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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州文藝》2019年第4期|林培源:神童與磁帶(節(jié)選)
來源:《廣州文藝》2019年第4期 | 林培源  2019年06月05日08:55

語言對這個少年施行了報復(fù),

它們脫離理智的掌控,

將這個曾經(jīng)占領(lǐng)它們的人丟在荒漠中。

時候不早了,劉恪從一陣拉扯的抽動中睜開眼,被右手手腕上緊綁的繩索勒得生疼,他知道,兒子醒了,世界經(jīng)過漫長的停頓又重啟了。他睜開眼,看到兒子坐在床邊地板上,布條繞過他的頸部,在左邊肩膀突起處隱沒。光線透過窗簾射進來,房間半明半暗,叫人生出穴居動物般的荒誕感。

劉恪醒轉(zhuǎn)過來,肢體感覺比昨天更鈍重了些。一天中,兒子大部分時段是醒著的,他就像湍流里的石頭,在靜止中被時間裹挾。劉恪無可奈何地意識到,他老了,過了缺覺也能生龍活虎的年紀(jì),兒子卻不同。他難以置信,人的體內(nèi)怎么可以蘊藏如此充沛的能量,在繩索圈定的固定范圍內(nèi),兒子以一種非正常的姿勢行走坐臥、吃喝拉撒。這一切使他更像一頭被縛的野獸。

兒子站起身,差點將劉恪拉下床。他往后扯,兒子定住了,回過頭呆呆望著他。

如果沒有這道繩索,兒子就會走出家門,沖上大街,堵在路中間,朝急速馳來的車輛飛奔過去。劉恪嘗試用鐵鏈將兒子雙腳綁起來,但過不了一天,兒子的腳踝就會被勒得血肉模糊。最終他不得不解開鎖鏈,結(jié)束這種對待重刑犯的殘忍方式,也終結(jié)了自己形同“獄卒”的身份。

現(xiàn)在,劉恪的右手和兒子的左手由一根粗糲結(jié)實的繩索捆在一起,繩索兩頭各有圓環(huán),棉布縫制的圓環(huán)里塞滿棉花,被幾股鉛線固定在繩索上,緊緊縛住一粗一細兩只手腕。起初劉恪不懂這種捆綁的技藝,也排斥這種畸形的捆綁。在不辨方向的拉扯中,他和兒子手腕上的皮膚都被磨出血來。流血的皮膚痊愈后結(jié)痂,又在下一次的撕扯中破開。日子在捆綁中,從一個起點,到另一個起點,如同無限重生的莫比烏斯環(huán)。

在別人眼中,兒子是一個低能兒,一個病患,是一截露在腰間潰爛的盲腸。只有他這個做父親的拒不承認這點,他理解的病患理應(yīng)氣若游絲躺在病榻上(假若他癱瘓或肢體殘缺)或囚禁在房間中(假若他是一個精神病人)??墒莾鹤铀闹∪?,沒有患上任何精神疾病——起碼他不胡言亂語,也少有躁狂妄動的時刻。這些都讓劉恪篤定,兒子只是身體某些機能暫時喪失了,隨著時間流逝,他會好起來的。

劉恪如此堅信,是因為兒子曾給這個家?guī)砟敲炊嗟臉s譽和歡樂。

兒子從小就是縣里出了名的“神童”,他有過目不忘的能力,可以出口成章。三歲不到,識得2000多個常用漢字;四歲,能夠一字不漏背《三字經(jīng)》和《千字文》;五歲,將唐詩宋詞熟記了大半。隨著年齡增長,兒子異于常人的天賦逐漸展露得更徹底。真正讓他一舉成名的,是十年前那場中華漢字記憶挑戰(zhàn)賽,小小年紀(jì)的他和從各省市晉級來的24位選手一起接受挑戰(zhàn)。全國多家電視臺對比賽進行了實況轉(zhuǎn)播,使得賽事變成了一場全民記憶比拼的大狂歡。

劉恪和妻子坐在觀眾席上,為兒子加油和祈禱。兒子的個頭并不高,頭發(fā)理得很短,神神氣氣的,站在聚光燈下,雙眸閃閃發(fā)亮。他的鏡頭感很好,面對主持人的提問和“刁難”,總是對答如流,從不怯場。他的完美表現(xiàn)就像一臺看不出任何破綻的機器人,即使出了些微小差錯,也能及時自我糾正。觀眾和評委都對他的邏輯思維和記憶力驚嘆不已。當(dāng)他從容寫出在場其他選手都寫不出的生僻字時,更是引起了眾人歡呼。最終他一路過關(guān)斬將,拿到了冠軍。

