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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文學》2019年第4期|曾海:幸運數(shù)
來源:《湖南文學》2019年第4期 | 曾海  2019年04月29日08:14

很多年前,余愚和楊三羊就成了好朋友。他們有不少精彩的故事,說起來有點意思。

讀小學一年級的時候,余愚和三羊共用一張書桌,桌面上沒有等分線,不分楚漢。余愚記得有天下午,三羊從口袋里掏出六粒蠶豆,他先給了余愚兩粒,猶豫了片刻,又給了余愚一粒。蠶豆硬,余愚和三羊的牙齒更硬,幾聲脆響,蠶豆變成了碎渣。吃了蠶豆后,兩個精瘦的男孩玩到了一起。

光陰似箭,數(shù)年后,余愚和三羊從一所技工學校畢業(yè)了。一天晚上,三羊把余愚從家中喊了出來,說要商量一件大事。余愚一臉茫然。兩個懵懂之人,能有什么大事呢?他們走到了河邊的馬路上,才停住腳。余愚膽怯地說,這里太黑了,會不會有人搞我們。三羊說道,你有錢嗎?余愚說有五塊錢。三羊說,那也不值得搞嘛,你還以為有女人來搞你呀,做夢。余愚說,快點講,商量什么大事。三羊說,你準備在南陽街住一輩子嗎?余愚說,沒想過這事。三羊說,我猜你也沒想過。余愚說,南陽街不好嗎?三羊說,外面的人講,南陽街是棚戶區(qū),其實就是貧民窟,一個稀爛的地方。

余愚和三羊都住在南陽街,一個住街頭,一個住街尾,相距兩百米。南陽街上人多,老鼠多,還有很多的蟑螂,這些蟑螂不光在地上爬,還在空中飛,有時直對著人的臉上飛,極囂張。還有,南陽街只有兩個廁所,年久失修,臭氣熏天。南陽街的成年人脾氣火暴,男人打女人,女人打孩子,不管春夏秋冬,一條街總是人喊鬼叫,夜里也不安寧。

說心里話,余愚也不喜歡南陽街,但他不知道如何改變現(xiàn)狀。三羊說,現(xiàn)在機會來了,我們可以去外地工作。春城一家工廠來學校招工,我們到春城去,聽說那里的姑娘長得漂亮。你去不去?余愚說,我早就不想住在家里了,一個酒鬼,一個嘮叨鬼,煩死個人。三羊說,太好了,我就怕你不愿和我一起去。他拿出六個干癟的紅棗,給了余愚三個。余愚嚼著紅棗,口齒不清地說,你就不能多拿幾個紅棗?三羊說,只剩六個了。

夜色濃,路燈像鬼火。余愚和三羊不想回家,他們喜歡在黑夜里游蕩。三羊說,等有了工資,我要吃兩碗扣肉,吃紅燒魚,吃白斬雞。他問余愚想吃什么,余愚說還沒想好。三羊說,我來替你想,糖醋排骨吃不吃?余愚點著頭,口水在他的齒間奔涌。三羊說,紅燒獅子頭吃不吃?余愚的胃抽搐了一下。三羊說,你啞巴了,不能說句話嗎?余愚細聲細氣地說,我昨晚“跑馬”了,身體虛,不想說話。三羊說,我一個月“跑馬”三次,身體一點也不虛。書上說,遺精是正常的,別嚇唬自己了。三羊又說,我們是不是該找女朋友了。余愚說,我們能找到嗎?三羊說,我肯定能找到,你困難些。人本來就丑,還不愿說話,姑娘最討厭這種人。余愚耷拉著頭,不吭聲。他其實并不丑,但三羊硬說他丑,隔幾天就唱歌似的在余愚身邊哼唱幾遍,天長日久,余愚也就默認了。至于講他寡言少語,他也很無奈。半年前,三羊和他比誰的舌頭長,結(jié)果是三羊的舌頭伸出來能頂?shù)奖亲蛹猓麉s差了一粒米的距離。余愚覺得自己生理有缺陷。

過了兩個月,余愚和楊三羊上班了,住進了同一間宿舍。領(lǐng)到第一份工資時,兩個人屁顛屁顛地跑到一家飯店,點了六個菜,雞鴨魚肉,很是豐盛,兩個人差點脹破了肚子。沒料到肚子不爭氣,先是余愚腹瀉,跟著三羊也憋不住了。一對難兄難弟稀里嘩啦地折騰了兩天才消停。余下的日子里,兩個人天天吃蘿卜白菜。青菜吃多了,余愚開始想家了,他問三羊想不想,三羊說也想。余愚說,現(xiàn)在要是有個什么節(jié)假日就好了,回家看看。三羊說,會有的。

過了一段時間,三羊?qū)τ嘤拚f,今天過節(jié)。余愚問什么節(jié),三羊故作神秘地說,中元節(jié)。余愚說,怎么不放假呢?也不發(fā)月餅給我們。三羊搖頭晃腦地說,是中元節(jié),不是中秋節(jié)。余愚問,中元節(jié)吃什么?三羊說,中元節(jié)在民間俗稱鬼節(jié),到了晚上,陰間的鬼會到人間四處游蕩,我們這些活人就會燒些紙錢給這些鬼,他們拿了這些錢到陰間去吃喝玩樂。你懂了嗎?余愚似懂非懂。他說,晚上我們早點睡,不到街上轉(zhuǎn)悠了,別碰到鬼。三羊挖苦說,鬼碰到了你會躲開的。余愚說,我還沒丑到那么嚇人的程度吧。

