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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北京文學》2019年第4期|陳應松:一個人的森林
來源:《北京文學》2019年第4期 | 陳應松  2019年04月10日08:32

云南的一片原始森林、珠江源頭的綠色涵養(yǎng)地里一位護林員的故事。這里幾乎與世隔絕,孤獨、寂寞,蛇蝎和黑夜等各種威脅日夜包圍著他,這種孤魂野鬼一樣的生活,一天可以,一個月可以,一年可以,十五年在這里,有誰能夠堅持?有的,他的名字叫孫應祥——什么力量讓他獨自一人在這里堅守了十五年,而且還將繼續(xù)堅守下去?他有著怎樣的傳奇故事?

太冷。只好把護林員的迷彩服外套借了一件。往小羊街狹窄的公路爬去,大雨滂沱,濃霧緊鎖。雨小些時,往四山望去,山竟如此美麗。山岡層次分明,全在云霧之中,而雨又洗綠了山,山像嫩生生的小黃瓜,一山比一山高遠,一壑比一壑深切。山清樹醒,申獨村、上細獨村和下細獨村,為瑤漢混居村寨,都在云霧深處,懸崖之上。那個申獨村在懸崖最高處,像一個古堡群,樹木高大,歷歷在目,成群屹立于山峰。此處尚在信息之外沉睡,但已美麗了千年。如果不把這兒的美告訴世人,是有罪的。

小羊街村是師宗縣高良鄉(xiāng)籠嘎村委會下轄的一個苗族自然村,海拔2300米,27戶,123人,全是苗族,南盤江林業(yè)局小羊街森林管護所就在村里。

先說這天晚上離開禿杉箐,在高良鄉(xiāng)南盤江邊吃過晚飯后返回縣城,一百多里的山道上幾乎無車無行人,雨下得天昏地暗,車燈照著路旁的山、樹林、河水,這樣的黑夜在云南存在了一萬年。雖然一些家中有了電燈,但黑夜的格局和本質(zhì)沒有任何改變,黑夜就是這樣。在護林員孫應祥的住地,十公里內(nèi)荒無人煙,那條幾乎被泥石流填滿,被雨水掏空的幾十年前的林中亂石路,似乎通往不存在的地方。他怎么住在密林的不通人煙處,猶如一個野人?他在禿杉箐(這個地名簡直像是虛構的,根本不可能有的地名),周圍的夜晚同樣是一千年前的夜晚,如果他吹滅油燈或蠟燭,就一個人陷入了幾千年前的黑夜,并且每天將經(jīng)受這樣的夜晚,他的活著是有意義的嗎?他會不會進入虛空,成為被這古老森林黑夜驚嚇的人,成為酒鬼,瘋瘋癲癲?

雨水在這高海拔的地方越下越冷,我去看護林員們在火爐上烤雞,也是去烤下火,六月了山上還如此冷,沒有想到。我正烤著火,就聽有人說,您旁邊的就是孫應祥。我一看,是個中年人,不聲不響的,他戴著軍帽,著迷彩服,背著軍用挎包,上面有“為人民服務”幾個字。他健碩,紅臉膛,眼睛瞇著,眼神憨厚,說話不太利索,謙遜。不說話是在山上一個人獨處時間太長造成的,因為說話的時間太少。但他沒有長時間在森林中獨處的痕跡,就像是一個山里漢子,一個樸實的、正常的農(nóng)民。

我們在小羊街森林管護所吃午飯,護林員們烤的雞,是當?shù)孛缯耐岭u,大雨如潑,天地混沌一片,路上水流成河。小羊街苗族村的村主任羅自林也來了,跟管護所的人很熟,大家笑稱他是這里的苗王,他也樂呵呵的。他的一個表妹還嫁給曾經(jīng)也是管護所的護林員童文宏,童是全國勞動模范,與孫應祥一樣,一個人守護一片森林,因在巡山中摔壞了腦袋,雖然沒死,成了弱智。高良鄉(xiāng)壯族苗族自治鄉(xiāng)的女鄉(xiāng)長項蘭仙也來了。