比賽過后,一家人滿載而歸,鍍金的獎杯,被小心地供在帶玻璃門的書柜上。比賽的視頻在網(wǎng)絡(luò)上被人瘋狂轉(zhuǎn)發(fā)和評論,聽聞消息的朋友登門拜訪,請求劉恪透露些育兒秘方。市里召開的一次教育論壇,也邀請他們夫婦出席,甚至有人開出高價,要給他們開設(shè)專場講座,教授培養(yǎng)孩子學(xué)習(xí)跟記憶能力的方法。劉恪的兒子,從這次比賽以后,又登了省城綜藝節(jié)目的舞臺,給無數(shù)人帶來了震撼。當(dāng)?shù)孛襟w記者上門采訪,問劉恪和妻子,你們培養(yǎng)孩子有什么訣竅。劉恪說,天賦就像基因,是與生俱來的,但后天的悉心培養(yǎng)至關(guān)重要。妻子笑著說,我們沒有讓孩子上過一天的輔導(dǎo)班,他是自學(xué)成才的。記者還想追問,劉恪擺擺手說,今天采訪就到這里吧,我們接下來還有活動。兒子就這樣被他們帶著,從學(xué)校,到電視臺,又從電視臺,到了市民大講堂。奇怪的是,面對蜂擁而來的圍觀和稱贊,兒子卻異常平靜,他沉浸在一個隱秘的洞穴中,自動屏蔽了周遭的喧囂,除了比賽,余下時間上學(xué)放學(xué),和普通的學(xué)生沒什么兩樣。如果不是因為在升旗儀式中受到校長表揚,誰也不會察覺到,他們身邊藏著一個天才。

但是,劉恪怎么也想不到,這個昔日的神童會突然“生病”,沒有任何征兆,就像一棵樹被攔腰砍斷,停止了生長。劉恪想起那個下午,兒子放學(xué)歸來,雙眼哭得紅紅的。他和妻子覺察到了不對勁,問他發(fā)生了什么事,兒子哭著說,有個成語,我忘了,不會寫。他們覺得不可思議,妻子說,不會寫也不用哭!兒子繼續(xù)道,我記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可就是寫不出來。劉恪疑惑,怎么會寫不出來?妻子追問,那你現(xiàn)在會了嗎?兒子眉頭一皺,臉一紅,眼淚就掉了下來。他說,老師罰我抄寫一百遍,全班……全班就我一個人不會。

妻子一聽,氣得渾身發(fā)抖,抓起手機就要打電話給老師投訴,被劉恪制止了。

晚上趁兒子睡著了,劉恪偷偷翻他書包,鼓鼓的書包塞滿了教材和作業(yè)本,他找出作業(yè)本,擰開臺燈,紙上密密麻麻抄的全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四個字。兒子寫得很認真,工工整整的字鋪滿了格子。他想象兒子趴在課桌上抄寫的情景,胸中生出許多疑慮和悶氣。劉恪還記得,兒子三歲時學(xué)認這個成語的樣子?,F(xiàn)在,這個《詩經(jīng)》的成語,從紙上跳出來,躍入眼簾,他的眼皮被刺了一下。他滿心的怨恨,憑什么讓我兒子抄成語?他是拿過全國記憶大賽冠軍的??!他越想越氣,急不可耐地翻查作業(yè)本,渴望從里頭尋出些蛛絲馬跡來。紙上那些筆畫并不復(fù)雜的字,越看越陌生,漢字的形和意長了腳似的,猖獗而猙獰,每一個字都歪歪扭扭的,像是要爬出來。他不敢和它們對視,生怕這些張牙舞爪的漢字,會一口咬住他。

劉恪將作業(yè)本胡亂塞回書包,像怯場的士兵那樣嚇得落荒而逃。重新躺回床上,他的心跳得飛快。眼睛一閉上,就全是密匝匝的字,它們長了腳,橫沖直撞地將他圍起來。以前,劉恪從未覺得讓孩子熟記漢字是件多么可怕的事,他想起以前父子倆經(jīng)常玩猜字游戲,只要他給出謎面,兒子很快就能抓住謎底,樂此不疲。他認為兒子能有今天的成績,和他的寓教于樂分不開。可是這一刻,面對眼前的幻象,他禁不住懷疑是不是哪里出錯了?