當天晚上,余愚和三羊吃完飯,直接回了宿舍,躺在床上發(fā)呆。宿舍不大,擺了兩張床和一張書桌,桌面上沒有書,積滿了灰塵。地上一片狼藉,幾百個煙頭像死了的毛毛蟲。躺了十多分鐘,三羊由側(cè)臥改為仰臥,迷迷糊糊的余愚耳朵尖,閉著眼睛問他在干什么。三羊說,我在數(shù)卵毛。余愚一躍而起,朝三羊的床上望去。他看見三羊的兩個手枕在頭下,什么也沒做。余愚說,我以為你真的數(shù)卵毛呢。三羊笑道,你是個白癡,什么話都信。遠處傳來鞭炮聲,有人燒紙錢了。余愚伸長脖子向窗外張望。月光皎潔。余愚看到了幾個蚊子,那些傳說中的鬼連個影子也沒有。他問三羊還有多少錢,這么好的月亮,應(yīng)該喝點啤酒。楊三羊翻開口袋,數(shù)出幾張皺巴巴的紙幣。兩個人把錢湊到一起,能買幾瓶啤酒。不管明天還有沒有錢吃飯,兩個人急匆匆地出了門。走出宿舍樓,余愚忽然吹起了口哨。

十幾分鐘后,余愚和三羊走進了一家小飯店,這家飯店的招牌菜是鹵大腸,又臭又香。老板笑瞇瞇地對顧客說,他雙喜臨門,老婆生了個胖兒子,自己買彩票又中了個大獎,今晚普天同慶,啤酒喝一瓶送一瓶。余愚對三羊說,終于輪到我們走一回狗屎運了,你來幾瓶?三羊說,三瓶。余愚說,我也三瓶,再送六瓶,我們今天要暢飲一番。他對服務(wù)員大聲說道,來六瓶啤酒,一盤鹵大腸。

楊三羊的酒量好,六瓶酒灌進肚子里,出點汗,撒泡尿,什么不良反應(yīng)也沒有。余愚平常喝八瓶啤酒才會醉,醉了不吵不鬧,抽掉半包煙后,會唱兩首歌,扯開喉嚨死命唱,有氣勢,但五音不全,唱累了就睡覺,像條死狗。他今晚上一反常態(tài),卷著舌頭不停地講話,有時是對三羊說,有時是自言自語。出了飯店,他仰望星空,對三羊說,天上真的有鬼,他們在跳舞。三羊抬頭望天,是幾片云,沒有鬼。他說余愚醉了,講鬼話。余愚說,太小看人了,自己沒醉。他像是生氣了,半側(cè)著身體向前沖,走出了一個長長的弧線,快要摔倒的時候,他往地上一蹲,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一股豬大腸的味道在空氣中彌漫。三羊走到他身邊,想拉他起來,沒拉動。三羊點燃香煙,塞到余愚的嘴里。抽了兩支煙后,余愚站起來,小聲對三羊說,我發(fā)現(xiàn)今天晚上的姑娘個個都是美女。三羊說余愚不光眼睛有問題,審美也有問題。他剛才眼睛也沒閉著,看了看從身邊走過的姑娘,只有兩個算是美女。余愚承認自己有輕微的近視,但他的審美不會有問題。為了審美的問題,兩個人站在馬路邊爭執(zhí)起來。都喝了酒,說話的音調(diào)不免高亢起來。有幾個看熱鬧的人圍在他們的四周,煽風點火,嘲諷道,爭個屁呀,搞起來啦。這是讓他們打架。余愚不會和三羊動手的。在他們的頭頂上,聚集著一群蚊子,上下飛舞,像是推波助瀾。見兩人按兵不動,圍觀的人沒了耐性,紛紛散去。而在十米遠的樹下,卻站著五個男人,他們默默地抽著煙,眼睛一直盯著余愚和三羊。爭了十多分鐘,余愚和三羊還是各執(zhí)一詞,誰也不服氣。這時候,有位姑娘迎面走過來,余愚指著姑娘對三羊說,這算不算美女?三羊看了一眼說,長著一個鯰魚嘴,不算。余愚說,嘴大吃四方。三羊說,不想和你爭了。他在余愚耳邊說道,你有膽量親她的嘴,就算你贏了。余愚想也不想一下,沖上去抱著姑娘就親了一口。受到非禮的姑娘揮手來打余愚,用力過猛,自己摔了一跤。她站起身,指著余愚說,臭雜種,不要走,等我十分鐘,看我怎么收拾你。說完話,姑娘朝前跑了。樹底下的五個男人交換了一下眼神,其中一個人跟著姑娘走了。余愚傻笑著問三羊,你輸了吧?三羊說,我輸了我輸了。余愚說,我們還等不等她?三羊說,你想等死吧,快走。

