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的詩學——試讀《故事新編·理水》
國美青年讀書會由中國美術(shù)學院校團委青年研究中心舉辦，面向全體師生，通過學術(shù)沙龍、讀書分享、主題演講、文化走讀等活動，旨在促進研究生和本科生的學術(shù)研究和藝術(shù)創(chuàng)作，推動各院系以及校際的交流，助力社會美育。
五四運動是青年人的一次自覺，飽含可貴的家國情懷和行動力。習近平總書記在五四紀念講話中引述魯迅先生的話，青年“所多的是生力，遇到深林，可以辟成平地的，遇到曠野，可以栽種樹木的，遇到沙漠，可以開掘井泉的”。此次讀書分享我們聚焦在魯迅先生的《故事新編》中《理水》這一篇，從文本基礎(chǔ)、思想源流、闡釋路徑等角度，透析時代思潮和先生的精神史歷程。所用的底本是《趙延年木刻插圖本故事新編》（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年版）。
《理水》寫于1935年11月，這篇小說的文本基礎(chǔ)是《尚書》?！渡袝肥枪糯妨系膮R編，包含了虞、夏、商、周四代文獻，有典、謨、訓、誥、誓、命等分類方法。《理水》主要使用《舜典》《禹貢》等篇目的背景架構(gòu)?！皽珳樗礁?，浩浩懷山襄陵”（引自《故事新編·理水》，下同。）化用自《尚書·堯典》的“湯湯洪水方割，蕩蕩懷山襄陵，浩浩滔天”。呈現(xiàn)出大災難的驚人破壞力?！磅叴笕艘驗橹瘟司耪甑乃裁葱炓矝]有，上頭龍心震怒，把他充軍到羽山去了，接任的好像就是他的兒子文命少爺，乳名叫作阿禹?！贝笥砼R危受命，承擔起治水的大任。在這里，小說處理得很巧妙，不直接寫大禹，而是先呈現(xiàn)一場論爭，關(guān)于大禹是否存在的論爭。文化山上的“學者”，吃著從奇肱國用飛車運來的食糧，“他們里面，大抵是反對禹的，或者簡直不相信世界上真有這個禹?！边@里對于民國時的文化事件多有指涉。之后重要的篇幅是寫部分“大員”在考察災情過程中和回京都的行為，這和大禹形成了鮮明的對照?！熬滞饷嬉财鹆艘魂囆?。一群乞丐似的大漢，面目黧黑，衣服奇舊，竟沖破了斷絕交通的界線，闖到局里來了?！@時候，局里的大廳上也早發(fā)生了擾亂。大家一望見一群莽漢們奔來，紛紛都想躲避，但看不見耀眼的兵器，就又硬著頭皮，定睛去看。奔來的也臨近了，頭一個雖然面貌黑瘦，但從神情上，也就認識他正是禹；其余的自然是他的隨員?！贝笥砑捌潆S員的形象透露出他們在考察中所經(jīng)歷的艱難困苦。在討論治理洪水的方法時，“滿腳底都是栗子一般的老繭”的“禹微微一笑：‘我知道的。有人說我的爸爸變了黃熊，也有人說他變了三足鱉，也有人說我在求名，圖利。說就是了。我要說的是我查了山澤的情形，征了百姓的意見，已經(jīng)看透實情，打定主意，無論如何，非“導”不可！這些同事，也都和我同意的?！边@些大禹的同事是這樣的形象：“一排黑瘦的乞丐似的東西，不動，不言，不笑，像鐵鑄的一樣。”給人以雕塑感和深沉的力量。
如何理解《理水》？要把這篇小說放在魯迅先生的創(chuàng)作序列中來理解?！豆适滦戮帯返恼繒迨菑?922年到1935年陸陸續(xù)續(xù)寫成的?！暗谝黄堆a天》——原先題作《不周山》——還是在1922年的冬天寫成的。那時的意見，是想從古代和現(xiàn)代都采取題材，來做短篇小說，《不周山》便是取了‘女媧煉石補天’的神話，動手試作的第一篇?！保ā豆适滦戮帯ば蜓浴罚恫恢苌健泛髞硎珍涍M《吶喊》?！豆适滦戮帯钒ā堆a天》《奔月》《理水》《采薇》《鑄劍》《出關(guān)》《非攻》《起死》等8篇。《補天》取材于女媧煉石補天，《奔月》寫后羿射日之后的英雄落寞和嫦娥奔月，《理水》取材于大禹治水，《采薇》寫伯夷叔齊的故事，《鑄劍》寫眉間尺復仇的故事，《出關(guān)》取材于老子出函谷關(guān)，《非攻》取材于墨子故事，《起死》取材于莊子故事。8篇故事呈現(xiàn)出的是對華夏文化的核心一些特寫。張文江教授在《論故事新編的象數(shù)文化結(jié)構(gòu)及其在魯迅創(chuàng)作中的意義》中，對這8篇故事進行分類：“其次序為時代的上溯?！堆a天》《奔月》是開天辟地的神話，此為上古；《理水》是大禹治水，此為夏；《采薇》是殷周之際伯夷叔齊餓死首陽山的故事，此為商周；兩篇小說的時間跨度為夏、商、西周，此為三代?！惰T劍》寫楚王的劍客，《出關(guān)》寫孔老相繼，此為東周的春秋。《非攻》寫墨子，《起死》寫莊子，此為東周的戰(zhàn)國?！豆适滦戮帯?篇小說就這樣從遠古神話延續(xù)戰(zhàn)國，給整個中國先秦歷史勾勒了一幅完整的圖畫。”在這樣的時空序列中，儒、墨、道、俠等各種思想源流以及魯迅先生的態(tài)度通過生動的人物形象呈現(xiàn)出來。在《故事新編》的體系中，魯迅先生對墨和俠持肯定態(tài)度，對儒和道則持反思態(tài)度。