妻子醒過來,見他翻來覆去,問他,怎么沒睡?

劉恪說,我剛剛?cè)シ瓋鹤訒恕?/p>

妻子說,有什么發(fā)現(xiàn)沒有?劉恪沒有回答。

妻子自說自話,你說會不會中邪了?

劉恪說,都什么年代了,哪有這種事?

那你說,怎么會想不起來呢?明天我們再考考他?

劉恪沉吟了一下,讓他休息吧,別折騰了。

妻子聽完,嘆口氣,陷入了沉默。

令劉恪和妻子抓破頭皮也想不到的是,后面幾天,情況愈加嚴重了。一次語文測試,兒子連《滕王閣序》也背不出來了,他握筆的手在抖,面對空白的紙張,就像面對起伏不定的大海。

班主任打來電話,把兒子近期在學(xué)校的異常和他們溝通了。劉恪說,我們也不知道孩子怎么了,可能學(xué)習(xí)太累,有厭學(xué)情緒。班主任說,下月就是全國挑戰(zhàn)賽了,能不能衛(wèi)冕冠軍,關(guān)系到市里的名譽。劉恪在電話這頭唯唯諾諾,掛了電話,他焦頭爛額地來回踱步。妻子從他緊皺的眉頭中,察覺到了事態(tài)的嚴重。你說,我們是不是給孩子太大壓力了。劉恪揉了揉額頭,坐回沙發(fā)上發(fā)呆。

他們惴惴不安地等兒子放學(xué)。這一次,兒子沒有和父母打招呼,進了門,書包也沒擱下,鞋也沒脫,一屁股坐到了地板上。

劉恪和妻子面面相覷,這時,兒子突然背起了《赤壁賦》:“……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長終。知不可乎驟得,托遺響于悲風(fēng)……”后面的句子,堵在喉嚨里,怎么也吐不出來。兒子撓著頭,憋紅了臉。母親咬著嘴唇,站在他身邊,想安慰他,又不敢發(fā)出聲音。從前兒子讀起古文來,都是搖頭晃腦有板有眼的,但這一刻,他的表情痛苦極了,臉部扭曲,拳頭緊握,好像在和什么看不見的東西搏斗。妻子終于忍不住,捧住他的臉,將他往懷里靠,輕輕拍著他的肩。

兒子怔怔的,眼睛發(fā)紅,他抽泣著說,媽,我怕……

現(xiàn)在,劉恪想起這些,心口還是一陣痛。起初他們都覺得,這一切只是暫時的,他們向?qū)W校請假,帶兒子去外地散心。在外地的那幾天,兒子的情況有了好轉(zhuǎn),他們坐纜車,爬山,又看了不少名勝古跡,兒子就像放歸山野的小動物,連腳步也輕快了。劉恪和妻子心中一陣暗喜。

誰也不曾料到,在外幾天的表現(xiàn)不過是種“假象”,回來后,兒子的“病情”急轉(zhuǎn)直下。起先,他的記憶出現(xiàn)了紊亂,先是詞語,后是句子,竹筍似的,一層一層從身上剝落。每天清早醒來,他都會渾身出汗,坐在床頭,不想穿衣,不想刷牙洗臉,也拒絕吃飯和上學(xué)。不管父母怎么勸,他就是不肯動彈。母親蹲在他跟前,安慰他,有什么心事,和媽說。兒子抬起眼,母親發(fā)現(xiàn),他的眼底布滿血絲,原來他一整晚都沒有合過眼。

劉恪和妻子帶他去省城最好的醫(yī)院看病,醫(yī)生檢查了五官,也測了智力,并沒有檢查出什么異樣。醫(yī)生納悶,他行醫(yī)這么多年,從來沒碰過這種怪狀,眼前這個孩子,語言能力完好,也沒有什么認知障礙,奇怪的地方就在于,他無法像常人那樣進行記憶。

醫(yī)生打了個比方說,孩子現(xiàn)在的狀態(tài),就像電腦出了故障。

劉恪的妻子哭了,差一些就向醫(yī)生跪下,她問醫(yī)生,我家孩子的病到底能不能治?

