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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學(xué)》漢文版2019年第5期|連亭:一只燕子在離去(節(jié)選)
來源:《民族文學(xué)》漢文版2019年第5期 | 連亭  2019年05月27日08:41
關(guān)鍵詞:連亭 一只燕子在離去

盡管已在北方生活多年,但我仍記得南方那些茂盛而青蔥的日子。在崇山峻嶺之間,在河流溪岸上,草木如同人的毛發(fā)般繁茂,覆蓋我同樣繁茂的青春。在蒼茫的村莊里,巫術(shù)從未失傳,而信仰如同斑駁的木石法器一樣,和鬼神有著牽扯不清的關(guān)系。與此同時,鐵軌和高速路撕開大地的肌膚,電視天線在隔壁市鎮(zhèn)的上空有序地織網(wǎng),村莊的軌跡在不知不覺中緩慢改變。沒有人能斷言,大山中的子民會被時代拋棄,相反,文明、政治、科技隨著有形或無形的運輸線次第抵達(dá)。即使如此,繁衍生息千年的村莊,依然對神鬼保持敬畏。谷物掌管于土地公公,吃喝由灶神賜予,錢財需要先祖和財神福佑,生育、死亡、春種、秋收,無不與一場場神秘的祭祀相關(guān)。即便是勞作,也帶有儀式的光環(huán)。正因為如此,母親的病接受的多是草藥的治療,而醫(yī)院意味著瀕死的病人才會前去。

母親痊愈的過程,一如軟綿綿黏糊糊的草藥:遷延、遲緩。她的病,纏繞我整個青春歲月。那幾年,上中學(xué)的我,被迫盡己所能地承擔(dān)原本屬于她的活計。以前她健康鮮亮,像一匹精力旺盛的馬,四蹄生風(fēng),奔走不停,幾乎包攬全部的家務(wù)和地里的農(nóng)活,農(nóng)閑時還到工地幫父親和水泥、搬磚頭。她生病之后,成天像老母牛般靜臥,濕嗒嗒的眼睛很容易就會流出淚水。

我看得出父親比以前更焦慮、更疲累,為了多進(jìn)些收益,他搶包更多建筑活,還承包別家的田地耕種。相比于工地,我更愿意呆在田地里,盡管那些田地因荒置太久,缺少肥力,牢牢地板結(jié)在一起,把父親的脾氣弄得更暴躁;盡管我和我家的牛被貧瘠的土地弄得腰酸腿痛、精疲力竭。然而處在靜物畫般的田野中勞作,遠(yuǎn)比面對能腐蝕人皮膚的水泥強。水汪汪的稻田之外,野玫瑰在河岸以及土坡層層疊疊地開放,風(fēng)中始終充溢著花香,嗡嗡成陣的蜜蜂,翩躚起舞的蝴蝶,鼓噪不息的蛙鳴,哞哞叫的牛,不甘寂寞的蟋蟀,啰里啰嗦的布谷,蛻皮的蛇和脫殼的蟬……春天的一切,和我一樣忙碌。我沐浴在陽光中,奮力地?fù)]舞鋤頭,當(dāng)汗水滲出皮膚時,我能聞到自己身上的少女味。我想起電影《香水》,似乎對格雷諾耶有了多一點的理解。

我記得有個過路的游客拿照相機對準(zhǔn)過我以及我家的老牛,面對鏡頭的愣怔和害羞依然能令今日的我慚愧。我身上滿是泥巴,多么丑啊。盡管如此,田野仍比家里讓人舒服。家中時常飄蕩母親的嘆息,就連總在窗臺上發(fā)懶的老花貓也知道她內(nèi)心的焦急。當(dāng)她的眼神無力地飄向我時,我總是急忙躲開,跑到院子里假裝曬太陽。

在院子里,我看見我和父親合力掛在門角用以辟邪的桃葉已經(jīng)干枯了。它們在風(fēng)中瑟瑟抖動,發(fā)出沙沙的聲響,然后脫落,隨風(fēng)盤旋著掠過墻頭,開始自由的旅程。