大伙吃飯時,孫應祥喝了一小杯酒,他說他戒酒了,但想喝一點。他抽煙,煙癮很大。他熱情地給我們夾菜,特別是護林員們烤的雞,還有護林員們自己撿的菌子,還有臘肉、野菜。菌子是奶漿菌,這種菌把它切碎了炒,味道很好,脆甜,加了些辣椒、姜末。護林員們說,現(xiàn)在是吃菌的季節(jié),這森林里有青頭菌、干巴菌、灰老頭菌、麻母雞菌、老人頭菌、白老人頭菌、黑老人頭菌、奶漿菌、石灰菌。講菌的品種,太多,能吃的有幾十種。

我看護林員們都很正常,但這一路走來,在哀牢山、無量山、高黎貢山、白馬雪山、玉龍雪山,都聽說但凡在山上森林里做了幾年護林員,再下山回到社會中去,就失去了正常交流的功能,喃喃自語,行止古怪,語言簡單,無法合群。但孫應祥和他的同事們不是這樣,至少孫應祥有強大的精神力量支撐住了他,這種力量我想應得益于他當了六年半兵,得益于這片原始森林,這片山水,也得益于他對家庭的責任。他過去酗酒,但能克制自己,他可以最多喝上兩公斤酒,卻沒有成為酒鬼。要知道,一個人在森林里,沒有任何管束,又沒有時間概念,可以從早喝到晚,成為酒鬼是非常容易的。他沒有酒精依賴癥,沒有成癮,沒有頹廢,而是像一個普通的山民一樣,在森林里安靜勤勞地生活。人類的故鄉(xiāng)是森林,最終的歸宿還應該是森林,浪子回頭,而孫應祥應該是最早回到森林的人。

他們的局長對我說,在這里生活,會多活幾年,但事實是沒有人會愿意在這里。一天可以,一個月可以,一年可以,十五年在這里,是不可以的,沒有人能夠堅持。在一個荒野中,會把人變成荒獸,森林中的寂寞會摧毀一個人。好在,這兒有樹木、有野花、有鳥獸、有白云、有泉水、有雨霧,有人類生活所有的一切,除了現(xiàn)代人生活沒有的電,有的卻是當下人類最急需的,這就是大自然。

孫應祥是從他的管護點禿杉箐開車來的,一個130農(nóng)用車,林業(yè)局作價7000多元給他的,他說可以運點東西。小羊街海拔2300米,因是三省交界之地,過去曾很熱鬧,但現(xiàn)在,只是大山頂上的一個村落。

從小羊街村往孫應祥的管護點去,路已不是路,是上世紀60年代伐木點的簡易道路,路上坑坑洼洼幾如地震廢墟。路邊森林越來越深,沒有一戶人家,路邊全是遮天蔽日的參天大樹,有華山松、禿杉、紅心杉、云南松、西南樺、三角楓、五角楓、酸棗、云南樟、青?樹、麻栗櫟、榿木、篦子杉、黃杉、紅花木連、核桃、茶樹等。他們給我說,這里的青?櫟和一些古樹,兩米多的直徑太多了,如果不是下雨,可以帶我去看一些古茶樹、古禿杉,幾個人合抱,千年古木在這片森林里到處都是。

看到路邊有一棟房子,但全是空著的,透出瘆人的荒涼。同行的人告訴我,這兒曾經(jīng)是一個林業(yè)管護點,但后來撤了。孫應祥每次從這兒經(jīng)過,他的心里會是一種什么滋味呢?他會不會感到恐懼和無助?這是往一個有人煙的地方開嗎?山越來越深,大雨從山上流下,如飛瀑一樣,路上水流洶涌,間或有泥石流從上面沖下。我們的車東倒西歪,打滑。這條被泥石流填滿,被雨水掏空的所謂路,已經(jīng)不是路,像是通往一個不存在的地方,通往一個危險恐怖的去處。臨行前林業(yè)局的領導勸我,最好不要去孫應祥的管護點,下雨很危險,特別現(xiàn)在是雨季,雨下了幾天,根本沒有停下的跡象。但我執(zhí)意要去他那兒,我來曲靖的目的就是要到孫應祥的森林里看看。

