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一

曾經(jīng)，在雪燕成為“玉女”之前，她的存在，讓很多人感到幸福，除了天生美麗這一個缺點之外，她就像村里一味專治不幸的苦藥，誰家的男孩若是不好好吃飯，看守他的老人就會說：“燕子最愛吃這個，她天天想吃呢，但一頓也吃不上。”誰家的女孩若是嫌裙子不好看不愿意穿，她的媽媽就會用逼真的口氣道：“你瞧，燕子在門口盯著呢，她最喜歡這裙子，但是沒有人給她買呀?！币呛退煌嫠５幕锇轸[了別扭，那些伙伴的媽媽也會為了不得罪對方，而十分放心地將雪燕拉出來打個圓場，當(dāng)著她的面就敢說一句：“都是她在中間耍的花招，那苦瓜蛋子的心眼比蜂窩煤都多呢。”

“苦瓜蛋子”這樣的稱呼，已經(jīng)算是不壞的了，對于一個三歲被母親拋棄、四歲又被父親拋棄的少女來說，“苦瓜蛋子”是村莊里專屬于她的形容。

而雪燕呢，那個時候閑話在她身后飄蕩，她若是表現(xiàn)出一點點哀傷，自己就成了一個笨蛋，沒有父母庇護(hù)的孩子，是人人可欺的一類，雪燕自己也知道“人怕老弱樹怕傷”，父母給她一條命，卻沒有給她根。所以她絕不會讓人們從她臉上收獲他們期待的任何反應(yīng)，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沉默掛在臉上，回到家里，找到一切能吃的東西，讓自己快快長大，長成一個健康的人，離開本就不屬于她的地方。

但屬于她的地方又在哪里呢？在她十五歲之前，總在自己身上尋找故鄉(xiāng)的痕跡，她蒼白的皮膚、小小的鼻子、粉紅的嘴唇、洋氣的棕色頭發(fā)，以及她天生的聰明腦袋，在遙遠(yuǎn)偏僻的北方村落里，隨便找出一個活物和她對比一下就知道了，連豬狗都是一副天生應(yīng)該在人間受罪的愚鈍模樣，所以雪燕相信，自己一定是走了十分遠(yuǎn)的路，從某個仙域來到這鬼地方的，雪燕仰著頭，望著天際，年復(fù)一年地思尋。

從自己身上找不到答案，雪燕就從地圖上尋覓，在她和奶奶相依為命的瓦房里，除了貼著漫天神佛之外，還有一張發(fā)黃的世界地圖，依靠著小學(xué)五年學(xué)來的字，雪燕把世界上每一個角落研究得如數(shù)家珍，但地圖卻讓她吃驚地發(fā)現(xiàn)，別說上面找不到任何與她有關(guān)的字眼，就連她所住的村莊、鄉(xiāng)鎮(zhèn)的名字都找不到，來來去去研究的地圖也讓她找不到答案，于是只好研究她奶奶從各地神婆神漢手中搜羅來的算命書本，忙完家里的活計后，就捧著那些“麻衣相男”“柳莊識女”“窮通寶鑒”“三命通會”消煩解悶。

總而言之，雪燕對自己落魄的命運(yùn)總有一些高明的想法，生來遭受的一切厄運(yùn)，只是她必須經(jīng)歷的一個形式。至于村里的那些愚人，他們的肉眼怎能看到她心底的濤浪，讓他們笑吧，再多的嘲笑也搖撼不動她心底最深邃的地方，再多的苦難也困不住她的成長。

但那個時候雪燕還沒有長成威震方圓百里的玉女，而是一個孤女。即便雙親都好好活著，她也清楚地明白，自己是一個孤兒，從她母親和父親一拍兩散又各自一去不回后，她和很多父母離異的孩子一樣，她沒有跟任何一方，也不恨任何一方，而是無怨無悔地留守在村里，跟著自己年邁的奶奶，默默無聞地熬著奄奄一息的命運(yùn)。

跟著燒香拜佛的奶奶，雪燕心靈赤誠，心存感激，若是她的父親從打工落腳的那個城市回來，湊巧路過了她住的小瓦房，接濟(jì)給她和奶奶一些食物或衣物，她就感激得不知道該把手放在口袋里還是垂著了。至于她的親娘，那天下最無情的女人，已經(jīng)沒有人記得她的模樣。