我童年時就喜歡追隨風(fēng)中的枯葉和紙片,不是因為淘氣,而是沒有可供游戲的玩具。我有很多說不出的心事,我已經(jīng)是一個十幾歲的少女,這個少女討厭自己臟兮兮、粗糙的樣子。幸好個子小,這足以讓人對我的實際年齡迷惑。而對飛翔的枯葉和紙片的持續(xù)熱愛,則是因為貪戀它們的輕盈。

母親獨自進(jìn)行瘦的蛻變,我和父親都幫不上忙。我希望她趕快好起來,這樣我就不那么忙碌了?;蛟S,我還可以沉醉到某本喜愛的書里,而不是在放學(xué)后、周末以及假期自我強迫式地尾隨父親。

我撕掉黃歷上的日子,計算母親生病的時間。那時,黑燕子在窗戶外飛來飛去,不知不覺間,木門開始潮濕,空氣中的水分在南方漫天鋪地地延展?;啬咸觳徽鄄豢鄣貋砹耍@并不利于母親的病。

我記得窗外的樹上曾有幾只喜鵲光顧,它們歡快地啼叫,從這一棵樹到那一棵樹。叫聲驚動父親,他在院子中同樣歡快地呼喊以示回應(yīng)。于是,在夜晚昏暗的燈光中,父親頻繁地對母親重復(fù)“喜上梅梢”的民間傳說。而我,盡力分擔(dān)著他們體力上的負(fù)擔(dān),與那些被潮濕附著的粗瓷碗、舊農(nóng)具、硬土坯打交道。

在那些被潮濕包圍的日子里,時間前進(jìn)得緩慢而柔軟。紛飛的雨壓低了樹木,熟悉的小路在雨中歪歪扭扭地伸向遠(yuǎn)方。偶爾有車駛過,濺起雨水和泥漿,被波及的路人,便朝著揚長而去的車憤怒地咒罵。

那些喜歡咒罵的青年有的是我的朋友。有時我會背著父親偷偷跟他們出去玩。我混在他們中間,沿著河流漫無目的地游蕩,有時只是胡亂到處走,有時釣魚并在河灘上燒烤,有時躺在河灘的細(xì)沙上,用帽檐蓋住臉,或者無聊地望著河流上空翻飛的水鳥。

這時,河流一端的桐嶺鎮(zhèn)正在如火如荼地改變,走在河邊耳朵能聽到木材廠尖利的聲音。遠(yuǎn)處的鐵路不時駛過一列火車,看上去就像黑乎乎的長蛇,蛇腹中是為某些地址奔走的人。我們對著鎮(zhèn)子和火車大聲喊叫,聲音響蕩在河流的上空,成為我短暫青春一抹最亮麗的色調(diào)。

相比我一成不變的勞作,鎮(zhèn)子卻在日新月異。記憶中的街道已不復(fù)存在,它消失于推土機、挖掘機的鐵臂。我至今記得它的輪廓線,對舊日的它似乎比今日的它還熟悉。但變化中的它是我青春無法回避的部分,我和一伙同齡人在那里多次釋放壓在體內(nèi)的熱情:KTV、MP3、奶油蛋糕、泡泡糖、冰激凌,甚至啤酒,安撫著我們體內(nèi)持續(xù)的升溫。我離開村莊后,生命中很少再有這樣飛揚的經(jīng)歷,成人的日子都是千篇一律的。

插秧時,我的狐朋狗友們會來幫忙。父親接受他們進(jìn)入水田干活,卻禁止他們接近我,他堅信他的女兒成績優(yōu)異,不會嫁給打工仔或者混小子。我記得有個高瘦的小伙子堅持得最久。他話不多,來時只是默默干活,活干完了就安靜地離開。也許是這一點,讓父親不那么激烈地排斥他。

和父親的遲鈍不同的是,母親對我在河邊晃蕩的日子了如指掌。也許生病使得她異常敏感,也許是她平日交好的三姑六婆充當(dāng)她忠實的眼線。這些女人,像地皮上的草莖般結(jié)盟在一起,在枝枝蔓蔓的交織中熟悉大地細(xì)微的紋理,誰也無法忽視她們在村莊擁有的權(quán)利。母親輕而易舉地比我先知道高瘦個子喜歡我的事。對此,她是默許的,因此她沒有向父親告密。以我今天的辨識力來判斷,母親應(yīng)該是希望這個樸實憨厚的小伙子能分擔(dān)父親的擔(dān)子,她就是以這種方式來表達(dá)一個妻子對丈夫的關(guān)心的。

