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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孫琴安:35年前與艾青談詩
來源:文匯報 | 孫琴安  2019年05月13日06:52

光陰荏苒,不知不覺艾青離世已經(jīng)23年了,但35年前我與他談詩的情景仍歷歷在目,恍如昨日。

我崇拜上了艾青

雖然同樣是“五四”以來的著名詩人,但在我們的青少年時代,可以讀到郭沫若的詩,卻讀不到艾青的詩。當然,郭沫若的《女神》確曾使我激情燃燒,熱血澎湃,由衷喜歡。后來我聽說艾青也是個了不起的詩人,難以讀到他的作品,覺得很遺憾,便四處尋找。即使只在一些陳舊的刊物上找到只言片語,我也如獲至寶,抄錄下來。

時值動亂的歲月,雖然焚燒了很多書,但也有不少書從封存的圖書館里流散出來,有時也會莫名其妙地流傳到我們這些初中生手中。分明記得,1967年初,我不知從哪里弄到一本《艾青詩選》,青綠色封面,內(nèi)封后頁還有他的肖像照和《自序》。我一下就被這本書里面的詩吸引住了,猶如醍醐灌頂,《大堰河——我的保姆》《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透明的夜》《手推車》《北方》《乞丐》《向太陽》《我愛這土地》《他死在第二次》等詩,都深深打動了我,令我愛不釋手。有一次在理發(fā)店排隊時我也聚精會神地在讀他的詩,直到理發(fā)師大聲叫我,才回過神來。

從此,我崇拜上了艾青。我一邊讀他的詩,一邊抄錄,一邊介紹給別人。

后來,我從報紙上得知艾青獲得了平反,出版了詩集《歸來的歌》,很為他感到高興。當時我正撰寫《現(xiàn)代詩四十家風格論》,其中也包括艾青的詩,很想有機會去北京時能拜訪他,談談我對他的詩的看法。

1984年10月,我去北京出差,住在崇文門東交民巷的中國社科院招待所,而艾青家就住在北京站附近的豐收胡同,離得很近。于是我便在一個下午去拜訪他,但他恰巧不在,從他兒子口中得知,復出后的艾青很忙,活動也很多。隔了兩天,我再次登門拜訪,一進四合院的大門,只見艾青正從院中走過,我忍不住一個大招手,高喊:“艾青同志!”他一怔,止步回頭一看,是個素不相識的年輕人,我趕緊上前說明身份和來意(也許家人已告訴了他),他才釋然,與我握手,引我進入客廳。

那年艾青74歲,與我想象中的模樣差不多,大腦袋,大臉龐,大眼睛,很有氣派,身板硬朗,穿一身藏青色中山裝,樸素大方??蛷d中央掛著一幅楹聯(lián),是王維的詩句:“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蔽蚁脒@可能是他所喜歡的。字很大,也很有氣勢,不知何人所寫。楹聯(lián)前面放著一大桌,兩邊放著椅子,我們就分坐在桌邊閑聊起來。

我當時根本就顧不得什么寒暄,見了艾青就想把自己多年的感想傾訴出來,也非常坦率地說出了對他詩的喜歡,隨后話鋒一轉(zhuǎn),說:“由于您書贈給一位詩友的八個字是‘樸素、單純、集中、明快’,因而有些人用這八個字來概括您整個詩歌創(chuàng)作的風格和特點,這恐怕是欠妥的,至少我是不大同意的。”

“噢?”艾青前面一直在安靜地聽,這時卻發(fā)出了聲音,看看我,鼓勵道:“你說說看?!?/p>

“好吧?!蔽抑苯亓水?shù)卣f,“這八個字,可以說是您經(jīng)過多年的創(chuàng)作實踐的心得體會,在晚年對詩所得出的一個基本要求。如用這八個字概括您晚年的詩作《花樣滑冰》等,是對的,確實顯示了這些特色。但如要包括您早期的詩作,則不確切。您早年的詩歌樸素和單純是有的,集中和明快則談不上,非但不明快,而且可以說是非常陰暗,節(jié)奏緩慢。”好在我對他的詩比較熟悉,便一邊背誦一邊作為例子說明:“如‘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寒冷在封鎖著中國呀’,像這樣的句子怎么能說明快呢?可以說,您早年寫的《手推車》《北方》《乞丐》等一系列詩,甚至包括《向太陽》等,節(jié)奏都是緩慢的。只有到您復出以后所寫的《平衡木》等,才稱得上是集中、明快……”

我只顧把心中的看法說出來,根本就沒注意到艾青的想法和表情。沒想到等我一氣說完,他立刻說:“對!你說得很有道理?!?/p>

能得到他的認同,我高興極了,連聲說:“謝謝艾青同志!”

