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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下生活的“沙之書” ——評李洱長篇小說《應物兄》
來源:《中國當代文學研究》2019年第3期 | 邵 部  2019年05月24日16:28

內容提要:《應物兄》是一部情節(jié)線索不斷被紛至沓來的人物、事件、知識打斷,最終以碎片的形式達致總體性的小說。它以那輾的方法謀篇布局,用豐富的細節(jié)摹形狀物推進敘事,呈現(xiàn)出一種根系式的樣態(tài)。在結構、技巧和文體上,《應物兄》保持了李洱一貫的先鋒性追求。不過,這種先鋒性早已溢出了八十年代先鋒文學的知識范疇,有待于放置在一個更廣闊的譜系中加以理解。作為一種嘗試,本文試圖以古代文論傳統(tǒng)為參照,解析這種先鋒性的形成,進而探究形式之下的整體結構,即《應物兄》對經驗世界互文性的發(fā)現(xiàn)。

關鍵詞:李洱 《應物兄》 那輾 極微 互文

李洱曾在20世紀九十年代中后期迸發(fā)出驚人的創(chuàng)作熱情,寫出了迄今為止的大部分中短篇小說。不過,這種現(xiàn)場式的高強度寫作似乎并不適合他。言盡矣,一個新的小說家從自我的余燼中涅槃。新世紀以來,他進入到另一種寫作境界——慢節(jié)奏、少而精,小說不再是才情的沖動,更多地依靠知識和理性。而且每一次出手都野心勃勃,總要挑戰(zhàn)寫作的難度和時代的難題。在這樣的境界中,他寫出了一部《花腔》、一部《石榴樹上結櫻桃》,而在2018 年,他交出了磨礪13年之久的《應物兄》。

《應物兄》首先在《收獲長篇專號》秋、冬卷連載,單行本由人民文學出版社于2018年12月出版(后記所署日期為同年11月27日)。雖已是年終歲尾,一經推出卻立即成為文學界一個備受關注的事件。本年度幾項重要文學評獎中,《應物兄》獲評“2018 年《當代》長篇小說年度最佳作品”,列于“收獲文學排行榜”“新浪好書榜十大好書”之首,以及中國小說學會年度小說排行榜的第二名。評獎只是現(xiàn)象的一個方面。批評家面對作品時的興奮、投注于批評文章中的熱情,讓我們看到,一部小說在今天依然可以成為具有通約性的公共話題。

究其原因,或許是因為在總體性理論崩潰的時代,批評家總要依靠文本發(fā)出自己的聲音。而《應物兄》以其新的詩學建構為他們提供了對象,無論褒貶,小說已經提前準備好了充足的論據。它似乎包含了很多難以被固有的批評范式所消化的東西,也許要拉開時間的距離才能看得清楚。對于文學批評,這既是一種挑戰(zhàn),也是一種誘惑。

就我的感受而言,《應物兄》博雜、模糊,亦正亦邪、亦俗亦雅,是一個充滿了悖論和矛盾的文本。反諷無處不在,卻不能完全消解掉文字背后涌動的歷史情感與作家概括當下生活的愿望。撲面而來的是日常生活的碎片,但在表面的零散之下,卻可以清晰地感到有一種堅固的東西使他們黏連為一個整體。反映到形式上來,就在結構、技巧和文體上呈現(xiàn)出李洱一貫的先鋒性。不過,我以為,這種先鋒性早已溢出了上世紀八十年代先鋒文學的范疇,有待于放置在一個更廣闊的知識譜系中理解。作為一種嘗試,我試圖以古代文論傳統(tǒng)為參照,理解這種先鋒性的產生,進而探究形式之下把各種矛盾統(tǒng)和起來的整體結構。

