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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一個天生的兒童文學作家
來源:中華讀書報 | 方衛(wèi)平  2019年06月05日10:42

我第一次見任溶溶先生,是1984年10月29日,在金華的一個幼兒文學研討會上。后來的三十多年間,我有幸在金華、昆明、上海、北京等地多次見到任先生。每次見面,都留下了十分特別、十分難忘的記憶。

記得2003年10月,宋慶齡兒童文學獎頒獎典禮在北京舉行。其時,任先生已屆八十高齡,是那一屆“特殊貢獻獎”的獲得者。一天晚上,一群中青年作家和學者在我的房間里聊天。從走廊經過的任先生聽著這屋里熱鬧,便走了進來。大家熱情相迎,紛紛讓座。任先生也回應說,我最喜歡跟年輕人聊天了,從年輕人這里我可以得到很多新的知識和啟發(fā)。聊著聊著,他忽然問:“你們猜我最喜歡看哪一檔電視節(jié)目?”大家都猜不著。最后,任先生自己揭曉謎底說:“我最喜歡看天氣預報?!笨粗娙思{悶的模樣,他笑瞇瞇地接著說道:“你們想,同一個時間,這里很冷,那里卻是很熱;這里下著雨,那里卻是大太陽,這多有趣、多好玩啊?!?/p>

那一刻,我忽然意識到,無怪乎任先生會一輩子與兒童文學結緣如此之深。在天性上,他無疑是最接近童年,最接近兒童文學的——他是一個天生的兒童文學家。

任先生屬于法國哲學家加斯東·巴什拉所說的那類少數之人,他們一生都幸運地葆有一個孩子氣的靈魂。這份孩子氣里不只有一顆單純的童心,還因歷經成熟的生活經驗和體悟的淬煉,而成了一種生活的境界。任先生有一首兒童詩,題目《下雨天》,說的是下雨天坐著飛機,“頂著滂沱大雨”飛到空中,看見云層之上,原來晴空萬里:“……大雨傾盆時候,/你也不妨想想,/就在你頭頂上面的上面,/依然有個太陽?!蹦菢拥钠綄嵍_觀,樸厚而闊大,可不就是他本人的寫照。

有的時候,他自己就是那個太陽。讀他的童詩,我常常會有這樣的感覺:跟隨著他的目光、感覺,生活中那些有趣、可愛的角落,忽然也給我們瞧見了。他的許多兒童詩,往往光聽題目就讓人感到幽默別致、趣味盎然:《告訴大家一個可以大喊大叫的地方》《請你用我請你猜的東西猜一樣東西》《一支亂七八糟的歌》《我是一個可大可小的人》《毛毛+狗+石頭-石頭》。這些看上去稀奇古怪的標題,寫的卻是最普通尋常的生活?!陡嬖V大家一個可以大喊大叫的地方》,寫一個孩子,感到沒有一個地方“可以痛快地叫”,最后,意外發(fā)現了“可以大喊大叫的地方”:“請大家在別的地方,/千萬不要吵鬧,/萬一實在憋不住了,/請上這兒來叫?!痹姼鑼懙靡徊ㄈ?,引人入勝,其實就發(fā)生在孩子最熟悉的學校、家庭和常見的公共場所。這個“可以大喊大叫的地方”,就是運動場。

《請你用我請你猜的東西猜一樣東西》,開篇就吊足我們的胃口:“世界上有一樣最好的東西,/而且神奇,”這個“最好”而且“神奇”的東西,“我有,/你有,/大家有”。那么,“請你猜猜我說的這個東西,/到底是個什么東西,/可你猜我說的這個東西,/正好要用/我請你猜的這個東西”。語言游戲的幽默里,作者到底也沒有揭示謎底,但小讀者最后一定會明白,因為它就在我們每個人最日常、最熟悉的生活經驗里。

任先生的兒童詩就是這樣,明明是平平淡淡的尋常事體,給他一寫,就變得那么好玩,那么“神奇”。他有一首童詩,題目就叫“沒有不好玩的時候”。讀他的詩,再回看自己的生活,我們也會變得更加敏感和快活起來:啊,這個平平常常的世界,原來是這么奇妙,這么有趣。