我的人生最終回到父親設(shè)定的軌道。讀書,考大學(xué),進(jìn)大城市,一日日離他們越來越遠(yuǎn)。然而有趣的是,我在大城市中記住的人,還沒有山間地頭的多。如今我回鄉(xiāng)探親偶爾能碰見那個高瘦的插秧人,他娶了一個打工妹,有了一個五歲的兒子。巍峨的南嶺山脈為他保持一以貫之的樸實,繁重的工地雜務(wù)又使他面龐染上超過實際年齡的風(fēng)霜。迎面相遇時,他還能對我報以善意的問候。相比之下,我是個硬心腸的人,除了他的外號,連他的名字都沒記住。我只知道,在二十一世紀(jì)初葉,他和別的男孩一樣高考落榜,成了工地的水泥工。他曾和父親在一個工地干過活,也正因此,父親堅信他比我更了解這個高瘦的人。

我想和他把酒言歡,談?wù)勄f稼,以及我們共同失去的歲月,但他留下一個羞赧的笑容和因趕工而遠(yuǎn)去的背影后,就消失在薄霧中。

隨著鐵軌和高速路的深入,鎮(zhèn)子開始擴張。土夯實的瓦房、上世紀(jì)五十年代初期蓋的磚瓦房被推倒,鋼筋水泥磚砌的樓房雨后春筍般涌現(xiàn)。父親是應(yīng)時而起的建筑工,他的大部分收入來源于替老板砌磚或裝修。雨季工期往往延誤,他就拉上母親去幫忙,現(xiàn)在這個角色由我頂替。

在工地,我總是低頭干活,因為過大的安全帽壓得脖子酸痛。午間休息時,我又避開那些渾身汗味的叔伯們。而實際上,在工地作業(yè)期間,人是沒有性別區(qū)分的。機器把人完美地改造成螺絲釘或者碎磚石,這些在田地里搗騰大半輩子的人,在面對金屬機器時,只剩下“土”的屬性,而且是正由黃變黑的土。

工友多半是我的鄉(xiāng)親,熟人搭伙容易拉活。不單單固定在一個工地,而是哪里有活就背著工具往哪去。但無論在哪個工地,各人的分工是相似的,只有身體因生病而罷工時,包工頭才會另找人頂替。當(dāng)鄉(xiāng)親們在滿是塵土的工地忙忙碌碌時,我時常懷疑他們是行走的土磚,或者移動的泥雕。土磚和泥雕多半已婚,但也有不少年輕人,雖年輕,但都長著泥土般一竅不通的腦袋,所以被命運安排到這低處的塵埃之中。

我縮在角落吃飯時,一條狗時常不懷好意地靠近我(這或許是我的假想,實際上它或許只是例行公事地履行巡邏和看守的義務(wù))。我假裝不害怕,唯恐水泥瓦匠們嘲笑我。但我仍清晰地聽見自己身體里的驚叫。我被兩條狗咬過,一條是健康的狗,一條是身懷瘋病的狗。第一次被好狗咬后,外公和母親輪流帶我去注射過狂犬疫苗。就在疫苗接種結(jié)束后不到半年,那條瘋狗咬了我。早已對奔波于醫(yī)院厭煩的母親,懷著剛注射過的僥幸心理,沒再花錢讓我打疫苗針。當(dāng)鄰村有兩個人因狂犬病發(fā)作狂吠一日一夜而死后,我偷偷查了資料,驚恐地得知疫苗是每次被咬都要注射的。這時,已離我被咬過去了幾年。但是,所查閱的資料還告訴我,狂犬病毒的潛伏期可長達(dá)十七年,誰也無法控制沉睡的惡魔哪一天會突然醒來。并且,有人說被狗咬過的人都會長得瘦,而我正好從來都沒胖過,無論我食量如何驚人。我不能確定,那條瘋狗是否已通過流血的傷口,把危險埋入我的體內(nèi)。也許只有時間成為廢墟,或者等到我壽終正寢的那一天,這件事才有明確的答案。

