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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學(xué)》2019年第5期|尤鳳偉:遺忘(節(jié)選)
來源:《北京文學(xué)》2019年第5期 | 尤鳳偉  2019年05月02日08:52

尤鳳偉,男,山東牟平人?!靶聲r期”開始寫作,已發(fā)表作品五百余萬字,短篇小說《為國瑞兄弟善后》《金山寺》《回家》《風(fēng)雪迷蒙》《空白》及中篇小說《山地》《生命通道》《石門夜話》《泱泱水》《生存》《中山裝》《相望江湖》《命懸一絲》《情非所以》等頗受好評。出版長篇小說《中國一九五七》《泥鰍》《色》《衣缽》《百合的江湖》等,其中《中國一九五七》列2001年中國小說學(xué)會年度長篇小說排行榜榜首。出版文集、自選集、小說集數(shù)十種。根據(jù)其中篇小說《生存》改編的電影《鬼子來了》獲戛納電影節(jié)評委會大獎以及日本每日電影大獎。

一起偶然發(fā)現(xiàn)的無名白骨案,將線索逐漸指向發(fā)生在50多年前“文革”時期的派系斗爭,已退休的前副市長浮出水面,然而審訊又遇到了“上面的”壓力……小說在歷史與現(xiàn)實、懸疑與官場之間轉(zhuǎn)換,背后的意味令人回味,顯示了作家深厚的藝術(shù)功力和思想力量。

刑警小范開車上班時,走神了,想到夜里做的一個讓他興奮不已的夢。他發(fā)現(xiàn)一個毒犯在機場,就在一撥剛下飛機走向出口的旅客流中,他一眼便認定那個漂亮女人的提包里裝有毒品,還斷定是高純度的可卡因。他跟在女人后面,一直跟到行李提出處的轉(zhuǎn)盤前,不多會兒,漂亮女人從轉(zhuǎn)盤上取下一個精致的手拉提箱,拉著往大門口走去,臉上呈現(xiàn)出一種輕松喜悅的神情。他知道不能再猶豫了,一旦女人上車離去,要再找到就十分困難了,從天而降的獎?wù)陋劷鹨簿筒灰矶w,這可是每個刑警都夢寐以求的。他趕緊追上前,將剛跨出大門的女人攔住,說句:“我是警察!”女人不僅沒有驚慌,反沖他嫣然一笑,問句:“警察同志,你想幫忙嗎?那就把我送到家吧?!币痪湓捑棺屗艁y起來,語無倫次地問:“家?你的家在哪里?”女人說:“在政府樓??!”他驚了一跳,夢醒了,隨之心情無比沮喪。心想,看來運氣一向不佳的自己,所向往追求的只能出現(xiàn)于夢境啊。

嗟嘆間,車便停在了分局大門口,下車后碰見剛下了車的頂頭上司刑警大隊隊長宮奇,他搭訕句:“宮隊來得早啊!”宮奇隨口丟句:“有案子?!彼男牟挥傻靡徽穑摽诙觯骸笆秦湺景讣??”宮奇看他一眼沒吱聲,他很快意識到所問不當,奶奶個猴,晚上那一廂情愿的夢仍揮之不去啊。“喳!”

案情通報是發(fā)現(xiàn)案情的例會,像從一個模子倒出來的警員濟濟一堂。宮隊講述的情況出人意料:在離市區(qū)十幾公里處的一山中柴屋發(fā)現(xiàn)一具死人骨架,臥姿,手足并攏且被繩索捆綁,應(yīng)屬他殺。發(fā)現(xiàn)的村民破門之后驚恐而退,立刻報警?,F(xiàn)場沒有被破壞。是一樁陳案案發(fā)。至于案發(fā)時間、死者是誰、作案者是何人,自是破案首先要弄清的,總體來說這個案子難度不小。宮隊掃視一下坐在長會議桌四周的二十幾名刑偵下屬,問句:“誰自告奮勇?”