當然,它們不僅是奇妙和有趣而已。比如,《我是一個可大可小的人》,讓一個孩子自述生活中的小小煩惱,用的是喜劇的口吻:“我不是個童話里的人物,/可連我都莫名其妙:/我這個人忽然可以很大,/忽然又會變得很小?!边@種“可大可小”的感覺,大概是每個孩子都經歷過的日常體驗,說開來好像也沒什么。但仔細琢磨,在它的喜劇和自嘲背后,我們是不是也會發(fā)覺,有一個孩子渴望理解的聲音?比如,《我聽著他長大》,別出機杼地從“聽聲”的角度呈現一個孩子的成長。從大聲嚷嚷的“哇哇哇”,到開口學話的“嘰里呱啦”,到伶牙俐齒地“講故事”,再到氣派沉著的“聲沒啦”,雖只聞其聲,卻如親見其人。在作家對童年各個生長階段特點的準確把握和生動呈現背后,令我們在微笑里還怦然心動的,是那種伴隨時間流逝、生命成長而來的奇妙慨嘆。在這些詩歌的游戲感和幽默感背后,總還有些什么,讓我們不只是把它們當作簡單的游戲和娛樂。那種敞亮的歡樂和明快的幽默,是由結結實實的生命體驗和關懷里孕生出來的內容。

如果你去讀任溶溶先生的翻譯作品,特別是他翻譯的兒童詩,一定也能從中讀出這種滋味。我一直認為,任先生的兒童文學翻譯,很大程度上也是再創(chuàng)作。那些經他翻譯的兒童詩、童話、兒童小說等,語言的風采和個性,一望即知是任氏手筆。讀馬雅可夫斯基、馬爾夏克、米哈爾科夫、林格倫、羅大里、科洛迪等,他的譯文,往往也是我最樂于推薦的版本。

近些年來,煩瑣生活中的樂事之一,是收到任先生手書的信箋。雖然知道他平時已戴氧氣面罩活動,可是每每看到信箋上思力敏捷,筆力遒勁,知道他身體照樣康健,精神照樣矍鑠,實在由衷地高興。2016年10月的一天,他寫信來,專門詢問一組詞的金華話發(fā)音。我知道任先生在語言一事上向來興致勃勃。為了不負他的托付,我當即找了一位本地長大的研究生幫忙,并囑請“動作要快”。因年輕人對方言里的某些發(fā)音也沒有把握,她又輾轉去請發(fā)音更純正的本地同學錄音并標注了發(fā)音。次日任先生收到音頻文件,又復一信:“你一定很好奇我為什么對這些詞的金華話發(fā)音有興趣?”原來他雖祖籍廣東,生在上海,卻對金華有一份特殊的感情。我想起前些年讀到過的任先生《我是什么地方人》一文,其中有云:“我在上海圖書館看到了一本廣東鶴山縣志,那上面說,廣東鶴山的任姓,其始祖都來自浙江金華,是南宋時逃難到廣東落戶的。也就是說,我童年在家鄉(xiāng)拜祭的老祖宗,正是這些南宋從金華逃難到那里的人。那么我的祖宗是浙江金華人,我的祖籍也就是浙江金華了。從此我碰到金華人就說自己的祖籍是金華?!?016年其時,任先生已屆93高齡,他對生活的蓬勃興致和探究熱情,實在令我敬佩不已。

2017年4月8日,我去上海泰興路任先生府上探望老人家。那是一個陽光晴好的下午,任先生的家人迎我們進屋。素樸清簡的小屋里,任先生坐在桌邊,戴著氧氣面罩跟我們打招呼,美滋滋談起他近來正在看的電視劇及劇中人的語言。他的面前放了一個小本子,里面記著每天的日記。我看到的任溶溶先生,還是那個天真而睿智的長者,他的身上仿佛住著一個永不老去的大孩子。那種天性里的單純與爽朗,天真與豁達,以及對生活永遠懷著的新奇感和熱情,總叫人驚喜而又羨慕。他的作品,不管是童詩、童話、故事、散文隨筆,還是絕妙的譯作,我都喜歡,而且是滿懷敬意地喜歡。我從任先生的文字里,讀到了漢語白話文藝術的一種最生動的簡約和最活潑的智慧,也讀到了這些文字的背后,一個率真可親、豐富可愛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