醫(yī)生沒有給出肯定的回答,只是開了處方,讓他們到藥房取藥。

醫(yī)生說,我把這個病例記下來,有新的發(fā)現(xiàn)我會給你們電話。臨走時,醫(yī)生還囑咐道,別給孩子太大壓力了,他可能是記憶太用力才會生病的。

從醫(yī)院回來后,劉恪和妻子如臨大敵。兒子拒絕吃藥,他說:我沒病,我不吃藥。不管父母如何軟硬兼施,他就是不肯張嘴。

妻子說,你得吃藥,吃了才會好,吃了記憶力才會回來。

兒子搖搖頭,賭氣似的,眼底蓄滿了淚。

劉恪徑直走過去,拉開妻子,將她手里的藥瓶奪走,一把扔進了垃圾桶。

他說,沒有檢查出具體病情前,不能亂吃藥,萬一吃壞了怎么辦?

那段時間,兒子沒有去上學(xué)。劉恪向單位請了假,妻子也從公司辭職,兩個人輪流在家陪兒子。兒子想出門,他們不放心,只讓他在家里待著。為了消磨時間,也為了鍛煉記憶力,兒子平日重復(fù)做的事,就是坐在書桌前抄文章。他抄了滿滿一大本,每個字都寫得極為用力。他抄寫時,全神貫注,渾身的肌肉緊繃著。天氣并不熱,但他就像在熱水里泡過一遍,汗珠從額頭滲出,滴落在紙上。母親陪著他,他抄到多晚,她就陪到多晚。劉恪看不下去,走過去將兒子手里的筆奪走,將臺燈關(guān)掉。房間的光線暗下來,兒子抬起頭,看著父親,既不反抗,也不說話,只是將桌子上厚厚的一疊抄寫本抱起來,摟在懷里,然后爬上床,彎腰弓背,像裹在羊水里的胎兒那樣。

妻子被劉恪的粗暴給駭住了,她質(zhì)問,這也不許,那也不許,你到底想怎么樣?

劉恪說,你忘了醫(yī)生怎么說的嗎?孩子是記憶太用力才會生病的!

妻子哽咽,那怪誰呢?能怪孩子嗎?

劉恪想起妻子說的那些話,再看看兒子,陷入了沉默。

后來,情況更糟糕了。不管接觸什么樣的文字,兒子轉(zhuǎn)眼就忘得精光,他不甘心,硬著頭皮強記,可是記得越多,忘得越快。劉恪和妻子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他們茶飯不思,上網(wǎng)查資料,到不同的醫(yī)院問診,就是無法知道孩子到底患的什么病。為了避免讓孩子接觸和文字有關(guān)的東西,他們想了很多辦法,撕掉電器的標(biāo)簽,將印有說明的包裝袋藏起來,停了電視,將家里的書本收到紙箱中,甚至將正對著街口廣告牌的窗戶也糊了起來……夫妻倆減少了說話,在兒子面前,他們用眼神和手勢交流,試圖人為制造一個沒有語言和文字的環(huán)境。

有人建議他們到鄉(xiāng)下問落神婆,他們將兒子生辰八字念給落神婆聽,落神婆說,兒子本是文曲星下凡,但遭了小鬼暗算,須做法事,才能保平安。那時已是農(nóng)歷七月,落神婆說,鬼門關(guān)開了,中元節(jié)之前,務(wù)必做好法事。他們給落神婆包了厚厚的紅包。法事就在落神婆自家的庵堂里做。兒子跪在地上,不斷回頭張望,母親暗示他,頭低下去。他沒有遵從,只是直愣愣地盯住落神婆滿是皺紋的臉。落神婆念念有詞,赤著腳在庵堂繞圈。符紙燒了起來,兒子看到繁復(fù)的符號在灰燼中飛舞。最后,他們按住兒子,灌他喝下?lián)搅思埢业乃偣嘞氯?,兒子就嗚哇嗆起來,符水吐得一干二凈?/p>

他們一度放棄了救治,也因此錯過了那場能讓兒子再度揚名的比賽。劉恪和妻子意識到,他們這么做無異于掩耳盜鈴。這個世界有那么多的文字符號,禁掉漢字,還有英文……有形的物體能消除,但無形的東西滅了還會再生。兒子頭腦里裝了那么多的語言符號,就算所有東西都忘光了,他潛意識里的認知仍然無法消除,而如果連這一認知也沒了,兒子就徹底作廢了。

