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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文學(xué)》2019年第5期|胡竹峰:閑飲茶
來源:《湖南文學(xué)》2019年第5期 | 胡竹峰  2019年05月21日09:14
關(guān)鍵詞:胡竹峰 閑飲茶

偏偏喜歡舊氣,新物件總覺得少了歲月的摩挲。照片也是舊的好,老民國黑白色的長袍馬褂比現(xiàn)今五彩的洋裝華服好看。

臺中霧峰林家的舊氣真足。傍晚時(shí)分,陽光斜照在庭院草坪上,落日熔熔,想起郁達(dá)夫小說《春風(fēng)沉醉的晚上》,時(shí)令雖是秋天。古宅的紅墻黃瓦格外熨帖,這修舊如舊,不啻老梅上的千瓣冷香。

燈紅酒綠,養(yǎng)得出髀肉養(yǎng)不出貴氣。舊時(shí)月色下,心底才有文化思愁。劉禹錫說得真好:“眼前名利同春夢,醉里風(fēng)情敵少年。”這句詩過去沒讀過,淡江大學(xué)的呂正惠先生寫了送我留念,得大歡喜。此番風(fēng)月當(dāng)是遙遠(yuǎn)的絕響了。古井幽深,以石投水,聽不見回音不足為奇。文人心事存在案頭片紙零墨中,似也不必過于牽念。

前幾天見到幾幅梁啟超手書詩卷,墨跡蒼茫,紙色蒼茫,字字透著舊氣,雄厚飽滿,仿佛飲冰室的文章,又硬朗又溫潤。偶遇劫后的文采風(fēng)流,大吉祥也。

老派人認(rèn)為筆墨牽涉福禍,忌諱不祥的文字,怕一語成讖,壞了命途,這些我信。近年讀書寫作,喝茶吃飯,日子清閑,人生難得清閑。日子清閑一點(diǎn)好,文章清閑一點(diǎn)也好,作者吉祥,讀者如意。

往昔讀書作文,殘卷孤燈,不離杯茶,以為休閑,故名《閑飲茶》。將進(jìn)酒,閑飲茶。茶有茶道,茶之道是通往內(nèi)心的花園小徑。

水是茶之母,好茶須用好水,不然,縱有好茶也不得入味。張大復(fù)《梅花草堂筆談》云:“茶性必發(fā)于水,八分之茶,遇十分之水,茶亦十分矣;八分之水,試十分之茶,茶只八分耳?!标懹稹恫杞?jīng)》品鑒:“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奔纳沓抢?,不要說山水,井水也遙想不可得。

我老家是山區(qū),山常有泉。水晶瑩不可藏物,順澗而流,自成清溪。人緣溪徐行,水底砂石清晰可見,魚紋蝦須歷歷在目。水清涼潤潔,觸手有冷意,蘧然一驚。鄉(xiāng)人日常起居皆倚此山水。

猶記村下一泉口,水質(zhì)清潤,用來泡茶,甘滑無比。想來閔老子當(dāng)年泡茶的惠泉之水也不過如此。經(jīng)年所用之水,鮮有匹敵者??上亦l(xiāng)偏僻,無人賞鑒耳。

水貴活,存得過久,水性僵了,入嘴硬一些,發(fā)不開茶味。剛打上來的山泉水,歸家后即來燒用。水不可燒老,我的習(xí)慣是,沸開后水面微微起紋即可。

古人用雪水、雨水泡茶?!都t樓夢》中妙玉給賈母泡茶,用的即是“舊年蠲的雨水”。后來寶玉、黛玉、寶釵幾位在妙玉耳房喝茶,又換成了玄墓蟠香寺梅花上的雪水。妙玉收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鬼臉青的花甕一甕,埋在地下五年。古人說,雪水冬月藏之,入夏用乃絕佳。此番藏水法,有悖常識。妙玉將雪水埋在地下五年,恐成臭物一洼了。我寧愿相信賈寶玉《冬夜即事》里說的,掃將新雪及時(shí)烹。

據(jù)說雨水清淡,雪水輕浮。雨水沒嘗過,不知究竟,雪水吃過一次。十來歲,有回落雪,我好奇,在松枝上掃下幾捧雪球,化開來燒水泡茶。水是滾的,卻有涼意,不是口感的冰涼,而是說水質(zhì)的火氣消退凈了,入喉如涼性之物。說雪水有輕浮的口感,也貼切,但更多是空靈,有“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的況味。唯一缺憾是雪水渾濁,沉些時(shí)間才好。信人小說家言,是我多事好事。

壺 說

壺以紫砂為上。陶質(zhì)也不壞,有古意,但滄桑感不如紫砂。以壺而論,滄桑少了,俊俏也就少了,紫砂壺有一種滄桑的俊俏。

有些壺拙,呆頭呆腦跌宕可喜。

有些壺巧,顧盼有情眉目生輝。

有些壺奇,嬉笑怒罵一意孤行。

有些壺雅,低眉內(nèi)斂拈花微笑。

有些壺素,抱樸見心盡得風(fēng)流。

有些壺正,榮辱不驚八風(fēng)不動。

胡竹峰壺論六品:拙巧奇雅素正。六品之外,皆為外道。紫砂壺我存十余把,用來泡常喝的幾款青茶、白茶、黑茶、紅茶、黃茶。一款壺一類茶,不混用。綠茶多用玻璃杯沖泡,無他意,好色耳。

舍下紫砂壺只是日常的茶器,沒有一款絕品,為一己喜好之物,在六品之外。壺身都不大,其中一壺僅拳頭大小。有人家的壺幾乎要雙手合抱。又不是開茶館的,用那么大的壺,嚇人一跳。壺雅何須大。紫砂壺是風(fēng)雅器物,書前清供,以小為貴,手掌盈寸之間一握方好。有款壺曾自撰壺銘一條:

竹林藏雪,一壺風(fēng)月。

壺不小心摔了。小心也會摔了。人間何處藏雪?遑論一壺風(fēng)月。

煎 茶

一片茶葉細(xì)小纖弱,無足輕重,與水融合,則開始神奇,變得神氣。

茶葉少放一些,不習(xí)慣濃茶,澀澀的,不合口味。也不喜歡太滾的茶,燙。喜歡淡茶,茶令人爽,只能針對淡茶而言。王世貞在《香祖筆記》中說:“然茶取其清苦,若取其甘,何如啜蔗漿棗湯之為愈也?!痹掚m如此,仍不喜歡苦茶,在飲食上,我趨甜避苦。