完全是我們想象的原始森林深處,好像沒有盡頭,這一片10萬畝的原始森林,正在云南的雨季中盡情洗浴和成長。植物碧翠锃亮,似乎綠出了響聲,云霧乳白漫漶,猶如到了一個虛幻的神魔世界,也不知我們將遇到什么。這已經(jīng)進入無人區(qū)了,森林的無數(shù)種可能,開始激發(fā)我的思維和想象……

有人說,到了,到了。我看到在路的盡頭有了房子,有一塊平地,有了亢奮的狗叫。四條狗,爭先恐后地跑出來對我們的車和人一頓猛咬。孫應祥攔住狗說,客人來了,莫叫。有的狗上了鏈子,可能是兇狗,但大家一停車,狗就平靜了,偶爾叫上幾聲,也是對天干吠,沒有實際內(nèi)容,只表示它們的盡職盡責。這里沒有狗,簡直無法有膽量生活——如果換作我的話。

我們看到了兩間新平房,平頂白墻,有鐵門、不銹鋼窗,有紅綢扎著的明亮豎牌:師宗縣南盤江林業(yè)局小羊街管護所禿杉箐森林管護站。旁邊是三間老房,墻上有刷過石灰的白色,但墻腳已經(jīng)風化、駁落,門窗幾近老朽。上有“護林防火,人人有責”的標語。也有一塊牌子,寫的是“瑤人溝管護站”。這是過去的稱呼?,幦藴瞎茏o站早搬走了,這里的地名全稱就是瑤人溝禿杉箐。但這么荒涼的地方,荒無人煙,不應該有地名。

這個管護站過去有五個人,都熬不住這種無休無止的死寂,走了?,F(xiàn)在就剩下孫應祥一個人,有十五年了,他就一個人在這兒待了整十五年。十五年太漫長,但我們來時,說到十五年,也就一瞬間、一句話。十五年多么漫長遙遠,這十五年,國家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世界在飛速向前,可孫應祥依然在這兒每天走他的巡護路,喂雞喂豬,劈柴做飯,用電筒,穿水鞋,在煙熏火燎的、漏雨的廚房里炒菜,吃自己撿的菌子,喝從高良鄉(xiāng)場上馱來的苞谷酒,喚狗、喚羊,栽樹,觀察森林中的火情,制止農(nóng)民的盜伐和采挖。他來時38歲,現(xiàn)在53歲。

孫應祥生于1965年10月,有兩個孩子,一個在重慶打工,一個在寧波打工。

本文作者陳應松在采訪主人公孫應祥

孫應祥的管護站海拔是1800米,這里是珠江源頭,南盤江流域,南盤江林業(yè)局就管理著這上游的大片森林,其中有10萬畝原始森林,是珠江上游的涵養(yǎng)水源地。所謂原始森林,有五大特征——一是有自然倒伏腐朽的樹木;二是有藤本絞殺現(xiàn)象,藤蔓豐富;三是樹上有菌菇類植物;四是地面有苔蘚植物;五是林下有喜陰的蘭科植物。

南盤江古稱溫水或盤江,發(fā)源于云南省曲靖市烏蒙山余脈馬雄山東麓,全長914公里,流域面積為56809平方公里,在100平方公里以上的一級支流44條。南盤江中、下游,縱坡陡峭,水流湍急,礁石叢生,人跡罕至,有著很好的植被,是我國生物多樣性豐富的地區(qū)之一。它承擔著珠江流域水生態(tài)的安全責任,這一地區(qū)與貴州、廣西三省區(qū)交界,屬十萬大山山脈,群山連綿,橫亙天際,野獸出沒,野空荒遠。孫應祥就一個人管理著這罕見的10萬畝原始森林中的4萬畝。他過去管一個點,現(xiàn)在管兩個點。禿杉箐管護站是南盤江林業(yè)局20多個管護站中的一個,也是平凡的一個。

三間土屋的一間門口,有一副對聯(lián):看日出日落都是錦繡山河,聽林聲濤聲真如壯麗人生。橫批一個字:家。是用毛筆蘸墨寫上去的,字跡已有些模糊,孫應祥告訴我,這是南盤江林業(yè)局前任局長張友芳寫給他的,張局長任上八九次來這里,是個才子型領導,能詩詞能楹聯(lián)。