奶奶算是很有情義的女人，因為一心向佛，連踩死一只螞蟻都覺得罪過，因此常常為自己的小兒子和兒媳能如此無情感到驚訝，但又必須理解他們，各自重組家庭后，又各自相繼生了一堆孩子，這是她的宿命。至于自己，她是慢慢消失，或是慢慢長大的，似乎和她的父母沒有太多關(guān)系了。而奶奶被親兒子憎恨，也是有情可原的，錯就錯在她往年一碗水沒端平，把太多精力都用在了大兒子一家，所以當(dāng)小兒子對她絕情的時候，她必須保持沉默，并責(zé)無旁貸替他們養(yǎng)著成了累贅的雪燕。

有情義的奶奶被無情壓抑了數(shù)年后，終于在砍柴的路上暈倒，拉到醫(yī)院的時候，醫(yī)生平靜地宣布：“她得了癌癥?！?/p>

癌癥怎么得的，雪燕不知道，但善有善報，惡才有惡報，慈悲的奶奶無故得了癌癥，醫(yī)生給不出答案，卻給了她一個天價的住院價目單，并同情道：“我不反對病人回家靜養(yǎng)。”

“她這樣的情況，住院沒有太大意義?！?/p>

“但是你最好不要告訴她，心情愉悅，才能多活兩年?！?/p>

俯在病床上，雪燕哭得肝腸寸斷，奶奶雖不知道自己究竟得了什么病，但對自己的身體極為有數(shù)，摸著雪燕的頭：“我不疼也不癢，住在醫(yī)院里盡叫人笑話?！?/p>

“來的時候家里沒關(guān)門，貓狗都該進(jìn)去了。”

雪燕說不出話。

“燕子，咱回家吧——”

“奶奶，我不能讓你回家等……”雪燕把嘴里的“死”字咽了回去，眼淚哭干后，身單力薄的她扶著唯一的依靠，回到了村里。

等死，是兩個讓人發(fā)瘋的字。

愛打聽事的村民不知從哪里得來了雪燕奶奶得了癌癥的消息，癌癥在過去的時代還是稀罕的病，至于得癌癥的病因，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回家不久，奶奶便臥了床，親兒子終于良心發(fā)現(xiàn)回來探望了一次，甚至給他親娘買了一包藥。冬天的夜晚屋子里生著熊熊爐火，父親把一袋子藥放在雜亂的桌子上，雪燕看到他舉著勺子給奶奶喂藥的時候，親情突然呈現(xiàn)出強(qiáng)烈的真實感，她想拽著爸爸的衣服哭著喊一句：“爸爸，你別走了?！钡峙略闾Ａ四请y得的感人畫面，于是只雙眼發(fā)著直，拉著胸前一縷頭發(fā)，彎彎曲曲站在一旁。

“咋？你還怕我死啊？”奶奶吸著湯藥，竭力打趣。

“別說這些沒用的話！”父親哐啷一聲將碗放下，“我不是怕你死，是怕你一時半會兒死不了。你要是病個三年五載，再有本事的人也叫你拖垮了?！?/p>

“那你還給我買藥做啥？叫我死了升天多好?！蹦棠虤獾枚哙?。

“你這樣的人不配上天。”爸爸跳著腳。

“那你還給我買藥做啥？怕對不住我？”奶奶哭起來。

“我是怕對不住死人，不是怕對不住活人。”溫情成了泡影。

最后，母子倆的對話就變成了爭吵。第二天天一亮，父親便帶著憎恨離去。雪燕悲哀地彎著身軀，說不出求他的話，無情的男人走之前也不忘再傷一下女兒的心，好叫她永遠(yuǎn)對他斷了思念：“你跟你媽就一個德性，站都不會好好站?！彼坪醪唤夂?，又加了一句，“一點本事也沒有，長大也是個靠不住的?！?/p>