一 那輾:《應物兄》的章法

小說開篇寫應物兄準備按照校長葛道宏的意思,勸說費鳴加入即將籌建的儒學研究院。費鳴是應物兄的弟子,但應物兄卻覺得沒有比他更糟糕的人選。為什么呢?這里沒有寫下去,忽然一個電話進來,卻是喬木先生讓他去寵物醫(yī)院送狗證。第二節(jié)蕩開一筆,由這個電話引出應物兄回憶自己與喬木先生的往事。隨后,趕到寵物醫(yī)院的應物兄被鐵梳子手下關在衛(wèi)生間里,聽到門外費鳴發(fā)狠話讓對方等著瞧。由這一句話他聯(lián)想到費鳴與他的嫌隙,回憶中出版人季宗慈、電臺主持人朗月等人物粉墨登場,經由這些枝杈又牽引出姚鼐先生、文德斯兄弟、欒庭玉等諸多人物。直到第十節(jié)才通過費鳴咒罵卡爾文的一句話,將應物兄拉回到動物醫(yī)院里。

時光流轉,眾相迭生,應物兄還是那個被關在衛(wèi)生間的應物兄,但讀者卻追隨他認識了太多的人,經歷了太多的事。再回到小說中的情境,已經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了。僅十節(jié),那些構成這部80 余萬字長篇小說的基本要素已初現(xiàn)輪廓。再把眼光放遠一點,應物兄與費鳴的談話最終在第24 節(jié)實現(xiàn),伏下的赴京謁見儒學大師程濟世一線,迤邐至第38 節(jié)才作了結。程濟世回國與否、儒學研究院能否建成直到小說結尾仍是未知數。

這就使得《應物兄》呈現(xiàn)出一種根系式的樣態(tài):主線曲折孱弱,觸須卻繁茂,蓬蓬的一團,伸向四面八方——歷史、現(xiàn)實、美學、哲學,一切看似不協(xié)調的知識彼此打了個照面,握手言和。面對這部小說,那種已經習慣了的故事型讀法注定要受到挑戰(zhàn)。金圣嘆評點《水滸傳》,稱“吾最恨人家子弟,凡遇讀書,都不理會文字,只記得若干事跡,便算讀過一部書了”。這句話用在《應物兄》上再契合不過。它提醒讀者,事件之外衍生的枝蔓,那些蕩開一筆的“閑話”,才是真正值得留意的地方。如何認識這樣一種我們并不熟悉的結構小說的方法呢?筆者聯(lián)想到金圣嘆評點《西廂記》時提到的一個概念:“那輾”。

《西廂記》里,《琴心》寫鶯鶯與紅娘散步,隔墻聽得張生調弦,已是心意相通。接下來的《前候》一節(jié),所敘之事不過是紅娘回復張生,張生央告她代轉信件罷了。事屬平常,本難出彩,但這一節(jié)卻寫了洋洋六七百言一大篇,讓金圣嘆手不釋卷,“取而再四讀之”。其間奧妙何在?金圣嘆苦思良久,方悟到友人陳豫叔談論雙陸(古代的一種博弈類棋盤游戲)時提到的那輾一說亦是做文章的妙門。

陳豫叔認為雙陸之道,不出“那輾”二字,“‘那’之言搓那,‘輾’之言輾開也”1。解釋過來,“搓那就是不急急于說破本題,而故意搖曳之,擒縱之;輾開就是在快接觸到本題時,忽然又停住,再從其他方面加以烘托和渲染”2。金圣嘆以此思路復觀《前候》一節(jié),《點絳唇》《混江龍》詳敘前事、《油葫蘆》寫兩人一樣相思、《村里迓鼓》寫紅娘欲敲門而又止……因數番那輾之故,方使一段平常事寫得妙筆生花。在《讀第六才子書西廂法》中,更有一段極為精彩的文字可以說明那輾的技法:

文章最妙,是先覷定阿堵一處已,卻于阿堵一處之四面,將筆來左盤右旋,右盤左旋,再不放脫,卻不擒住。分明如獅子滾球相似,本只是一個球,卻教獅子放出通身解數,一時滿棚人看獅子,眼都看花了,獅子卻是并沒交涉,人眼自射獅子,獅子眼自射球,蓋滾者是獅子,而獅子之所以如此滾如彼滾,實都為球也?!蹲髠鳌贰妒酚洝繁慵兪谴艘环椒?,《西廂記》亦純是此一方法。3

同樣地,《應物兄》亦可謂純是此一方法。應物兄籌建儒學研究院正如獅子滾球一般。他輾轉騰挪、疲于奔命,穿梭于儒釋道、官商學、海內外,汲汲于應對各路人馬以及其間交錯的人際關系。盤旋之間,枝節(jié)橫生,橫生處復引出其他絲蔓??偸悄孔⒋颂帲謱懕颂?,將近即止,看似走入了一條岔道,展現(xiàn)在面前的卻是一個廣闊天地。如此一來,一本書仿佛具有了無限展開的可能。小說中的人與事因此可以超越一時一地的局限,被植入更廣闊的時空容量。

應物兄去美國拜訪程濟世,程濟世回濟州之事已經在二人初次見面時談妥,第二次談話開始得無關痛癢。話題始于郟象愚的改名,接著問及應物兄的改名和“應物”二字的來歷。這就觸及了應物兄命名的秘密,一問一答自然流動的對話,被心理描寫所打斷。他憶起本草鎮(zhèn)充滿神秘色彩的班主任“朱三根”,這位表情總是又喜又悲的“右派”,寫下何劭《王弼傳》中的一段話:“圣人茂于人者,神明也;同于人者,五情也。神明茂,故能體沖和以通無;五情同,放不能無哀樂以應物。然則圣人之情,應物而無累于物者也。今以其無累,便謂不復應物。失之多矣”,為應物兄起名。研究生面試時,憑借背誦這段話,應物兄被喬木先生收為弟子。他拿著通知書回到本草,第一件事便是去朱老師的墳前祭奠。應物兄顯然極想把這段故事告訴程先生,可程先生不能像讀者一樣體察應物兄的心理,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代我問他好”便轉開了話題。

命名是塑造人物最直接和最經濟的方式,在籌備研究院的整個過程中,應物兄展現(xiàn)出來的狀態(tài)是應物而為物所累,實則名實相反。解釋命名的這段話本是全書的題眼,但卻在極不起眼的地方點出來。而且,談話間隙中插入的這段回憶,包含了足以撬動整本書的設計,應物兄的來歷、作為“原鄉(xiāng)”的本草、直至結尾都沒有揭示的小顏與朱三根的關系之謎,這些在下卷中愈加重要的話題都可溯源于此?;蛟S還可以從這里進一步對程先生與應物兄的關系作些解讀。程先生問起“應物”二字只是閑聊,并非真正關心背后的故事,也即并不真正在意應物兄。兩人相對,中間隔著兩種不同的人生經驗。所以后來太和研究院變成了太和投資集團,程先生從容地在視頻會議現(xiàn)場寫一副“太和投資”,而真正對研究院傾盡心血的應物兄對此卻毫不知情。葛道宏的秘書小喬說程先生的字“有骨,有筋,有媚態(tài),也飄逸”,是評字,也是在評人。

這樣的設置貫徹在每一小節(jié)乃至整本書中,直至完全消解了支撐著敘述型小說的故事結構。作為小說家的李洱,同他筆下的人物一樣,都有一種深刻的自省意識。在他看來,作為創(chuàng)作資源的“生活”已經發(fā)生了變化,講一個完整的故事不再是小說的第一要務?!爱敶钪邪l(fā)生的最重要的故事就是故事的消失。故事實際上是一種傳奇,是對奇跡性生活的傳說。在漫長的小說史當中,故事就是小說的生命,沒有故事就等于死亡。但是現(xiàn)在,因為當代生活的急劇變化,以前被稱作奇跡的事件成了司空見慣的日常生活。”4作為作家文學觀的反映,《應物兄》并非一部敘事型的小說,而是一部情節(jié)線索不斷被紛至沓來的人物、事件、知識打斷,最終以碎片的形式達致總體性的小說。

二 起于極微,歸于虛無

如果說講故事不再是使小說成為小說的藝術法則,那么要拿什么來填充故事退場后留下的空白呢?

