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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青年作家》2019年第6期|王祥夫:不過是一種愛好
來源:《青年作家》2019年第6期 | 王祥夫  2019年06月17日08:08

王祥夫,著名作家、畫家,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作品曾獲魯迅文學獎、林斤瀾短篇小說獎·杰出作家獎、趙樹理文學獎、小說月報百花獎、上海文學獎、滇池文學獎,多次榮登中國小說排行榜;著有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散文集三十余部;美術作品曾獲第二屆中國民族美術雙年獎、2015 年亞洲美術雙年獎。

喂完那兩只滿地亂爬的寵物小龍蝦,老布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么了。

老布想起來了,自己上小學的時候,同班徐健就穿著那么一條女式褲子,當時徐健正在單杠上,兩只腳朝天,上衣就滑了下來,他們就都看見了徐健穿了一條女式褲子,女式褲子的開口在側面,要是男生穿上這種褲子上廁所會很別扭,當時他們都叫了起來,從那以后徐健就不再玩單杠了。

“男人是不能穿女人衣服的?!崩喜紝χ鴫ι系钠拮诱掌f。

墻上老布妻子朱蘭的照片被窗外打進來的陽光搞得半明半暗,所以看上去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這很怪。照片不會說話,照片只會靜靜地待在墻上。好像是,這會兒她特別聽話,老布說什么她都同意,她笑瞇瞇地看著老布,一點點脾氣都沒有。其實她脾氣大得很,她去世的時候,老布甚至還在心里松了一口氣,也只有老布才能聽到自己在心里說,從今往后總算沒人對自己發(fā)脾氣了!因為朱蘭,老布都甚至想過要娶個啞巴女人過日子。

老布不說話,也不想吃,外賣像是連一點點味道也沒有,老布要的是一個八寸的披薩,還要了一份香煎銀雪魚,放在一個不大的紙盒子里,還有那種密封在小塑料袋里的蕃茄醬。但老布現(xiàn)在沒有胃口。昨天晚上,兒子開門的一剎那間他根本就沒認出站在門里的就是兒子,一切都不再是傳言,一切都是真的。也許全世界的人們都已經(jīng)知道這件事了,而最后一個知道的才是他老布,雖然有人對他說過也暗示過,但老布根本就沒往自己兒子身上想。春天的時候就有人對他說了些事,說小區(qū)里到了后半夜總會有個漂亮姑娘出現(xiàn),其實那不是個姑娘,后來還又出了別的事,好像是有兩個壞人跟上了這個姑娘,到后來那兩個壞人卻被嚇跑了,因為那個姑娘被逼急了,已經(jīng)沒了退路,被逼到小區(qū)最南邊那個小亭子里,那時候已經(jīng)不可能會有人到那種地方去活動,所以能出什么事誰也不知道,那姑娘說自己是個男人,那兩個壞蛋還不信,逼到最后的那姑娘——就說那是個姑娘吧,只好把自己的真憑實據(jù)給亮了出來,這真是夠讓人好笑的,那兩個壞人自然是被嚇懵了,他們想不到會是這樣,落荒而逃了,他們跑的時候差點撞在草地那個大理石雕像上。老布不相信那個漂亮姑娘會是自己的兒子。很長時間了,老布都沒到過兒子的家,老布沒事從來都不來這里,雖然他們是同一個小區(qū)。而這天老布家里水管裂了,是半夜,他不得不去找兒子,讓他趕快過來幫一把,因為兒子的手機怎么也打不通,老布去敲門,門開了,老布大吃一驚。