卻沒人“自告奮勇”,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吭聲。看來大家都心中有數(shù):垃圾案,出力不討好。這時刻,范強竟想到昨晚做的那個幾近抓到毒犯的夢,心想:看來現(xiàn)實總不如做夢接近心愿,弗洛伊德“夢是愿望的達成”的名言說得真是透徹。

范強這時還不曉得宮隊要點他的將,讓他接案,而我們知道,所以要趁機介紹幾句。他二十五歲,在隊里年齡偏低,屬小字輩,大家皆稱其小范。警校畢業(yè),高個兒,面相英俊,嗓音渾厚,都說他應(yīng)該闖演藝圈,沒準能出息個影星歌星。聽人這么說,他也動過此心思,只因缺乏機遇,沒遇上伯樂,也就斷了念頭,一心一意干他的刑警,只是從未單獨接過案。

見大家沒啥反響,宮隊笑了一下說:“那就按老規(guī)矩了,由我點將?!蓖MS终f:“這回點個小將。”一聽這句話,大家一齊把眼光投向范強。

宮隊也將目光投向范強,說:“大家的眼光已給出答案,由范強接這個案子。范強!”

“到!”范強站起身受命。

宮隊說:“我也清楚這是塊難啃的骨頭,事實是全身都是骨頭,可唯難才能鍛煉人呀,是不是?”范強嘴上說“是”,心里卻叫苦連天。

宮隊讓他自選兩名助手,協(xié)助他破案,他不假思索,便選定了蔡東方與許寶良。倒沒別的考量,只因蔡、許是他打撲克的牌友,曾一起上過電視臺“打夠級”節(jié)目。贏了輛轎車蔡東方至今還開著。別看本職工作平平,在“夠”界卻是明星。

散會后,范強首先給他的女朋友小艷打電話,告知了此事,隨后說句:“晚上一起吃個飯!”小艷反問:“這事值得慶賀嗎?”他說:“不是慶賀不慶賀的事?!毙∑G問:“那是什么?”他說:“想你!”小艷笑了,說:“今天咋狗嘴里吐出象牙來了?”他嘿嘿地笑,他歷來不善言辭,更不會甜言蜜語,對此,小艷耿耿于懷。

午飯后,范強一行三人奔赴案發(fā)現(xiàn)場,這是破任何一樁案件的第一步,也是至關(guān)重要的一步。車出了城,朝北方的山區(qū)駛?cè)ィm不是高速路,路況還算不錯,不到二十分鐘,便到了報案人所在的村子。這是緊靠山根的一座小村,只有二三十戶人家。按套路先要找村頭兒,黨支書不在家,村主任老國在,問了問情況,他也說不出個究竟,甚至連尸骨也沒見到。就讓他喊來目擊者,也姓國,三十出頭年紀,穿一身不知從哪兒撿來的灰西裝,問了問,小國除了看見屋里橫在地上的骨架,別的也說不上來。這樣,便讓他帶路去現(xiàn)場。老國主任陪同。案發(fā)地在一座叫海青的山,沿著崎嶇小路翻過幾道山崗,便看到被樹木掩映著的案發(fā)地小石屋。老國主任說:“石屋多年前便廢棄了,先前住著一個看山老人,老人死后屋就空了,不知誰掛上了一把鐵鎖,再無人打開?!狈稄妴栃骸霸趺赐蝗幌氲揭蜷_石屋?”小國說:“我要蓋新房,想拆了把石料木料運下山用,反正是沒主的房子,不犯法?!崩蠂f:“怎么沒主?集體的國家的,占為己有就是犯法?!毙筒豢月暳?,當是認可了老國主任的話。