聽艾青盛贊戴望舒

艾青的妻子高瑛很熱情,為我們倒茶,有時也會坐在旁邊聽一會兒,有時則起身去做其它事,盡量不打擾我們的談話。不過,艾青與卞之琳、馮至等人一樣,似乎都不太習慣談論自己的作品,但當我們談起戴望舒,他的話明顯多了起來。

“你看,戴望舒的詩寫得多好哇!”他用手比劃著,“他寫過《災難的歲月》《我的記憶》《獄中題壁》,很愛國,特別是他的《我用殘損的手掌》……”他伸出手掌一邊比劃,一邊背誦起詩里的句子:“我用殘損的手掌/摸索這廣大的土地:/這一角已變成灰燼,/那一角只是血和泥……”他繼續(xù)向我比劃著,偶爾作一點講解,主要還是贊美:“你看,這些句子寫得多好!還有‘無形的手掌掠過無限的江山,手指沾了血和灰’……”

我沒想到他對戴望舒的詩竟如此熟悉,便說:“你們都到法國去留學或旅學過,都受過法國象征派詩的影響,詩中都有象征性。只是所受影響的詩人不一樣,戴望舒先受到魏爾倫后受到耶麥的影響,而您則主要是受阿波里奈爾的影響。”

艾青并沒有回應我的話,只是繼續(xù)贊美戴望舒的詩,仿佛沉浸其中,最后又說:“所以,從他的《我用殘損的手掌》這些詩來看,這才是大手筆!大詩人!”

后來我讀到一本《望舒的詩》,內(nèi)選戴望舒的詩數(shù)十首,編選者正是艾青。怪不得他對戴望舒的詩這樣熟悉!老話說:“同行是冤家?!卑鄥s不是。同樣寫詩,譯詩,學法國象征詩,艾青卻盛贊戴望舒,從中正可以看出他的胸襟。 隨后,我問艾青他的近況,也跟他談起了他近些年來的新作。他說:“他們讓我看電影,有各種各樣的專題和鏡頭?!彼钟檬直葎澠饋恚骸坝猩撸猩剿?,還有其他內(nèi)容,希望我能產(chǎn)生靈感,再寫一些詩?!?/span>

這時高瑛又進來了,我看看手表,已足足談了兩個多小時,便起身告辭。高瑛忙解釋:“我不是來催你的,你再坐坐,我看你們談得挺好的?!蔽艺f:“不行,已經(jīng)這么長時間了,你們也該休息一下了?!卑嘁娢覉?zhí)意要走,便叫高瑛去取一本書來。不一會兒,高瑛拿來了一本《艾青短詩選》,艾青在扉頁寫上我的名字,贈送給了我。

客廳里掛著一幅詩人合影照,我起身時稍稍看了一下,說里面有些人曾見過。高瑛指著其中的卞之琳說:“這個人好?!庇种钢硪晃徽f:“這個人不好?!蔽彝讼掳啵苍诳?,卻不吭聲。

走出客廳時,我忽然對艾青說:“舒婷的詩現(xiàn)在影響很大,很多人都喜歡。”他站住了:“你說的是那個小女孩嗎?”我點點頭,說:“是的。和我差不多大?!彼坪跸肫饋砹耍骸澳阏f的是她呀,寫愛情詩的!她到我家來過,叫我艾伯伯,就在這個院子里?!彼钢约旱乃暮显?。我認真地說:“她不僅寫愛情詩,也寫其他詩,有些詩很深刻,很有分量。”“哦”他將信將疑地望著我:“是嗎?”

我再次點點頭,并請他留步,與他握手告別,高瑛則一直送我到大門口。我已走出20多米了,沒想到背后忽然傳來高瑛的聲音:“下次再來玩?。 痹瓉硭恢痹谀克臀?。我趕緊回轉(zhuǎn)身,對站在門口的她一個大招手,大聲說:“一定來!”

直到1992年初秋,我才再次去艾青家,那時他已搬到東四的一個四合院。沒想到他不在家,孫輩說人民大會堂正要開他的研討會,忙得很。我不便打擾,便匆匆離去。

四年后,艾青去世,終年86歲。

2003年,紀念馮雪峰100周年誕辰之際,我在參觀馮雪峰故居的同時,也順道參觀了陳望道、吳晗和艾青的故居。其中艾青的故居規(guī)模最大,高大的白色圍墻內(nèi),舊宅、院落、草木、石凳一應俱全,院內(nèi)人丁興旺,不禁使我想起了他在《我的父親》一詩中的有些描寫。故居附近還有大堰河的墓和碑,這又使我想起他所寫的《大堰河——我的保姆》,于是我在墓碑前拍了張照。

30多年以后,有一次與《詩刊》社的老編輯朱先樹談起拜訪艾青的事,他說:“艾青平時不太愛說話,能與你談兩個多小時,已經(jīng)很不錯啦!”又說:“別看艾青平時不吭聲,有時一發(fā)話挺厲害的,有的人還真受不了?!?/p>

我也曾聽辛笛、雁翼、周良沛等人談起過與艾青接觸與交往的印象,各人的感受都不相同。而作為后輩,我對艾青始終是崇敬和景仰的,寫下這些文字,也是對他的一種真誠懷念,獻上自己的一瓣心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