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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學》2019年第5期|凌嵐:帶雀斑的鸚鵡螺(節(jié)選)
來源:《北京文學》2019年第5期 | 凌嵐  2019年05月08日09:21

作者簡介

凌嵐,女,生于南京,畢業(yè)于北京大學中文系。小說作品有《離岸流》《司徒的鬼魂》《老卵》等,多次入選文學選刊和年選。出版隨筆集《美國不再偉大?》,譯作有《普拉斯書信集》《伊平特的一扇門》等詩選?,F(xiàn)居美國東岸。

午飯過后,我坐在圣莫妮卡海灘的棧橋碼頭上,被大太陽曬得昏昏欲睡。我在等國內來的客人們從海灘上拍照回來,然后送他們去洛杉磯國際機場,趕下午四點直飛北京的飛機。6歲的小女兒珍妮在不遠處跟一個小販玩,那是一個常年在這里兜售貝殼的菲律賓人,她的那些漂亮的形狀奇異的貝殼,對小孩子有無限吸引,每次珍妮來這里,最后她都會從菲律賓人那里買一兩只貝殼回去,無論我怎么跟她解釋都沒有用。這些貝殼大部分是亞洲進口來的,根本不是加州的海里出產的。

果然20分鐘不到,珍妮就捏了兩只貝殼過來,撒嬌地挨著我坐下。頭靠著我,把手里的新奇玩意兒給我看。一只是海膽殼,染成小女孩最喜歡的淺紫色;另一只是鸚鵡螺,手掌那么大,乳白色,從腹底部輻射出赤紅色的生長紋。我扭頭看看20碼外的菲律賓小販,她討好地沖我笑笑,曬得黧黑的密布著皺紋的胖臉上露出雪白的牙齒。這一會兒她的身邊又圍了四五個小童,在玩她背囊里的貝殼。

我取過珍妮手里的鸚鵡螺,問她知不知道鸚鵡螺是一個貪婪的捕獵者,以殼里的空室作增壓艙,使自己像噴氣機一樣飛速撲向獵物。這么一說,珍妮反而更加好奇,她把玩著那只帶珠光的螺殼,贊道:“哇!我不知道這個貝殼這么厲害!還會撲殺別的海洋生物。買吧?爹地,給我買吧。就買這只!”

我接著科普:“鸚鵡螺生有一根細管貫穿所有空室,細管可以輸送氣體,通過氣體的調節(jié),達到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操縱身體飛快移動、沉浮,潛水艇就是學鸚鵡螺的這個原理?!?/p>

“螺的身體住在外端最大的空室里。除了這個,其他每一個殼室都充滿氮氣。每長一歲,鸚鵡螺周期性向外側推進一層,它會在身體后方分泌碳素鈣和有機物,建起一個新的隔板,形成新一間空室?!?/p>

珍妮似懂非懂,忽然她打斷我說:“爸爸,你書房的書架上也有一只鸚鵡螺哎。你是不是也喜歡這種貝殼,自己買了偷偷地玩?”

“爸爸為什么要偷偷地玩呢?你什么時候看過爸爸玩貝殼啦?”我故意繞她。但是小家伙很精明,不上當,她轉回到“買”這個話題上,身體貼著我更近,讓我拿零錢出來付賬。她的涂了防曬霜的溫熱的身體,小腿上還沾著一層剛才在沙灘上跑過帶下來的細沙,在我身上蹭著,小狗一樣?!昂冒珊冒?,多少錢?25美金?開什么玩笑?你跟她說爸爸只有20塊錢現(xiàn)金。那個海膽殼就不許再買了,你可以自己把家里那幾只白色的海膽殼用酷愛飲料染色,想染什么顏色染什么……”我絮絮叨叨地說著,一邊掏錢包。珍妮接過美金快樂地跑開了。

熏熱的海風吹來,國內來的客人們,穿著從奧特萊斯新買的名牌,站在椰子樹下拍照,中年女人們撐起彩色的遮陽傘。我估計過不了幾分鐘他們就受不了大太陽,要回到車里。我起身把珍妮叫回來,準備出發(fā)。