走到跟前,方看到石屋的全貌:低矮殘破,屋頂被四周的樹木覆蓋,看不到由什么材料建構(gòu),石墻倒站立未倒,只是上面滿是青苔,散發(fā)著潮濕的土腥氣。

被小國砸開的鐵鎖虛掛在門上,蔡東方先拍了照,許寶良隨后推開了兩扇木門。這瞬間所有人都看到了匍匐在地的那具白色骨架。這駭人情狀令范強想到“地獄”二字。凝視片刻,范強及蔡、許三人便小心翼翼踏進門,屋內(nèi)面積很小,骨架幾乎占據(jù)大半空間。小屋便近乎一口棺槨,被縛著的大活人死在棺槨里漸漸變成一具骨架,這需要多少歲月?。糠稄姀膶W(xué)到的知識中得知,這起碼需要十年以上時間,而從成為骨架到現(xiàn)在,又經(jīng)歷了多少時光那就得用科學(xué)手段作結(jié)論了。

蔡東方又開始拍照,從各個角度拍,許寶良丈量尸骨的長度,這空當范強環(huán)視屋內(nèi)四周,這便是刑偵所謂的現(xiàn)場勘查了,除了尸骨以及縛尸骨的繩索,別無他物。不見任何可視為線索的線索,端的奇怪,即使真正的棺槨里面也應(yīng)該有某種隨葬品,如女性的首飾手鐲、男性的煙袋荷包等,而這里空空如也,干凈得讓人驚心。

范強他們并不甘心,退出去后又搜尋木門上是否留有手印,門前地面是否有足跡(這些在屋內(nèi)皆無發(fā)現(xiàn)),結(jié)果同樣讓人失望。

告別無名尸骨,下山,可謂空手而歸。

請小艷吃了晚飯,沒按慣例去她的租住屋親密一番。此一時彼一時也,雖說宮隊沒給他規(guī)定破案時限,可范強仍倍感壓力,畢竟是頭遭領(lǐng)命破案,無論如何要圓滿完成,說嚴重些這也是仕途中一重要臺階。對此,小艷也能領(lǐng)悟,笑懟句:“好啊,你開始進步了,知道什么是主什么是次了,祝賀!祝賀!”

爭分奪秒,與小艷告別后,范強與蔡許二人來到分局旁邊的一座茶樓,一起探討。

蔡東方分析說:“案發(fā)地點很偏僻,知道小石屋所在,說明案犯是本地人,其以強制或誘騙方式將被害人帶到石屋,將其捆綁,然后鎖門揚長而去,任其在無法自救的情況下餓斃?!?/p>

許寶良點頭說:“應(yīng)該是這樣,只是有一點讓人費解,既然目的是致被害人于死地,那為何不在人跡稀少的半山腰實施?而非要帶到石屋以這種方式讓其慢慢死去,難以理解,莫非其中有什么蹊蹺?”

服務(wù)小姐端來了他們點的白茶,一一斟上,退去。

蔡東方說:“也許是不想擔(dān)殺人罪責(zé),一經(jīng)案破,他可以辯解只是綁架,并未實施殺人,罪減一等?!?/p>

許寶良搖頭,問句:“案犯有這么深的城府?殺人前就想到如何脫罪?”

蔡東方說:“當然要想,除了激情殺人,每一個殺人犯實施殺人前都會考慮到如何脫罪,以逃脫法律的懲罰?!?/p>

許寶良說:“這種清醒殺人更加可惡,罪不可赦?!?/p>

蔡東方說:“而法律的認定只是故意還是非故意,而不是清醒還是不清醒?!?/p>

許寶良說:“其實故意殺人與清醒殺人是一回事,沒什么不同,目的都是致人于死地,都在不赦之列?!?/p>

蔡東方轉(zhuǎn)向范強問:“小范你在警校系統(tǒng)學(xué)過法律,你說說,就目前這個案件,能不能判定是故意殺人?”

