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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尚君:賀知章的文學世界
來源:《杭州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 | 陳尚君  2019年05月14日07:43

賀知章是唐代知名度很高的文人,他最為人稱道的事跡,一是對李白的賞識和稱揚,稱李白為謫仙人,又有金龜換酒的豪氣;二是官至三品之秘書監(jiān),年近80,忽然申請出家為道士,南行返鄉(xiāng),玄宗親自作詩寵行,滿朝公卿一起賦詩贈別,剛賜金離朝的李白在半途有詩相送(據(jù)敦煌本伯二五六七號);三是傳世有賀知章草書《孝經》卷,為唐代草書之代表作。這些都為歷代所稱贊,為學者研究,為大家所熟知,當然也有進一步探討的空間。賀知章賞識李白,在好道好酒且以豪爽處世方面,他與李白幾乎完全相同,因而能獨加揄揚,不遺余力。他的棄官入道,是否有政治方面的憂虞,或個人身體狀況的擔心,都值得分析?!疤鞂殹遍g陷獄冤死的李邕諸人和他名聲相仿,而他歸鄉(xiāng)不久即病故,也屬事實。

在文學方面,賀知章雖然有幾首傳世的名篇,但因他的詩文在生前身后都沒有結集,估計一是因他生性率意,所作可能隨作隨棄,沒有很好保存,身后也無人用心搜輯,保留至今者不多,這是很可惜的。這使他享有重名,有佳作,但難以擠身一流作家之列。筆者對其作品關心經年,長期積累,將歷年所得賀知章詩文輯為《新編賀知章集》上下二編,較清編全唐詩文所收詩文不啻倍之,且來源廣泛,多存佳作,因而據(jù)此對其文學成就有許多新的認識。

一   賀知章的詩歌

《全唐詩》卷一一二存賀詩一卷,共收詩19首又二句。近代張壽鏞編《四明叢書》,有《賀秘監(jiān)集》一卷,增加《董孝子黯復仇》一首,雖來歷不明,但也難以證偽。這些詩中,尚有一些疑問。一是《開元十三年禪社首山祭地祇樂章》,全組詩8首,最后一首為源乾曜作,其他7首是否賀知章所作,因早期文本署名不統(tǒng)一,稍有疑問?!对葡炎h》卷下《雜嘲戲》載賀知章與顧況答朝士詩,因為二人之年輩相差太大,恐難有同時在朝班的經歷。事偽,詩有疑問,但考慮到唐人傳聞故事頗有據(jù)原詩敷衍事實之例,也很難完全否定其不知賀詩。另外南宋俞文豹《唾玉集》說傳誦名句“但存方寸地,留與子孫耕”是賀知章作,顯然記錯了,可以否定。而今據(jù)日本所存唐抄本《新撰類林抄》卷四補錄五絕《春興》一首,據(jù)山西抱腹寺石刻補五言古詩《醉后逢汾州人寄馬使君題抱腹寺□》一首,據(jù)《分門纂類唐歌詩·天地山川類》將《曉發(fā)》詩區(qū)分作二首看待。另外《寶真齋法書贊》卷八收唐人草書《青峰詩帖》:“野人不相識,偶坐為林泉。莫漫愁沽酒,囊中自有錢。回瞻林下路,已在翠微間。時見云林外,青峰一點圓。”可能是賀知章《偶游主人園》一詩的全篇。這樣增減之后,今存賀詩約為23首。

在賀知章存世的詩歌中,《開元十三年禪社首山祭地祇樂章》是為玄宗封禪泰山所作的祭祀樂章,莊重肅穆,為此類詩之套式。開元間的應制詩三首,分別因《張說之文集》和《文苑英華》之引錄而得以保存。同時唱和者人數(shù)眾多,賀知章所作中規(guī)中矩,未必很出色。這些詩從寫作行為來說都屬于工作職責,并未顯示賀之個人風格,可以不必深究。但其他十多首詩均很有特色,足以傳世。就內容來說,可以分為以下幾類。

《望人家桃花》一首是一篇沿襲六朝初唐樂府歌行風格的七言長詩。筆者懷疑它是賀知章早年的作品,因為類似的作品在劉希夷、駱賓王等詩集中很多見,流連風景,稍涉風情,流麗宛轉,文辭講究,但沒有太多的開創(chuàng)意義。賀知章年輕時,正是這類歌行主導的時代,必然受其影響而有所試作。