七月和八月是國內游客來洛杉磯最頻繁的季節(jié),送孩子上暑期班,看學校,買房子。一般都是我老婆來招待這些客戶,她最近回廣州看年邁的父母,所以我替她接待。所謂招待,也就是安排公司的人接機,送酒店,在他們離開前請他們吃一頓飯,然后送他們去機場離開。我老婆兩年前和一個律師合開一家房地產經紀公司,以中國大陸移民為對象,留學、移民、地產一條龍服務,她是這條龍的地產部分。我的正經工作,是“天才教育”這個公司的亞洲市場開發(fā)主管,我已經做了整整十年。

從圣莫妮卡海灘出發(fā)往東行,橫跨內華達赤紅色的沙漠,翻過落基山脈上的皚皚白雪,穿過中部那些無數(shù)有著奇怪名字的大平原州,一直到達紐約,然后沿大西洋的海岸線往北開車一個小時,就到達一個叫布里奇波特的城市。在那里我平生第一次收到一只鸚鵡螺的禮物,帶雀斑的鸚鵡螺。它珠灰色帶條紋的外殼上密布著深橘色的斑點,有的地方密集,有的地方只有幾粒,像是雀斑,這些雀斑組成星云一樣的形狀。送禮物的人,也叫珍妮。那是我生命里第一個珍妮。那里,那個珍妮,是我的美國往事。

那只鸚鵡螺,此刻被丟在家里的多寶閣上,跟客戶送的紫砂茶壺,蘇州雙面繡的貓咪圖,無錫泥人,南京雨花石等等標準國貨禮品一起,在紅木架子上收集灰塵,已經被遺忘,連家里的兩個小姑娘都不要玩這些過時的東西。鸚鵡螺在束之高閣前,曾被我很多次珍愛地托在手掌上,看它氤氳出柔和美麗的五彩。

現(xiàn)在女兒提起,它的故事我立刻想起,在那柔和的光澤里我曾經生出許多白日夢。就像十一年前我第一次看到珍妮赤裸的白色身體,從肩到后背上的雀斑組成星圖的形狀,蜿蜒撒在腰上,淺金色的頭發(fā)垂下來打著卷,像鸚鵡螺穿行在深海水中帶起的泡沫。白色小小乳房慢慢掃過我的身體,停留在我的下腹部。我心甘情愿成為珍妮的獵物,珍妮是我的天堂。在珍妮家宅子后面空置的臥室里,拱頂大窗照進正午的日光,二十七歲的我忠實地貢獻自己的身體,在20分鐘之內,撩逗,誘惑,噴勃發(fā)力,完成使命,一次又一次。

每一次到達并非易事,我從午飯后學校的自由時間沖出來,緊張、害怕、激動和春心蕩漾得幾乎看不清紅綠燈。開著我的那架三年新的兩門福特車,驅車15分鐘,穿過下城海邊最擁堵的正午,左沖右突,離路邊太陽傘下優(yōu)雅坐著午餐的退休老人和家庭婦女只有一尺之遙。我是一只荷爾蒙高漲的雄蜂,急急地把事辦了,原路返回,被正在喝咖啡吃餐后點心的人再罵一次。回到學校前以艾倫家族名字命名的停車場,緊急剎車聲跟午休結束的鈴聲同時響起。跟隨著偷偷吸煙,在路邊花壇里掐滅煙蒂的十二年級男生一起,步入杰斐遜總統(tǒng)名字命名的布里奇波特公立高中的大門,我這個偷情的衣冠禽獸,變成校長助理、模范教師。

那些在停車場邊看我來去的高中男生,他們一定注意到我去時的慌張,回來時的輕松快樂。觀察教師的一言一行是學生課程的必修部分,雖然成績單上沒有學分。他們做夢都想不到,那些寫在男廁所隔間上的下流話所言不虛,性感的珍妮小姐的體味,就在我的指尖上、嘴唇上、臉上和褲鏈拉鎖后的管道上。所有笑話都有真實,葷笑話也不例外。

那座海邊潮前街的房子,現(xiàn)在已經拍賣,推倒了重建,買家是紐約來的闊佬,對沖基金操盤手,帶著他的北歐風的新娘,兩個金發(fā)的小小孩。他們的跑車拋錨在95號公路這最窮的一段,這對神仙璧人才會走上那段荒蕪的海灘。由颶風桑迪的大風大浪堆出的海灘上的沙丘,埋沒一個夏天后丟在沙灘上的塑料椅子,破裂的遮陽傘。像巨人棄下的沙盤,爬滿了粉紅多刺的海灘玫瑰。這種原生在亞洲的玫瑰灌木,無論春夏,永遠開滿粉紅色的花,花盤上打著褶兒,襯著橢圓形油綠的葉子,幾百朵幾千朵,此起彼伏地開著,讓你目不暇接。這種野生玫瑰貌似柔弱,起先是一棵,一個季節(jié)下來它飛快地枝繁葉茂,爬滿整個沙丘,然后再向海灘延伸,尋找下一個可以攀緣的目標。