范強端杯呷了口茶,放下杯說:“回答這個問題有點難度,故意還是非故意得有證據(jù),如果找不到,案犯落網(wǎng)后只要能給出一個非故意理由,且合情合理,恐怕法院很難判處極刑。”

蔡東方說:“那我們就趕緊破案,聽聽案犯能給出一個怎樣的說辭,為自己脫罪?!?/p>

范強說:“這是以后的事了,當務(wù)之急是盡快挖出這個殺人犯?!?/p>

許寶良附和說:“對,對,首先是要破案,破了案才能把案犯移交給法院,我們破不了案,一切都是空話?!?/p>

蔡東方點點頭說:“小范,這案子你挑頭,我和許寶良全力配合,你說說你的想法?!?/p>

范強說:“我的想法是一步一步往前走,第一步是查明被害人的身份,面對一具白骨,別的我不知道,只知道很難,無頭案還可從尸身上查找到可用線索,白骨不具備這種可能?!?/p>

蔡東方問:“從骨頭可以測出被害人的DNA嗎?”

范強說:“可以的,問題是又怎么進行比對?與山前山后所有的人?這不大可能?!?/p>

蔡東方又問:“好像還可以測骨齡吧?”

范強說:“是可以,只是測出的是被害人遇害時的年齡還是現(xiàn)在的年齡?不清楚?!?/p>

蔡東方說:“應(yīng)該是遇害時的年齡?!?/p>

范強說:“即使測出被害人的年齡,也意義不大,僅憑年齡查不出被害人是張三還是李四。”

蔡東方說:“這倒是,現(xiàn)實情況是我們破案的線索來源僅僅是一具骨架,別無其他……”

許寶良拍下腦袋,打斷說:“不對,除了骨架還有被害人的衣服?!?/p>

蔡東方說:“是有,可已經(jīng)腐爛不堪,完全是一堆灰塵,既看不出衣服樣式,又看不出顏色,從中找不到有價值的線索。”

許寶良問:“小范你的意見是?”

范強說:“咱們明天再去一次案發(fā)現(xiàn)場,將屋里所有的地方再勘查一遍,哪怕是一道石縫也不放過,直到找到可用的線索?!?/p>

“OK!”蔡許二人舉杯以茶代酒齊敬范強,“頭兒英明!”

第二天,范強三人組并沒有成行,他們參與了分局一項重要行動:緝拿一涉惡團伙。要收監(jiān)的嫌犯眾多,且非法持有槍械,分局不敢掉以輕心,集中全部警力參與行動,范強他們也包括在內(nèi)。范強在陳副隊長帶領(lǐng)的小組前往山海大酒店捉拿涉案頭頭外號許仙的董事長許鵬舉。他們達到酒店時許正在大堂對員工訓(xùn)話,當發(fā)現(xiàn)警察向他包抄過來時,下意識從腰間摸槍(該人在部隊當兵時為神槍手),這時兩名靠前的警察撲過去將其控制住。擒拿了許鵬舉隊伍又直撲建東置業(yè)擒拿其副總關(guān)照旭,關(guān)同樣沒得到警方行動信息,悠然自得地在辦公室里吸煙,見警察破門而入,明白事發(fā),也明白反抗無益,遂束手就擒。完成既定任務(wù)趕回警局,其他執(zhí)行小組亦陸續(xù)奏凱返回,共緝拿嫌犯二十八名。行動圓滿完成,可謂大功告成。在走廊上范強與滿面綻紅的宮隊相遇,宮停下腳步問道:“小范你們?nèi)ミ^現(xiàn)場了?”范強如實報告又講還要再去。宮隊說:“一定要將現(xiàn)場勘查好,不能有絲毫馬虎,據(jù)說任何一樁案件百分之八十以上的線索都留在案發(fā)現(xiàn)場?!狈稄娬f:“我們定要在現(xiàn)場下足功夫?!睂m隊說:“好!”