三間土屋破爛陳舊,這是過去同事住的。他說一間養(yǎng)雞,門關著。一間是他的廚房,里面有萬里牌蓄電池,有衛(wèi)星電視鍋,有一臺老電視機,有一些放泡菜咸菜的壇壇罐罐,有醬瓶、剁椒瓶,有白菜、西紅柿,都是他自己種的。有高壓鍋、鋁鍋,堆在地上,碗放在木頭墩上,有甑子、水壺。他說這里的水好,水是從山上引來的泉水,燒了十年的壺,換了幾次壺把,壺里面沒有一點水垢。這水太好了,不用燒就可以這么喝。一張床也歪了腿,上面散堆著生活用品。他說,他老母親來這兒過夏天,就是睡這張床。另外一間放的是粉碎機,因為他種了苞谷,又養(yǎng)了那么多雞、豬、羊,自己粉碎了給畜禽吃。還有一些種子、農(nóng)藥、化肥。有背簍、籮筐、生銹的鐵鍋,各種生活用品一應俱全。但天花板已經(jīng)掉下來了,有許多雨漬。這三間老房子原本是要拆除的,因為給他建了新房,可他不肯,說留著有用。新房有一間是他的臥室,一間是榮譽室,四壁都是關于他的報道、照片和事跡。還有瑤人溝管護站簡介,最珍貴的是前局長張友芳寫給他的一首詩:“一人居住在深山,方圓十里無人煙。清晨窗外聽鳥語,夜來孤枕思兒妻。畫眉聲喚春來早,猿鳴夜歸楓葉飛。林聲濤聲頌春秋,此山有我不再孤。十年護林如一日,佳節(jié)難與親人聚。無怨無悔承父志,再獻一生為林業(yè)?!睂O應祥是“林二代”,南盤江林業(yè)局的職工基本是林二代。按他們的話說是:獻了青春獻子孫。當年他們的父輩從四面八方來到這里,砍伐木頭,支援國家建設,曾經(jīng)的輝煌已經(jīng)過去,退耕還林和“天保工程”讓這些伐木人的后代改行成了護林人,也是時代變化風水流轉的結果。

我們同去的人對他屋前屋后果樹上成熟的李子和桃子發(fā)生了興趣,有好多棵果實累累的李子,滿樹擁擠著,青中帶黃。李子黃了,就是熟了,在雨中壓彎了腰,但雨洗后更加誘人,光滑晶亮,摘了就可丟進嘴里大啖。這李子真甜,沒有一絲酸澀,在原始森林中,在完全無人打擾的環(huán)境中鉚著勁兒長的,清甜爽脆。還有桃子,他說,這是本地桃子,個兒小,但好吃,你來得不是時候,還要等半個月就成熟了,吃起來有一股酒香味。

他用石棉瓦蓋的棚子里,整齊堆放著砍來的樹棒,他們叫“放倒料”,林中朽木。有大畜欄,里面有幾十只羊,這羊個體大,幾十上百斤的樣子,一身烏黑,叫師宗黑山羊,這羊生長速度快,肉質(zhì)細嫩,產(chǎn)肉量高,肥而不膻,遠銷沿海和香港。還有許多雞、鵝。還種有香椿、枇杷、葡萄,晶瑩剔透地掛在架子上。還有他挖的池子里種著慈姑,山上還種這水生蔬菜,也真會吃啊。這還不算奇,他指著山坡下,說他還挖有5 平方米的魚塘,養(yǎng)了鯉魚和鯽魚,想吃魚隨時抓就可以了。這還不算奇,他在山崖邊挖了好多洞,里面放著蜂箱,蜂箱也是自己做的,這些蜂箱在石洞中可以避雨,冬天還可以防寒。因為冬天這里很冷,雪有時會下一個月,齊膝蓋深,蜜蜂會凍死不少,但石洞里就不怕冷了。門口也有一些蜂箱。蜜蜂嗡嗡,雞鳴狗吠,牛哞羊咩,鵝叫豬哼,這無人的森林中就有了人煙,有了生氣,有了家的感覺,人心就定了,一個人可以跟它們說說話。還有森林里激烈的鳥聲,每天清晨和傍晚都是鳥的大合唱,還有猴子,這里有三群獼猴。當初他種苞谷,就是想給這幾群猴子吃的,感謝它們陪伴他。他說,猴子吃不完的就是我的。他另一個意思是,到了苞谷成熟的季節(jié),讓猴子吃他的苞谷,免得下山去搶農(nóng)民的糧食。猴子不吃老苞谷,吃不完的老了,就自然給他留下了。