樹下的四個男人尾隨在余愚和三羊的身后,悄然無聲。

回到宿舍,余愚仍處在興奮之中。他對三羊說,那個姑娘長得還可以,可惜她嘴角的右邊長了一個痦子,嚇人。三羊說他占了便宜還要惡心人,不厚道。余愚又說,不知那個飯店的老板明天會不會還搞普天同慶。三羊說,不會搞了,那些啤酒明天過保質(zhì)期。余愚愣了一下,嘿嘿地笑了兩聲說,原來如此,你怎么不早說呢?三羊說,你這樣的人太好騙了。余愚伸了個懶腰,撲到床上睡覺了。酒喝多了,余愚沒睡多久又爬了起來,他尿脹了。打開門,余愚看見走廊上有四個男人,他們給余愚讓開一條路,低聲交談著。回到宿舍,余愚輕輕地關(guān)上門,耳朵貼在門上,想聽聽那些人在說些什么。他聽不清楚。余愚搖醒三羊,說走廊上有四個人,不知是干什么的,但形跡可疑。兩個人踮著腳尖走到門邊,像啞劇演員一樣打起了啞語。余愚比劃著說,把門開一條縫,三羊比劃說,不行。余愚比劃說,開窗呢?三羊搖頭。他指了指門上的氣窗,示意余愚蹲下去,余愚指著自己的耳朵說,他耳朵靈,讓三羊蹲下。三羊指著余愚的屁股,意思是太肥了。余愚雙手按住三羊的肩膀,將他壓了下去,然后雙腿一跨,騎了上去。三羊慢慢地挺直了腰,余愚偏過臉,耳朵對準了那四個人。隔了一會兒,三羊蹲了下去,長呼一口氣,問余愚聽到了什么沒有。余愚把三羊拖到床上,將一床毛巾被蓋住兩個人。他說,那四個人聲音不大,但他還是聽到了幾個成語,分別是輕舉妄動、聲東擊西、甕中之鱉。根據(jù)這一線索,余愚和三羊在毛巾被下進行推理分析,結(jié)論如下:這四個人應(yīng)該是警察或者是聯(lián)防隊員,他們要抓捕的人是隔壁房間的老三。老三今年三十八,至今未婚,人長得猥瑣,品位低,專偷女人的內(nèi)褲,曾被抓過三次,屢教不改。得出這一結(jié)論,三羊說他占了百分之七十的功勞,余愚則認為是一半對一半,兩個人爭論了三分鐘,互不服氣,干脆睡覺。沒睡多久,到了晚上十二點,有人在敲門,驚醒了余愚和楊三羊。果然是敲老三的門,余愚跳下床,開門去看熱鬧,一道刺眼的手電光照在了他的臉上,那四個男人沖進了屋。

余愚和三羊被抓進了公安局。

第二天的報紙發(fā)了一條消息說,昨晚零時開始的利劍行動大獲全勝,抓捕了犯罪嫌疑人若干人。這其中就包括了余愚。楊三羊凌晨時被放了出來。做筆錄時,余愚聰明,只說自己酒后失控,強吻了女性。他沒牽扯上三羊。楊三羊也聰明,省去了某個細節(jié)。那位被非禮的姑娘也被請到了公安局現(xiàn)場指認,她指著余愚說,就是這個丑鬼,口里噴臭的。

證據(jù)確鑿,余愚沒有狡辯。他對警察說,自己錯了,愿意寫檢討,愿意道歉,還愿意賠償精神損失,希望能早點讓他出去,他要上班。警察對著他笑,余愚感覺不妙,又提出了個人的意見,拘留幾天也可以,但不能太久了。警察收起了笑容,拍著桌子說,你有病吧,事情很嚴重,等著出庭審判。

余愚打了兩個酒嗝,實在想不出事情有多嚴重。

庭審時,余愚看見兩條標語,第一條是:公平、公正、公開;第二條是:從重、從嚴、從快。白紙黑字,赫然醒目。他喜歡第一條標語,讓他略感欣慰,他又沒殺人,算不了大案。而第二條標語讓他提心吊膽,事情到了法院,怎么講也不是小事。判決結(jié)果很快公布出來,余愚被判有期徒刑六年。聽到這個宣判,余愚立刻想到了壁壘森嚴的監(jiān)獄,陰暗潮濕的牢房,高墻上的鐵絲網(wǎng)。

余愚尿褲子了。

一天早上,余愚被押上囚車,車子朝著太陽升起的方向駛?cè)?,城市被甩到了身后。汽車越來越顛簸,臨近中午,汽車停下來,余愚彎曲著關(guān)節(jié)一步步挪到地面。放眼望去,余愚的眼中出現(xiàn)了大大小小的丘陵,樹木稀少,秋風吹過,滿目沙塵。一陣狗叫聲轉(zhuǎn)移了余愚的視線,循聲去看,只見一扇破舊的鐵門,銹跡斑斑,門柱上有個木牌,寫了四個字:盤山農(nóng)場。門邊上有一條黑狗,在兇狠地狂叫,一看就知道沒讀過書。余愚眨巴著眼睛,不想讓淚水流出來。今后六年,他將在此勞動改造。