二

雪燕不知道自己的站姿有什么不忠不義的地方，但從父親暴怒而決絕的眼神里，看得出來他以后的打算，于是遠(yuǎn)遠(yuǎn)跟著他一路走到村外的鐵路上，荒野里觀音娘娘廟孤獨地立著，雪燕躲在廟后，看父親在廟前的公交車站點和陌生人說笑，當(dāng)他跳上公交車的時候，咆哮的發(fā)動機(jī)終于讓她徹底憤怒了，她揮著手臂，望著父親從窗戶里探出的腦袋，一言不發(fā)地沿著鐵軌跟著公交車奔跑，父親也許怕她在鐵軌上遭遇不測，也許是怕她的樣子讓他難堪，終于伸出腦袋呵斥道：

“你慢著——你快回家去！燕子，你聽見了嗎？你就這么不聽話嗎？”

雪燕始終沿著軌道奔跑，直到公交車變成一個模糊的點，消失在蒼天之下。怒氣沖天的雪燕再也忍不住，望著遠(yuǎn)處迷離的陰云，瘋一般罵道：“你永遠(yuǎn)別再回來！你就死在外面吧！”

決絕當(dāng)前，雪燕沒有掉一滴眼淚，蒼天卻看著她的不幸忍不住抽泣起來，傍晚的時候，細(xì)雨在她臉上縱橫，一天的思緒竟比一生還漫長，雪燕渾身冰涼，沿著觀音廟前的鐵路來來回回走著，把自己走成了一個灰色幻影，誰也不知道整整一天一言不發(fā)的少女究竟低著頭在想些什么，風(fēng)吹著荒野的樹林，耳邊傳來比她生命還苦的歌聲：

“妹妹，好妹妹，你過得苦，你走得累。妹妹，乖妹妹，叫你不應(yīng)，喊你不回?？嘌娇嗵枺瑸⒅鞙I是不是你，哭得太傷悲消息……丟了魂的人，找不到南，找不到北……酸呀酸月亮，流著星星淚是不是你，想得心已碎......”

歌聲把雪燕心底的苦榨成了汁，終于變成眼淚無窮無盡地流了出來，交叉著十根緊緊相連的指頭，她蹲在地上，看著無邊無盡的曠野里一個男人騎著三輪車瀟灑地駛了過來。

晚歸的村民謝村立遠(yuǎn)遠(yuǎn)看到蹲在地上的灰影，止住了嗓子，走近一看，竟是雪燕，于是忍不住吼她一聲：“燕子——你咋不回家伺候你奶奶？”

“你管我干什么？走你的路吧！”見來人走近，雪燕擦去眼淚。

“你是要你奶奶在家里等死么？”謝村立下了三輪車。

“放屁，我一定不會讓她等死！她現(xiàn)在不會死，將來也不會死?！?/p>

低著頭的雪燕突然站起來，雙手合十，朝著蒼天做出一個叩拜手勢，向著頭頂?shù)臑踉粕烊ィＨ坏闹x村立看到，穿著一身黑衣的雪燕頭頂冒著縷縷白煙。

“我奶奶三天之后就會下床?！毖┭嗾f著毫無根據(jù)的話。

“你奶奶味精吃得那么多，得的是癌癥，你小小年紀(jì)知道什么？”

“不要懷疑我的話！”雪燕發(fā)了狂，厲聲道。

“你兇什么兇？這么兇的女娃看將來誰敢娶你?！?/p>

“呸！我根本不用結(jié)婚！你們這些凡胎，沒人配得上我。”

謝村立丟下三輪車，走近一點，想研究研究這孩子是不是發(fā)了神經(jīng)，但一走近，她就飄飄蕩蕩遠(yuǎn)了幾米，帶著不再像她喉嚨能發(fā)出的聲音道：“我本是天仙龍女身，吉兇禍福我先知。”

“我的天，燕子，這里除了我沒有旁人，你可別嚇唬我?！敝x村立退后了幾步，“你這表演也太嚇人了?！?/p>

謝村立勇敢地向前走了一步，冒著煙的雪燕就皺一張苦臉笑起來，謝村立欣賞不了她古怪的笑，更加害怕了。

“我知道你和你奶奶過得苦，其實啊，誰過得不苦啊……但你看看你，已經(jīng)美得不能再美了。”謝村立盯著眼前站得彎彎曲曲的卻極為優(yōu)美的線條，有些前言不搭后語。