只是老天不作美,午飯后下起了大雨,電閃雷鳴,現(xiàn)場去不了了。利用這個空當,范強三人組就在小會議室再次討論案情,如果不考慮可能會發(fā)現(xiàn)新的有價值線索,案子偵破似乎走到了盡頭,無法進行下去。一籌莫展的蔡東方冒出個思路:去請教已退休的老副隊長尚有存,他從警一輩子,破案無數(shù),經(jīng)驗十分豐富,當會給出有價值的建議。范強掏出手機看看時間,說:“還來得及,咱們?nèi)グ?。?/p>

冒雨驅(qū)車趕到新建的政法大樓,老領(lǐng)導(dǎo)的居處他們自是熟知,尚隊老伴開了門,進去后見滿頭白發(fā)的尚正站在窗前看雨,一副悠然自得的神情。

坐下了。尚隊似乎料到冒雨趕來的晚輩們的來意,立刻興奮起來,迫不及待地問:“有什么事?說,老了也能發(fā)揮點余熱?!?/p>

合轍合茬,范強便把他們接手偵破的謎案對尚隊如實講述出來,說希望老領(lǐng)導(dǎo)能為其指點迷津。

尚隊邊點頭邊沉思,后說:“眼見為實耳聽為虛,這樣吧,反正我閑著也是閑著,就跟你們?nèi)ヒ惶爽F(xiàn)場,幫你們長長眼,看能不能找出有價值的線索?!?/p>

范強眼睛一亮,說:“老領(lǐng)導(dǎo)若能親自去現(xiàn)場勘查,再好不過,只是尚隊的身體……”

尚隊打斷說:“身體好著呢,沒一點問題,若不是受年齡限制,干到八十歲……”

尚隊老伴端來茶水,插言說:“老家伙干了一輩子公安,被‘制度’了?!?/p>

“制度?”范強不解。

老伴說:“就是走不出他的警察身份,有時晚上睡覺冷不丁就喊出聲:我是警察,都蹲下,手抱頭。開始給嚇個半死,后來倒習(xí)慣了,當是也被‘制度’了。”

大家一齊笑起來,包括尚隊。

既然尚隊答應(yīng)去現(xiàn)場,就不必多講什么了,喝過茶,范強他們便告辭出門。

第二天,雨過天晴,范強他們接了尚隊趕往海青山現(xiàn)場。路上尚隊興致勃勃,講述他破過的大案要案。依舊在村里停下,向老國主任介紹尚隊。不料他們認識,若干年前村里發(fā)生了一樁命案,就是尚隊帶人偵破的。

在村口遇見一個開手扶車的青年人,尚隊瞄了一眼發(fā)問:“你是國永?”青年人一怔,停車說:“我是國永,你是?”尚隊說:“我是尚警官,你爸爸遇害的案子就是我破的?!鼻嗄耆寺劼犃⒖烫萝噥恚呱锨芭c尚隊緊緊握手,連忙說:“恩人,恩人,一直想好好地謝謝您,可……”尚隊打斷說:“已經(jīng)謝過了嘛?!鼻嗄耆藝荔@訝問:“沒有??!沒有??!”尚隊笑說:“你媽送了我一口袋花生米,我吃了大半年,那是我最喜歡的食物?!眹罁u搖頭說:“這算啥謝呀!”尚隊說:“禮輕情意重嘛,再說破了這個案子,我立功受獎,還升職當了副隊長,按說我得謝謝你們啊!”國永說:“論功行賞,這都是尚叔應(yīng)得的?!甭犃松嘘犈c國永的一番話,范強他們嗟嘆不已。這時國永又說:“俺爹遇難那年俺才九歲,十幾年過去,尚叔還能一眼認出來,太不可思議了?!鄙嘘犘Χ徽Z。