生自茶鄉(xiāng),并不善飲茶,少年時(shí)嫌費(fèi)事,還是白開水方便。近年始,稍領(lǐng)陸子意,恰冬日清寒,讀書與工作間隙,喝茶遣興。丟開工作與書本,泡一壺茶,獨(dú)自一人,或約上三五知己,找個地方把盞閑話或廢話,這是生活的趣味。一壺茶中,一往情深。

喝綠茶用玻璃杯,透明,觀顏色,賞神態(tài),品風(fēng)味。喝茶,一人得閑,二人得趣,三人得味。

最難忘夏天長夜,團(tuán)團(tuán)圍坐竹床上,人手一杯溫茶,說著年成,議論家事。小一點(diǎn)的孩子纏著老祖母磨磨嘰嘰,大一點(diǎn)的捕了很多螢火蟲裝在紗籠里。斯時(shí)斯景,自有融融趣味。

曾見過一軸巨幅山水,遠(yuǎn)景蔥郁,亭臺幽幽,小榭精雅,淡墨勾勒的木窗下,幾個衣袂飄搖的古人坐在木案四周,黑白對弈,還是煎水煮茶?可惜非工筆畫,看不清楚,我在心里默默將其當(dāng)作古人的一次茶話會。

站在畫軸下,氣息寧靜,茶水的清香似乎能穿過時(shí)間。

我們祖先曾將茶葉當(dāng)作藥物,從野生的大茶樹上砍下枝條,采集嫩梢,先是生嚼,后加水煎成湯飲。

粗 茶

灶頭上貼著木刻的人物版畫,起先以為是高老爹。高老爹是名獸醫(yī),我鄉(xiāng)清朝乾隆年間人,醫(yī)術(shù)如神。

高老爹:真是好馬,可惜肚子壞了,三日必死。

官差:你個跑江湖的說瞎話。

高老爹:三日內(nèi),此馬不死,我不為獸醫(yī)。

官差:走著瞧。

憤憤離去。

見死不能救,高老爹一臉無奈,嘆息而歸。

三日后,馬斃。開膛破肚,臟腑焦黑。

高老爹的故事自小聽得熟。祖父一邊喝粗茶,一邊給我講故事。故事又老又土,詭異,充滿巫氣。

灶頭上的木刻人物版畫,后來才知道是灶神。鄉(xiāng)下人稱其灶王神,或稱灶神爺。煙熏火燎,灶神滿面油灰。

他們在炒粗茶。

春茶舍不得喝,賣了補(bǔ)貼家用。粗茶是夏茶,味重,苦澀。鄉(xiāng)下人出力多,粗茶止渴。

田間地頭,粗茶泡在大玻璃杯里,枝大葉大,粗手粗腳。

一個小男孩躺在樹蔭下睡覺。

那個小男孩是我。

前夜之茶

安慶人家的飯菜真好,有沒有叫“安慶人家”的飯店?聽說有,我在安慶待了快一年,還沒去過,下次誰請我。蘇州有吳門人家,安慶也應(yīng)該有叫“宜城人家”或者“安慶人家”的館子,專門經(jīng)營皖式風(fēng)味的家常菜。

前夜去安慶人家吃飯,安慶人李卉家。他客氣,請我們吃飯,地道安慶人家的飯菜。李卉家的二樓真好,陽臺空闊,盡管沒看到星星,兀自覺得星河燦爛。這是錯覺。二樓的格局更好,仿佛畫家的工作室,凌亂中處處是章法,生活區(qū)隱得深。

時(shí)令暮秋,還沒降溫。和振強(qiáng)、郝建二兄挪步陽臺上說話,嘴邊浪跡天涯,心頭持齋把素。小冬在書架前捧書坐著,我瞥了一眼,是《紅樓夢》。顧盼之際,看見樓下的綠化帶,仿佛綠色的濃霧,在夜色中氤氳,如重墨滴在宣紙上慢慢化開。

人多嘴雜,樹多嘈雜,那些樹是亂種的,沒有匠心。沒有匠心倒好,亂簇簇長著,枝葉間你爭我奪。起先以為是三國演義,再看卻是五胡亂華,看久了,又仿佛五代十國,或者八王之亂,仔細(xì)凝神,幾乎成諾曼底登陸了。

樓下喊吃飯,我們下去,一桌子菜。李卉說家里有鋼琴,女兒會彈,等會大家要唱歌的。然后給小冬盛了碗鴨湯,說從中午煲到現(xiàn)在,要多吃點(diǎn)。

李卉的廚藝不錯,我的朋友中,男人廚藝普遍比女人高。男人一認(rèn)真,鐵杵磨成針,燒菜,倒成了業(yè)余中的專業(yè)了。席間,振強(qiáng)兄去廚房燒了道魚?,F(xiàn)在回憶,滿桌的菜,那道魚印象最深。如果說一桌菜是龍,燒魚則是點(diǎn)睛之筆。對不住李卉啦。

飯后大家坐在客廳里喝茶,心曠神怡。不是茶能消食,故心曠神怡,而是心境,突然有了喝茶的心境。我經(jīng)常去茶館喝茶。在茶館里喝茶,賞心樂事是有的,心曠神怡未必。喝茶不一定非要茶館,飲酒也犯不著去酒吧。喝了一口茶,是濃香型鐵觀音。存放太久,已經(jīng)不香了,好茶是色香味相輔相成,這款鐵觀音偏偏不香。帝王是不需要香水的,腦海中突然掉出這樣的句子。

這道茶正好在放得久,不久不足以懷舊,不久不足以褪去浮華,無香反而恰到好處。這茶是老方丈,紅塵之心不滅的老方丈。這茶是大學(xué)者,童稚之心猶在的大學(xué)者。喝第二茬,有讀《尚書》的味道,不是說佶屈聱牙?!渡袝肺兜?,無非是說古味與金石氣。

出門之際,下雨了。訪友歸來,遇雨,可謂賞心樂事。蘆俊兄開車送我們回家,一路上,茶味在唇齒間盤旋。

我有一杯茶

讀完半本書,喝茶。喝的是毛尖。

近來讀書,常常看到一半就放下,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放下圖書歇會喝茶。有人寫作注水,搞得我讀書要甩干。甩不干的,只得讀半本。你寫得潦草,我也讀得馬虎。

前幾天在碎碎辦公室,她是信陽人,知道我是茶客,隨手把自己喝的一盒毛尖送了我。

這兩年在安慶,很少喝毛尖,尤其是信陽毛尖。在河南的時(shí)候,喝過不少毛尖,南來之后,說不上惦記,回憶是有的。回憶比惦記格高。沈從文說茨菰比土豆格高,萬物有靈有格。