推倒舊屋的推土機,花了整整一星期,才清理了后院沙土里的海灘玫瑰。那些玫瑰,曾經爬在二樓的窗外,那是珍妮床邊的落地窗,從那里可以聽到為花而來的蜜蜂撞在窗玻璃上,叮的一聲。而我的蜜蜂,撞在珍妮的身體里,窄暗溫濕,直到我的刺命中她,她在閃電一樣的抽搐后長嘆一聲。珍妮,我的珍妮,像一只受熱后綻放的百合花。在狂風暴雨后更加嬌艷,而我,完成使命,變身回那個百無聊賴的留學生,大齡青年,反身回到我教課的杰斐遜中學。

艾倫和珍妮的家,占據(jù)布里奇波特海岸線上最好的位置。距離公立中學不過6英里的路。那是艾倫的曾祖父,本地最大的捕魚船主建的,高大的紅杉木屋,魚鱗一樣的帶著香氣的紅杉木板貼滿屋子的外墻,那是我們閩南香樟木的奇妙味道,植物的香里帶著殺蟲的毒味兒。南塔克特島式樣,防颶風功用的低垂的屋檐,完全遮住門楣,好像珍妮初次見我時欲說還休的微合的眼簾。

布里奇波特市,康涅狄格州最窮的市,30%的人口靠政府救濟,76%的公立學校的學生拿政府的午餐資助吃飯,據(jù)說80%的學生周一上學時是餓著肚子走上校車的。這塊鳥不拉屎的窮州,民主黨的票倉,很難想象它在三十年前也闊過。海軍基地,潛水艇工廠,深水的布里奇波特港是波士頓和紐約之間最大的港口,除了港口廢棄的碼頭,長長的長滿青苔的防風堤,潮前街已經破敗的游艇俱樂部和近左的大屋豪宅,見證著昨日繁榮。艾倫,這個布里奇波特最后的莫西干人,他從香港帶回珍妮時,已經整整五十歲了。

我在耶魯大學歷史系碩士畢業(yè)后,拿畢業(yè)勞工實習的機會晃了一年還是找不到工作,最后落腳在本地高中教歷史和英語,因為他們愿意給我辦工作簽證和綠卡,因為我的碩士學位,還走杰出人才的綠色通道呢。我的職責除了教歷史和英語,還包括隨時替補代課,補上隨時隨地出現(xiàn)的辭職的教師之缺。這樣三年后我就被提升到校長助理。不是我的能力強,我是唯一的人選,在副校長突然因偷竊學生家長聯(lián)誼會會費而被州警察起訴的情況下,任何一個簡歷清白的又能出滿勤的教師都是理想人選,更何況我還有藤校的學位。

第一次見到珍妮是她的背影,長腿細腰,淺金色的長發(fā),用普通的橡皮筋扎成一個馬尾,那么多頭發(fā),重得壓在腦勺低處,隨著輕快的腳步在筆直的背上微微抖動,好像活了。轉過臉來卻是亞洲人的滿月臉,深棕色的杏仁眼,一顰一笑就是一個中國女子,變魔術一樣。珍妮這個轉身動作我永遠記得,即使認識她很久以后,每一次她背過身去再轉回身,我都像第一次那樣心里微微一驚,好像眼見《大變活人》的節(jié)目,從一個人里變出另一個人,魔術師從帽子里變出白兔,手絹里變出鴿子一個道理,珍妮從白人的身體里變出一個華人。在高中一樓被日光燈照亮的走廊里,在一群吵鬧多話,嘰嘰喳喳的女生中個子小小的她并沒有什么不同,只有等到她開口,吸煙多年后粗糙的嗓音立刻顯出她的年齡,另外一個世界的成熟女人。