兒子比誰都害怕這個結(jié)局,他晚上睡不著,和母親哭訴,說看到有人伸手將他的腦袋掏空了,他還說,他們搶了東西就跑了。他說話時,眼神躲閃,已經(jīng)開始不正常了。劉恪和妻子無能為力,他們摟住兒子,徹夜難眠。

劉恪替兒子辦了休學(xué)手續(xù),離開學(xué)校那天,班主任送他們到校門口,就像送別遲暮的英雄。那群曾經(jīng)以兒子為豪的同學(xué),也遠遠地看著他們。妻子不敢回頭看這群送行者,哪怕看一眼,都會陷入羞愧。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這個昔日的神童即將隕滅光亮,陷入寂滅。

面對父母的禁令,兒子難以理解,他想回到過去。母親說,我們這么做是為你好。劉恪說,好兒子,你聽話,熬過這一關(guān),就會好的。

兒子沒有說話,他不解地看著父母,像看著陌生人。

那段日子,兒子表面上遵從父母的命令,背地里又瞞著他們不知從哪里找到了一本《新華字典》。那是他開始認字時,父親送他的禮物。他曾經(jīng)無數(shù)次翻閱這部字典,熟悉字典上所有的字詞,連字典那略帶潮濕的味道,也記憶深刻。捧起這部字典,就好像捧起了過去的時光。他從第一頁開始,看到最后一頁。紙上留了他淡淡的指痕。他想強占所有的漢字,想變成一個巨型的字庫。他天真地以為,只要占有的漢字足夠多,就能抵消遺忘的啃噬。從前,他閉上眼能背出大半部字典,可是現(xiàn)在,他無從背起。紙上的字胡亂跳動,從這一處滾落到另一處。他置身于漢字的迷宮,順著這個漢字,爬到另一個,想將所有方塊字連起來,織成一張網(wǎng)。遺憾的是,他迷路了。他痛苦地趴在字典上哭,身體劇烈地抽搐起來。

到后來,他連識字能力和方向感也喪失了,語言能力一落千丈。從哆哆嗦嗦地拼湊出一句話,到只能吞吐出零碎的單字,中間隔了不到一年。語言對這個少年施行了報復(fù),它們脫離理智的掌控,將這個曾經(jīng)占領(lǐng)它們的人丟在荒漠中。兒子氣急敗壞,將字典一頁頁撕下,用打火機點燃,風(fēng)把燃燒的紙張吹起,窗簾布著了火,家里差點就給毀了。劉恪氣得渾身發(fā)抖,不顧妻子的反對,將他鎖進房間。

兒子在房里哀號,喉嚨像含了滾燙的熱水,沒人聽得懂他在說些什么。后來,他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竟然撬開了窗戶,試圖翻出去,幸好被卡住了,半只身子掛在窗臺,路過樓下的人發(fā)現(xiàn)了,急忙呼救,這才免于墜樓的危險。

妻子哀求道,送他去醫(yī)院吧。

劉恪說,你瘋了?進了那個地方,孩子這輩子就毀了。

兒子的哭鬧越來越不受控制,劉恪不忍心打他,只好想出一個下策,趁兒子安靜片刻,給他喂安眠藥,吃完,兒子就像被馴服的野獸那樣,渾身軟塌塌的,一沾床就睡了過去。

妻子看著熟睡的兒子,默默垂淚。兒子的“馴服”并沒有讓她安下心,相反,她覺得這是對兒子更可怕的戕害,長期服用安眠藥,只會損傷他的腦組織。兒子已經(jīng)這樣了,不能再壞下去。

劉恪知道,生活就是從那時開始脫軌的。有一次,劉恪看了一部紀(jì)錄片,紀(jì)錄片拍的是一只叫Chantek的紅毛猩猩,這只紅毛猩猩在人類學(xué)家的訓(xùn)練下,學(xué)會了手語,能夠獨立收拾房間并使用工具,甚至認得去快餐店的路線,知道用特制的錢幣買漢堡??赐昙o(jì)錄片,劉恪興奮不已,紅毛猩猩的事跡給了他啟發(fā)。既然猩猩可以學(xué)手語,那兒子也應(yīng)該沒問題。他網(wǎng)購了一套手語教程,先自學(xué),再教給兒子。他想借助手語讓兒子重新認識世界。他把這個想法告訴妻子。妻子說,你覺得可行,就試試吧。