在這窮山惡水的地方,余愚要干的事就是開荒,種茶樹。余愚能適應(yīng)繁重的勞動,卻無法忍受孤獨。都是囚犯,也分三六九等,余愚這種犯流氓罪的最讓人看不起,同一監(jiān)室的犯人,只有一個老劉愿意和余愚講講話,他也是個流氓犯,曾當過中學的老師,雖說已經(jīng)坐了八年牢,體內(nèi)的騷氣依舊充沛。余愚認為老劉的腦子可能有問題,因為他常說些莫名其妙的話。比如說,每天晚上睡覺前,余愚都會嘆氣。在他身旁有個大木桶,犯人們的排泄物積在木桶內(nèi),騷氣撲鼻。以前是老劉睡在木桶邊,現(xiàn)在輪到了余愚。狗日的老劉給這個木桶起了個好聽的名字,叫桂花桶。余愚看見木桶就有氣。老劉聽到余愚的嘆氣聲,陰陽怪氣地說,生活如此美好,你為何要唉聲嘆氣。聽了這文縐縐的話,余愚一身發(fā)麻,他怕老劉耍流氓,急忙打開老劉伸過來的手。老劉曾經(jīng)兩次摸過余愚的脖子。余愚說,我是男的,滾開點。老劉說,我在給你讀詩,沒點品位。余愚說,監(jiān)獄里面讀什么詩,怪嚇人的。老劉笑了兩聲,沒有生氣。余愚知道老劉快熬到頭了,再過一個月,他就出獄,而自己才剛剛起步,路途漫長,看不見頭。絕望中,余愚突發(fā)奇想,假如三羊能陪他坐牢就不至于那么孤單了。

也許是心靈相通,沒過幾天,楊三羊來看余愚了。多日不見,三羊?qū)W會了說廢話。他問余愚,你怎么瘦了?余愚摸著自己的光頭,無言以對。三羊又問,這里好玩嗎?余愚盯著三羊的頭發(fā),還是說不出話。三羊濃密的頭發(fā)梳理得很精致。抽了一支煙后,兩個人開始低聲說起了話。三羊說,這里連個女的都看不到。院子里有兩條狗,也是公的。余愚說,這樣還好些。余愚讓三羊回去后找人問一問,自己怎么被判了六年,太重了,是不是法官把六個月當成了六年。三羊說,他一定會問清楚,這樣的事情是容易搞錯。扯了一陣子閑話,會面的時間到了。三羊臨走前特意往手掌上倒了點茶水,抹了抹頭發(fā)。他剛走了兩步,又被余愚喊了回來。余愚說,你還記得那個女受害人姓什么吧?三羊說,布告上寫的是趙某某。余愚若有所思地說,這個好記,百家姓排第一。

幾個月后,三羊第二次來看余愚,他悄悄地對余愚說,托朋友找關(guān)系,轉(zhuǎn)了九道彎,總算問清了余愚判刑的事,是六年。余愚說,確定沒搞錯?三羊說,千真萬確,沒搞錯。為了讓余愚放心,三羊說,他為此還送了兩瓶白酒,那酒真的好,隔著玻璃瓶都能聞到香味。聽說當縣長的人都喝這種酒。余愚哭喪著臉說,怎么會是六年呢?三羊說,這可能是你的幸運數(shù)吧。余愚說,坐牢也有幸運數(shù)?三羊說,當然有了,如果判你十二年怎么辦?余愚咬了咬牙,沒說話。楊三羊說,想開點,就當是讀了兩次小學。余愚傻笑道,一個小學讀了十二年,我太蠢了。三羊遞給余愚一支香煙。

一團濃煙升起,余愚的臉上流下兩行淚。

六年到底有多少天,余愚算出來的數(shù)是二千二百二十天。他怕算錯了,特意問了下當過教師的老劉。老劉的答案是二千一百九十天。兩個數(shù)字相差了三十天,余愚不想多坐一個月的牢,又反復(fù)演算了三次,都沒有算出老劉給的那個數(shù)。后來,他用了一個笨辦法,不用乘法用加法,一年一年相加,加了六次后,他確認老劉的答案是正確的。至于自己錯在什么地方,他一時弄不清。難道是盤山農(nóng)場的地理位置讓他變傻了?未必天天吃霉豆腐會讓人的記憶力衰退?這真是一個大問題。幸好老劉在出獄的前一天晚上,給了他一張卡片,寫的是乘法口訣表。余愚這才發(fā)現(xiàn),六六三十六,他還以為六六三十九。老劉對余愚說,這里待久了,人會蠢的,你每天背一背口訣表,會有好處的。