《午后的詩學》有這樣一段描寫。費邊為了報復靳以年,到處收集他的生活細節(jié),然后貼到一個緞面筆記本里,“就像一個收集到了許多彈片的士兵”。對于《應物兄》來說,正是那些充盈飽滿、俯拾皆是的細節(jié)被李洱拿來取代故事的作用。李洱是一位迷戀細節(jié)的作家,直言喜歡用細節(jié)的彈片,擊碎前輩作家在故事中營造的歷史結構,“使小說從線性的敘事中暫時游離出來,從那種必須的、非如此不可的敘述邏輯中脫離出來,從那種約定俗成的、文本的強權政治中逃離出來”“使小說恢復它的活力,或者說有一種特殊的穿透力”。5《應物兄》??梢姷綇娜粘J挛锏摹皹O微”處發(fā)現(xiàn)文學性,進而顛覆感受慣性的細節(jié)。做完電臺節(jié)目之后,應物兄同朗月來到粥店,朗月靴筒上的雪融化了,滴到應物兄的腳脖子上。應物兄感到一陣冰涼,李洱的形容是“就像被燙了一下”。一個“燙”字,就再現(xiàn)了那種冬日融化的雪水滴在皮膚上的鮮活感覺。這使我聯(lián)想起《百年孤獨》里小奧雷良諾第一次用手觸摸冰塊,然后叫道“它在燒”的情形。冰的燒與雪水的燙,這種有悖常識的表述,才會使讀者感到語言的活力。

“極微”也是金圣嘆的說法。他認為“夫娑婆世界,大至無量由延,而其故乃起于極微。以致娑婆世界中間之一切所有,其故無不一一起于極微”。有此種眼光和手筆,極微之小,亦可通于宇宙之大。何為極微?他用形象的語言做了推演。野鴨的腹毛如云層般鱗鱗排列,“相去乃至為逼迮”,以極微之心方得“觀其輕妙若縠”。草木之花,“一瓣雖微,其自瓣根行而至于瓣末,其起此盡彼,筋轉脈搖,朝淺暮深,粉稚香老,人自視之,一瓣之大,如指頂耳”。又有如燈火之焰,由淡碧入淡白,由淡白入淡赤,由淡赤入乾紅,由乾紅入黑煙,相際相分在其間。有此極微之心,方能察人所未察,道人所未道。如若能夠推此及彼,則“操筆而書鄉(xiāng)黨饋壺漿之一辭,必有文也;書人婦姑勃谿之一聲,必有文也;書途之人一揖遂別,必有文也。何也?其間皆有極微,他人以粗心處之,則無如何,因遂廢然以閣筆耳”6。

這其實是一種高難度系數的寫作,它要求作家作到如陳豫叔所說的“氣平、心細、眼到”,如此一來,“一黍之大,必能分本分末;一刻之響,必能辨聲辨音。人之所不睹,彼則瞻矚之;人之所不存,彼則盤旋之;人之所不悉,彼則入而抉剔,出而敷布之。一刻之景,至彼可以如年;一塵之空,至彼可以立國……”7

以“極微”的眼光看待日常生活,一只瀕死的蜜蜂也大有文章可做。應物兄在生命科學院基地,看到被華學明斬首的蜜蜂撲向自己的頭:

它撲得太猛了,身體跑到了前面,腦袋卻從它的腿間溜了出去。失望不能夠寫在它的臉上,但能夠表現(xiàn)在它的形體動作上。只見它的身體俯仰不息,似乎是在捶胸頓足。然后,它定了定神,慢慢地扭身,徐徐走向自己的頭,伸出前腿,摟住了那個頭。其動作之溫柔,之纏綿,令人心有戚戚焉。應物兄覺得自己的后脖勁有些冷……8