“我是你們嘴里的苦瓜蛋子，你們不是?！毖┭嗬湫Φ?。

“看來她們都錯看了你?！敝x村立越扯越遠(yuǎn)，盯著比自己女兒大不了幾歲的雪燕，突然覺得，自己又變成了一個害羞的小伙子。

“算你這凡人講得有理?！毖┭嘁娝⒅蛔?，反感起來，“你還有什么事嗎？”

“我想看看你冷不冷，我知道你需要錢，我這里，只有二十塊錢——”謝村立羞得滿臉通紅，掏出褲兜里破爛的鈔票。

“這太可笑了，我稀罕二十塊錢？”

雪燕讓謝村立落了個失望，他正準(zhǔn)備轉(zhuǎn)身離開，雪燕突然又叫住了他。“站??！你轉(zhuǎn)兩圈讓我瞧瞧，我今天——給你算一卦。”

謝村立雖不情愿，但看她不像玩笑的語氣只好原地打了兩個轉(zhuǎn)。

“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毖┭嗾Ｖ邸?/p>

“腰圓背厚，保玉帶朝衣?！?/p>

“什么意思？”文縐縐的話傷了謝村立的自尊。

“就是說，你會當(dāng)大官！”

過了而立之年依然一事無成的謝村立聽得十分感動，當(dāng)官是所有男人都千思萬想的事，但怎會無緣無故地落到他頭上？

“你是不是弄錯了？我要是會當(dāng)官就不叫村立了，就該跟我那個在城里買了房的哥一樣，叫個城立?！?/p>

“富貴相三十六種，貧賤相七十二，你就在那三十六里?！?/p>

“你說的玉帶朝衣，也在我心里住過。但現(xiàn)在年紀(jì)大了，不想那些了。”謝村立憂傷地點了支煙，年輕時的志愿好像在骨頭里又發(fā)作了，但家里三個孩子嗷嗷待哺，謀生就已經(jīng)夠他辛苦，于是蹲在地上，傷感地說：“我就是在農(nóng)村的命，到了城里再好的床也睡不著，不想啦?！?/p>

“誰說當(dāng)官要去城里，當(dāng)個村長，也不錯的！”

謝村立睜大了眼，盯著眼前的雪燕像盯著自己的夢想。

“你必須相信我的話?！?/p>

謝村立被刺激得心潮澎湃，摁滅了煙頭，拍著大腿站了起來，將鈔票塞到雪燕手里，道：“燕子，這算是你給哥算命的卦金，你不能不要?！?/p>

“是的，不要錢的命，就不值錢。”雪燕接過鈔票。

“燕子，哥要是真能當(dāng)上村長，往后在咱村里，誰敢再多說你一句不中聽的話，哥就把他——”謝村立噙住了豪言壯語，把自己的將來和雪燕一起壓在心里，頓了一下道：“哥跟你歡樂與共——”

“錯了，我該叫你叔。”雪燕苦笑一聲，“文王遇太公，百事從今通，你回家去吧，相信我?！?/p>

“文王遇太公？”謝村立覺得自己的好運(yùn)要從天而降了。

興奮異常的謝村立推著三輪車走了，直到他半夜躺在床上輾轉(zhuǎn)著那一句“玉帶朝衣”，雪燕也沒有回到奶奶身邊，謝村立走后，雪燕就鉆進(jìn)了鐵道旁的娘娘廟，她想把心里的苦楚向那永遠(yuǎn)慈眉善目的觀音娘娘傾訴一下，但磕了三個響頭，叫了一聲“觀音媽媽”之后，就“咚”一聲倒地，臉磕在盛滿香灰的瓦盆里，失去了知覺。

雪燕是在縣醫(yī)院里醒來的，昏迷讓人留戀，死亡令人向往，但在夢里想到死亡，奶奶的身影就飄到了床前。死是弱者才做的美夢。想到奶奶，雪燕努力睜了眼，聽到護(hù)士對她奶奶說：她是地中海貧血，很危險。