背了六年口訣表,余愚也出獄了。

出獄的那天,碧空如洗,余愚站在監(jiān)獄的大門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同一片天地,墻外的空氣沁人心脾。沒有人來接余愚,但有兩條小黃狗扭動著肥胖的身軀跑到他的腳下,嗅著余愚的鞋子,歡快地搖動著小尾巴。余愚不懂狗語,卻知道此時不能掃興,為了助興,他舉起雙手圈著腿,裝成一個發(fā)了情的大猩猩,滑稽可笑地朝前跑去。他邊跑邊默念著,不能回頭,千萬不能回頭,朝前跑,朝前跑。兩條狗緊跟其后,一直跑到了大馬路上,路邊住有人家,余愚左右張望,尋找著長途汽車站。一個禿頂?shù)哪腥俗叩接嘤奚磉?,問道,小鱉,剃個頭吧?把牢里的晦氣剃掉,迎接你美好的新生活。余愚說,給我剃個好看的頭。他說話的聲音太大了,嚇跑了身旁的兩條狗。

余愚重獲自由的喜悅很快就被新的煩惱所替代,他沒了工作。

楊三羊陪著余愚找了原單位的幾位說話管用的人。這些人看到余愚后,露出了怪怪的笑容,余愚心里不舒服,他又不是丑八怪,實在不值得一笑。對于工作的事,這些人都說無法解決。余愚口拙,說來說去就是兩句話,我要吃飯呀,我要工作呀。一個肥頭大耳的男人動了惻隱之心,拿了六百塊錢給余愚,說自己真的愛莫能助了。余愚覺得此時應(yīng)假意推辭兩下,但他不敢那么做。人窮志短,他玩不起假動作。收了他人的錢,再繼續(xù)糾纏下去就是刁民了。余愚是從盤山農(nóng)場出來的,不能有損農(nóng)場的形象。他拉著三羊走了。走出原單位的大門,余愚問三羊,我現(xiàn)在算不算走投無路了?三羊說,不算,你還有家,還有我這個朋友。

惶惶不安的余愚再次回到家中,把找工作的經(jīng)歷說了一遍。他爸陰沉著臉,抿了口小酒,那酒糟鼻子更紅了,像熟透了的草莓。他對余愚說,大丈夫志在四方。余愚知道父親在為他指點迷津,但他悟性不高。余愚說,你能不能說具體點,我到底干什么好,太抽象了,我聽不懂。他爸又抿了口酒,生氣地說,社會這么大,你去闖一闖嘛。想當年,賀龍兩把菜刀鬧革命,最后當了元帥。余愚他媽從椅子上跳起來說,酒癲子,你又胡說八道,什么年代了,拿兩把菜刀出去就是死。她轉(zhuǎn)過身對余愚說,你爸的意思是,自謀生路。余愚點點頭說明白了。他走出家門,身后傳來他爸和他媽激烈的爭吵聲。如果不出意外,三分鐘后,一場沒有裁判的拳擊賽即將開打。誰贏誰輸,就看臨場發(fā)揮了。

這個家他是待不下去了。余愚想到了楊三羊。

他又回到了單身宿舍,現(xiàn)在他只能和三羊睡同一張床。一天晚上,迷迷糊糊的余愚被人踢了一腳,他睜開眼,看見三羊正望著他。三羊說,好熱的,你身體像個熱水袋。余愚說,我怎么覺得冷呢。第二天,余愚去醫(yī)院看病,醫(yī)生說他的扁桃體發(fā)炎,要住院,要打針,要吃藥。余愚討價還價,同意打針吃藥,堅決不住院。醫(yī)生見余愚愣頭愣腦的樣子,也善解人意,說就按你的意見辦吧。在注射室,余愚被人狠狠地打了一針。他齜牙咧嘴地系好褲子,扭頭去看打針的護士。正好,護士取下了口罩,露出了鼻子和嘴巴。余愚突然忘記了痛感。他驚訝地看著護士,眨了眨眼睛,再盯著護士看。她有一張鯰魚嘴。余愚指著護士說,你是受害人趙某某?女護士看著余愚說,什么意思?余愚說,我是被告余愚呀。

中午的時候,余愚和趙某某走進了一家土菜館。

這餐飯,是余愚請客,他讓趙某某點菜。趙某某也不客氣,大大方方地點了四個菜。為了助興,余愚提議上瓶葡萄酒,趙某某說,還是白酒好些,勁大,來兩瓶小包裝的白酒吧。喝酒時,趙某某先和余愚說起娛樂圈里的八卦新聞,剛從農(nóng)場出來的余愚接不上話。趙某某又和余愚聊國際形勢,余愚不停地點著頭,不敢開口。酒喝到一半,趙某某還是忍不住,她問余愚,那天晚上,你嘴里怎么那么臭?余愚干笑著說,我吃了豬大腸。趙某某干嘔一下說,你這個豬腦殼,把我害慘了,那是我的初吻,你知道嗎?我談了九個男朋友,就因為怕和他們親嘴都分手了。余愚站起身,朝趙某某鞠了一躬,說對不起對不起。他坐下后又說,我也挺后悔的,又不是殺人放火,整整坐了六年牢。趙某某說,算你命好,那天晚上你跑得快,不然的話,我一槍崩了你。余愚一驚,問道,你有槍?趙某某說,我外公有把左輪手槍。余愚想,有左輪手槍的人肯定不是一般的人,他不敢多問,忙轉(zhuǎn)移話題。他說,如果現(xiàn)在來判我,頂多拘留幾天,絕對不會判六年。趙某某冷笑道,那也未必,說不定會判死刑。我告訴你呀,如果我外公在撲克牌里翻出一張花牌,你就不是六年了,算你命好,他翻出了一張黑桃六。余愚突然呆如木雞,趙某某讓他喝酒,他不喝,讓他吃菜,他不吃。趙某某離開的時候,他也不言不語,一雙眼睛向前望著,卻什么也沒看清。一位服務(wù)員走到他身旁,故意咳嗽了一聲。余愚的身體猛然抖了一下,他對服務(wù)員說,再來一瓶小酒。