惦記濃得化不開,像徐志摩的詩。徐志摩的散文更濃得化不開。化得開的是汪曾祺,化不開的是徐志摩。

化得開的是回憶,化不開的是惦記。人到三十歲,不敢惦記什么,偶一回憶,覺得不曾虛度,有回憶的人生是飽滿的。

回到鄭州,一家子窩著,忙也忙得無所事事,閑更是閑得百無聊賴,于是想喝點(diǎn)茶。居家過日子不得無茶,柴米油鹽醬醋茶。醬醋平常吃得不多,茶一事上也就多了貪念,有天一連泡了四款茶。

碎碎送的這款毛尖是上品,外形細(xì)、圓、光、直,白毫不多,湯色明亮翠綠清澈柔嫩。沖泡后香高持久,加三開水,入嘴還是滋味濃醇。索性再泡兩開,香氣雖已淡如鴻爪,回甘依舊余音繞梁。

同樣是綠茶,有些太嫩,有些太老,這一款毛尖恰好,在風(fēng)情與純情之間,這么說或許俗氣了。我寫茶文章,多好扯上女人。這一次說說男人吧。泡在玻璃杯中的毛尖是不經(jīng)半點(diǎn)風(fēng)霜的中年儒生,有士大夫氣。茶世界百人百相,摩肩接踵,熙熙攘攘。

少年時(shí)喝毛尖,嫌其苦澀。茶之苦我不怕,茶之澀至今不喜歡。茶的苦味是“紳士鬼”,澀味是“流氓鬼”。周作人說他心中有兩個鬼,一個是流氓鬼,一個是紳士鬼。正經(jīng)文章評論時(shí)事,反專制禮教,這屬于流氓鬼的成績。閑適小品,“聊以消遣,這便是紳士鬼出頭的時(shí)候了”。

喝殘了毛尖,又換了一杯翠蘭,三泡后,茶味兀自在興頭上。重洗杯盤,還我河山,杯底別有天地。

我有一杯茶,不關(guān)春風(fēng)事。

昨天晚上茶喝多了

昨天晚上茶喝多了,睡得不好,失眠。

早上五點(diǎn)鐘起床,多年不曾如此。以前失眠,想女人,從胳膊想到大腿。年少氣盛,欲壑難填。幸虧以前很少失眠,經(jīng)常一夜無夢到天亮。如今失眠,想的都是男人,從先秦到民國,從先秦到民國那些會寫文章的男人。

起床后無聊,提壺?zé)?/p>

燒水間隙,在樓頭遠(yuǎn)望晨光。夏天的晨光極嫩,像剛長出的拇指般大小的南瓜頭。冬天早上,霜天一色,晨光極老,像老南瓜。秋天晨光呈現(xiàn)出肅穆的模樣,有豐腴之感,像保養(yǎng)極好的中年婦人。

這些年春天總是睡懶覺,晨光匆匆流水,幾乎沒見到過。抑或見到了,我忘了。

睡得不好,心情欠佳。

晨光中看看遠(yuǎn)方的樓,看看樓下的路,看看路上的車。車上的人看不見,愉悅感頓生。于是開始喝茶。

茶 飯

茶飯,實(shí)則茶泡飯,也叫茶淘飯?,F(xiàn)今不多見這樣的吃法了,說是傷胃損脾,于人無益。

前幾天見小林一茶俳句:“誰家蓮花吹散,黃昏茶泡飯。”真真是絕妙好辭,一虛一實(shí),虛引出實(shí),詩意禪意上來了。所謂禪意,關(guān)鍵還是虛從實(shí)出。所謂詩意,關(guān)鍵還是實(shí)從虛出。

日本俳句有微雕之美。日本文學(xué)皆有微雕之美,纖毫畢現(xiàn)。日本文學(xué)的敏感小心翼翼,寫出了文字的陰影,只有中國的宋詞可與之媲美。

小林一茶還說:“蓮花開矣,茶泡飯七文,蕎麥面二十八。”蓮花當(dāng)指季節(jié),夏天熱,適合吃茶泡飯。七文大概是七文錢吧,二十八應(yīng)該也是價(jià)格。四碗茶泡飯只抵一碗蕎麥面。蕎麥面我喜歡,放幾匹青菜,煎一個雞蛋,是我慣常的早餐。

日本人送客時(shí)問要吃茶泡飯嗎?客人會意,起身告退。中國過去也有這樣的傳統(tǒng),相坐無話,主人托起茶杯說請喝茶請喝茶,客人識趣,告辭而去。

茶泡飯多年沒吃了。昨天有興,用龍井茶泡了一小碗,沒有過去的味道。不知道是茶的原因還是飯的問題。過去吃的是鄉(xiāng)下粗茶泡的粳米飯,飯是土灶上燒的,有柴火香。柴火香是什么香,只有吃一次柴火飯才知道。

粳米飯泡在淺絳色茶湯里,染得微紅,像淘了莧菜湯。只是莧菜湯泡飯,色彩艷一點(diǎn),茶泡飯樸拙,紅得舊而淡。

祖母不讓吃茶泡飯,說小孩子吃多了不長肉。我鄉(xiāng)人認(rèn)為,茶水刮油。實(shí)在抵不過,祖母就讓我吃白開水泡飯。

夏天的傍晚,胃口不開,偶爾偷偷吃一點(diǎn)茶泡飯。佐以腌制的豇豆或者梅菜或者蘿卜干,有平淡而甘香的風(fēng)味。暮色四合,老牛歸欄了,蜻蜓快而低地在稻床上兜圈子,微風(fēng)吹來,汗氣全消。那樣的境況,最適合吃茶泡飯。

在澳門,吃到過一次滋味妙絕的茶泡飯,巖茶泡白飯,頂上嵌有數(shù)顆梅子,幾條海苔。坐在臨街的窗下,雨灑在玻璃窗上,映得街巷支離破碎。一口泡飯就一口泡菜,真是很好的滋味。

在樓頂喝茶

秋天,在岳西和朋友坐在樓頂喝茶吃棗,后山樹林大片大片的紅楓葉。那個下午,至今想來,兀自在心頭流淌著詩意。我想起杜牧“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的句子,字里行間散發(fā)著晚唐風(fēng)韻。現(xiàn)在除了喝喝茶讀讀書,已找不到晚唐風(fēng)韻了。

好茶有人情之美,好茶有心血殷勤。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春華秋實(shí),夏華冬實(shí),秋華春實(shí),冬華夏實(shí),四時(shí)皆華皆實(shí)。人間并不寂寞,只因一口好茶。

一個人喝茶

茶喝淺了,添上水。茶喝淡了,換壺新的。

雨迷蒙,雪迷蒙,坐檐下聽雨看雪,一個人喝茶。一個人喝茶,不用說話。

昏昏燈起,暮色余光,攜半盞茶湯歸家燒菜。

紙下有兩個人喝茶

淡墨勾勒的紫砂壺,兩個小茶杯,宛若嬰兒的拳頭,一行題跋,字跡漫漶。這是吳有為給我臺灣版散文自選集《墨團(tuán)花冊》一書的插圖,雅致得很,像三月江南的清風(fēng)明月。清風(fēng)是早春的清風(fēng),明月是水榭樓頭的明月。有時(shí)候會朝深處琢磨,尤其看到這幅畫的印刷品,越發(fā)讓人懷想。似乎紙下有兩個人喝茶,是我和吳有為也可以,是張三和李四也可以,是魯迅和郁達(dá)夫也可以。朝遠(yuǎn)處說,是八大和石濤也未嘗不可,何人不能喝茶,何處不可喝茶?