他最好的詩歌,是抒寫豪爽灑脫的個性和情懷的作品。賀知章自稱“四明狂客”,終身嗜酒,生性豪邁,風流俊爽,在詩中有許多表達。唐僧皎然《詩式》卷一錄其《放達詩》殘句:“落花真好些,一醉一回顛?!睂懫湓诼浠〞r節(jié)飲酒之醉態(tài),生動傳神,可惜全篇不存。日本藏唐抄本《新撰類林抄》卷四存其《春興》:“泉噴(疑)橫琴膝,花黏漉酒巾。杯中不覺老,林下更逢春?!痹頌樾胁?,不易辨識,故“噴”字有待校定。此詩抒寫作者對清泉而橫琴,落花黏上漉酒巾,詩人生活其間,感嘆酒鄉(xiāng)歲月不覺流逝,欣然于優(yōu)游林下又見滿園春色。此詩寫出在琴酒林泉間詩人的愜意生活,表達的是率性而不受羈絆的放達情懷?!秶慵肪砩箱洝杜加沃魅藞@》,《文苑英華》卷三一八題作《題袁氏別業(yè)》:“主人不相識,偶坐為林泉。莫漫愁酤酒,囊中自有錢。”所寫也是隨興而行,因見林泉佳景而流連徘徊,雖主人不相識,也無妨他賞景的興致。后面兩句說只要囊中有錢,可以隨處酤酒暢飲。這種情懷,和他與李白金龜換酒的豪情是一貫的。近年長沙窯瓷器發(fā)現(xiàn)大量題有詩歌的瓷壺,其中即有此詩,僅“林泉”誤作“林全”,“囊中”作“懷中”,足可見此詩流傳之廣,為民間所喜愛。山西抱腹寺石刻《醉后逢汾州人寄馬使君題抱腹寺□》一詩,末有兩段尾題,一云:“四明狂客賀季真,正癲發(fā)時作。”一云:“庚辰歲首十二日,故人太子賓客賀知章敬呈?!备綖殚_元二十八年(740),賀知章已經到了“八十余數(shù)年”的高齡,也可能是他今存最后的詩作。詩云:“昔年與親友,俱登抱腹山。數(shù)重攀云梯,□顛□□□。一別廿余載,此情思彌潺。不言生涯老,蹉跎路所艱。八十余數(shù)年,發(fā)絲心尚殷?!币蚍攴谥萑?,想到早年曾與親友登臨抱腹山,想到道途之艱難,雖然相隔20多年,但此情依然流水般潺潺不絕。最后說到自己雖然已近暮年,但依然雄心殷殷,頗有老驥伏櫪的感慨。詩中有大段自注,敘述當年攀登的細節(jié),似乎是應汾州來信索詩,因醉后作此寄馬使君,并囑其送寺題壁上。雖然再三說到“醉后”、“正癲發(fā)時作”、“狂癇”,但詩篇表述了作者執(zhí)著殷切強烈的入世態(tài)度,正可看出其精神世界積極的一面。

抒寫回鄉(xiāng)思舊之感,有《回鄉(xiāng)偶書二首》,現(xiàn)代較稱道的是第二首:“幼小離家老大回,鄉(xiāng)音難改鬢毛衰。家童相見不相識,卻問客從何處來?”直白如話,但近鄉(xiāng)之情娓娓道來,當然是一首好詩。從“老大”、“鬢毛衰”的敘述可知,應該是中年以后回鄉(xiāng),而非暮年辭官歸隱所作。但在唐宋時期流傳更廣的,則是第一首:“離別家鄉(xiāng)歲月多,近來人事半消磨。唯有門前鏡湖水,春風不改舊時波?!备袊@離家日久,人事消磨,時光流逝,事業(yè)無成,詩意更為蘊藉深沉。后二句從鏡湖依舊春風漣漪,反襯年光過隙,自己已老,寄意遙深,感慨無限。關于此詩有兩段故事。一是南唐靜、筠二僧撰《祖堂集》卷一○載唐末閩僧雪峰義存的法嗣師郁,在回答門人問禪時,舉“唯有門前鏡湖水,清風不改舊時波”二句作答,可見此詩流傳甚廣,且詩意蘊藉而含禪趣,故為僧人所引用。二是北宋文學家蘇軾撰《東坡志林》卷二曾敘述一故事云:

虔州布衣賴仙芝言,連州有黃損仆射者,五代時人。仆射蓋仕南漢官也,未老退歸。一日,忽遁去,莫知其存亡,子孫畫像事之。凡三十二年,復歸坐阼階上,呼家人,其子適不在,孫出見之,索筆書壁云:“一別人間歲月多,歸來人事已消磨。惟有門前鑒池水,春風不改舊時波?!蓖豆P竟去,不可留。子歸問其狀貌,孫云:“甚似影堂老人也?!边B人相傳如此,其后頗有祿仕者。

這應該是蘇軾貶竄南方期間聽到的一個傳說。黃損是五代時期連州人,事跡見《五代史補》卷二、《詩話總龜》卷一○引《雅言雜載》、《廣州人物傳》卷四,為后梁龍德進士,南歸后仕南漢。所謂退歸后32年忽然回家,作詩一首而不見,殆為傳聞故事,其時似已入宋。蘇軾說“連人相傳如此”,就是說他本人也不大相信。雖然與賀知章詩有幾處文字出入,但顯然是同一首詩?!度圃姟肪砥呷牧硎拯S損名下,顯屬誤錄。但賀詩從五代到宋初傳聞如此,且引起蘇軾之興趣,足見其流布之廣,影響之大。

其三是送別行旅詩歌?!端腿酥娭小吩疲骸俺=浗^脈塞,復見斷腸流。送子成今別,令人起昔愁。隴云晴半雨,邊草夏先秋。萬里長城寄,無貽漢國憂?!遍_元時期邊疆戰(zhàn)爭的規(guī)模雖不大,但始終未曾間斷。此詩之寫作原委不詳,但因送別而起離愁,是古詩中常見的內容。從前四句推測,賀知章也曾有過邊塞的經歷,因友人之遠行而觸動愁緒。五六兩句寫邊塞景色,寓關懷之意,最后則曲終奏雅,要求努力邊事,不要讓朝廷擔憂。順便提到“萬里長城寄”中“萬里長城”一詞,是古代典籍中首次提到這一當代耳熟能詳?shù)膫ゴ蠼ㄖ徊贿^賀詩與此無關,他是說國家把邊事托付給邊將,責任重大。萬里言其廣闊,長城是為國干城,極言邊事之重要,并非當時已有萬里長城之存在?!稌园l(fā)》二首寫行旅感受,下文將會展開?!段迓伞芬黄獙懗跨姵鮿?,理舟將行,寫海潮夜涌,川露晨溶,近舟沙鳥,綽約遠峰,每句都寫景寓情,最后以思鄉(xiāng)懷朋作結,是很有情韻的詩歌。但《五絕》一篇將五律中的四句重新組裝,突出晨行聞鐘,懷鄉(xiāng)情切,以寫景兩句作結,將此情此景定格于畫面,令人無限感嘆。二詩屬于同一事之不同詩體表達,其文體意義容下文另述。

賀知章是出身南方的詩人,他對六朝以來南方流行的民間詩歌肯定很熟悉,并寫有清新曉暢的民歌。今存二首都是很優(yōu)秀的作品,如世所傳誦的《柳枝詞》:“碧玉妝成一樹髙,萬條垂下綠絲絳。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是剪刀?!贝嗽娫婎}和文本都頗有異文,這里選用今知最早的《云溪友議》卷下、《才調集》卷九的文本?!短圃娂o事》卷一七、《全唐詩》卷一一二都題作《詠柳》,可能是原題?!对葡炎h》云元稹在越州時,歌女劉采春歌此為《柳枝詞》,可能《才調集》即據(jù)以收入。本詩之異文,較重要的是“二月春風是剪刀”的“是”字,《唐詩紀事》《全唐詩》作“似”,詩意更為搖曳,《錦繡萬花谷前集》卷七作“作”,則更有動感,都可以成立。因見春來柳綠,滿樹新葉,忽發(fā)奇想,以春風為剪刀,裁出萬條綠絳,設喻新妙明白,從唐代傳唱至今而不衰。另一首《采蓮曲》:“稽山罷霧郁嵯峨,鏡水無風也自波。莫言春度芳菲盡,別有中流采芰荷。”描寫越州采蓮女的生活,以稽山、鏡水為背景,前兩句寫湖光山色之秀麗,后二句有淡淡的憂傷,以中流采荷為結,詩意健康明朗。