門里站著一個姑娘,再細看,老布叫了起來。

老布的出現(xiàn)也把兒子嚇得夠嗆。

老布的兒子完全忘了自己身上都穿了些什么,他已經(jīng)習慣了,周六周日會把自己關在屋里換上女裝走來走去,晚上一個人在家他也會換上女裝走來走去,裙子,花上衣,圍巾,高跟鞋。他沒別的愛好,這也許就是他的愛好,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會有這種愛好,一開始還能忍住,現(xiàn)在簡直是不這樣就不行了,他已經(jīng)管不住自己了,老布的兒子沒有多少朋友,老布的兒子知道自己的朋友其實就是自己;那個回到家馬上就要換上女裝的自己,一旦換上女裝他就覺得自己像是換了個人,其實他也沒有別的毛病,就是喜歡換上女裝給自己看。他甚至還有一個女朋友,他會定期和她來那么一下,那個女朋友是個畫畫兒的,日子過得挺浪漫,她也知道他的這種愛好,居然還陪著他去超市看女式衣服,她認為這沒啥,她認為這就是她男朋友的與眾不同,他們在超市里轉來轉去看來看去,沒人知道那是給他買而不是給她。

“我喜歡你這種神秘?!崩喜純鹤拥呐笥堰@么說。

“人多少要有點神秘?!崩喜嫉膬鹤诱f。

老布的兒子我們自然叫他小布,小布就是這樣一個有著特殊愛好的人,他把自己關在屋子里,換上女裝,他就滿意了。小布的房間里有許多面鏡子,一進門,門后邊一面,再進去,靠著臥室的走廊盡頭又是一面,廚房出來就是小餐廳,里邊又是一面,這就夠了,這就能夠讓小布從各個角度觀看自己。

“你來之前為什么不打電話?”

這么晚了,小布以為是女朋友來了,想不到是老爸。

“這么晚你來干什么!”小布大聲對老布說。

老布坐在那里,對著墻上的照片,對著他的妻子朱蘭,“我根本就沒想到那就是你兒子,你說你生了個什么兒子!”剛才,老布還把那個大紙箱子給拖了出來,里邊都是兒子小時候玩的舊玩具。這些舊玩具是老布愛人的收藏品,一直收藏著,收藏有好多好多年了,這些舊玩具讓老布想了許多事,許多事就像是發(fā)生在昨天。老布很想好好把兒子的事想一想,到底怎么回事?從小他也沒有這種傾向?那一箱子玩具不是汽車手槍就是坦克飛機,沒一樣玩具是可以讓女孩子感興趣的東西。老布現(xiàn)在吃飯不在餐廳,他喜歡待在電視房,老布的老伴活著的時候他們就在這間屋里看電視,電視對面有張大沙發(fā),妻子的大像片就掛在一進門的那堵墻上,像片下邊還放著一張小桌子,那張桌子上正好放盤子和碗,桌子上還放著一個很大的金屬盤子,盤子上蒙了一塊白蕾絲邊的苫布,這塊苫布原來是苫在吹風機上,老布的妻子去世后老布就把它蒙在了盤子上,盤子里放著藥瓶,各種藥瓶,還有放酒精的小瓶,還有一個霧化器,是妻子用過的,還有溫度計和一個電子量血壓的玩意兒,都放在盤子里,妻子去世后就一直放在那里,就好像妻子還活著,好像她隨時都會回來,隨時還會做什么治療。