從蜜蜂的動作、神態(tài)到觀者的心理,作家手持放大鏡做了條分縷析的描述。同時,在這個過程本身以外,它還呼應著一個更大的層次。這段描寫是為了說明任何動物的首身分離并不意味著死亡,它們在意念中仍然在尋找一個整體感,隱秘而曲折地通向結尾的應物兄之死。它為一部現(xiàn)實主義的小說,預設了超現(xiàn)實描寫的邏輯基礎。應物兄發(fā)生車禍,靈魂與肉體分離,一個聲音在問:你是應物兄嗎?他聽到回答,說“他是應物兄”。這段堪稱經典的問答以肯定性的回答確認了應物兄的整體感,也為這個悲情的文學人物落下幕布。

《應物兄》摹形狀物如工筆細描,不吝筆墨,收束起來卻朗朗疏闊,如秋風冬雪,簌簌紛紛,一片蕭颯與虛無的景象。

黃興(子貢)來濟州是小說的一大轉折。此后,應物兄被邊緣化,對于事件的發(fā)展,他降低到與讀者同一層次上,更多給人一種后知后覺的無力感。與董松齡的一段對話寫得極為精彩。董松齡迂回曲折,攻城略地,應物兄毫無招架之力。轉瞬間,竇醫(yī)生成了程先生的健康顧問、吳鎮(zhèn)當了副院長、陳董也參與到太和的投資計劃中來。應物兄終于意識到研究院并不像自己預想的那樣簡單。小說的節(jié)奏開始加快。應物兄反思自己是不是因為此事過于亢奮,又因為這種亢奮生出了沮喪。于是,那些邊緣人,像蕓娘、陸空谷、文德斯、雙林父子、子房先生、曲燈老人,進入了他生活的中心位置。他也注定了要和這個群體一起撤離現(xiàn)場。

應物兄接到陸空谷與文德斯結婚的消息時,那天正下著雪,路邊的麥地里,綠色被白色覆蓋,鴉群散落在麥秸垛上,背是白的。雪落黃河寂無聲,風拋雪浪向天際,已經預示了那種“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凈”的結局。費鳴提出辭職;豆花死了,欒庭玉被雙規(guī);葛道宏調離濟州大學,董松齡代理校長,吳鎮(zhèn)取代應物兄常務副院長;珍妮扼死了新生的畸形兒;蕓娘去世,應物兄出了車禍……聲色過后,繁華落幕。

“生如生葉生花,掃如掃花掃葉”。若沒有開篇應物兄的那句“想好了沒有,來還是不來?”便不會有這一大段故事,這是把“一切世間太虛空中本無有事,而忽然有之”,而結局也如掃花掃葉般,將“一切世間妄想顛倒有若干事而忽然還無”。9從有還無,當下生活中的虛無感力透紙背。再回頭望去,那些通古今、致中外的學識,那些機敏的俏皮話、嚴肅的警言警句,以及那些碌碌于世的操勞,都變得飄渺起來。

一代人正在撤離現(xiàn)場,一個時代也隨著這代人的撤離落下幕布?!稇镄帧氛且赃@種不免悲傷的心態(tài)向文學的1980 年代告別。告別之后,留下的是什么呢?一個不確定能不能落成的研究院、一個未及展開的投資計劃,更具有象征意義的則是那個前途未卜的新生兒——渾沌。

三 現(xiàn)代小說與記言傳統(tǒng)