這里還應提及存世賀詩的一個有趣現(xiàn)象,即有兩組詩各有繁簡二本。一是《曉發(fā)》,四句五絕為:“故鄉(xiāng)杳無際,江皋聞曙鐘。始見沙上鳥,猶埋云外峰?!卑司湮迓蔀椋骸敖蘼勈镧?,輕曵履還舼。海潮夜漠漠,川霧晨溶溶。始見沙上鳥,猶埋云外峰。故鄉(xiāng)眇無際,明發(fā)懷朋從。”從宋初即有二本之流傳,顯非傳誤所致,應該是詩人所作即有繁簡二本。五絕取五律之七、一、五、六四句以成篇,雖然省略了夜行到晨景的描寫,省去了懷友的內容,但詩意更為凝練強烈,可以看到唐人推敲詩意,或者說從律詩到絕句技法之進步?!度圃姟芬晕迓蔀檎?,以五絕為注,筆者認為《分門纂類唐歌詩·天地山川類》作二詩收錄更為妥當。另一例是前引《偶游主人園》:“主人不相識,偶坐為林泉。莫漫愁酤酒,囊中自有錢?!贝嗽娫娨馔暾坏秾氄纨S法書贊》卷八錄唐人草書《青峰詩帖》:“野人不相識,偶坐為林泉。莫漫愁沽酒,囊中自有錢?;卣傲窒侣罚言诖湮㈤g。時見云林外,青峰一點圓?!边@首詩書者不詳,可能是中唐文人抄寫前人詩。與前引賀詩比較,此詩前四句僅有首句一字不同,而后半段則是前詩的延續(xù),即前四句寫得見園林之愉悅,后四句寫回看來路,再放眼遠望,因此而有聯(lián)想和感悟,詩意是連續(xù)而完整的。因此筆者傾向于認為此即賀氏之全詩。而《偶游主人園》最早見載于《國秀集》,該書收詩止于天寶三年(744),即賀知章辭官歸道那年,可見賀氏生前流行的文本就是如此。此又一例。類似情況還有暢諸《登鸛鵲樓》一詩的兩本,即北宋司馬光、沈括在鸛鵲樓上所見“逈臨飛鳥上,高謝世人間。天勢圍平野,河流入斷山”四句,以及敦煌遺書伯三六一九號所載八句:“城樓多峻極,列酌恣登攀。逈林(臨)飛鳥上,高榭(謝)代人間。天勢圍平野,河流入斷山。今年菊花事,并是送君還?!币矊俅死9P者認為,這一改寫正好體現(xiàn)了以古詩為主的六朝詩歌向近體律絕過渡時期,詩人在同一詩題寫作中,更為集中更為強烈地表達某種感受的努力,顯示絕句具有更為特殊的魅力。有理由相信,賀知章在盛唐詩風形成過程中,在這方面做過許多努力。

雖然賀知章詩歌存世僅20多首,但包含了從初唐到盛唐詩歌的各種體式和內容,無論抒情寫景都達到很高的成就,其中至少有七八首可以列入唐代最優(yōu)秀作品的行列。從這些詩中,我們可以看到他對越中風光和民歌的深厚感情,詩中表達對家鄉(xiāng)的熱烈情懷;同時,他的豪邁灑脫個性和嗜酒重道偏好,在詩中也有強烈抒發(fā)。這一切與大詩人李白的個性和才華完全相通,甚至可以說如出一轍。難怪兩人一見,能如此相知,彼此推挽,驚為天人,許為知己。筆者相信賀知章平生所作詩歌應該很多,證據(jù)是從其今存詩歌的流播史來分析,它們既被編入《國秀集》《才調集》等唐人所選唐詩集,也曾流傳于越中歌女之口,為長沙窯工匠書于瓷壺,為禪宗僧人所引據(jù),寫本流入東瀛,石刻存于汾州,在各類文獻中都有保存,足見影響之廣??上Т媸罃?shù)量畢竟不多,大約因為他的個性率意,生前身后都沒有結集,終致大多亡佚。相比較來說,李白晚年病中授稿于李陽冰,此前曾受魏顥幫助編次文集,因為二人的努力,得有近千首作品流傳至今。詩人之幸或不幸,由此可知。賀知章以一流名士而有諸多名篇,卻無法在文學史上占據(jù)一流地位,令人浩嘆。