可惜事與愿違,不論他怎么教,兒子就是學(xué)不會。他看著父親變換各種手勢和肢體語言,覺得很新鮮,齜牙咧嘴笑了起來。一陣悲哀掠過劉恪的身體,他意識到,兒子現(xiàn)在的學(xué)習(xí)能力,連一頭紅毛猩猩也不如。他越想越氣,越氣越惱,突然抬起手,朝兒子臉上甩去一巴掌。兒子受了驚嚇,抱頭蜷在地上,嗷嗷哭起來。沒用的東西,父親憤憤地罵道。妻子跑過來抱住兒子,她破口大罵,你發(fā)什么神經(jīng)!劉恪后悔極了,他害怕,害怕哪天兒子會朝他撲過來,將他撂倒。

但更大的擔(dān)憂是,哪天他們老了,而兒子還健健康康活著,到時候誰來照顧他?

妻子指責(zé)道:要不是因為你,兒子不會這樣!

劉恪看著眼前的妻子和兒子,忍不住抹了抹眼。他想起兒子牙牙學(xué)語時,他將兒子抱在膝頭,一字一句讀唐詩給他聽。兒子看著他,雙眼撲閃撲閃的。那些錯落有致的字詞,掉進了他眼里,也落到心底生根發(fā)芽。那樣美好的場景一去不復(fù)返了。如今想到這些,劉恪的心揪成一團。他不明白,這一切到底怎么了。到最后,他跌入了巨大的惶惑中,苦苦維系現(xiàn)在的狀態(tài)為了什么?兒子失去自由,作為父親的他也失去了自由。他幻想過,如果將兒子放歸深山,放歸到?jīng)]有社會秩序的荒野,他興許就能像原始人那樣,赤身裸體,茹毛飲血,他將重新學(xué)習(xí)狩獵和追捕,開墾荒地,刀耕火種,在另一種意義上,成長為人。

劉恪從回憶中晃過神來,日光爬上窗臺,他從床底移出便盆,兒子立在那里,高聳的身軀像一截樹樁。他扯下兒子的褲子,兒子的尿液噴灑在便盆邊緣,又灑落一些在地板上。劉恪聽到一陣沙沙聲,聞到了刺鼻的腥臊味。他想,再過一些時日,兒子會退化到連便溺也無法自控的地步,那時,他得給兒子換上紙尿布。他想起兒子小時候,妻子小心翼翼給兒子擦屁股,然后裹上洗得白凈的尿布。兒子撒完尿,劉恪幫他拉上褲子,尿道殘留的液體在襠部洇出一小圈顏色很深的尿漬。劉恪拉著兒子到廚房,從電飯煲里舀了保溫好的粥喂他,自己也胡亂吃了一碗。

日頭照在了陽臺上,他牽著兒子走過去。

這是一天中難得的光景。從陽臺望下去,是條水泥路。在老縣城,這樣的水泥路蜿蜒縱橫,切割出城市斑駁的地圖;青苔從墻腳潮濕處延伸出來,爬到水泥路的陰影中。早些年,那里鋪的是磚石,放學(xué)后,兒子小小的身影常在那里出沒。他和小區(qū)里的伙伴們嬉笑打鬧,那時他還是個健康活潑的孩子,有雙耐看的眼睛和永遠白里透紅的膚色。他被所有的人包圍著,像舞臺中央永遠的主角?,F(xiàn)在,記憶里的光彩褪了色,因為常年足不出戶,兒子的皮膚白得嚇人,清澈的雙眼也渾濁了。

父子兩人連體嬰兒般坐在一起。兒子喉嚨咕嘟著不知吞吐些什么。劉恪嘆了口氣,妻子還沒有離開這個家時,他的痛苦還有人分擔(dān),后來妻子走了,他只能和自己說話。他向兒子訴苦,兒子呆呆望著他,仿佛父親說的都與他無關(guān)。劉恪想,很快我也不會說話了,到那一步,你我就只能坐著等死了。

兒子對著墻玩起了手影游戲。劉恪望過去,看到兒子的雙眼像反照日光的玻璃珠子。失語多年的他好像試圖借助手影,再度與世界產(chǎn)生聯(lián)系。

……

林培源,1987年生,廣東汕頭澄海人,青年作家,曾獲兩屆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第四屆“紫金·人民文學(xué)之星”短篇小說佳作獎得主,現(xiàn)為清華大學(xué)中文系博士生。作品見《花城》《作家》《江南》《大家》《小說界》《青年文學(xué)》等文學(xué)期刊,已出版長篇小說《以父之名》等七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