我能不害怕工地的這條狗嗎?它會不會喚醒我體內(nèi)的魔鬼?當(dāng)我和父親偷偷撿拾工地的廢鐵拿去賣給收破爛的人時,毫不相干的狗吠幾乎使我內(nèi)心的恐懼決堤而出。

一個貴州姐姐和我搭手干活。她是個肥胖的女人,寬肩闊背,膚色黑不溜秋的,站在她面前我就像一根豆芽菜。她對我很照顧,似乎也捕捉到我對狗的恐懼,時常幫我把狗喝退。她常對我說:“丫頭,你得多吃肉,不多吃哪有力氣干活。”我的確比很多農(nóng)村姑娘和女人都要瘦,這在工地屬于被嫌棄的身板。干苦活的人嘛,要壯實,才耐得住臟、累,才能掙更多的錢。

貴州姐姐嫁給了隔壁村的阿張,剛生完孩子不久,就來工地干活。她說貴州女人沒有坐月子的習(xí)慣。我納悶她為何總有使不完的力氣,對男人又溫柔得細(xì)致入微。難道她像云貴高原一樣,既厚實,又能為南方充當(dāng)江河的源頭。

干活時我們不怎么說話,因為蒙著口罩,更因為說話浪費力氣。我們都穿著灰藍(lán)色制服,如今已被泥漿染得無法辨認(rèn)。我們互相配合著把水泥漿和磚塊裝上吊機,她比我力氣大,我比她靈巧。我們一天要負(fù)責(zé)碼好三四車磚塊,攪拌三十個工人所需的水泥漿。磚塊是長方體的,表面粗糲,中間有兩個圓孔,吊機的把子插入圓孔,磚塊就能隨著吊機抬升。水泥漿是軟糯的,按一定的沙子、水泥比例配好,裝在吊桶里,也由吊機起重。有時我會故意偷懶,但貴州姐姐并不責(zé)怪我。她始終懂得趕工的必要,因為太陽不等人。實際上,工地上的每個人都是趕著的,市鎮(zhèn)也是趕著的,只不過人是趕著掙錢,市鎮(zhèn)是趕著現(xiàn)代化。

貴州姐姐后來子宮長了瘤子。她雙手按住左腹,跟我說那里面堵得慌,總覺著有什么東西壓迫,好像塞進(jìn)了石子,又好像墜著一塊生銹的鐵。干活時,她變得小心翼翼,但仍會感到隱隱的難受。她男人帶她去新建的醫(yī)院檢查,并在那里做了兩次切除手術(shù)。第一次手術(shù)后半年,她又出現(xiàn)在工地。但命運并不獎勵她的堅強,她又一次上了手術(shù)臺。那之后,她就不來工地了。她的病,讓我想起家中的母親,并在我心中埋下提心吊膽的種子。

她的男人,變得和父親一樣焦慮、貪工,卻比父親更沉默。女人的病讓他既無可奈何又無計可施,只有拼命地干活才讓他踏實片刻。他在吃飯的間歇時常嘆氣,腦海里出現(xiàn)女人給他拿飯盒和夾菜的樣子,那曾經(jīng)是他在工地享用的“尋?!薄R苍S是同病相憐,父親和他走得越來越近,教他技術(shù)以及生錢的門道。總之,父親愿意對這個比他年輕卻同樣不幸的男人傾囊相授。

我無法忘記,盛夏的一個午后,對街樓面的三個裝修工,站在三樓的支架上進(jìn)行電焊作業(yè)時,由于漏電從三樓摔下街巷的地面,當(dāng)場死亡。當(dāng)時,只是一個電焊工的接線漏電,他先被電倒,離他最近的那個工人很快被流通的電波及,第三個不明所以的人趕來搭救,也觸電倒下,不到幾分鐘,三個活生生的人全死了。在菜市賣肉的樓主急匆匆地趕回家,切斷樓中所有電源,三具血肉模糊的尸體才得以處理。

這一事件震動了整個桐嶺鎮(zhèn),尤其是隔著幾十米距離目擊事故現(xiàn)場的我們。但我們沒有停下手中的活前去觀看,只在傍晚收工時趕去那些哭得死去活來的家屬身邊幫忙。