上山,路徑狹窄濕滑,行走不易,跌跌撞撞來到石屋前,一行人皆氣喘吁吁。為保護現(xiàn)場,那天下山時委托國主任給換了把新鎖,貼了封條。

重新打開門,范強將尚隊讓到門前,陽光從門洞照射進去,照在那具骨架上,發(fā)出慘白的光,刺激著每個人的神經(jīng),讓人恐懼與窒息。

尚隊跨進門一步,站定,眼光開始四處打量,屋子的地面、四面的石壁墻,還有茅草屋頂,而后眼光移到骨架以及散落在骨架四周的破爛衣物。久久地審視著,過了不知多久,他轉(zhuǎn)身問:“有帶煙的嗎?”蔡東方趕緊回應(yīng):“有!”不等尚隊回答,便掏出一支煙點上遞給尚隊,尚隊猛地吸了一口,又徐徐地吐出,然后一字一句說道:“首先要堅信一點,任何殺人現(xiàn)場都不會干干凈凈,一定會留下相關(guān)線索,而到達現(xiàn)場,首先要采用排除法,排除那些與案件不可能有關(guān)聯(lián)的因素,然后把注意力集中到可能會成為線索的方面。我知道你們已作了認真勘察,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可用線索,現(xiàn)在大家再仔仔細細對屋子里的一切看一遍,一件件排除與線索沒有關(guān)聯(lián)的因素?!?/p>

范強他們遵從地跨進屋,以尚隊為榜樣,將眼光像梳子那般在屋子里過了一遍后,沒人急于開口。

尚隊說:“講講看?!?/p>

蔡東方說:“地面應(yīng)可排除,上回已查過,上面沒有血跡與足跡?!?/p>

許寶良說:“墻壁也可以排除,上面沒有血跡與字跡,干干凈凈。”

范強說:“屋頂上也沒有什么發(fā)現(xiàn)?!?/p>

尚隊說:“是的,我也這么認為,那么余下的還有什么?只有骨架與衣物?!?/p>

范強說:“骨架肯定是具有線索因素的,科學(xué)手段可以測出DNA與骨齡來,但這遠遠不夠,至于衣物已經(jīng)爛如塵土……”

尚隊說:“即使爛如塵土也不應(yīng)放過?!?/p>

蔡東方說:“上回我們用棍子扒拉過,可什么也沒找到啊?!?/p>

尚隊說:“用棍子扒拉不行,要用手。”

范強點點頭,說:“好的,現(xiàn)在我們就用手勘驗一遍。”

范強三人組成員一齊邁步,又一齊蹲在骨架前,用手在腐爛衣物中摸索著,猶如在泥土中尋覓遺落的果實那般,時間便凝固了。

哦!許寶良突然叫一聲,隨之,大家看到他從衣物泥中拿出一白色物件。

許寶良將物件放在眼前仔細辨認,原來是一枚像章。

所有人都興奮起來,一齊向許寶良圍攏過去觀看,果然是一枚乒乓球大小的瓷質(zhì)領(lǐng)袖像章。

最后,許寶良將像章交到范強手中,范強看看又遞給了尚隊,尚隊看了看說句:“久違了!”問:“你們戴過像章嗎?”

三人俱搖搖頭。

尚隊說:“我戴過,那時我上初中一年級,很自豪的、很驕傲的,覺得自己是革命事業(yè)的接班人?!?/p>

范強問:“這枚像章……”

尚隊打斷說:“有了它迎刃而解,這個是破案的轉(zhuǎn)機?!?/p>

他久久端詳著手里的像章,胸有成竹地說:“行了,這遭行了?!?/p>

尚隊的話,讓他們既興奮又迷茫。為了答謝,也為了進一步請教,晚上三人組在一家名為“高檔”的飯店請尚隊吃飯。

飯店坐落在海邊的風(fēng)景區(qū),美麗的海景當也是高檔的因素之一吧。范強認識這里漂亮的女經(jīng)理邵總??伤麖膩聿环Q她總,而是叫小邵,或者直呼其名——邵美。已打電話預(yù)訂,所以一進門就被服務(wù)小姐引到一雅間,不多會兒,一身職業(yè)裝、美麗的邵美經(jīng)理便出現(xiàn)了。

范強給尚隊作了介紹,又對邵總說:“這是我們的老領(lǐng)導(dǎo),正在幫我們偵破一樁案子,可以說是我們業(yè)務(wù)上的導(dǎo)師?!?/p>

邵總笑說:“明白明白,放心!范哥的貴客我們一定要招待好,點菜還是由我包辦?”

范強也笑了,說:“你包辦我放心?!?/p>

大家一齊笑起來。

邵美退出后,蔡東方朝范強擠擠眼:“嗬!看樣兒關(guān)系不一般啊,有沒有情況?”

