終于可以停下勞累、匆忙的腳步,放下你行走一生的骨頭,讓自己歇歇了。棲身大地,不再參與我的人生。

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與,皆物之情也。

黃土埋葬了你,也埋葬了我對家的全部幻想。我們沒有在體味人情薄涼以后,就不相信親情。

你走后的這六年,我們還如從前一樣,節(jié)假日回去看望媽媽,每逢她的生日、節(jié)日給她買禮物,請她在餐廳吃飯,和你在的時候沒有區(qū)別。該盡的心意一樣也沒有落下。她也還像從前一樣與小偉與孫子同住,每天在樓前打撲克牌、打麻將。我們延續(xù)的是家風,是你留下來的一種念想。從前的委屈經(jīng)過歲月的洗刷漸漸淡去,包容和忍耐是你一生最好的品質(zhì),作為女兒的我們,這些年耳濡目染,一點一滴滲透到我們的人生。節(jié)假日即使要忙著接送孩子補課、加班,念及媽媽的養(yǎng)育之恩,我們姐妹仨也盡可能安排一致的時間去看她。

我們姐妹出嫁后,媽媽就把我們當成客人了,不親熱也挑不出理,我們心里感受得到那種只能意會不能言傳的疏離。真正的疏離是怎么開始的呢?現(xiàn)在想來,一定是在人心里有了提防和算計的時候。

今年,媽媽對我們明顯表現(xiàn)出了冷漠和抗拒,我們一次又一次回去看她,她卻很不情愿看到我們,著實讓我們寒了心。春節(jié),若是你還在,不僅年三十正月十五,初一初二我們都會在一起度過??涩F(xiàn)在呢,我們揣測著她的態(tài)度,只在除夕那天回去了一次,正月十五回去了一次。勞動節(jié)放三天假,我們姐妹早幾天就在商量哪天回去看她,給她買好了夏季衣服和水果。通了電話,她說要帶孫子參加婚禮,不必回去了,讓我們姐妹仨自己團聚。五一有三天假,卻連一個小時都不勻給我們,就這樣生冷地把我們拒在門外。其實每次回去,我和妹妹們總是又擦又洗,把屋子收拾得整潔光亮,你住過的房子,你做過飯的廚房,我們不能允許被油漬和污垢占據(jù)。我們在一起干得很歡,也很慶幸地想,幸好我們都隨你,勤快。

端午節(jié),她依然沒有叫我們回去。

即使如此,我也心有不甘,畢竟我們在一個屋檐下生活了三十多年,沒有共同的血脈也有藕斷絲連的牽掛。當初購置這套樓房就是想讓你們晚年生活有個好的環(huán)境,想讓你們沒有后顧之憂。我一再把媽媽的偏執(zhí)和狹隘,歸結(jié)于沒有文化,好像如此就能減輕一點由此產(chǎn)生的隔閡和不安。我希望她的冷漠和拒絕只是一時的心血來潮。父親,你走后的這幾年,那套樓房還是由她帶著小偉同住著,我們之前的想法沒有絲毫動搖。畢竟她曾經(jīng)是你三十多年的妻子。用你給予我們的愛,照顧她的生活,這是另一種精神的置換。

對于一個目光短淺的人,無須多言,時間會給出深刻的教訓。她的兩個兒子,至今還在為生活奔波。從小就好吃懶做的人,怎么可能在人到中年,來一番脫胎換骨的改變。很多事情看似不相關(guān),因果卻早已注定。這些偏差不是從現(xiàn)在才開始的,是在她走進這個家門,對我們有偏心的時候,就埋下了怠惰的禍根。人心可以偏,可是在不長的一生中,時間自會給出答案。

我在一本書上看到這樣一段話,念給你聽:“所謂人生,不過走馬觀花——騎在脫韁的馬上,我們不知踏在時間的哪根秒針上……它下面是致命的絆馬索。甜蜜而苦短,一切仿若春夢??;朝暮與呼吸之間,陪伴我們的是醉了的酒神和睡了的愛神。”

所有的回報與執(zhí)念,都源于你的愛,不求任何回報的愛。愛出者愛返,世間的事,沒應(yīng)不應(yīng)該,只是做與不做罷了。

現(xiàn)在想來,父親生前是有計劃的。你想再回一次家鄉(xiāng)。幾次隱晦地提起,都被我們堅決地阻攔了。那時你已經(jīng)患了腿疾,一走路,腿就痛。

祖父已經(jīng)過世,家里只有兄弟和姐妹。你總是念叨著他們,每次說起的時候,雙眼越過千山萬水,早已去向了遠方。

想著你的腿痛,看著你悒郁的樣子,有一天,我終于有些松口,對父親說,也可以回去,快去快回,家里還有陽陽。陽陽是媽媽的孫子,只有四歲,很胖。不愿意走路,總是讓父親背著他。父親性格中的固執(zhí)和骨子里一碗水端平的想法,讓他對待這個與自己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孫子,視同己出。

想必,父親心里是有過糾結(jié)的,一方面是惦記遠方的家鄉(xiāng),一方面又放不下年幼的孫子。父親終是沒有回成老家,這成了他心里的隱痛。多年后,也成了我心上的暗傷。

年少時,總是固執(zhí)地認為,一心想要行走的山水,遠處的風景,還沒有抵達的地方,才是我們的遠方。如今我獨自一人在京城,過中秋的時候,想起遠在新疆的家人,才明白走了一圈,原來我的家,才是我的遠方。

也是此時,我才深切體會到,深埋在父親心里的那份牽掛和熱愛。想起父親——父親也有遠方,他的遠方一直都在。

也許,有遠方的人,是有根的人。

有根,靈魂才得以永生。

作者簡介 胡嵐,中國散文學會會員。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33屆高研班學員。評論、散文、詩歌作品見《光明日報》《文藝報》《詩刊》《北京文學》《綠風》《詩歌月刊》《詩選刊》《湖南文學》《朔方》《西部》《綠洲》《當代人》《泉州文學》《海燕》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