清風(fēng)明月下,如此良辰美景,茶還是不要喝太多,尤其是好茶。我喝好茶,淺嘗輒止,不貪痛快淋漓。

紫金庵飲茶記

丁酉年冬天,游看蘇州,友人請茶紫金庵。進(jìn)得山門,一壟橘樹滿滿掛了橘子,大小青黃不一。隱隱有青氣隱隱有金氣,更有靜氣。

寺內(nèi)有茶室,外立一古銀杏,不知其年,葉落紛紛金黃,一地寶氣,疑為仙家所在。主人捧得碧螺春來,杯未近唇已渾然欲醉。一杯茶了,去大殿看宋人塑羅漢像,各有面目各有神態(tài)。我看羅漢,羅漢也看我,四目交接,不知是我看羅漢還是羅漢看我,一時(shí)有我有羅漢,一時(shí)無我無羅漢,一時(shí)唯我唯羅漢。

來紫金庵是緣,得見此羅漢尊者,定有前緣佛緣。追憶記此,以示當(dāng)日之福事,今后勿忘也。

在先秦喝茶

想象中,先秦的天空是蒼茫的,有陶器的顏色,普洱茶的顏色。周作人說喝茶當(dāng)于瓦屋紙窗之下,清泉綠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飲,得半日之閑,可抵十年的塵夢。

不妨說那瓦屋之下的二三人,一人是胡竹峰,一人是我的老友??纯鬃拥能囖@轔轔而行,我們只在瓦屋下喝茶,看風(fēng)蕭蕭易水寒,我們只在瓦屋下喝茶,喝普洱茶。滾燙的井水蒸騰出霧氣撲面一濕。

喝無名茶記

得一茶,葉大湯黃,不知其名不知其性更不知其產(chǎn)地,入嘴平緩有清淡滋味。一杯入喉,心境恍惚。知其為茶即可,人欲名之,真是多事。過去心不可有,未來心不可有,正名心亦不可有。

茶 相

一杯嫩翠像春陽穿過松枝。茶極嫩,想起柳樹新芽。三十歲后喝綠茶,最重其色。秀色可餐,一杯綠茶是我的晚飯。好綠茶之色,好紅茶之香,好黑茶之味。昨夜喝安化黑茶,不溫不火,不燥不熱,低眉有觀音相,落喉之際,金剛相、童子相、水墨相隱隱在焉。

狗腦貢記

狗腦貢的名字只是奇,如鳥蟲篆。狗腦貢的滋味卻素淡,在舌尖流連之際又生出澀生出香,若隱若離的苦,還有一點(diǎn)倔強(qiáng)。綠茶大抵是女人氣多一點(diǎn),溫婉賢淑,狗腦貢如此倔強(qiáng),讓人暗暗生奇,像風(fēng)塵女俠。

那一日一邊喝狗腦貢茶一邊回憶唐人《虬髯客傳》?!厄镑卓蛡鳌分械募t拂女,原名張出塵,本是權(quán)臣楊素侍妓,常執(zhí)紅拂立于楊素身旁。見李靖,不禁傾心,夤夜相許,與其私奔。

紅拂女到底傳奇,本以為唐傳奇是孤本,豈料化作一縷幽魂,入了茶道,變?yōu)楣纺X貢。

狗腦貢是湖南郴州茶。

炎帝吃野果中毒昏迷,其犬不棄,咬袍袖拖至一山。清晨,露珠順茶樹滴入到炎帝嘴中,解了野果之毒。炎帝將此山命名為狗腦山,山之茶后世遂成貢品。

狗腦貢泡在杯子里好看,綠意迷離。像紅拂女發(fā)長委地,立梳床前。喝茶人閑坐閑看,閑情如取枕欹臥虬髯客也。

如 月

有月亮的夜晚,坐在庭院里,泡杯綠茶。

院子里雞冠花叢邊,有幾根竹子。風(fēng)吹過,竹影碎了一地。竹聲清涼,竹影也清涼。

綠茶如月,清涼如夏夜的月色。飲進(jìn)喉嚨,月色直抵肺腑,身體一清。那清幽到后來都要出汗解衣裳,那清幽使人難忘。

安 詳

天南地北的茶一款款在家坐喝。有客共話也好,無人獨(dú)飲也好,不損茶精神。

茶精神者,兼濟(jì)天下、獨(dú)善其身也。紅茶綠茶黑茶白茶青茶,有的菩薩低眉,有的金剛怒目,有的平緩疏朗,有的急促陡峭,這是茶的性靈也是茶的趣味。

倘或是紅茶,喝出一身熱汗。肉身不知不覺消散了,遁跡虛空而去。

倘或是綠茶,茶香微細(xì),暢通全身,縹緲間如墜煙霧。

倘或是黑茶,黑夜晴空里一道赤霞,車行轔轔駛?cè)氪蠡摹?/p>

倘或是白茶,順暢潤喉,讓人靜下來,如沐月色。

倘或是青茶,黏稠生津,味一沉,而后氣貫全身。

茶氣如一爐香,裊在鼻息間,讓人頓入空寂之境,似有若無,一片空明又踏踏實(shí)實(shí)。

茶予人力量,讓人歡愉,也給人安詳。

茶之苦

我喜歡茶略帶一些苦味。好茶都有一絲苦味,苦得漫不經(jīng)心,苦得無所事事,驀然回首之際變成回甘。

茶之苦與平常的苦不同,茶味是清苦,苦瓜是甘苦,中藥是銳苦。

小時(shí)候最怕中藥的苦,現(xiàn)在也怕。小時(shí)候怕茶苦,現(xiàn)在卻唯恐茶甜。有人在茶里放糖,我不喜歡??傆X得那味道不倫不類,太雜了,糖不是糖,茶不是茶,喝在嘴里茶與糖上躥下跳,不安分。周作人說:“喝茶以綠茶正宗,紅茶已經(jīng)沒有什么意味,何況又加糖與牛奶?”