二   賀知章的文章

賀知章的文章當時也很有名,可惜傳世者不多?!度莆摹肪砣稹饍H收2篇,《上封禪儀注奏》是開元十三年(725)隨玄宗登泰山時的奏議,《唐龍瑞宮記》殘缺過甚,難以卒讀。清末陸心源編《唐文拾遺》,據(jù)《汝帖》和《寶真齋法書贊》錄短簡4則,文意較簡單。筆者20多年前編纂《全唐文補編》,據(jù)唐王涇著《大唐郊祀錄》補開元十一年(723)與張說共進言南郊大禮儀注之奏議一篇;據(jù)清末人著《越州金石記》卷一和1983年《浙江文物考古資料》刊紹興市南宛委山南坡飛來石上摩崖石刻,相對完整地寫定了龍瑞宮記之文本(后半殘損),知原題為《龍瑞宮山界至記》,是記載開元二年(714)越州懷仙館敕改龍瑞宮后,其管轄的四至范圍及其周邊之名勝。據(jù)此可以知道,賀知章之信道可以追溯到開元初年;而此碑所記越州諸勝跡對地方史研究具有重要價值,只是本身的文學價值并不高。

真正具有文學研究價值的是近代以來出土的賀知章撰文的唐代墓志,達8篇之多,內容極為豐富。筆者曾對唐代墓志作者做過詳盡記錄,出土墓志在5篇以上的作者人數(shù)大約不足十人。就墓志出土的偶然性來分析,賀知章曾撰文的墓志篇數(shù)應該較多,總數(shù)當在50篇以上,相信今后還會有新的發(fā)現(xiàn)。

賀知章所撰墓志最早的一篇,是開元二年撰《唐故朝議大夫給事中上柱國戴府君墓志銘》。當時賀知章任太常博士,地位尚低。志主戴令言,湖南長沙人,先世仕陳、隋,官職隨時漸降,但其頗稟湘人梗概之個性。賀知章寫他“及數(shù)歲,有若成童。垂髫能誦《離騷》及《靈光》《江》《?!分T賦,難字異音,訪對不竭”,可稱神童。而其性格則“頗俠烈”,自稱“吾不能為小人儒”,“好投壺、挽強、擊刺”,“歷覽群籍,尤好異書,至于自歷卜筮,無所不曉。味老莊道流,蓄長往之愿,不屑塵物”。州鄉(xiāng)欲推薦他參加科舉,他傲然拒之:“大丈夫非降玄,不能詣京師,豈復碌碌從時輩也?!彼辉缸冯S俗流,附會平庸以晉身,因“家近湘渚,地多形勝,每至熙春芳煦,凜秋高節(jié),攜琴命酌,棹川藉墅,貴游牧守,雖懸榻入舟,不肯降志”。他頗具傲岸之性格。直到30多歲,武后降詔旌表,方應召入京,但他不愿受官場局促,“猶懷江湖,因著《孤鶴操》以見志”,乃棄宦歸鄉(xiāng)。此后五六年,大約40歲以后,他再被征召,且得宣室召對,方脫褐從官,先后任右拾遺、□補闕、長社令,都有善政。睿宗景云初,歷任左臺侍御史、三原令、庫部郎、水陸運使,官至給事中,卒年56歲。戴令言一生經歷從隱到仕的過程,任官的實際建樹并不十分清楚,賀知章的敘述也難免因墓志文體而有所溢美。但志文用較大篇幅敘述他博學、任俠、好道、孤傲的性格,寫他在歸隱與為官之間追求自由人格、不愿受塵俗羈絆的兀傲表現(xiàn),在一定程度上寄托了賀知章本人的人生選擇與好惡。這些性格,在李白身上表現(xiàn)最為強烈,而賀知章寫下以上文字時,李白還僅是蜀中一位未成年的少年。這可以說是盛唐的初聲,由此也可以理解賀知章賞識李白的深層原因。