在《故事新編》的文本中，“墨子走進宋國的國界的時候，草鞋帶已經(jīng)斷了三四回，覺得腳底上很發(fā)熱，停下來一看，鞋底也磨成了大窟窿，腳上有些地方起繭，有些地方起泡了?！边@樣的形象，相較于《理水》中“像鐵鑄的一樣”，文本氣氛上緩和一些，那種立足于大地、心懷天下的情緒是相通的。《莊子·天下篇》：“墨子稱道曰：‘昔禹之湮洪水，決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名川三百，支川三千，小者無數(shù)。禹親自操橐耜而九雜天下之川。腓無胈，脛無毛，沐甚雨，櫛疾風，置萬國。禹大圣也，而形勞天下也如此?！购笫乐?，多以裘褐為衣，以屐蹻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為極，曰：‘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謂墨?！蹦邮怯淼赖睦^任者，他們在精神氣質(zhì)和行動上一以貫之。對于儒和道的反思，則有著深刻的時代因素。和魯迅先生其他的文章參照起來閱讀，可以看出這些思考產(chǎn)生的源流。在魯迅《在現(xiàn)代中國的孔夫子》一文中：“總而言之，孔夫子之在中國，是權(quán)勢者們捧起來的，是那些權(quán)勢者或想做權(quán)勢者們的圣人，和一般的民眾并無什么關(guān)系。然而對于圣廟，那些權(quán)勢者也不過一時的熱心。因為尊孔的時候已經(jīng)懷著別樣的目的，所以目的一達，這器具就無用，如果不達呢，那可更加無用了?！鬃舆@人，其實是自從死了以后，也總是當著‘敲門磚’的差使的?！碑斂鬃颖划斪瞿撤N偶像利用時，他鮮活的精神力量和思想深度就被某種似是而非的東西遮蔽住了。魯迅《出關(guān)的“關(guān)”》討論了《出關(guān)》的創(chuàng)作心路：“老子的西出函谷，為了孔子的幾句話，并非我的發(fā)見或創(chuàng)造，是三十年前，在東京從太炎先生口頭聽來的，后來他寫在《諸子學略說》中，但我也并不信為一定的事實。至于孔老相爭，孔勝老敗，卻是我的意見：老，是尚柔的；‘儒者，柔也’，孔也尚柔，但孔以柔進取，而老卻以柔退走。這關(guān)鍵，即在孔子為‘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事無大小，均不放松的實行者，老則是‘無為而無不為’的一事不做，徒作大言的空談家。要無所不為，就只好一無所為，因為一有所為，就有了界限，不能算是‘無不為’了。”魯迅先生在日本留學期間，曾從學于章太炎先生?！墩绿渍f文解字授課筆記》的一部分，即是根據(jù)魯迅的筆記整理而成。魯迅先生作為新文化的文學大師這一身份人所共知，而在傳統(tǒng)中的熏習，也是魯迅重要的精神密碼。魯迅先生面對傳統(tǒng)的精神資源，并非一味地否定，而是有破有立，剝離出其中腐朽的成分，選取那些激昂的、鮮活的、富于生命力和行動力的成分，注入到時代精神之中。在《中國人失掉自信力了嗎》（本篇最初發(fā)表于1934年10月20日）中，魯迅先生指出：“我們從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這就是中國的脊梁?！薄独硭分械拇笥?，無疑就是一個埋頭苦干的人、拼命硬干的人、為民請命的人。
在中國的古代文化史上，有三次偉大的行走。大禹的行走，奠定九州，治理了洪水，抵定了華夏綿延千年的政治格局?？鬃拥男凶?，周游列國，刪述圣學，華夏的精神結(jié)構(gòu)得以形成，文明的格局得以孕育。司馬遷的行走：“二十而南游江、淮，上會稽，探禹穴，窺九疑，浮於沅、湘；北涉汶、泗，講業(yè)齊、魯之都，觀孔子之遺風，鄉(xiāng)射鄒、嶧；戹困鄱、薛、彭城，過梁、楚以歸?！保ā妒酚洝ぬ饭孕颉罚┻@是他追溯和確認華夏文明的方式，并且通過《史記》，完備了華夏文明的時空系列。行走的傳統(tǒng)召喚著那些相信文明的人，召喚著那些埋頭苦干的人。大禹是這樣的大地詩學的開篇。
進入中國美院學習，我經(jīng)歷著精神性的成長。文化自信，東方的藝術(shù)話語體系正在形成。國美的精神既飽含著時代擔當，也和東方傳統(tǒng)有所呼應——莊子的技進乎道，墨子的工匠精神。魯迅先生在《故事新編·理水》中，重新將大禹治水的形象召喚出來，融入到當時的時代精神中——腳踏實地，心懷人民。這與美院的精神也是相契合呼應的。千村千生，美美講堂，我們的青年同學們將青春的活力揮灑在祖國的山山水水。這是華美的大地詩學，是鮮活的青春交響。此次讀書分享，我們試讀《故事新編·理水》，重溫經(jīng)典，重溫時代風云變幻和青年的精神擔當，青年與年齡無關(guān)，青年是一種精神，一種擔當，一種責任。在中國美術(shù)學院，在中國藝術(shù)的核心現(xiàn)場，追隨古圣先賢，追隨時代先鋒，學習成為一名青年人，一名有家國情懷和時代擔當?shù)那嗄耆?。與諸君共勉。
（本文發(fā)于中國作家網(wǎng)與《文藝報》合辦“文學觀瀾”?？?019年05月27日第6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