茶禪一味,這一味當(dāng)系于茶之苦。禪宗公案里趙州和尚讓人喝茶去,喝的肯定不是放糖的茶。

清苦往往是貧瘦的。茶之清苦落在舌尖,一點(diǎn)也不貧瘦,相反豐腴得很。茶水里那一點(diǎn)點(diǎn)苦味,是鐘鳴鼎食之后的持齋把素,不見得悵然,更多是素然。素然里還有一份肅然,肅然里還有一份怡然,怡然且不自得,這是好茶的教養(yǎng)。

茶是新的好,鮮美中一絲不易捉摸的輕苦。新茶恰恰需要輕苦來增添一份舊氣。有了舊氣,新茶的格調(diào)一下高了,像宋元絹本上的青綠山水,讓人愉悅。

茶水倘或沒有了苦,那些甘甜那些清香多么孤立無助。茶之苦,在舌尖上流連徘徊,琵琶輕彈,如煙似霧,苦得生機(jī)勃勃,充溢著生的吶喊與活的彷徨。

茶之澀

新得一款滇紅,湯色端莊艷麗,更難得有澀味。入嘴起落不平,格調(diào)上來了。倘或一味甘滑,茶湯顯得流俗,非得有澀止一止才好。澀是當(dāng)頭棒喝。

澀是茶的本味之一。好茶澀得清遠(yuǎn)幽靜,澀是大氣度。周作人文章比旁人好,正好在旁人沒有的澀上。

周作人一肚子苦茶。

多年前在西湖邊吃飯,菜還沒上來,朋友的朋友帶了上好的獅峰龍井。茶泡在玻璃杯里,一棵棵如劍如戟。這一道龍井茶,香好、形好、味好,味好正是好在澀上。澀是這款龍井的點(diǎn)睛之筆。比我過去和后來喝到的龍井茶都要好。

茶性儉,澀生儉。茶里的素淡家風(fēng),是澀給的。茶之澀,既素白又嚴(yán)肅,難矣哉。

澀的好,好在不逾規(guī)?;匚吨H的淺淺一澀如蜻蜓點(diǎn)水旋即離去,又像窗紙上的風(fēng)聲。

茶之澀,過猶不及。澀得侯門深似海,澀得心事無人知,這樣才好。澀過了頭,茶淪為下品。

茶之形

碧螺春茶形好看,螺字專指茶形,真真像南方夜市上常見的小螺螄肉。碧螺春泡開之后茶形更好,在杯底細(xì)細(xì)點(diǎn)染,仿佛文徵明行草的線條。

論茶形,太平猴魁是綠茶里的異數(shù),有點(diǎn)桐城派大塊文章的意思。泡開之后尤其蒼綠老到,聳立于玻璃杯,讓人想起《水滸傳》中云里金剛,魁梧壯實(shí),肥厚磅礴,又想起魯達(dá)醋缽大的拳頭。

《水滸傳》上“魯提轄拳打鎮(zhèn)關(guān)西”一節(jié),寫魯達(dá)提著醋缽兒大小拳頭,撲的只一拳,正打在鎮(zhèn)關(guān)西鼻子上。相反,桐城自產(chǎn)的小花茶,一朵朵開在杯底,像是晚明小品,一點(diǎn)也不桐城文章。

同樣產(chǎn)于皖南,黃山毛峰是太平猴魁的小妹,大妹是六安瓜片。毛峰的茶形有亂頭粗服之美,泡在杯底,不及龍井、碧螺春精致。但隨心所欲,素面朝天,處處可見本色處處可見本性。

六安瓜片蓬蓬松松,肥大如瓜子,無芽無梗,綠里泛青。

前些時(shí),偶得一款日照綠茶。這款茶茶形也不錯,不輸碧螺春,但少了吳門人家的小橋氣流水氣。畢竟是山東茶,多了一絲英挺。信陽毛尖也英挺,英挺又輕盈,在杯底如春日天空中飄浮的游絲。

岳西翠蘭茶形小巧,龍井也小巧,巧如雀舌。龍井經(jīng)過壓制,三泡之后,頭面變化不大。翠蘭三泡之后,葉芽綻放,有點(diǎn)接近黃山毛峰的樣子。

徽茶名品里還有款老竹大方,據(jù)說此茶由僧人大方禪師在徽州歙縣老竹嶺大方山創(chuàng)制。老竹大方我喝過,深綠褐潤,色如鑄鐵,形似竹葉,比竹葉青的樣子老氣一些。老氣不橫秋,還是清水出芙蓉的樣子。

紅茶黑茶巖茶之類,以味誘人,以香撩人,形神難言啊。

茶之骨

酒之骨,石也。酒有棱角,有崢嶸,有鋒芒。哪怕是紅酒黃酒清酒,喝在嘴里,兀自有熱風(fēng)。

茶之骨,玉也。茶光潤、圓融、清白。古人說茶性潔不可污,玉精神亦如此。損之又損玉精神。蘇軾認(rèn)為茶“骨清肉膩和且正”,有君子性,君子如玉。

關(guān)于茶漬的懷想

茶沒了,茶漬還在。

茶幾是白色的,茶漬格外醒目。

那茶漬讓人想起往事:

我家?guī)繅Ρ谒⑹?,屋頂滲雨,墻面有雨水漫漶的痕跡,那淺淡的褐色常能引人聯(lián)想。這一塊像公雞,那一塊像桑葉,還有一塊像云霞??粗粗?,仿佛從什么地方傳來了森林的潮氣,似乎還有落葉的霉味……

屋子里很靜,靜得可以聽見墻上石英鐘指針嚓嚓的聲音。那種感覺,仿佛兩個慢性子的人欣賞一幀發(fā)黃的古畫。小心地一點(diǎn)點(diǎn)打開掛軸,畫面上出現(xiàn)了落霞孤鶩,水天一色的景象。