珍妮是中國人,第一次見到她就這么說。南加州洛杉磯郊區(qū)安娜漢姆的亞裔社區(qū)長大。在加州柏克萊大學畢業(yè),本科學的是政治學,為了就業(yè)方便早早考了一個教師資格,但一次都沒有用過她就去東南亞尋根,在河內和緬甸做了幾年和平隊教英文。結識了商務出差的律師艾倫時,她已經在香港的加拿大國際學校工作了好些年。艾倫初次落地香港,在尖沙咀洲際酒店的酒吧里他是呆頭呆腦的美國校友,第四杯金酒加湯里水后,艾倫和珍妮已經在回客房的走廊里擁吻,珍妮的舌頭在艾倫的嘴里不停地嬌聲說拒絕著,像一個學語的嬰兒。他勉強掏出門卡打開房門的一刻,珍妮已經在門外睡著了,那一晚,艾倫在地毯上陪她坐了一夜,聽著她的輕微的鼻鼾,外面維多利亞港的燈火徹夜通明。艾倫有時差,睡不著,也不好意思趁人之睡硬上。但這一夜,卻使他愛上眼前這個和衣熟睡的女人。一夜情變成愛憐,因為覺得她的睡相像嬰兒。

比喻是危險的。珍妮的嬌憨隨性是她的武器,她的性感像天主教校服百褶裙的內里,外面看不出,一旦裙子穿上走動起來,那鮮紅的內褶就會像折扇一樣打開,時不時閃瞎你。你想盯住多看一會兒,它又折扇一樣收起來,沒有了,虛虛實實。艾倫一個月以后跟珍妮求婚,一年后他們回到美國東岸,就這樣,布里奇波特的公立中學里來了最性感的代課老師。學校男廁所的墻上都是她的名字,我看到。

我真正跟珍妮接觸已經到年末了。在圖書館二樓,一排排的藏書架高出我們的頭頂,像掩體一樣。她穿著麂皮長筒靴,棗紅色的短大衣,黑色雙排紐扣大得像牛眼。珍妮為學校11年級學生組織一個多媒體項目,春季學期開始。這時她約我教的英文班的學生來座談,提建議。學生們散了以后,我跟珍妮聊天。這時我得以近距離細看她。其實她比高中女生豐滿很多,肩膀和胳膊都很厚實,只是骨架小,乍一看不覺得。她一頭精心打理的金發(fā),經過高光上色,定期染過,發(fā)梢沒有一點深色頭發(fā)的痕跡,這是她最大的開銷,每三個星期就要去做一次發(fā)根點染處理。當時我驚訝于那些完美到非自然的金色,給她的圓臉添上異國色彩,她好像日本動漫里走出的仙女。我可以想象艾倫對她的驚艷。

珍妮的英語,帶著跟我不一樣的口音,亞裔家庭長大的孩子,從學校、華人社區(qū)、教會一路上來,她講英語的口音比我更重,說話的節(jié)奏,像外國人,唱歌似的。她在亞洲的這些年漂泊,漂白了她的美國口音,我一邊聽她說話,一邊想象她上課的情景。不定得把那些布里奇波特的土著高中生惹得什么樣,肯定覺得她更加萌。我們站的書架邊有一扇落地窗,外面天色陰沉,已經開始飄下雪花,我們四目相對,她的嘴唇微微張開,露出潔白的貝齒。上唇是薄薄的一線,下嘴唇比上唇更飽滿,一輪月弧的形狀。

說著她突然停下來,問我講不講粵語,我說不懂。她又問我怎么到美國的,我用普通話回答:“坐船過來的啦。” 她笑了,知道我在開玩笑,因為美國把非法移民都叫“剛下偷渡船的”。她放松下來,英語轉成普通話,語速很慢,她睜大眼睛,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我可以說普通話,我媽媽爸爸都是越南華人,姓阮,他們才是坐船過來的。我的名字叫華蓮,阮華蓮。”那神情像小孩子在牙牙學語, 說完她松了一口氣,背書一樣。說完她明顯松了一口氣,又轉成英語。

她一邊跟我說話,一邊下意識地摸著窗戶,樓里已經通暖氣了,她的手心貼著冰涼的玻璃后留下一個一個的手印,在玻璃窗上出現(xiàn)又消失。窗外是初冬的景象,三點鐘已經暮色四合,金紅色的余暉把落葉已盡的樹枝照成金色,樓前的停車場上的汽車寥寥可數(shù),讓巨大的停車場忽然曲盡人散似的寂寥,遠處的海港,深灰色的大海,從圖書館二樓看過去清晰可見,天的東北角一顆星星亮著,長庚星。

珍妮組織的多媒體項目是跟本地電視臺一起搞的,叫作《青少年內心獨白》。艾倫的律師事務所贊助費用,多種族多元文化的高中生開口暢談福利制度、教育改革、青少年早孕,這些民主黨票倉固定的話題,在這個全州獲得社會福利救濟最多的城市,這些話所有居民都耳熟能詳,我聽著覺得心里煩躁。忍不住說:“布里奇波特拿了政府救濟這么多年,也沒好過,現(xiàn)在改變政策,減稅,支持經濟發(fā)展有什么不好呢?”