這瓶酒被他一口干掉了。

如果把余愚以上的經(jīng)歷拍成電影,此處可以結(jié)尾了。但片中的主角余愚不會同意,他還有更精彩的故事。

一天下午,余愚來到了步行街,他從街頭走到街尾,再從街尾走到街頭,往返走了兩趟。這里人多商店多,是個消磨時間的好地方。他試穿了三雙鞋,試穿了三件衣服,再看價格,他又老老實實地將東西放回到了原處。后來,他坐到街中的長椅上,左右觀望。有幾個腿長性感的女性,從他身旁走過,把他的視線扯得很長很長。看久了,他覺得累,起身走到一座青銅雕塑前,伸出手掌,撫摸了一下青銅女的臀部。很光滑,但沒有彈性。他準備再摸的時候,有人喊他的名字。余愚嚇了一跳,紅著臉看了看喊他的人。原來是過去的獄友老劉。一想到老劉曾經(jīng)是個流氓犯,余愚的臉馬上不紅了。久別重逢的兩個人同時伸出手,像是遇到了親人。

太陽快落山了,老劉說他想請余愚吃飯,不知余愚是否給他面子。余愚饑腸轆轆,正求之不得。再說,他從沒想過自己有什么面子。老劉帶著余愚走進一家高檔飯店,要了一間包廂,點了幾個菜,還上了一瓶葡萄酒。酒菜上桌后,老劉對余愚說,別客氣,多吃點。余愚拿起筷子,狠狠地夾起一只鴨腿。太好吃了,余愚一雙筷子飛來舞去,吃出了一頭汗。他抹了一把臉,突然停下來。他看見老劉的筷子還原封不動地擺在桌上,他根本就沒吃菜,只是小口小口地喝著葡萄酒。余愚說,你怎么不吃呀?老劉說,看你吃得這么香,我高興。余愚發(fā)現(xiàn)老劉的眼眶里閃動著淚光,他放下筷子,摸出香煙,抽出一支遞給了老劉。給老劉點煙時,余愚看見老劉的頭發(fā)全是白的。他說,你以前是黑發(fā),怎么都白了,是不是染的?老劉吐出一口煙說,不是染的。余愚說,你沒生病吧?老劉說,是急白的,也算一種病吧。余愚想起有個古人曾經(jīng)一夜白了頭,他問,你和那個姓伍的得了一種病吧?老劉說,差不多吧。兩行淚水順著老劉的臉頰慢慢地滾落下來,余愚知道不能再說下去了,老劉一定有什么傷心的事情,他低下頭,搓著雙手,不知如何是好。老劉擦了擦淚水,輕聲說道,你要是我的兒子就好了。余愚問,你不是有兒子嗎,要那么多兒子干什么?老劉說,原來有一個,為了我的名聲,他自殺了,可恨的抑郁癥。余愚拿起紙巾,送到老劉手上。他看見老劉用了三張紙巾,還是沒擦干臉上的淚。

第二天,余愚有事做了。

老劉在步行街上有多家鋪面,有大的有小的,他劃出一間最小的鋪面給余愚。他對余愚說,別小看了這間鋪面,雖然只有三平米,但它所處的位置好,如果經(jīng)營好了,能掙很多錢。余愚開玩笑說,賣海洛因?老劉說,那個不能搞,可以賣臭豆腐。這事不要技術(shù),勤快就行,步行街的客流量大,狗屎都能賣出去。老劉真的把余愚當兒子來看待,還給他在附近租了房子,為了讓余愚有適當?shù)膲毫?,房租由余愚自己承擔,至于鋪面的租金,老劉說,先免三年。余愚說,我不是在夢里吧?老劉說,你不是,我是。

余愚半信半疑地賣起了臭豆腐,他每天把掙的錢放到一個紙箱里。一個月后,他反鎖了房門,拉上窗簾,把紙箱里的錢倒在了床上。一堆顏色鮮艷的紙幣散發(fā)出臭豆腐的余味,余愚已經(jīng)聞慣了這種味道,他將紙幣分類清好,數(shù)了一遍后,大吃一驚,又數(shù)了兩遍,他心跳加速,暗暗地想,楊三羊干一年還抵不上他這一個月掙的多。此時應(yīng)該有點酒。余愚開了一瓶啤酒,對著瓶子喝了一大口,太舒坦啦。他開始設(shè)想,這錢應(yīng)當用掉一些。可以給老劉買兩瓶好酒,不能忘了他的情義。再給三羊買條好煙,吃了他那么多餐飯,不能裝糊涂。余下的錢,一部分存銀行,一部分找女朋友時用。