老布對那些東西太熟悉了,看見那些東西好像看到了妻子朱蘭。

“你說到底是怎么回事?”老布對墻上的妻子小聲說。

“小布怎么會變成這樣?”老布對著墻上的照片說。

兩只小龍蝦中的一只爬過來了,舉著它難看的大鉗子。

一連幾天了,老布總是翻來覆去想一個問題,他把小布從小到大幾乎想了一遍,小布是個很聽話的孩子,話不太多,也沒見他有什么異于常人的地方,比如喜歡花衣服啊,或者是喜歡女孩子才會喜歡的東西。這些事都沒有,小布小時候愛踢足球,那時候他的兩條腿上就總是傷,紫藥水,繃帶。腳真臭。再大一點的時候小布喜歡上了吉他,老布還給小布買了一把,只不過是小號的那種,不是老布有意給小布買小號的,是老布根本就不懂,不懂吉他還有大小號之分。那時候小布就總是愛拿上吉他到街邊去彈,就坐在糧食店的門口,糧食店的墻不知從什么時候起被粉刷成了那種好看的蛋黃色??恐Z食店的那個百貨店也是蛋黃色,小布就坐在蛋黃色里彈他的吉他,小布是無師自通,所以會的曲子并不多,《剪羊毛》算是一首。那把吉他,是小布的最愛,他把它掛在睡覺的床邊墻上。有一天晚上,小布被吉他的聲音弄醒了,沒人彈動吉他,吉他自己就響了起來,而且響得很亮。后來人們才知道是離這地方很遠的地方地震了。據(jù)說還把一所教堂的尖頂給震了下去,這真是夠嚇人的。那一陣子,小布把墻上的吉他自己響起來的事到處去對別人說,乃至老布覺得兒子是不是有什么毛???

老布覺得自己那一刻肯定是瘋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年輕了,一般不會沖動了,但那天他沖動了起來,兒子怎么可以這樣?怎么可以這樣?他一下子就沖進了兒子的屋子。也不管自己那邊的水管裂不裂了,老布是氣暈了,他把兒子的所有箱箱柜柜都翻遍了,老布太吃驚了,兒子這里,居然會有那么多女裝,居然還會有女式內褲和乳罩。老布把它們都塞到一個大蛇皮口袋里。兒子就一直站在那里看著他,用雙手抱著自己,兒子也懵了,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

這會兒那個蛇皮口袋就放在那個放玩具的大紙箱子旁邊。

操他媽的!老布覺得自己應該把它一把火燒掉。

“我要告訴他,男人不能穿女人的衣服,男人不能把自己打扮成女人?!崩喜紝ι系钠拮诱f,“男人就是男人,女人就是女人,一半男人一半女人不對,男人裝女人也不對?!敝钡浆F(xiàn)在,老布還沒聽過什么地方有女人裝男人的事,女人要想裝男人也不對。這話,一連幾天,老布不知對著墻上的妻子說了有多少遍。老布覺得自己現(xiàn)在是不是多少有點孤單,和墻上的妻子說話,和那兩只滿地爬的小龍蝦說話。他把小龍蝦喜歡吃的生菜葉子扔得到處都是,然后大聲說,“讓你們吃,讓你們吃,一天到晚只知道吃!”或者是,“這么好的生菜你們都不好好吃,這么好的生菜你們都不好好吃,你們到底想吃什么?”有一次,是夜間,老布去衛(wèi)生間小便,一不小心踩著了小龍蝦,那只小龍蝦正舉著它難看的大鉗子在地上亂爬,老布把小龍蝦的兩只腿給踩掉了,老布以為這下子那只小龍蝦要死了,想不到?jīng)]過多久這只小龍蝦又長出兩只腿來。那一陣子,老布把這事幾乎告訴了每個認識的人,“貓不可能吧,貓要是掉一條腿不可能再長出一條吧?!崩喜颊f養(yǎng)寵物就要養(yǎng)龍蝦這種東西。

老布出去了,他覺得自己在家里憋得慌。前幾天,他在院子里走的時候鞋底突然掉了,他覺得應該給自己買雙鞋,腳上的那雙不能再穿了。超市里人很多,很嘈雜,老布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站在了女裝那里,而且是面對著花花綠綠的女式內褲和乳罩。那個服務員沖著老布笑了好一會兒,老布才明白自己是不應該站在這種地方,老布沒有買鞋子,就那么又急急忙忙回來了。天氣很好,陽光也很好。然后,老布就又坐在沙發(fā)上了。但他馬上又激動了起來,為自己的一個念頭。