他種了許多苞谷,當然,他吃的蔬菜也全是他自己種的。過去他不會,現(xiàn)在全部會了。有白菜、蘿卜、西紅柿、薄荷、茄子、韭菜、芫荽、扁豆、生姜、蔥蒜、洋芋、南瓜、紅薯、魔芋,光是魔芋每年就要挖一兩噸。他有蜜蜂20箱,準備搞到50箱。每年割蜜有四五百斤。他在與我聊天時打開一個蜂蜜罐,用碗倒了半碗蜂蜜,非得要我喝下不可,說這可是好蜂蜜,真正的百花蜜。我說喝不了這么多,他自己倒去一點,再給我,我喝下了。是地道的野蜂蜜,對蜂蜜我懂,畢竟在神農(nóng)架待過多年。這珠江上游南盤江森林里的蜂蜜,滲透著濃郁的森林氣味和獨特甜味。

他告訴我,這些蜂子,都是他在森林里收的野蜂(就是掏樹洞),而且是中蜂——中華小蜜蜂,產(chǎn)的蜜雖然沒有意(大利)蜂高,但品質(zhì)好,是地道的中國蜜蜂產(chǎn)的蜜。

我跟他一邊說話一邊吃他的李子,這種李子越吃越甜,清甜,像里面灌了蜂蜜,吃多少也不厭。他說他的枇杷、梨子都是自己嫁接的,他懂嫁接技術。他種的葡萄是瑪瑙葡萄,透明像玉一樣。他還種了黃精。他說,森林里的野果也多,有野核桃、野板栗、野楊梅,但野楊梅酸。

雨在不停地下,鵝在雨中望著吠叫的狗。他的老婆周粉香去放羊了,背著用蛇皮袋子縫制的斜肩包,拿著羊鞭,趕著30多只羊進了森林。她也是今年春節(jié)后才來到禿杉箐管護站,陪伴孫應祥的,兩個孩子都大了,外出打工了。兩個孩子因為缺少父親孫應祥的照顧關心,都只讀了縣里的技校。周粉香說,在縣城她一個人拖著兩個孩子,孫應祥不在家,過春節(jié)是旱季,是森林防火的重要時間,護林員不可能下山,所以老孫從來沒回家過春節(jié)。每年春節(jié),周粉香為了一家團聚,吃個團圓飯,只好帶著兩個孩子到山里的禿杉箐與孫應祥團聚。但那時沒有路、沒有車,坐到丘北縣的過路車,丟到半途上,母子三人再步行。從中午12點要走到晚上八九點,必須帶上電筒,怕森林里迷路,有時路不好走,孩子摔跤,拉起他們再走。還要帶上水鞋,因為雨雪天爛泥路多,有泥水的地方要換上水鞋。

周粉香一看就是個厚道質(zhì)樸的家庭婦女,她沒有工作,一家就靠了孫應祥的一點工資。她說話不疾不徐,生活讓她能夠承受太多,忍辱負重。她說,我不怪他,嫁給護林員都是這樣,老孫單位的女人像我這樣的太多了,就像沒有男人一樣。他從來不回家,遇到有事會埋怨他,但更多時候是牽掛他,他一個人在森林里,怕他有個什么三長兩短,他畢竟是我們母子三人的依靠。埋怨歸埋怨,一到森林火險期,防火工作更加緊張,任務更加繁重,孫應祥出門巡山常常是“兩頭黑”,周粉香就會抽時間上山來管護站幫老孫,給他做飯,料理畜禽,讓他巡山摸黑回來能有口熱飯吃。

她去了森林放羊,雨霧中,濃密的林子里傳來了頭羊鈴鐺搖響的清脆聲音,雨霧純白,漫溢在山間,像童話一樣美麗。但每個人的生活不易,護林員和他們的家庭生活更不易,沒有誰關注他們的生存。生存不是童話。