在小屋幽暗的天光里,會想一些事。情緒的語言漂浮在空氣中,它們流動、漂浮、漫溢,讓心里暖和安定。

——錄自拙作《空杯集·后記》

和雨水漫漶在墻壁的痕跡不同,茶漬更豐富。每次喝完茶,茶幾上的茶漬都是不同的。

有一晚喝完普洱,茶漬像彌勒佛。禪茶一味,佛茶一味。

有一晚喝完滇紅,茶漬像幾片桑葉圖,采桑采茶好辛苦。

有一晚喝完鐵觀音,茶漬也如觀音圖。那觀音端坐蓮花。

有一晚喝完黑茶,茶漬如徐渭的《墨荷圖》中的荷葉。

有茶漬像老貓,有茶漬像小狗,有茶漬像南瓜,有茶漬像枯樹。

夜夜喝茶,夜夜觀畫。

葉底六記

茶喝殘了,偶有閑情,會把玩葉底。

第一記:紅茶葉底以色澤明亮葉片成條者為上。反則次之。

第二記:綠茶葉底以細(xì)嫩成朵、均勻整齊、嫩綠明亮者為上。反則次之。

第三記:青茶葉底以光亮柔軟,且葉片細(xì)嫩潔凈,無花雜者為上。反則次之。

第四記:黑茶葉底以紅褐均勻、肥厚黃綠者為上。反則次之。

第五記:白茶葉底以黃綠幼嫩、肥軟勻亮者為上。反則次之。

第六記:黃茶葉底以緊實(shí)挺直、芽身金黃、色澤潤亮者為上。反則次之。

紅茶也好,綠茶也好,青茶也好,黑茶也好,白茶也好,黃茶也好,葉底的嫩度,皆以柔軟勻整為上,粗硬花雜為下,深暗且多碎葉者為劣。

饞 茶

朋友里茶客不多,貪杯的不少。在我看來,熱愛酒的人是勇敢的(這酒是白酒)。當(dāng)然不喜歡的人,也不能說他們膽怯。滴酒不沾的人,多少會給人柔弱的感覺。酒肉是富貴之物,朱門酒肉。茶蔬為食,耕讀人家。

茶味清苦,酒味甘醇,苦中作樂是少數(shù)人的性情。酒友多,茶友少,不足為奇。

茶令人幽,茶令人爽,一個人舍棄了抽煙喝酒,若不在茶水里尋些樂趣,簡直有些對不起自己。

又一個雨夜,無聊且漫長??途铀l(xiāng),諸事索然,只好以文度日。叵耐今夜書讀厭了,那就喝茶吧。杯茶在手,即便身處鬧市,也能沖淡燥熱,覓得一絲閑適。如果恰逢好茶,簡直可以躲進(jìn)小樓成一統(tǒng)。自在地裹一口茶湯,看外面世界千帆過盡,閉上眼睛,仿佛長了翅膀,虛生出清風(fēng)明月的疏朗,湖上采蓮,蓮女依窗,窗前賞花,花下談情,青衫瀟灑,秀眉如畫,畫面有湖上采蓮……

常常是這樣,飯吃到最后,大家都小醉微醺,嚷著還要如何如何。我就不奉陪了,一人散步回家。夜里冷意淡淡,街燈溟蒙。歸家后換雙拖鞋,披上外套,蜷進(jìn)沙發(fā)里喝茶,喝紅茶。

有人愛喝放糖的紅茶,我不喜歡,太甜,抹殺了茶的清香與苦澀。我喝茶清飲,茶葉自有茶葉之香,不必放梅花、茉莉、薔薇之類喧賓奪主。有人在茶水里放些枸杞、菊花,還有西洋參片。真是委屈茶了,好好一姑娘成了交際花。

人心隔肚皮,飲食的喜好隔有十萬八千里。喝酒要快,慢慢品則難以下咽。喝茶不妨慢一些,茶水在口腔四溢輕漫。從嘴唇到牙齒,到舌尖舌根,一泓茶水在口腔里回旋。喝快了,純粹止渴,未免少了情味。

近來喝茶,從洗杯子開始,我將玻璃杯洗得透亮,我將白瓷盞洗得發(fā)光,我將紫砂壺洗得明潤。

碰巧紫砂壺與白瓷杯堆放一起,紅白相疊,大小參差,幽僻中有喜氣。白瓷似雪,一尊紫砂,紅艷絕倫。此情此景,令人不禁失笑,想起“一樹梨花壓海棠”來。此情此景,仿佛舊時(shí)員外郎擁著一群小妾出門踏青。員外郎面色棗紅透黑,身材壯實(shí),一眾小妾娉婷裊裊。

從喝茶到飲食男女,我自得其樂。

你們喝酒,我饞茶。

喝綠茶的習(xí)慣

我不愛大蒜,寫飲食隨筆,談到炒茄子,有人一本正經(jīng)地告訴我:“要想烹調(diào)得法,老蒜子必不可少,閣下不要忽視這一要素?!蔽也荒苷f他在煞風(fēng)景,因?yàn)檫@是一個人的習(xí)慣。

一個人的習(xí)慣也在變。

以前喜歡飯后喝湯,現(xiàn)在喜歡飯前喝湯。

老舍先生一天離不開茶。到莫斯科開會,蘇聯(lián)人知道中國人愛喝茶,特意給他預(yù)備了一個熱水壺。可是,他剛沏了一杯茶,還沒喝上幾口,一轉(zhuǎn)臉,服務(wù)員給倒了。老舍先生憤慨地說:“他媽的!他不知道中國人喝茶是一天喝到晚的!”

一天喝茶喝到晚,也許只有中國人如此。外國人喝茶論“頓”,難怪那位服務(wù)員看到半杯茶放在那里,以為老舍已經(jīng)喝完了,不要了。說到底,這還是習(xí)慣。

過去不知道茶葉的具體區(qū)分,只好用眼睛來區(qū)別:茶葉和茶湯綠色的,我叫綠茶。茶葉和茶湯紅色的,我叫紅茶,茶葉黑色,我叫黑茶,茶葉長滿白茸的,我叫白茶。茶葉和茶湯黃色的,我叫黃茶。

那時(shí)候只喜歡綠茶。我喝綠茶一般泡三次,先用少許水溫潤茶葉,輕搖杯子,讓茶葉的香氣充分發(fā)揮,使茶葉充分泡開。沖泡的時(shí)候,水溫不超過七十度。綠茶比較嫩,開水會使茶葉受損,湯色發(fā)黃,味道也變得苦澀。待茶湯涼至適口,小口品啜,緩慢吞咽,讓茶湯與舌頭味蕾充分接觸。此時(shí)舌與鼻并用,可從茶湯中品出香氣與鮮味。飲至杯中茶湯尚余三分之一水量時(shí),再續(xù)開水,謂之二開茶。二開茶,湯味正濃,飲后舌本回甘,齒頰留香,身心舒暢。飲至三開時(shí),茶味稍淡,有落英繽紛之美。這是我喝綠茶的習(xí)慣。