“何不體驗一下?”老布聽見自己對自己說。

老布去看了一下走廊門,門關得好好的。

門一關上,門后邊的那面鏡子就露了出來。老布看見自己在解自己的皮帶。

“體驗一下看看,體驗一下看看?!崩喜悸犚娮约赫f。

老布一直沒發(fā)胖,甚至要比他兒子還瘦。

老布從兒子那里拿來的那一大口袋衣服里挑了一件連衣裙。

“這會有什么?這會有什么?”老布說。

“這簡直是不可思議。”老布聽見自己對自己說。

老布已經(jīng)把所有的窗簾都拉上了,所以屋里很暗,老布把燈打開,老布對著鏡子看自己,連衣裙被老布穿在了身上,但老布覺得一點點都不好。

老布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忽然大笑起來。

“為什么?怎么回事?”老布說。

老布看著自己在鏡子里往前走,往后走,轉了一個身,往這邊轉,又轉了一個身,往那邊。老布看著自己在鏡子里把兩條胳膊在胸前交叉起來,然后不動了,老布就那樣一動不動地看著鏡子里的自己。

老布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把身上的連衣裙脫了下來,一丟。

“沒一點意思?!崩喜紝ψ约赫f。然后洗澡去了。

“沒一點意思?!崩喜颊驹诹茉婎^下,對自己說。

“兒子為什么要這樣?”老布問自己,又打了一次洗發(fā)露。

老布想自己待會兒是不是應該去上網(wǎng)查一查,查一下男人穿女人的衣服是什么毛病。或者是,自己該問一下什么人,比如問一下劉遠軍,劉遠軍是大夫,小時候和老布玩大的。他們一直都很親密,他們有一陣子連洗澡都在一起,劉遠軍的父親是個醫(yī)生,家里有許多醫(yī)書,那時候老布就總是把那些醫(yī)書借來亂看,主要是在書里找生殖器的圖片看,或者是找關于性的內容看,一邊看還一邊手淫。老布那時候總是對自己說白天不要做這種事,最好留在晚上再做,但老布就是管不住自己。

老布的朋友劉遠軍吃中午飯的時候接到了老布的電話。

“我在吃飯?!眲⑦h軍在電話里說他剛剛做完了一個手術。

“你們食堂的飯根本就不能吃。”老布說。

“我在面館給自己要了一碗肥腸面?!眲⑦h軍說。

“是不是有什么事?”劉遠軍問。

老布就突然改了主意,說沒事,沒什么事。

“最近睡覺怎么樣?”劉遠軍說,“那個藥怎么樣?”

老布說現(xiàn)在睡不著的人可太多了,晚上一兩點看看手機,想不到會有那么多睡不著的人發(fā)微信。老布打電話的時候從窗口朝下看了看,樓下的鄰居在下邊洗汽車,用水龍頭。

“你看小布怎么樣?”老布說。

“是不是又要介紹對象?”劉遠軍說現(xiàn)在誰還用介紹對象,都自己搞,合適了就先上床。

“我們算是想到一起了?!逼鋵嵗喜际窍胝f說兒子穿女人衣服的事。

“我想的跟你不一樣,我覺得你倒是應該找一個了,趁著你現(xiàn)在還不算老,還能來得了那事,要知道男人和女人的感情都靠那一下,如果再老幾年你連那也做不了你就不能再找了,你趁現(xiàn)在還行就抓緊找一個,你總不能自己一個人過下去。”

“我無所謂,我自己能照顧自己?!崩喜悸犚娮约赫f。

“你別這么說?!眲⑦h軍在電話里說?!俺弥悻F(xiàn)在還行?!?/p>

也許,老布覺得自己也許要說了,要把兒子的事對劉遠軍說一下?!耙苍S那小子根本就不想結婚,”老布說,但老布知道自己更想說的是兒子穿女人衣服的事,這種事不對頭,太不對頭了。

“結婚也真沒勁?!眲⑦h軍突然在電話里說,又說,“結婚其實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劉遠軍不止一次對老布說過他十分懷念在非洲的日子,一個人真是自由,劉遠軍喜歡喝咖啡就是在非洲養(yǎng)成的一種習慣,劉遠軍對老布說,只要一喝咖啡,就好像又到了非洲,只要一聞到咖啡的味道心情就好了。有時候,老布在超市里會給劉遠軍買一瓶咖啡,買咖啡的時候老布心里想,是不是劉遠軍和妻子的關系有什么事?老布還問過劉遠軍,劉遠軍說他和妻子會每個星期做一次,“這說明我們的關系還可以,如果一次也不做就說明有問題了,我們很好。”