他抽著煙,看著地下,反復說他喜歡這里。這兒山泉潺潺,鳥鳴啾啾,云霧繚繞。真喜歡這里的人,一定成了森林中的一分子,比如孫應祥。

他拿出他保存的用過的電筒,各種各樣的電筒,這是他生活的必需品,從用干電池的到充電的,有金屬的、有塑料的、有大的、有小的、有長的、有短的、各種顏色、各種瓦數(shù)。用壞了多少,記不清了,有的就把它們保存了下來,是一種紀念。他說過去沒有電瓶的時候,他充電要跑很遠,到小羊街或者高良鄉(xiāng)街上去。后來買了幾個電瓶,可以有電照明了,再后來,單位補貼他買了一臺重慶明翰機械制造有限公司產(chǎn)的發(fā)電機,還補貼給他油費,可以充電和生活用電了。

他扳著指頭算他還有多少年退休,看他的神態(tài),他對這里是依依不舍的,他說,我退休了還是想住這里,還是看著這些樹。他眼里的留戀是真誠的,仿佛能看見淚光。

他如何能舍得這里?他現(xiàn)在養(yǎng)了30多只雞,一天要撿30個雞蛋。最多時養(yǎng)雞100多只,養(yǎng)羊100多只,牛3頭,狗7條,這些狗給他壯膽。有條狗愛偷雞蛋,還偷吃雞,狗到了森林里就變野了,跟狼一樣,打了幾頓,還是偷,沒辦法,只好把狗殺了。他還養(yǎng)貓,他說,那貓整天爬你身上,扯你褲腳,褲子都扯破,太黏人,后來只好送人了。我問他,你養(yǎng)這么多狗給它們吃什么?他說,它們吃苞谷面,我也買心肺給它們吃,但上街太少,主要吃素。可憐的吃素狗。但有臘肉吃時,狗有骨頭啃。怪不得狗偷吃雞,它要打牙祭,狗是不吃素的。

他當過兵,作過戰(zhàn)。當兵是在個舊,成都軍區(qū)87109部隊,雷達部隊,是空軍地勤人員。參加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時,給他們每人發(fā)一個公文包,一把刮胡刀、牙膏牙刷,就上了前線。

他父親是宣威人,上世紀60年代,和三千多名青年一樣,從祖國的四面八方來到南盤江林業(yè)局,當上了一名油鋸手,扛著油鋸,進入原始森林伐木。他當了六年半兵回來后,先是在林業(yè)局保衛(wèi)科,因為一樁盜竊案,有一根8米的大料被人偷走了,有關領導認為他保衛(wèi)不力,將他調(diào)離,來到了鋸木廠。“天保工程”全面禁伐,森工企業(yè)轉型,沒有了木頭鋸,就將他調(diào)到了瑤人溝管護站當了護林員,他二話沒說只身來到了深山老林。

不管是什么原因將他分到這里,讓他成為護林員,他是個隨遇而安的人,到哪兒都要把日子過好。

另外四個人說走就走了,有的是年輕人,找路子走了,有的是老了退休了。他記不起最后一個人卷起鋪蓋走的時候,他是一種什么心情。只覺得剩下一個人的禿杉箐多么寂靜空落。他沒有理由走,也沒有本事走,他雖然動過心,特別是家里有事,加上老婆身體不好,胃病經(jīng)常犯,只要聽到家里的消息,他就有堅持不下去的念頭,也想找個理由回到縣城,不再在這里,孤魂野鬼一個,像他老婆譏笑他的一樣,像個野人。

他說剛開始一個人在這里,有點恐慌,這是正常的。好在他已經(jīng)習慣了在這里的生活,他因為愛喝酒,一個人就喝酒壯膽,喝了酒倒頭就睡,一覺醒來,日頭紅了,百鳥唱了,天地又活了。哪兒都一樣,他說,他安慰自己,說不定這兒更好呢。他輕描淡寫地比喻說:國家就像一個小家,干什么活的人都要有。叫你去砍柴你不去,那就沒柴燒了;叫你去挖田你不去,那田放荒了就沒飯吃了。