近年來,將當下文學創(chuàng)作接續(xù)到某種古典傳統(tǒng)的脈絡不再是新鮮的做法了。傳統(tǒng)漸成新銳,世情、傳奇、章回、志怪……作為理論話語轉換的符號,開始出現(xiàn)在批評文章中。不過,面對一個被放大的古典傳統(tǒng),在當下創(chuàng)作中找到某一個方面的回應總是容易的。批評對此不能止步于指認的層面。古代文論如何進入批評實踐,需要帶著今天的問題意識,發(fā)掘它解釋當下文學創(chuàng)作的能力,使之“成為可以理解和價值估量的理論遺產,向我們開放,和我們對話”10。前面的論述中,我試圖以金圣嘆的評點為參照系,闡釋《應物兄》謀篇布局的章法和摹形狀物的技法。對于《應物兄》的文體革新,則需要另謀出路,放置在講究“通而能辨”的大文觀的觀念體系下來理解。11

李洱是一位擅長寫“說”的作家。他筆下的人物大多染有喋喋不休的“話癆癥”,既是費邊(《午后的詩學》)、孫良(《喑啞的聲音》)職業(yè)病的外在癥候,也是他們面對日常生活時無所適從的病根所在。口若懸河反而是失語的最無望的狀態(tài),這是獨屬于李洱的關于“話語”的辯證法。這樣的設計進入到《應物兄》里就表現(xiàn)為大段的對話和議論,以至于使我在某些時候心生恍惚之感,懷疑自己正在閱讀的是不是小說。

在《應物兄》里,“說”被賦予了多種表現(xiàn)形式和意義內涵。講學論道、日常談話、新聞報道、學術著作、詩詞唱和、會議報告甚至是靈簽上的讖言、字畫中的題字……很難想象,在一部小說里,我們竟然會遭遇如此多的“雙引號”與“書名號”。《應物兄》以這種方式間隔故事,調節(jié)敘事的節(jié)奏。外觀上,不斷出現(xiàn)的分隔符好像撕裂了文本,使敘事主線變得凌亂;內在里,這些自成一體的形式卻賦予了文本重組的可能,使凌亂的部分有其意義且可以互相溝通。它們將話語權由敘述者轉移到人物手中,劃定出獨屬于“知識”的疆域,形成了眾聲喧嘩的內在對話性。梁鴻以“百科全書式的小說”為這種寫作模式命名,指出知識之間通過關聯(lián)性進入敘事話語,結果是“故事逐漸模糊,事實不斷衍生,細節(jié)淹沒了一切,淹沒了小說時間、情節(jié),取而代之的是不斷衍生的意外、關聯(lián)與不斷龐雜的結構空間”12。這種認識可謂切中肯綮,指出了李洱實現(xiàn)文本意義增值的秘法。

這些溢出來的“知識”營造氛圍、塑造人物,卻無意承載推進敘事的功能。因此,它們的載體是“言”,而非“事”。可以說,在李洱建構的詩學世界里,“言”的篇幅和地位都超過了“事”。語言形式的多樣,使得讀者稍不留意就會在文本中迷失方向,陷入語詞的迷宮。以最規(guī)范的學術體例論證并不存在的虛假之物是李洱常用的“詭計”。如關于濟州蟈蟈的敘述。這是程濟世念念不忘的兒時玩物。在華學明的論文里,它具有一切使人信以為真的外在特征。起源地、習性、發(fā)生頻率,甚至最后一只蟈蟈“末代皇帝”的滅絕都被清晰地考證出來。所有的語言都是真實的,唯有語言對應的事物是虛假的。這種設計模糊了真實與虛構的關系。它們就像李洱在《花腔》中培育的“巴士底病毒”,潛伏在文本中,伺機尋覓讀者免疫系統(tǒng)的漏洞。最嚴謹的語詞,導向空洞無物。反而是俏皮話和不經意的清談,越是荒誕不經,卻可能閃現(xiàn)出看透真相的睿智。