他近期的生理沖動太強烈了。

說來慚愧,余愚從未正式地談過戀愛,對于如何追女人,他一竅不通。多虧有個楊三羊,他自詡是這方面的專家,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他說至少談了十六個女朋友。余愚決定拜三羊為師。他以為追逐異性是件羞恥的事,和三羊說起找女朋友的事不免吞吞吐吐。三羊笑道,你又不是太監(jiān),想女人是正常的。他覺得應(yīng)該讓余愚走正規(guī)的程序,開始為他選擇相親的對象。一連見了六個姑娘后,余愚打起了退堂鼓。他無法承受一次次被人拒絕的打擊。三羊說,他還有六個備選名單,相貌稍微差了點。余愚不愿再相親,他說還是讓我自己來處理這個問題吧。三羊用略帶嘲諷的口吻說,你能處理什么問題,這是個技術(shù)活,你還沒入門。見余愚垂頭喪氣的樣子,三羊又說,我把訣竅告訴你算了,記住,男人的臉皮一定要厚。余愚說,這么簡單?三羊說,就這么簡單。余愚傻笑起來。

余愚還不蠢,經(jīng)三羊的指點,他很快找到了女朋友。

姑娘叫小眉,身材苗條,頭腦簡單。平時有兩大嗜好,一是吃,二是賭。最愛吃的是臭豆腐,最愛賭的是打麻將。她常到余愚的攤位買臭豆腐。一天傍晚,細雨蒙蒙,她買了臭豆腐,沒有馬上離開,站在一旁吃起來。吃一碗不盡興,她又買了一碗。吃完第二碗,她沖余愚說,你好像多給了我?guī)灼伞S嘤撄c點頭。姑娘瞟了余愚一眼說,有什么目的吧?余愚還在回味姑娘剛才拋向他的眼神,他認定這就是傳說中的媚眼。借著昏暗的天色,余愚說,想和你交個朋友。姑娘笑著說,一看你就像個流氓。

兩個人就這么相識了。

楊三羊聽余愚介紹他和小眉相識的經(jīng)過后,進行了一番分析。他對余愚說,這個姑娘一定遇到了什么不順的事,要么是失戀,要么是和父母親吵了架,或者是欠了債,不然的話,哪會和你一拍即合呢。過了段時間,余愚對三羊說,你分析得不錯,小眉失戀不久,父母親又吵著離婚,她把我當成了一棵樹。三羊說,你是乘虛而入,要努力呀。余愚說,你多指點指點我。三羊說,放心,這方面我有經(jīng)驗,四個字,速戰(zhàn)速決。余愚說,戀愛是美好浪漫的事,怎么到了你嘴里像是打仗一樣。三羊說,對,就是打仗,在床上打。余愚似懂非懂,見三羊朝他擠眉弄眼,又笑得那么猥瑣下流,思路便有了方向,他往骯臟的地方想,往齷齪的地方想,想著想著,感覺有條魚游到了他的大腿根。余愚紅著臉說,懂了。三羊往余愚鼓起的地方瞄了一眼說,我等著你的好消息。分手時,三羊要余愚給他一些錢,他也想租套房子,好方便幽會。余愚高高興興地給了錢,他也能幫朋友分憂了,好事。

過了半個月,楊三羊請余愚到他的出租屋吃飯。他說自己腎虛,女友小劉給他燉了兩個烏龜,里面放了幾味中藥,補腎強身,他讓余愚多吃點。余愚試了一口,說太腥了。他喝了一大口白酒,想沖走腥味。喝第二杯酒時,三羊問余愚那件事進展如何,余愚心領(lǐng)神會,回答說,進展緩慢,可以有些小動作,那條防線還是沒有攻破。三羊撇著嘴笑了笑。余愚說,小眉講她是良家女子,如果不自重,她媽會打她的。三羊把啃過的烏龜殼扔到桌上,看了小劉一眼,對余愚說,對付這種良家女子,最好的辦法就是和她一起干壞事,干的事越大越好,從此后,她才會死心塌地和你一起過日子。見余愚不開竅的樣子,三羊說,比如說我和小劉吧,這兩年我們就殺了兩個人。余愚的筷子差點掉到地上,他望了小劉一眼,想不到她膽大包天,也敢殺人。小劉繃著臉對三羊說,你怎么什么話都往外說呢,喝你的酒。三羊笑道,余愚是我兄弟,沒事的。三羊拿過酒瓶,想給余愚倒酒,余愚拒絕了,他說吃飽了,突然想起一件事,先走一步。余愚急匆匆地走到街上,買了兩個肉包子,狼吞虎咽地塞到了肚子里。

余愚像是生了病,老是做噩夢。有天晚上,他夢見三羊被五花大綁押到刑場,一陣槍響之后,三羊被打成了篩子。余愚坐在床上,大口喘氣,他手握拳頭擊打著枕頭,壓著聲音說,你怎么能殺人呢,還要殺兩個。你的秘密告訴我干什么,你這個王八蛋。余愚沒有一點睡意,凌晨就起了床,他跑到三羊的住處,躲在一個角落里暗中觀察。等了半個多小時,三羊和女友出來了,兩個狗男女有說有笑,走進了一家米粉店。余愚松了一口氣,這家伙還沒死,是自己杞人憂天?;厝サ穆飞?,余愚看見了一個警察,他趕忙彎下腰,假裝系鞋帶。他怕自己一時沖動,會揭發(fā)三羊的暴行。