“你怎么不說話?”劉遠軍在電話里說,

“太難吃了,這里的面條太難吃了?!彪娫捓铩芭椤钡囊宦暋?/p>

劉遠軍說話的時候老布想起了那個披薩。

“其實你應該叫個披薩吃,八寸的就夠了?!崩喜紝﹄娫捓锏膭⑦h軍說,朝下邊看了一眼,樓下的鄰居已經(jīng)洗完了車,正在收他的膠皮管子,用那么一個很大的滑輪,那個人一只手轉著滑輪的柄,人就隨著膠皮管子消失在樓道里了。這個人就住在樓下一層,有時候老布會在南面的陽臺上朝下看一看那個人種的花,但是今年春天來的時候下邊的這個人在院子里種了不少菜。有一次,老布在院子里碰到了這個人,這個人給了老布兩根粉紅的水蘿卜?!艾F(xiàn)在我們都吃不起菜了,菜一天比一天貴,操他媽!”這個人對老布說,又說現(xiàn)在活著其實沒什么意義,“房子聽說也要交稅了,操他媽!”這話把老布嚇了一跳,知道他在罵誰。有時候老布在南邊的陽臺往下看,會發(fā)現(xiàn)這個人正在下邊他的院子里躺著,臉上扣了一頂草帽,好像是睡著了,又好像還醒著。

“哪天你請我吃披薩吧?!眲⑦h軍在電話里說。

“十寸的,咱們兩個就夠了?!崩喜颊f,才三十多塊錢。

“明天吧,怎么樣?”老布說。

劉遠軍說明天還有手術,“這幾天手術排得很滿?!?/p>

老布又朝下看了一下,下邊的那個鄰居不見了,可能已經(jīng)回到他的屋子里,也許在南邊的小院里,老布去了南邊陽臺,那個鄰居果然在南邊,在那把躺椅上躺著。好像是要睡一會兒,臉上扣著那頂草帽。老布想起這個鄰居那次搞燒烤的事來了,很隆重的,用不知從哪里搞來的白蓬布把那個院子圍了一下。燒烤架子擺在靠西邊的地方,那邊還有一個秋千。那天來的客人都是些年輕人,老布認識鄰居的兒子,個子很高,所以顯得腦袋特別小,出奇的小,但待人很有禮貌。那天老布甚至還想自己什么時候也給兒子搞一次燒烤,就在陽臺上,可以隨便喝啤酒。老布確實想了,但老布沒有去做。他甚至都沒對兒子說過。老布跟兒子的關系真是說不來,那次老布在家里燉肉,結果給燉煳了,老布一直在電腦上找東西,直到聞到了燒煳的味道。那之后,老布燉肉的時候就會給兒子打一個電話,告訴兒子自己在燉肉,再過一個小時提醒我一下。

“你記住千萬提醒我一下?!崩喜颊f。

一個鐘頭后,老布的電話果然響了,是兒子打過來的。兒子在電話里說,去看看你鍋里的肉變沒變成焦炭。老布還真把燉肉的事給忘了。老布對兒子說,你怎么就記住了。兒子說我上了鬧鐘。后來兒子給老布買了一個電熱壺,要老布用電熱壺燒開水,因為有幾次,老布忘了廚房燒水的事,一壺水就那么燒干了。其實老布的兒子還是挺會關心人的,但老布的兒子就是不愿意老布去他的屋子。所以到了后來,老布干脆就不去了。

“一定給兒子搞一次燒烤。”老布說。

老布想好了,隨便兒子叫什么人來。老布甚至想兒子是不是太寂寞了,要是事情多一些他也許就不會穿女人衣服了,這就叫做“閑人生是非”,也許兒子真該結婚了。

老布突然又給劉遠軍打了電話,這次老布不再猶豫,他對劉遠軍說,“實話對你說吧,剛才打電話我就想說了,是我的兒子出事了,他買了不少女人的衣服,回家他就穿女人的衣服。他是不是有問題?”老布一口氣把這話說了出來。