《大唐故中散大夫尚書比部郎中鄭公墓志銘》撰成于開元十五年(727),志主鄭績出身世家大族,是一位勤勉的學者。墓志稱贊他“行先王之道,讀圣人之書。觀其儀形,朗如明月;挹其文藻,曄若春華”,從儀貌、重道、文采三方面寫其個性。他在對策后,即授越州永興主簿,在今蕭山任官。后來擔任吐蕃分界使,因撰《柘州記》一卷。柘州在今四川松潘一帶,是唐與吐蕃常發(fā)生沖突的地區(qū)。鄭績因出使而詳記其風土地理,墓志稱“深明長久,有識稱之”,似乎還提出與吐蕃之經營方略。墓志又稱其任秘書郎后,“討論七閣,綜核九流”,可能參加開元前期整理群書之工作,并“著《新文類聚》一百五十卷,依《春秋》作《甲子紀》七十篇”。僅就書名推測,筆者認為《新文類聚》是仿《藝文類聚》體例而主收唐人詩文的大型類書,而《甲子紀》應屬《春秋》以來歷史大事記一類著作,類似司馬光所著《資治通鑒》前編《稽古錄》一類著作。鄭績續(xù)任職方員外郎,掌管天下地志圖籍,乃撰《古今錄》二百卷,應該是古今地理沿革或匯聚地圖之著作。此外,賀知章還提到鄭氏“有書一萬卷藏于家,有集五十卷傳于代”,是關于唐人藏書的重要記錄,文集五十卷也頗具規(guī)模。十分可惜的是,鄭績的所有著作沒有留下任何只言片紙,史籍中也沒有他的任何記錄,若非賀知章詳細加以記錄,我們無從知道這位學者的存在。

賀知章撰《唐銀青光祿大夫使持節(jié)曹州諸軍事曹州刺史上柱國潁川縣開國男許公墓志銘》所記志主許臨,其曾祖許胤、祖許叔牙、父許子儒,都是陳隋以來的著名學者,世為帝師。許臨早年曾任相府騎曹,也算睿宗潛邸之門客。后來歷官諮議、虢州長史、邠王府司馬等。開元初任羽林將軍、右武衛(wèi)將軍,參與平定常元楷之亂。官至曹州刺史。墓志最有學術價值的記錄是提到其長子為嵩,應該就是六朝史專著《建康實錄》的作者許嵩,解決了學術史上一個長期懸而未決的問題:一是可知許嵩得承家學,專錄南朝事實;二是許臨開元三年卒時年53,許嵩居長而下有七弟,估計年齡應近30。《建康實錄》敘事止于肅宗至德間,知成書時應已年過七旬。

《大唐故銀青光祿大夫行大理少卿上柱國渤海縣開國公封□□□□》撰于開元九年(721),署“秘書□□會稽賀知章撰”,所缺疑為“少監(jiān)”二字,為賀知章在秘書監(jiān)前之任職。封氏是十六國前后燕至北朝以來河北滄景一帶的大族,近代出土墓志很多。墓志記載封禎在武后末年任大理丞,“時有恩幸之臣,寵狎宮掖,履霜冰至,將圖不軌。公案以直繩,處之嚴憲,犯顏固執(zhí),于再于三”。可稱廉吏,在酷吏盛行的時代尤屬不易,對武后寵昵的幸臣堅決處置更加難得。較特別的是封禎在神龍、唐隆二次政變中皆有立功?!皩ざ避娞蛔螅溯浄凑?,褒公忠壯,錫以殊章。”是說張柬之等五王逼武后退位,中宗復辟,封禎立場堅定而得表彰。“今上剪除兇悖之夕,擢授御史中丞,與大夫東平畢構連制,夜拜明朝,急于用賢,宵分軫慮?!眲t指玄宗起兵誅除韋后母女之政變,封禎在當晚被授以御史中丞要職,在關鍵時刻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就筆者所知,在這兩次重要政變中都參與并立功者,極為少見。