三羊殺人的事,讓余愚瘦了十斤。他原本是個頭腦簡單的人,每天吃飯睡覺做生意,偶爾想一想女人,現(xiàn)在多了一個內(nèi)容,就是關(guān)注媒體新聞,他怕漏掉楊三羊被抓的消息。根據(jù)他的預(yù)測,不出兩個月,三羊便會落網(wǎng)。余愚見過電視里的警察,他們神勇機智,楊三羊只會是兇多吉少。余愚給自己定了個時間表,每隔十天去三羊的出租屋看一看,當然是偷偷摸摸地看,他不想和三羊再見面了。第一個十天,三羊沒被抓。第二個十天,三羊還是沒事。

到了第三個十天的晚上,余愚被抓進了派出所。

那天晚上,烏云遮住了月亮,正是做壞事的好天氣。余愚鬼迷心竅,將備好的鐵棍藏進袖筒里,喊女友小眉陪他去散步。來到對面的一棟樓房前,余愚說他上去找個人,讓小眉在樓下等著他。大約過了十分鐘,小眉聽見樓上傳來吵鬧聲。不一會,有個人從樓上橫著摔下來,又過了一會,下來四個男人,其中一個是余愚。他被兩個男人扭住了雙手,另外一個男人在給醫(yī)院打電話。經(jīng)過小眉身邊時,余愚低著頭,不言不語。小眉嚇得說不出話,看著余愚他們走遠了。在派出所,余愚對警察說,他是去拆一個燈箱廣告,那個廣告箱正對著他的窗戶,影響了他的睡眠。但抓他的人對警察說,余愚賊頭賊腦,應(yīng)該是行竊,單位的辦公室前兩天被人偷過一次了。他們還說,在抓捕的過程中,余愚手執(zhí)兇器,擊傷三人,其中一人被他推出護欄,墜落到樓下,現(xiàn)在還不知是死是活。

余愚沒料到事情會如此嚴重,他仍心存僥幸。在后來的提審中,他問警察會怎么處理他,是罰款還是拘留,或是又罰款又拘留。警察像看一個怪物似的盯著他,用手戳著他的腦殼說,你這里是不是進水了,住院的那個人腦震蕩,變成了殘疾人,你觸犯了刑法。余愚問,能不能從輕處理我。警察說,如果有立功表現(xiàn),可以從輕,你現(xiàn)在怎么立功?余愚在心里默默地說,三羊,兄弟對不住你啦。

余愚被判有期徒刑五年。他心服口服,沒上訴。

在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里,余愚來到了盤山農(nóng)場。舊地重游,他欲哭無淚。當他走下囚車,耳邊聽到葫蘆絲演奏的樂曲,那優(yōu)美的旋律,到了余愚的耳中卻變成了哀樂。一個月后,楊三羊來探監(jiān),兩人見面時,余愚一直低著頭,不敢直視對方。三羊說,你的頸椎沒問題吧?庭審時,你也是低著頭,現(xiàn)在還是低著頭。余愚說,我不好意思面對你。三羊問為什么,余愚說,我舉報你殺了人。三羊笑了幾聲說,那都是小事,警察找過我,當我把病歷本給他們看了后,什么事也沒有。余愚抬起頭,傻乎乎地望著三羊,他想知道答案。三羊說,病歷本上有兩次人工流產(chǎn)的記錄,所謂殺人,就是這么一回事。余愚恍然大悟,他站起身,打了自己兩個耳光,左邊一下,右邊一下,打得很認真。然后轉(zhuǎn)過身,以立正的姿勢對不遠處的警察說,報告政府,我要求再加一年的刑期,請政府批準。警察走到余愚身邊說,什么意思,想多坐一年牢,你把法律當兒戲?余愚說,六是我的幸運數(shù),我想再讀一遍小學。警察側(cè)著身子,右手握拳,伸出左手,摸了摸余愚的額頭。體溫正常。

加刑比減刑容易,余愚打架斗毆,辱罵警察,如愿以償?shù)刈鴿M了六年牢。當他再次走出盤山農(nóng)場的大門時,他故意面對大門,向后退著走了十多步。他想起兩條小黃狗,不知是否還健在,千萬不要變成了盤中餐。余愚來到了馬路上,一個禿頂?shù)哪腥藛査?,老鱉,剃個頭吧?把牢里的晦氣剃掉,迎接你美好的新生活。余愚瞪了那人一眼說,你才是老鱉,瞎了狗眼。見那人灰溜溜地走遠了,余愚來到一輛越野車旁,他對著后視鏡看自己。那人沒說錯,他真的像個老鱉,頭發(fā)白了一半,牙齒掉了兩顆半,花甲之年的蒼老清晰地刻在了他的臉上。

曾海,男,漢族,原籍湖南邵陽人。曾在多家刊物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出版小說集《挺過兩百天》。中國作協(xié)會員?,F(xiàn)居湖南株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