范強搖頭說:“倒是想有情況呢,只是……”

許寶良說:“得了吧,一個小艷還不夠你忙活的?還想三想四?”

蔡東方說:“沒結(jié)婚就是自由身,換馬也不觸犯法律?!?/p>

許寶良說:“是不觸犯法律,可違背道德呀。”

范強趕緊止住這話頭,說:“今天咱們不討論法律與道德,言歸正傳,言歸正傳,咱請尚隊給咱上偵查課。”

尚隊說:“上課談不上,你們是警界新秀,具有新觀念,掌握新手段,我老朽沒法比,不過就多干了幾年,經(jīng)驗教訓(xùn)多一些罷了?!?/p>

范強說:“這對我們也是寶貴的呀,哎,尚隊,你說怎么判定現(xiàn)場一定有線索存在呢?”

蔡東方趕緊續(xù)茶,范、許也都顯出洗耳恭聽的誠懇樣子。

尚隊呷了口茶,說:“有句話叫人過留名雁過留聲,一個大活人被害死,又怎么可能不留下案犯的相關(guān)信息?”尚隊又說:“堅信能找到破案信息這是前提,有了這個前提,才能進行艱苦細致的偵破工作。”

范強問:“尚隊你這次到現(xiàn)場前就堅信一定會找到案犯留下的線索嗎?”

尚隊說:“堅信?!?/p>

蔡東方問:“我看你站在石屋門口先往里看了很久,為什么不進去呢?在里面不是看得更清楚嗎?”

尚隊說:“站在門口我不是在看,而是對屋里頭一眼看到的一切進行分析判斷,或者說是感覺,進入腦中的第一感覺是至關(guān)重要的,眼睛或許沒發(fā)現(xiàn)什么,但感覺卻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

“哦,感覺?”

尚隊說:“是的,比方一個人偷偷站在你背后,你看不到他,但卻能感覺到身后有人,有沒有這種現(xiàn)象?”

許寶良說:“有的,這叫第二感覺。那么尚隊你那時站在門口,看了第一眼之后你感覺到了什么?”

尚隊說:“我感覺到線索應(yīng)該就在那堆爛泥似的衣物里。”

許寶良驚訝問:“真的嗎?為什么會有這種感覺?”

尚隊說:“這個說不清楚?!?/p>

范強說:“有個詞叫冥冥中,冥冥中就是讓人無法理解的奇異現(xiàn)象?!?/p>

蔡東方說:“也許是被害人不肯遠去的幽靈在引導(dǎo)活著的人,讓他替自己報仇雪恨。”

許寶良說:“我相信是這樣,曾聽到過一件奇異事,一女子失蹤久久未能破案,后女子的母親做了一個夢,夢中女子向她哭訴,說自己是被何人殺害,埋在什么地方。夢醒后母親立即帶人去女兒夢中所說的地方尋找,果然挖出了女兒的尸體。這事以無神論無法理解,卻真實發(fā)生了,讓人詫異?!?/p>

蔡東方說:“最近聽說科學(xué)已經(jīng)證明人確有靈魂存在,人死后靈魂不死,而是永生于另一天地空間?!?/p>

尚隊笑說:“我可不認為我是受到死于石屋被害人的靈魂指引,才找到破案方向的?!?/p>

蔡東方說:“尚隊說是來自感覺,那么怎么又會憑空有這種奇異感覺呢?”

尚隊說:“還是那句話,不清楚?!?/p>

范強說:“無論尚隊清楚不清楚,事實上已經(jīng)為我們找到破案的方向,這就足夠了,我們應(yīng)該考慮下一步如何利用這一線索破案了?!?/p>

尚隊說:“對!”

這時服務(wù)員端來了酒與菜品,斟上后范強端杯說:“尚隊勞苦功高,我們敬您一杯!”