劉遠軍在電話里突然笑了起來,“這是異裝癖?!?/p>

“問題是他有女朋友的?!崩喜颊f。

劉遠軍沒說話,好像是在等什么。

“我最不能接受男人穿女人的內褲和乳罩還有高跟鞋?!崩喜技悠饋砹??!八r候很正常,看不出有什么不正常。”老布放低了聲音,“你說,他不會有別的毛病吧?”

“這應該問問他的女朋友?!眲⑦h軍又在電話里笑了起來,說起那個喜歡穿花衣服的老華僑來,小時候,老布和劉遠軍經(jīng)常見到那個老華僑,總是穿得花花綠綠。馬來西亞吧,那老華僑好像是那里的人。

“他還有內褲和乳罩,問題是乳罩,他還有乳罩?!崩喜颊f。

劉遠軍不說話了,好一會兒才又說,“找個人問問你兒子的女朋友,這是最好的辦法,沒有比這個辦法更好的辦法了。”

“我要制止他,我不能讓他走得太遠,他是男人?!崩喜颊f,能覺得自己正在生起氣來。

“操,他是男人!”老布在喘粗氣,“怎么讓我碰到這種事。”

“問題是,你確定是他戴乳罩嗎?不會是他女朋友放在他那里的嗎?”劉遠軍突然想起來了,“既然他有女朋友,也許你弄錯了,乳罩和內褲?!?/p>

劉遠軍在電話里笑了起來。咯咯咯咯地笑著。

“也對?!崩喜颊f。

老布用手捋自己額前的頭發(fā),捋得很慢。捋了好一陣,捋得眼睛都像是發(fā)了直,然后他開始給兒子打電話,老布是個心里擱不住事的人,有什么事必須馬上辦,有什么話必須馬上說。打了好一陣,兒子終于把電話接了起來,老布很少和兒子通話。

老布說,“你說內褲和乳罩是怎么回事?”

“什么?”兒子在電話里說。

“不會是你女朋友落在你那里的吧?你說?!崩喜加终f。

“什么?”兒子又在電話里說。

“也許那不是你穿的,是你女朋友的?!崩喜颊f。

電話那邊稍停了一下,然后老布聽到了兒子在電話里憤怒地大聲說:“不是她的,是我的,內褲和乳罩都是我的,我喜歡!”

“你為什么會喜歡女人的乳罩和內褲?”老布也大聲說,覺得自己真是氣憤了,胸口那地方有感覺了。

“我愿意!”兒子在電話里說。

“為什么?”老布是真生氣了。

“我愿意!”兒子好像比老布更生氣。

“你是個男人,你知道不知道?”老布說。

“我愿意!”兒子好像是不對勁了,聽聲音。

“小布,真是你的?”老布又小聲說。

那邊已經(jīng)把電話放下了。

“要不,就當做是你的一種愛好吧?!崩喜紝χ娫捳f,覺得自己不應該生氣,怎么就又生起氣來呢?生什么氣?多少天來,老布覺得這是件誰也說不清的事,所以兒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只要不大白天穿上女人衣服到處走就是了。“要不,就當做是你的一種愛好吧?!崩喜加謱χ娫捳f,其實他也知道,兒子根本就聽不見,那邊電話已經(jīng)放下了。

“也許只不過是一種愛好?!崩喜甲聛?,自己對自己說。

那只小龍蝦又出現(xiàn)了,舉著它難看的大鉗子,跑到沙發(fā)下邊去了。

“肯定只不過是兒子的一種愛好?!崩喜汲嘲l(fā)下看了看,對自己說。

老布想了好多天,覺得如果這么解釋自己好像還能接受。問題是人人都有愛好,誰沒有愛好呢,只不過愛好有所不同。

老布覺得自己有點累了,他起身去了另一間房,爬到床上去了,他是爬上去的,床上真是零亂。老布以為兒子會小聲跟自己說話,老布以為兒子會害怕,老布以為兒子會說那內褲和乳罩就是女朋友的,但老布想不到兒子的火氣比他還大,老布從來都沒見過兒子火氣這么大。

“到底怎么啦?到底怎么回事?”