詳于記言而略于記事,從這個意義上,我們或許可以將《應物兄》稱之為記言體小說?!稇镄帧返拿恳还?jié)由首句兩三個字為標題,正是應物兄言必稱之的《論語》所用的方式。李洱或許是以此向語錄體著作,也即古典文學的記言傳統(tǒng)致敬。當談到現(xiàn)代小說的古典傳統(tǒng)時,我們往往將之指認為史傳傳統(tǒng)和詩騷傳統(tǒng),亦不外乎敘事和抒情兩端。而《應物兄》所做的,正是消解敘事和抒情在小說中的作用。在筆者看來,它的體例與趣味離《史記》和《離騷》為遠,更接近于記言體的《國語》。小說里有應物兄審讀范郁夫博士論文開題報告的場景,以敘述者的口吻講到《國語》與《左傳》的對比,“《國語》偏于記言,記錄的大都是貴族之間諷諫、辯說以及應對之辭,主要通過對話來刻畫人物”13。這不正是《應物兄》所具有的特點嗎?

小說通常的法則,是在從生到死或從平衡—失衡—再平衡的結構中,書寫一個人的愛恨情仇和事功行止。小說里始終是一個在“動”的人,要么是行動,要么是情動。與此對應,“說”在塑造人物、架構小說的過程中所起的只是輔助作用?!稇镄帧穭t顛倒了這重關系,轉化了記言體的形式,在“雙引號”內拓展文學的表現(xiàn)空間。

需要注意的是,“雙引號”所隔開的內容,往往自成一種界限明確的文體。諸如以上提到的新聞、講話、辭條、論文等,當這些很少被當代小說吸收進來的文體,尤其是古代文體和當下的應用性文體,蜂擁而至的時候,作為小說的《應物兄》實際上在很大程度上變成了文體的綜合。

小說由“傳統(tǒng)”而“現(xiàn)代”,是一個篩選的過程,也是一個轉化其他文體的過程。古代文論中有高度的辯體意識,《文心雕龍》論文章寫作,共涉及81種文體,徐師曾《文體明辨》共收錄辨析文體127 種。但同時又有一種通觀精神,審美性、應用性的文體都被納入到文論的視野中。具體到“小說”的定義來看,《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將小說別為三派,敘述雜事、記錄異聞、綴緝瑣語?!半s”“異”“瑣”之說,表明古代小說是要容納從其他文體中剔除出來的部分,帶有綜合的色彩。也就是說,就文體而言,“傳統(tǒng)”的口徑寬,而“現(xiàn)代”的口徑窄。陳平原先生也曾選擇笑話、軼聞、答問、游記、日記和書信六種內涵明晰的文體概念,談論傳統(tǒng)的現(xiàn)代化轉化在小說演進中的作用。反過來說,更多的文體樣態(tài)則沒能經過這個轉化,被阻擋在小說門外。

在“小說”的知識譜系中,后來者也在創(chuàng)造著它的起源。“記事”接近現(xiàn)代小說的理念,可以輕易地完成現(xiàn)代轉換,從“史傳”進入“小說”。在今天面對《史記》,我們能夠無障礙地以“小說”作為前理解去閱讀它。而“記言”呢?面對魏晉文人的清談、明清文人的筆記時,這種自然的閱讀機制就受到了沖擊。我們面對的是什么?它們?yōu)槭裁茨芑蛘卟荒鼙豢醋餍≌f?似是而非之間,是一片模糊的灰色地帶。也許,這正是《應物兄》在文體上的意義所在。

四 沙之書:關于經驗世界的互文性

學識淵博卻不幸早逝的文德能生前最想寫的是一部“沙之書”。這本想象中的書“既是在時間的縫隙中回憶,也是在空間的一隅留戀。它包含著知識、故事和詩,同時又是弓手、箭和靶子;互相沖突又彼此和解,聚沙成塔又化漸無形;它是頌歌、挽歌與獻詞;里面的人既是過客又是香客……”14

這段話多少有些夫子自道的味道。《應物兄》何嘗不是這樣一部“沙之書”?文德能沒有完成這本神秘的書,但他預設的目標決定了“沙之書”必然是一部游走于知識之間,打通歷史與現(xiàn)實的互文之書。