回憶綠茶

以格調(diào)論,綠茶在紅茶之上。

綠茶坦蕩,紅茶黑茶烏龍茶泡開后統(tǒng)統(tǒng)有些陰惻惻。普洱茶餅像福建土樓,泡開后頓入侯門,已非尋常人家。

綠茶是回憶不盡的。喝過那么多綠茶,一款有一款風(fēng)致,以致回憶之際空空如也。

綠茶如春夢,春夢未必全無痕,偶有碎片。

在敬亭山煙霧蒙蒙中喝敬亭綠雪。春茶剛上市,細(xì)雨中茶園綠油油冒了尖。

在六安喝瓜片,鳥鳴在峽谷里生長。霧長了腳,飄來飄去。從山這邊到山那邊。

在山東煙臺喝一款不知名的綠茶,陡然想起梁山泊上的好漢。

喝青島嶗山綠茶,腦子里不忘蒲松齡老夫子筆下的嶗山道士。

在霍山喝黃芽,水里的茶綠了又黃,黃了又綠。

茶水沖了又沖,淡了又濃。淡也不是真淡,濃也并非真濃。

綠茶的好,不是喋喋不休,而是娓娓道來,從容不迫,這一點(diǎn)紅茶黑茶青茶不及也。

回憶紅茶

前不久回了趟鄉(xiāng)下,朋友陪我到處逛逛,田埂、河灘、山前、屋后,走了許久。十年前、二十年前的往事碎片聚集,漸漸清晰。

青山已變,夕陽依舊,青山修了馬路,蓋了房子,成了林場,不復(fù)當(dāng)年模樣。突然想,故鄉(xiāng)是幫人回憶的,故鄉(xiāng)是一個被放逐文人大腦的跑馬地。

有些茶也是幫人回憶的,譬如紅茶。今天下午,幾杯天柱紅喝下去,有了回憶,關(guān)于童年的記憶頃刻復(fù)蘇。想起在鄉(xiāng)下的點(diǎn)點(diǎn)滴滴,老井旁的村姑,槐樹下的老牛。更想起冬天清早,賴在被窩里,看著窗戶發(fā)呆的辰光。

糊在窗欞上的白紙,風(fēng)吹日曬,已現(xiàn)出淡淡的灰黃色,白里泛黃,黃中夾灰,淡淡的,淡得忍不住惆悵。窗邊有杯紅茶,鄉(xiāng)下最普通的粗茶。粗茶放在瓷碗里,瓷碗似乎有個裂紋。那樣的瓷碗如今不見了,那樣的裂紋更不見了。

一杯紅茶像是“風(fēng)物志”,紅茶入嘴總覺得有久違的田野之氣與浩蕩民風(fēng)?;蛟S和記憶有關(guān)。

一杯茶是一篇隨筆,很多綠茶有日本隨筆的味道。紅茶一改日本隨筆的唯美纖細(xì),注入了民間的淳樸與厚重,棄哀艷為淡然,清雅的同時(shí)多了些許明亮。綠茶的明亮是透,紅茶的明亮是殷,紅殷殷,殷殷紅。除此之外,紅茶的明亮里還有一種驚艷的迷惘。

喝過的紅茶不多,記得名字的不到十種,滇紅,祁紅,天柱紅,洞庭紅,正山小種,金駿眉……天柱紅是天柱山下的一款紅茶,天柱山下還有映山紅。多年沒喝天柱紅了,多年沒去過天柱山了。

朋友曾送我一款宜興產(chǎn)的早春紅,茶湯一臉肅穆,葉底極嫩。

記得有個畫家叫沈紅茶,浙江人,一生坎坷,曾作挽聯(lián)自況:“一生兩足繭皮厚,老來猶然作畫師?!庇袗澣挥锌?,淡淡的,語氣溫文爾雅又不乏文人的骨氣,像一杯上好的紅茶。

紅茶適宜秋天喝。幾場秋雨后,一杯紅茶在手,能撫平秋意滲入肌膚的戰(zhàn)栗。漸漸地,身子慢慢晴朗。

回憶黑茶

一杯黑茶在記憶的夢境里,是黑色的,黑也不是漆黑,說褐色更為恰當(dāng)。黑茶放在鐵壺里,掀開蓋子瞻望片刻,烏黑黑一團(tuán),什么也看不見。

黑茶倒出來,盈盈一杯,茶湯橙紅透亮,像紅茶,又比紅茶剔透,水路細(xì)膩,入口醇香而清潤。醇香大放光芒,讓人喜不自禁。

黑茶的味道質(zhì)樸,不只質(zhì)樸這么簡單,似乎還有一種精致的粗糙。精致的粗糙該作何解,我說不好,只能意會。探究一款茶的好壞,境界品味之外,還得講緣分,緣分到了,入嘴會意,會心一笑,反之則懵懂無知。

關(guān)于黑茶,我不知深淺,平日里喝得不多。

黑茶是茶葉里的青銅器,是茶葉里的《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青銅器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我都不熟,《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去年買了一套,讀了大半,朋友索去了。

引申來說,黑茶是上古文章,紅茶是唐人傳奇,綠茶是宋人小令,花茶是明清小說。過去小說地位不高,花茶地位也不高。很多江南人不喝花茶,某人不解茶味,或者茶品不高,有人語含不屑,說是吃花茶的。

南方好茶太多,花茶是名不正言不順的小妾,以致在南方喝花茶的人氣短。

朋友送了兩盒黑茶,用的是上等雨前櫧葉種。一盒轉(zhuǎn)贈了友人,一盒自己留存了,一直沒舍得喝。喝黑茶要年紀(jì),要境界,張岱、袁宏道、蒲松齡、魯迅、周作人,他們比我適合喝黑茶。

喜歡黑,倘或是墨團(tuán)之黑更好。石濤云:“黑團(tuán)團(tuán)里墨團(tuán)團(tuán),黑團(tuán)團(tuán)里天地寬?!倍嗄昵霸谂_灣出過一本散文自選集《墨團(tuán)花冊》。

墨團(tuán)之黑好,黑茶之黑亦好。黑里乾坤,黑茶里一片天地。

回憶白茶

福鼎的天在回憶里那么青,青得像泡在杯底的福鼎白茶。青嗎?也不一定,轉(zhuǎn)眼,杯底有些淡黃了,透亮像清晨的陽光。

熱水一泡,白色的茸毛浮起,葉如雀舌作嫩碧色,清香撲鼻。香氣像云浮在半山腰,襯著碧海晴天上空的白云。云在山上,清逸之氣沁人心脾。福鼎的山好看,太姥山像龔賢的山水畫,濕潤厚重。

福鼎白茶是微發(fā)酵的茶,采摘后,經(jīng)輕微程度發(fā)酵,不炒不揉不捻直接烘干。其口感除了綠茶的恬淡,黑茶的幽深,紅茶的悠遠(yuǎn)之外,還有一份澹靜。喝上幾口,如嚼橄欖,風(fēng)流雋永。仔細(xì)品味,鮮甜、清爽。