老布把身子在床上翻過來,看著自己的肚子,肚子在一起一伏、一起一伏,老布又躺不住了,他覺得自己有點火燒火燎。老布又從床上爬下來去了廚房,他從冰箱里給自己取了一根冰棍,大口大口吃起來。吃冰棍的時候老布好像又聽到了妻子的這句話:“你想發(fā)火的時候你就來根冰棍?!边@是妻子的好主意,想不到還真管用,多少年了,老布的冰箱里總放著冰棍,說來也真是神奇,只要一吃冰棍,老布就不想發(fā)火了。

“就當是一種愛好吧?!崩喜悸犚娮约涸谡f。

“當然是一種愛好,就當是一種愛好?!崩喜加终f,另一只手在捋自己的頭發(fā),從年輕時候起,老布就喜歡沒事捋自己的頭發(fā)。

老布一邊捋自己的頭發(fā)一邊舉著冰棍去了電視房,他站在妻子朱蘭的照片下邊,習慣了有什么事都要對她說一說,好像是在向她匯報,好像她還能聽到,他看著妻子的照片,這張照片要比真人的臉還要大,所以看上去很不真實。

“他媽的,就當是一種愛好算了?!崩喜颊f。

什么東西窸窸窣窣地從門那邊過來了,老布馬上明白是那兩只小龍蝦。

老布打了一輛出租車,已經(jīng)是下午三點多了,老布去了趟超市。超市不知在搞什么活動,人那么多,還敲鑼打鼓,仔細聽聽,是外面在敲鑼打鼓。超市里邊是你擠我我擠你,簡直糟透了。老布去了賣西服的柜臺,前幾天他來好幾次了,早已經(jīng)看好了,那身西服說實話真好,是休閑的那種。同款有三種顏色,老布挑了麻灰的那種,老布知道兒子喜歡這種顏色。

老布的兒子小布來開門,敲門的時候老布真希望兒子的女朋友在,她在可以解圍,她總是嘻嘻哈哈,但她不在。兒子把臉從里邊伸出來,兒子的頭發(fā)很長,但鬢角那地方推得又很短,老布知道這是現(xiàn)在最流行的一種發(fā)型。老布發(fā)現(xiàn)兒子穿了一件很大的軍綠色毛線衫,毛線衫是新的,但前邊有兩處脫了線,像是已經(jīng)穿爛了,但老布知道這是現(xiàn)在最流行的,有意搞那么個窟窿。

老布沒說話,老布的兒子小布也沒說話。

老布的兒子把門打開了,然后馬上往后退了兩步,靠墻站住了,并且把兩只手抬起來放在了腦后。這樣一來,穿在老布兒子身上的軍綠色毛線衫就提了起來,露出了一截里邊的白體恤。也露出了黑牛仔褲的腰。他這么做是要給老爸讓地方,老布一只手舉著衣服盒子,一只手拖著那個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子。

“別激動?!崩喜紝ψ约赫f。

老布一只手提著那個大蛇皮袋,一只手舉著那套剛從超市里買的休閑西服。“別激動?!崩喜加致犚娮约簩ψ约赫f。老布一只手提出那個大蛇皮袋子一只手舉著那套從超市買的休閑西服。他那個樣子像是在保持平衡。

“別激動?!崩喜悸犚娮约簩ψ约赫f。

“這是你的那些衣服,這是我給你買的衣服?!崩喜紝鹤诱f。

“別激動?!崩喜歼@次是對兒子說。

“就當那是一種愛好吧,你別激動?!崩喜加中÷曊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