三

“地中海是哪個省的？在哪里？”奶奶拉著護(hù)士。

冷若冰霜的護(hù)士被老太太的話逗笑了，十分聰明地指著隔壁病床的男人的凸腦袋悄聲說：“地中海就在他頭頂上?！闭f完就推著藥車忙去了，雪燕被干渴激醒，望著奶奶，說了聲“喝水”。見孫女蘇醒，老太太高興得手腳亂了起來，喂了水后，依舊念叨著：“地中海到底是哪個省的呢，你也沒有出過省，咋就得了地中海的?。俊?/p>

“奶，她是在和我們開玩笑呢?！焙冗^水的雪燕坐了起來?！暗刂泻２粚儆谀膫€省，也不屬于哪個國家?！?/p>

“那是在哪片地上呢？為啥叫地中海？”

“是因為它在陸地之間，所以叫地中海?！?/p>

雪燕疲憊地說著，扭過臉竟看到謝村立提著一兜大棗立在屋角，一同立著的還有村里幾個婆娘。

奶奶是被謝村立的三輪車?yán)娇h醫(yī)院的，雪燕暈倒在娘娘廟里的第二天，被去燒香的女人們發(fā)現(xiàn)后，就當(dāng)是積德行善，把昏迷的她抬到了醫(yī)院。第三天，她奶奶就在床上坐不住了，也許是親兒子買的藥起了作用，她搖搖晃晃下了床，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能走兩步了，強(qiáng)撐著走到村口，被親耳聽到雪燕說她奶奶三天后就能下床的謝村立瞧見，不敢認(rèn)為她的預(yù)言是玩笑了，于是費了許多腦子，想出一個必須要去一趟縣城的理由，帶著老太太，和村里幾個最愛看熱鬧的婆娘一起，直奔縣醫(yī)院。

“長得洋氣，得個病也是個洋名字，還地中海?！?/p>

“燕子，你沒瞧見我們幾個嗎？喊也不喊一聲，沒教養(yǎng)?！?/p>

“都說你在鐵路上耍把戲中了邪，原來是害了嬌貴病呀?！?/p>

“你這個苦瓜蛋子真會拖累人，怨不得你爹媽都跑了。”

婆娘們見她并無大礙，反倒對她不滿意了，至于她的病情，誰也沒有心思去探問。雪燕斜眼看著村里來的隊伍，憎惡在心里翻滾。

對她已肅然起敬的謝村立把一兜大棗放在她的指尖，以為她會對他說幾句客氣的話，但她卻像沒看到似的，閉目沉睡半晌，突然睜開眼，盯著無人的病房大門。

“奶，門口有一個人，他一直看著我?！苯又?，雪燕又像是在與人談話一般點頭又搖頭，嚇得婆娘們頻頻相視卻不敢言，倒吸一口涼氣的奶奶將她攬在懷里，掉起了眼淚。

“他跟我說，她閨女懷著孕被人抓走了?！币娕匀硕紱]有反應(yīng)，雪燕又說，“你們不相信嗎？真的被人抓走了?！毖┭鄴暝饋恚棠腾s緊去扶。

“好好，我們都相信，那是誰抓走了他閨女？”奶奶哄著她。

“這里的確有一些正常人看不到的東西。”護(hù)士滿不在乎。

“她能聽見有人和她說話，這是真的嗎？”謝村立搶問。

“她聽到的和看到的，都是真的?！?/p>

“你也能看到？”奶奶急得直冒汗。

“只有她自己能看到，對她來說這都是正常現(xiàn)象，不要再糾纏了?！?/p>

“她這是——開天眼了么？”

眾人驚恐。

護(hù)士懶得解釋，重癥監(jiān)護(hù)室里常見的“譫妄”對不懂的農(nóng)村人來說，只會越解釋越麻煩。

雪燕開了天眼的消息在村里滾來滾去，按照農(nóng)村的流傳，像她這樣被神靈選中的人，三五十里就會出一個，這樣的人全都身世坎坷多病多災(zāi)，被神靈附體，陽間的日子會過得極為危險，肉身凡胎抵御不了禍害，無緣無故的災(zāi)厄從出生幾年后就會開始，這類人若是不依從神靈的意愿，家人也會跟著遭殃，靠山山倒，靠河河干。看看雪燕就知道了，你看她把十幾年的人間生涯活成了什么樣子？