《大唐故大理正陸君墓志銘》是近年在洛陽龍門出土的墓志,署“禮部侍郎賀知章撰”,作于開元十三年(725)五月。志主陸景獻,字聞賢,是武后時宰相陸元方第四子,睿宗時宰相陸象先之弟。墓志敘述其“愛在妙年,早聞詞賦,未及弱冠,能而老成。經淮中及使蜀,篇什盛傳于代,風體雅麗,坐致高流”。是一位早慧且有許多詩作為當時稱道的詩人,可惜其詩作無一留存。其后敘述他的從仕經歷,“初補修文生,從門也。選授洛州參軍……俄應詞藻宏麗科,試榮高第,擢授河南尉?!瓱o何,拜監(jiān)察御史里行。滿歲,即真轉殿中侍御史。歷屯田員外郎、起居舍人?!诖罄碚薄i_元十三年四月病卒,年僅39歲。墓志最后之銘則為“中書舍人彭城劉升”撰,是墓志寫作的特例。賀知章任禮部侍郎,嚴耕望《唐仆尚丞郎表》考證為開元十三年四月在任,與墓志所載契合。

寒齋藏洛陽新出墓志《□□□銀青光祿大夫滄州刺史始安郡開國公張府君墓志銘》,署“秘書少監(jiān)賀知章撰”。志主張有德,襄城人。在隋任陳、毫二州刺史。唐義旗初起,即“委質奉府”,從“破介州”,義寧初授上柱國。尋受命還鄉(xiāng),“征兵宛葉”,因王世充據(jù)有鞏洛,乃于瀔州招輯逃亡。以功授始安縣開國公,食邑一千戶,加左鷹揚郎將,除左武衛(wèi)中郎將。貞觀間先后任桂州都督、滄州刺史。貞觀十八年病卒。至開元九年(721)遷窆,賀知章因其孫左羽林大將軍張之請而撰墓志。本志保留了唐初一位功臣的事跡,賀知章在任秘書監(jiān)前曾任少監(jiān),也因此而得補充。但就文學價值來說,則內容一般。

另兩篇墓志,一是《皇朝秘書丞攝侍御史朱公妻太原郡君王氏墓志》,作為一篇女性墓志,較特別的是志主卒于“侍御所職滄州海運坊之官第”,留下唐代海運史的重要文獻;二是《大唐故金紫光祿大夫行鄜州刺史贈戶部尚書上柱國河東忠公楊府君墓志銘》,這是8篇墓志中規(guī)模最大的一篇,志主楊執(zhí)一出身顯耀,歷官通顯,墓志敘述周詳,價值很高,今人已多有研究,在此從略。

以上略述賀知章撰文墓志8篇的內容、價值。需要強調的是,這些墓志在今已刊布的唐人大約八千篇墓志中,都是有很高文學造詣的作品。雖然墓志的特點是記錄志主的生平經歷,并敘喪葬始末,表達哀挽之情,也難免溢美掩惡,以歌頌為主;但賀知章所作如戴令言之墓志,著重記述他傲兀的個性和追求自由的性格,著力寫有獨特精神世界的不平凡人物,明確表達自己的好惡,是難得的佳作。而鄭績之墓志寫其勤于學問,奮力著述,也具特點。紀念許臨、封禎、楊執(zhí)一的三篇墓志也各具學術和歷史價值,值得肯定。在文風上,賀知章雖然還沒有擺脫唐初以來的駢儷文風,但敘事明快曉暢,駢散兼行,具有轉變時期的文章特點。

因為這些墓志的出土,我們不能不提出一個有趣的問題,以賀知章率真疏狂的個性,何以有興趣如此廣泛地為各種人等撰寫墓志,其中因為友朋只是很少一部分,多數(shù)好像與他并沒有太多的交往。筆者以小人之心揣度,大約在一定程度上不能說與接受請托、收取潤筆沒有關系。以賀知章的率性生活,花費是很大的,雖然我們無法還原他的經濟來源,但此應屬情理中事。賀知章對平生詩文都沒有作過認真保存編錄,多數(shù)隨作隨棄,在唐代一流文士中,他的作品保存不多,是很可惜。所幸地不愛寶,當年所埋銘石,得以一一出土,讓我們有機會逐漸還原他文學寫作的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