福鼎白茶如藥,可以提高免疫力、保護(hù)心血管,夏天喝白茶,可解暑氣。從福鼎回來,朋友贈一餅老白茶。那次順便去了福建土樓,覺得自己仿佛收藏了一棟土樓。

回憶花茶

花茶喝得不多。過去寫過《花茶記》,該說的話差不多說完了?;貞浕ú瑁挥浀闷鸹ú栌蟹N市井氣,喜慶飽滿。說的是茉莉花茶。除此之外,別無他憶。

多年前讀過一篇王祥夫先生寫花茶的隨筆《大眾花茶》,略作刪節(jié),引來備忘,算作我的回憶:

京津兩地,客人來坐,一般上花茶。主客相對,在濃濃的花茶香氣中說話。

“張一元”的花茶北京最好,從楊梅竹斜街穿過去到榮寶齋買南紙,總要順便到“張一元”看看,想聞聞那個味兒。那味兒是經(jīng)年累月的茶香,真是好聞。

沒事還喜歡上同仁堂,也是喜歡聞那股味兒。各種藥品,惟有煎中藥的時(shí)候讓人想到居家過日子金木水火土的生活。中醫(yī)藥房,一格一格的藥柜子,藥柜抽斗上橫平豎直用毛筆寫著各種各樣的藥名兒,“王不留”“劉寄奴”,像宋代的詞牌,有說不清的風(fēng)雅。

喜歡或自以為懂茶的人,一般對花茶不屑一顧?;ú杓页?,喜歡花茶的人多。居家過日子,家常喝茶,還是以花茶為好。大夏天,在京津兩地,惟有端上濃濃的花茶才像那么回子事。花茶是夏天的主角兒。

我兄弟偏愛花茶,送茶給他,幾乎每次他都不滿意,說,怎么沒花茶?我說有送人花茶嗎?從來沒有人送我花茶,朋友帶過來的不是龍井、六安,就是猴魁或安吉。沒人送花茶。

我不怎么喜歡花茶,有時(shí)候也喝。吃早點(diǎn),比如吃混糖餅,北京叫“自來紅”的那種,非得一壺花茶不解氣。

以前住四合院。夏天,朋友來了,坐在絲瓜架子下,或坐在開紅花的豆棚下,這時(shí)候?qū)β返囊欢ㄊ腔ú??;ú柚?,好在四個字上:“家常大氣?!?/p>

沒聽過有人說哪種茶小氣,花茶卻真是大氣,可以讓人從豆棚喝到澡堂,從澡堂喝到飯店,幾乎可以深入到人們的每個角落。

花茶好,好在沒什么形式和規(guī)矩,想喝即得,有碗有開水就成,抹掉一切形式,讓你立竿見影地解渴。怎么能讓人不喜歡花茶。

這篇文章也可以改名為《節(jié)錄王祥夫先生<大眾花茶>記》。

白開水之歌

喝茶興致最好時(shí)期,家里有十幾種茶葉,經(jīng)常不知道喝哪一類好。

綠茶清雅可人,紅茶迷離周正,黑茶老實(shí)本分,花茶清香四溢。常常這樣,看亂了眼,也就沒了喝茶的興趣,索性倒一杯白開水。

雖是茶客,我也極愛白開水。喝白開水省事,有時(shí)懶勁上來,懶得泡茶,就喝白開水。人說白開水無色無味,實(shí)則無味之味乃至味也。白開水有開水之色,帶開水之味,分明色味雙全。難道赤橙黃綠青藍(lán)紫才是色?非得酸咸甘苦麻辣甜才是味?

在鄉(xiāng)下,偶爾喝到山泉燒的白開水,感覺幾如艷遇,當(dāng)然,更多是意外之美。鄉(xiāng)下的水純凈。山泉清洌,能喝出絲絲甜味。井水甘郁,能喝出一片冰心。河水澄澈,入嘴是短平快的酣快淋漓。

玻璃杯晶麗透明,如果水倒得太滿,從視覺上看,依舊空空如也。飽學(xué)之士常常謙虛,淺薄之徒總是自大。這是杯水告訴我的。

喝茶要趁熱,燙點(diǎn)沒關(guān)系,可以慢慢品。茶一涼,香氣散盡。再低劣的茶,趁熱喝總有些味道。再優(yōu)質(zhì)的茶,涼了,進(jìn)嘴也如同寡水。喝水要稍涼,水一熱則燙。茶燙有香有色,有甘有甜。水燙,則是一燙到底,干而硬。溫涼之水,喝起來才從容才瀟灑,或氣吞長江,或淺嘗輒止。

在酒店吃飯,一般不喝茶。大碗茶不溫不火,喝了只是脹肚子,如遭“水厄”,寧愿拿杯白開水。喝茶有時(shí)候像寫格律詩,講究稍微多些,一個平仄不整,一個對仗不工,就失之風(fēng)雅。白開水通俗易懂,是梆子戲、快板書、大鼓詞,熱熱鬧鬧。

燒白開水尤其熱鬧。以前住所附近有家水房。每天清晨和傍晚,男男女女排長隊(duì)。路過水房,能聞見漂白粉和煤火氣融成一體的味道。與兩側(cè)的發(fā)廊、小吃店、雜貨鋪、豆腐坊應(yīng)和著。這是過去的風(fēng)致,多年沒見到了。

最喜歡的還是老家紅白喜事時(shí)燒白開水的場景。兩眼土灶柴火熊熊,大鐵鍋裝著滿滿的水,水汽蒸騰,霧彌廚房,灶口有人添柴把火。幾十號大小不等的保溫瓶在一邊靜靜地列陣,儼若沙場點(diǎn)兵。

小時(shí)候喜歡用白開水淘飯,淘冷飯。開水淘飯粒粒爽,再佐以咸豇豆,我能連吃兩碗。雖然這種吃法無益健康。

十五年前,坐在門檻上,捧著一大碗白開水,祖父躺在堂屋,我的眼淚滴入碗底。

十年前,坐在門檻上,捧著一大碗白開水,堂屋兩管紅燭,我的笑容印在碗底。

白開水不變,變的是人。

白開水,作為液體,穿過今夜的喉嚨,流進(jìn)腸胃。想象身體是透明的,一根水線漸漸推移,安靜卻堅(jiān)定。伊睡深了。喝完杯中的開水,握著空杯。真快,一轉(zhuǎn)眼,這么多年了??毡谑郑路鸫驘艋\的古人。

日子,從古人那里一路走來。多少年歲月啊。

胡竹峰,生于1984年,現(xiàn)居合肥,出版有《空杯集》《墨團(tuán)花冊》《衣飯書》《豆綠與美人霽》《舊味》《不知味集》《民國的腔調(diào)》《閑飲茶》等作品集十余種。獲紫金·人民文學(xué)之星散文獎、滇池文學(xué)獎、林語堂散文獎、草原文學(xué)獎、《中國文章》獲魯迅文學(xué)獎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