孫應祥有強大的精神戰(zhàn)勝森林的黑夜,戰(zhàn)勝孤獨和寂寞。六年半當兵的經(jīng)歷和強健的體魄,是他面對日復一日的枯燥生活的基礎。他用當兵時的軍用搪瓷杯喝酒,一次兩杯,一斤六兩左右。這個掉了瓷的杯子,他一直舍不得丟,這是他軍旅生涯的紀念。他說,過去每次出山要用50斤塑料桶運兩桶苞谷酒回來,一年喝10桶?,F(xiàn)在他戒酒了,醫(yī)生要他戒酒,他聽醫(yī)生的話。

我觀察他有極強的家庭責任心,雖然只身在森林,那個在縣城的家和妻兒老小,是他的牽掛和動力。他笑著說,有一次他幾年沒回家,回去竟然找不到自己的家門,記憶力出現(xiàn)了問題,再就是時間太久。另外,他要讓自己一個人在這里生活得有滋有味,有家的感覺。他開荒種蔬菜,自己動手。他搭建牛棚羊圈雞舍鵝欄豬欄,這要螞蟻搬家的勁頭與恒心。因為這些原材料,在當時沒有車,全靠他用摩托馱來,雇一輛車,要花錢。這些木工活泥工活,折磨人,但好打發(fā)時間。建好了這些,他就去買羊買豬買雞娃來。為了讓畜禽們有吃的,他不得不種苞谷。種苞谷要地,他就刨荒地,荒地不能只種苞谷,他就種樹。他種了樹,在樹中間套種苞谷。牛羊豬雞鵝蜂鬧哄哄的,讓這荒無人煙地有了人間煙火。就是這樣,他站住了,在這里有了主人的感覺,有了品味自己勞動果實的權利。

他種了46000株樹,全是篦子杉。苞谷引來了猴子,先讓猴子吃,苞谷老了,猴子不理了,就收回給畜禽們吃。到了冬天,他還給猴子們投食。他種的瓜果吃不完,就分給小羊街的農(nóng)民兄弟吃。他跟他們關系很好,去小羊街管護所時,會有村人請他喝酒,還給他蔬菜,他也有時候請那些農(nóng)民來他這兒喝酒。菜不缺,有臘肉,有自己撿的野菌子,有雞蛋,有魚。

他養(yǎng)的豬每年都要殺一頭,他自己殺豬,一個人殺一頭幾百斤的豬不要人幫忙。殺了豬給妻兒老母親帶一些去,地道的生態(tài)豬肉。還有羊,這是他勞動的果實,讓妻兒們品嘗,他有幸福感成就感。他說,他管護的這片森林里,有古茶樹,他采來自己炒茶,到了秋天,野核桃、野板栗也會采許多,等孩子們春節(jié)進山來吃。有各種菌子,他自采自食,吃不完就曬干,拿回家,也捎給老母親吃。

這深山老林寶貝不少,遍地都是,野生動物也不少,有猴子、野豬、白鷴、白腹錦雞、竹雞、眼鏡王蛇。

一個人的山林和一個人的世界,使我們想到一個村莊形成的初創(chuàng)期,想到人類在森林中的存在。工作將他變?yōu)榛墨F,他卻使自己成了神仙。

……

作者簡介 陳應松,男,1956年生,湖北公安人,武漢大學中文系畢業(yè)。出版有長篇小說《還魂記》《獵人峰》《到天邊收割》《魂不守舍》《失語的村莊》,小說集、散文集、詩歌集等70余部,《陳應松文集》6卷,《陳應松神農(nóng)架系列小說選》4卷。小說曾獲魯迅文學獎、中國小說學會大獎,《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小說選刊》小說獎,全國環(huán)境文學獎、上海中長篇小說大獎、《人民文學》獎、《十月》文學獎、梁斌文學獎、《北京文學》獎、華文成就獎(加拿大)、湖北文學獎等。作品翻譯成英、法、俄、波蘭、羅馬尼亞、日、韓等文字到國外。中篇小說曾7年進入中國小說學會的“中國小說排行榜”。湖北省作協(xié)副主席、中國作協(xié)全委會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