雪燕成仙的傳奇一級高過一級，在十里八村流傳，先是有人說自己曾經(jīng)得了什么病，被她摸過一次手后就不藥而愈了，后又有人說她親眼看見雪燕早上起來端著一碗清水灑在院子里，一會兒天就下起了雨。而對她的“仙力”最為信奉的謝村立，則四面八方為她散布著連自己都相信了的謊言，說他有一天躺在家里抽煙睡著了，煙頭掉在床上，要不是聽到雪燕在床前大喊一聲“起來”，他早就被燒死了也不一定，但睜開眼后，只見起火的床單，卻根本不見雪燕的影子。

而對于雪燕說自己會有“玉帶朝衣”的事，卻只字不提，聰明的謝村立明白，時機(jī)未到。更聰明的雪燕也明白，自己和奶奶的命運(yùn)到了改變的當(dāng)口，于是整日閉門焚香，令旁人難以靠近。

風(fēng)吹著縷縷青煙，如神靈吞吐的仙氣，春天來臨之前，將瓦房上空染出夢幻的顏色，村民在門外聞著芳香四溢的香火，對雪燕“成 仙”的事，無人再敢質(zhì)疑。

雪燕的“仙氣”不止籠罩著自己和奶奶，不足半月，全村燒香拜佛的女人都摸著黑聚到了她的小瓦房跟前，女人們提著糕點，拿著水果，在昏暗的屋子里一排排坐著，而雪燕則無師自通學(xué)會了打坐，雙腿盤著默坐在堂屋最高的椅子上，居高臨下卻一言不發(fā)。

“燕子——”一個婆娘小聲道。

“你瘋了嗎？仙家的乳名也是你能叫的么？”另一個婆娘趕緊插嘴糾正。

眾人細(xì)看了雪燕的臉，并沒有變化，才放寬了心。

“老師，咱村里五十年也沒有出過你這號人物了?！?/p>

“這是神仙的旨意?！?/p>

“往年大伙都不認(rèn)識您，也不知道您是打哪兒來的，我們成天東跑西跑去別村燒香，誰知一直和您打著交道呢，要是您愿意出山，保大伙兒平平安安，大伙把心都掏出來獻(xiàn)給您?！?/p>

女人們央求了半天，雪燕一點反應(yīng)也沒有，直到有人急得掉了眼淚，雪燕才唱歌似地張了口：“我本天仙龍女生，觀音坐前一仙人，只因人間千般苦，遵從師命渡眾生，腳踏祥云萬里行，一腳踩空成凡命，三親六故靠不上，親生父母無感情，落難人間不自由，稀里糊涂度春秋?！?/p>

聽完雪燕的唱詞，眾人難以想象，他們可憐的燕子竟是踩空了一朵祥云掉在村里的，而他們卻沒有善待過她一天，讓她受了十幾年的冷待嘲諷，這是眾人的罪過，于是紛紛跪地磕頭。雪燕見不久前還稱她為“苦瓜蛋子”的眾人被她胡編的三言兩語嚇得不堪，終于忍不住，仰起臉悲哀地大笑起來，在眾人驚異的眼神里，整整笑了一個小時。

四

“你說，她是不是神經(jīng)了？”

“我的意思也是，你看她笑得多嚇人。”

“你們懂什么？要想得神通，必會先神經(jīng)?！?/p>

散場的女人出了小瓦房，在夜色里爭論著。

“神經(jīng)得越狠，神通越大呢！”

“你要是不信她，以后啥事也辦不成?！币粋€對燒香求神很有經(jīng)驗的女人辯解著，讓心存疑慮的婆娘們閉了口。

過失是可以彌補(bǔ)的，第三天婆娘們就選出一個辦事干練的人來，置辦好雪燕出山開壇的一切行頭，選定了三月初三這個日子，準(zhǔn)備為村里千載難逢的“仙女”開壇。

在瓦房里進(jìn)進(jìn)出出的人個個喜慶撲面，只有奶奶的臉腫脹發(fā)白，露著憂慮，夜里和雪燕睡在一個被窩，摸著她的腦袋忐忑不安。

“燕子，人活著就是等著分開，醫(yī)生叫我回來的話，我都明白。我在陽間也活了七十三年，可你才多大，奶不想你為了我——”