那天是我們工地發(fā)錢的日子,慘劇的陰影籠罩了以往領(lǐng)錢的快樂,工友們手中拿著薄薄的一沓錢時,面龐有種欲言又止的憂愁。父親從工錢中拿出三千塊錢,給三個受難家庭每個借一千。說是借,實際上等于送,彼此都清楚多年內(nèi)都無力償還,“借”字只不過是維護受難家庭自尊的善意。而我更是明白,以家里的情況和母親的病,父親拿出這些錢是下了多大的決心。父親是個矛盾的人,身上有著奇怪的執(zhí)拗和善良,他經(jīng)常對我這個女兒毫不留情面,卻時常溫和地幫助有困難的鄉(xiāng)親。

如今我的一些朋友已經(jīng)死去,有的早夭于疾病,有的死于自殺。自殺者的眼神往往不是不甘的,而是謙遜的,這令我疑惑,我不知道他們是否真的已經(jīng)被命運馴服。

我依然記得那些一起在河邊晃蕩的日子,在開滿野玫瑰的河岸,在布谷聲聲的春天。這些年我從鄉(xiāng)村到都市,從農(nóng)工變成白領(lǐng),從一個起早貪黑奔忙隨時要看人臉色的職工變成一個自由撰稿人,我都沒放棄過人生的希望,也沒忘記那些與工地相關(guān)的生活。那些河邊的人影只剩下模糊的影像,但說過的一些話依然激蕩在我心頭:我們對翻飛的水鳥喊出的豪言壯語,對馳騁的火車嘯出的理想呼聲。我就是從那里開始夢想的涂鴉的。那些年歲,我們沒有絕望,都是身懷夢想種子的土坯。

去年深秋,我收到好友沉水而死的消息。在自沉之前,他把自己關(guān)在一個小屋里寫了將近七年的詩歌,最終沒有度過七年之癢而跳入江中。得知消息的第一時間,我腦中蹦出他在河中游泳的影子。我們在河邊晃蕩的夏天,他曾多次從橋上跳入水中翻騰,像一條矯健的鯉魚。魚怎么會死于水中呢?我一直以為他一定是我們當(dāng)中最先到達(dá)彼岸的人,他怎么能死于本該乘風(fēng)破浪的水域呢?

整理他的遺稿時,關(guān)于春花和洪水的兩首絕筆詩,透露他的自殺行為醞釀已久。

《春 花》

寂寞的藍(lán)色藏在石頭里面

水流過在永生中安息的眼睛

夜晚是霧

已經(jīng)向你張開

我猶豫的腳步在暮色中走走停停

落花時節(jié)沉重而可愛的晚霞一點點抱緊我

給我一個緋紅色的、燃燒的吻……

(花已落盡,等待來生)

《蹚過洪水回家》

蹚過洪水回家

你順手拾起一把褪色的紫花

它們曾是沉睡

仍在死去中的藍(lán)迷失于秋天架下的

時間

樹木由灰變黑

而空氣變深

事物們開始進(jìn)入一種短暫

停頓,然后告別

人們走在往日的大街

你想象一種預(yù)感:

“這是最后一個秋日,你將死去

字母會穿過最初的雨,充滿秋光的舊教室”

在祖母為你留下的習(xí)字本上

拼寫柔情,錯誤,痛楚和遺忘

他在這兩首詩中想象了自己的死亡。我不知他懷著多大的絕望和痛楚,因為那時我正在長江邊上的一個省城為生活奔忙。就在他死去那個秋天的上一個秋天,我從上?;毓枢l(xiāng),與他在一個公園邊上的馬路見過面,那時他還談起他姐姐在引導(dǎo)他買房。而2017年的秋天,他已和我生死永隔。我們曾是游蕩在河邊掏心掏肺的朋友,也是一起在工地搬過磚頭的伙伴,更是人生之路上的戰(zhàn)友,現(xiàn)在他死了,他的母親為此哭得死去活來,我能安慰這個可憐的母親什么呢?我和其他幾位朋友想整理出版他的詩稿。詩稿我們早已整理完畢,如今他故去逾年,仍未有出版社愿意出版,他們說詩集會讓出版社虧損,有精彩情節(jié)的小說才是他們所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