蔡、許二人響應(yīng),一齊向尚隊舉杯,一飲而盡。

正這時,外面?zhèn)鱽硇鷩搪暎牪磺?,不明就里,不一會兒?jīng)理邵美進來,氣憤地說:“這年頭什么事都有。”范強問:“怎么了?”邵美說:“一大款帶撥人來吃飯,雅間沒有了,只能在大廳,那大款不接受,說請的是高貴客人,必須在雅間?!狈稄妴枺骸盀槭裁床活A(yù)訂?”邵美說:“怕是臨時起意來的吧。”范強說:“這還有什么可說的,想吃就在大廳,不想吃就到別處去?!鄙勖勒f:“人家說是奔著這兒來的,必須在這兒吃?!狈稄娬f:“必須,好大的威風(fēng)啊,他想咋的?”邵美說:“他讓我們與雅間客人協(xié)商,把雅間讓給他們,而且就看中你們面海這個,還說他們會給一定補償?!狈稄妴枺骸霸趺囱a償?”邵美說:“給你們的餐費打五折,他付那五折?!狈稄娦α耍骸柏敶髿獯职?,你告訴他們……”

尚隊朝范強擺擺手,說:“可以考慮,邵經(jīng)理你出去對他們講,原則上可以,只是要他們自己過來洽談。”

邵美為難地說:“這怎么可以,盡管他們來頭大,可你們……”

尚隊打斷說:“我們無所謂,這年頭來頭大的是爺,得讓著,你請他們進來吧?!?/p>

范強他們不解地望著尚隊。

待邵美出去,范強說:“尚隊您……”

尚隊再次擺擺手,不讓他說下去。

隨之,邵美回來,身后跟著兩個三十幾歲、著衣高檔氣度不凡的青年人,因吃飯前就換了便裝,青年人自是把他們當成老百姓,否則……

邵美指指年齡稍大些的青年說:“這是宏通置業(yè)的曹總經(jīng)理曹先生?!庇种钢噶硪晃徽f:“這是曹先生的老弟市建委的曹處長?!鄙勖绖傄榻B這邊,卻被尚隊止住,望著被介紹為總經(jīng)理的曹問道:“你們想在這個房間里吃飯?”曹點點頭說:“我們今天請的是一位貴賓?!鄙嘘犝f:“邵總說過了,請的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許是尚隊的譏諷讓曹感到刺耳,遂問:“你們是……”

尚隊說:“我們是平頭百姓?!辈苷f:“我們尊重平頭百姓,只是今天情況有些特殊,貴客突然駕到,讓我們措手不及,又指名說想嘗嘗‘高檔’酒店的菜,看看究竟高檔到什么程度,所以不得已……聽邵總說你們通情達理,愿意配合。“尚隊說:“見到你之前倒想配合,可見到你之后就改變主意了,咱們沒啥好談的了?!辈鼙砬樽兞?,冷冷地問:“為什么?”尚隊說:“我感覺到你身上有一種罪人的氣息?!辈苊嫔笞儯骸澳悖 鄙劭傏s緊介紹說:“曹總,這位客人是市公安局的領(lǐng)導(dǎo),在座的都是警官。”曹怔了,定在那里久久沒有反應(yīng),后說句:“誤會了,誤會了,對不起!對不起!”轉(zhuǎn)身退出,邵美隨后出門。

待屋內(nèi)恢復(fù)了平靜,蔡東方問句:“尚隊你真的感覺出曹是個有罪之人嗎?”尚隊微微一笑說:“是的,否則我哪敢這么講?!狈稄娬f:“看來曹本人也似乎是默認了,否則哪會聽說是警察就狼狽逃竄呢?”

蔡東方說:“像曹這種身份,這種囂張氣勢,抓起來法辦不會錯?!?/p>

范強嘆了口氣,說:“好了,咱們也抓不了那么多罪犯,別操心了,言歸正傳吧。”

蔡東方點點頭說:“回到案子上來,還要請教尚隊,下一步該如何進行呢?”

尚隊說:“找到一枚像章,我就不用多說,你們也清楚后面該如何進行了?!?/p>

范強他們心領(lǐng)神會地點點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