互文之于李洱,不簡單地是后結構主義的敘事策略,而是文本內部凌駕于技巧之上的游戲規(guī)則,是把碎片粘著為整體的深層結構。它意味著對話、聯(lián)系、辯證,一瞬可以如年,一塵可以立國。當下不僅是此刻,更是在時空脈絡里的一個原點,向任何方向走去,都可以到達希望之地。它是歷史累積層的淺表地面,疊加了所有過往留下的痕跡。只要稍一留意,就能于靜默之中聽見久遠的回音。據說,《應物兄》里出現(xiàn)的中外典籍多達到五百多部(篇)15。在這個文學世界里,二里頭、孔子可以和21 世紀大洋彼岸新新人類共生,儒釋道的教義可以與動物、植物、器物的知識并存……萬物有常,并行不悖。

同時,互文的吸附力也將作家的創(chuàng)作史粘合在這個新的結構中。費邊、葛任、本草鎮(zhèn)……這些符號的出現(xiàn)意味著此前的創(chuàng)作并沒有隨著最后一個句號完結,而是在文本之外繼續(xù)生長。談到日本的月印精舍時,李洱甚至會在腳注中引用《花腔》中的段落。程濟世是一個遠在大洋彼岸的符號,國內形形色色的人物因他而“動”起來,是一個《斯蒂芬又來了》的結構;應物兄的闡幽發(fā)微、面對現(xiàn)實的無力感,這是一個《午后的詩學》一脈小說里關于當下知識分子日常生活的結構;程家歷史的講述、探尋和改寫,是一個《花腔》式的歷史結構。以互文的觀念看,“任何一篇文本的寫成都如同一幅語錄彩圖的拼成,任何一篇文本都吸收和轉換了別的文本”16?;ノ氖箽v史文本、個人創(chuàng)作以及現(xiàn)實生活的連接在《應物兄》中成為可能。

“偉大的小說家們都有一個自己的世界,人們可以從中看出這一世界和經驗世界的重合部分,但是從它的自我連貫的可理解性來說它又是一個與經驗世界不同的獨特的世界。”17如果說李洱創(chuàng)造了一個獨特的世界,那么他的獨創(chuàng)之處或許就在于對經驗世界互文性的發(fā)現(xiàn)。他以此對經驗世界進行摹寫與過濾。那些被前輩作家當作支點的大事件,在這個文學世界里煙消云散。反倒是那些柔軟的東西比如器物、生物、著作能夠躲過歷史的暴風驟雨,而成為后來人理解過去的坐標系。面對知識碎片取代了故事結構,而且已經不可逆轉地卷入到全球化進程中的當下生活,《應物兄》試圖找到一種可以與之相匹配的文學樣態(tài),并以這種方式為一代人的生命作一個注腳。

注釋:

1 3 6 7 9金圣嘆:《金圣嘆批本西廂記》,張國光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年版,第147、13、63、147、195 頁。

2傅懋勉:《金圣嘆論“那輾”》,《邊疆文藝》1962 年第11 期。

4 5 12李洱:《問答錄》,上海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第115、98、147 頁。

8 13 14李洱:《應物兄》,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994、1015、880 頁。

10 蔣寅、孟繁華:《中國古代文論的當代價值與意義》,《中國當代文學研究》2019年第1 期。

11左東齡:《大文觀與中國文論精神》,《文學遺產》2017年第1期。

15《且看應物兄如何進入文學史畫廊 ——李洱長篇〈應物兄〉研討會實錄》,http://www.sohu.com/a/284774853_222496.

16[法] 蒂費納?薩莫瓦約:《互文性研究》,邵煒譯,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 年版,第4 頁。17[美] 勒內?韋勒克、奧斯汀?沃倫:《文學理論》,劉象愚等譯,浙江人民出版社2017 年版,第208 頁。

[作者單位: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