書架后面有兩個學生,是剛才座談的那伙人中的,他們在朝珍妮這邊看著,顯然在偷聽。然后話題轉到正在進行的全球反恐戰(zhàn)爭。我的愛國好戰(zhàn)的政治興趣徹底暴露。我的聲音隨著觀點一起變高,因為珍妮那副加利福尼亞和平主義的腔調激怒了我。連我最討厭的小布什總統(tǒng)的單邊行動計劃,此時都變成這個美利堅繼母柔軟的下腹部,需要動用航母艦隊千里迢迢去保護。珍妮打量著我,眼睛里閃過一絲嘲諷,柏克萊的自由主義教育像潛伏的酵母一樣在她身體里起作用了。她嘴角只稍稍變換角度,笑就變成揶揄。

“布里奇波特的退伍軍人禮堂是我們畢業(yè)生每年畢業(yè)典禮的地方。這里的居民很愛國,國家需要我們去打仗,他們就會應征參戰(zhàn)。在國家安全受到威脅下的本能的愛國心,是我們在公立學校一起長大起來的人從小就有的?!蔽以秸f越激動,最后一句已經不是真話了。我根本沒有在青春期經歷過布里奇波特公立學校的叢林政治。我的小學和中學和高中都是在北京的重點中學上的,母校四中建有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贊助的溫水室內游泳池,北京高中里獨一份的豪華設備,四中操場上每天早上的升旗儀式在我到美國很久以后會夢到,它們組成我的潛意識。

那時正是第二次伊戰(zhàn)節(jié)節(jié)勝利的高潮,布里奇波特出征的士兵乘坐的裝甲車被路邊的炸彈炸翻,他光榮犧牲,整個康州第一個烈士。州長宣布本地十六所小學中的一所以他的名字命名。第二個壯烈犧牲的消息傳來,是另外一個鎮(zhèn)的居民,那個鎮(zhèn)的主街改成他的名字,布里奇波特天主教社區(qū)的紅衣主教親自主持命名儀式。到后來第三個第四個第五個為伊戰(zhàn)獻身的戰(zhàn)士名字出現(xiàn)時,大家在電視新聞里忙著準備晚飯吃的意面肉醬,已經不太在意了。

“人人都去做的事,就是對的嗎?你肯定聽說過‘多數(shù)人的暴政’吧。”她輕輕說,揚臉端詳我,然后伸手撣去我肩膀上一抹墻灰,嫵媚地一笑,問“下樓喝咖啡?”我的愛國思路終止,像一個傻子一樣跟在她后面,走出圖書館,去一樓教室休息室外的自動售貨機邊買咖啡。

珍妮邀請我去他們家的圣誕前的聚會,同去的還有其他的教師,連帶幾個準備跟她做節(jié)目的高年級學生。那座海邊的大宅,客廳可以容下至少五十個人聚會。前廳入口處胡桃木雕花護墻板把屋里的光線搞得很暗,黑白大理石地磚像黑幫電影里。我這才注意到艾倫的姓是意大利文,法比歐茨,他的沉重的眼簾,黧黑的膚色,貼頭皮的卷發(fā),這些拉丁血統(tǒng)特色也就可以理解了。像所有富家弟子一樣,艾倫高大帥氣,一走進屋就好像吸走屋里空氣中所有的氧氣,讓我覺得窒息。

艾倫看所有的東西、人,都有一種視而不見的淡漠。不是他看不見或者看不上,是看得太多了,一秒鐘之后他就厭倦了。包括他看珍妮都是這種懶洋洋的派頭。艾倫視而不見的目光,配上他褪色的藍灰色眸子,跟他的鬢角的發(fā)根顏色一樣,跟大屋昏暗的光線很搭。圖書館墻上掛著祖輩打獵留下的鹿頭,地上昂貴的花紋繁復的地毯也是褪了色的金紅色,像是永遠的夕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