奶奶親著孫女的頭發(fā)，抱著她還未成熟的身軀，心痛欲絕?？恐约何ㄒ坏囊揽?，雪燕沉默不言。

“那些人，一口砂糖一口屎，你縱有千頭萬腦，能應(yīng)付得了嗎？我看人家都是想看你的笑話呢?！?/p>

“奶，你放心，誰也不敢看我的笑話?！毖┭嘁е齑健?/p>

奶奶貼著她的身體，自己養(yǎng)大的孩子長著什么心她最有數(shù)?！澳棠讨滥闶菫榱耸裁?。燕子，有一句話你記?。簩嵣偬摱?，欺人是禍。我活一天算一天，你不能為我做昧心的事?！蹦棠陶f著話，慢慢松了手，平靜地睡著了。

雪燕坐了起來，摸出枕下的《三命通會》，冰冰冷冷地對自己說：“我的命——”

沉睡的奶奶鼾聲漸起，窗外萬千夜色被雞的啼鳴撕碎，打開窗戶，深吸一口朝氣，黎明之光映在雪燕臉上。

“奶奶，你放心，我在這個位置上一定不干壞事。”

三月初三眨眼就到，春天的太陽被云彩遮著，躲在蒼穹之上窺視著人間鑼鼓喧天的場面，十里八村擁來看熱鬧的人很多，雪燕被本村一幫女人擁簇著，穿著銅片子一般僵硬的法衣，頭戴一朵白色蓮花，身披紅色斗篷，臉如大理石一般，冷漠地坐在了為她特制的椅子上。

瓦房里香火繚繞，院子里擠著上百號虔誠信徒。雪燕的眼睛被香火熏得快睜不開了，奶奶的眼睛卻始終保持著清亮，黑壓壓的人群里竟閃著一張足以令她發(fā)抖的臉，雪燕的親娘竟也一齊擠在院子里，拋下骨肉十幾年不露面的女人如今心安理得地站著，嚇得奶奶想沖過去把她從院子里扔出去。“要是這女人當(dāng)場和雪燕相認(rèn)，十幾歲的孩子能應(yīng)付得下來么？”

閨女如今高高在上，親娘想把她從神臺上抱下來好好親一口，卻被來賓們擁簇著邁不動腿。很快，人群里有人把她認(rèn)了出來，本村幾個女人一把拽住她的胳膊，低聲道：“你是啥時候回來的？”

“孩子是我生的，我來瞧一瞧?！?/p>

“你還惦記著她？”

女人們推搡著，一下混亂起來。雪燕見人群騷動，披著紅袍，威風(fēng)凜凜走了出來，厲聲問：“你們打算干什么？是來打架的嗎？”

“燕子——”親媽伸手抓住她的胳膊。

“這是誰的手？快給我松開！”

“我是你媽——”親娘沒有任何征兆地大哭起來。

“哦，你還活著呢？你來做什么？”雪燕的心劇烈震蕩了一下，身子往后退著。所有人的記憶都復(fù)活了，帶著復(fù)雜的微笑，等著看一場人神相認(rèn)的大戲。

五

“我來是——”親媽哼啊著說不出圓滿的話。

“你不用說了！讓我算一算就知道?！被孟脒^無數(shù)次和親媽相見的雪燕一點眼淚也掉不出來，掐著手指，怒目踱著步，道：“你是想來感受一下給仙家當(dāng)媽是一種什么感受，對吧？你現(xiàn)在感受完了嗎？感受完了——就滾出去！”

親媽想不到女兒會如此冷酷無情，眾人也料不到雪燕竟當(dāng)場宣布讓她親娘滾走，母女相見，不掉眼淚是凡人做不到的，不合情理的陣勢迷了眾人的心竅，這雪燕，到底不是凡人。

“我是天生的人，沒有凡間的娘——”雪燕道。

親娘立著不走，拉著她的法衣哭訴：“長了本事就六親不認(rèn)，我的老天爺，是誰把你生出來的？”

“誰把我生來的？”雪燕冷笑?！拔沂怯^音樽前玉，我是人間一仙人，道法天生，功力自成?！?/p>

見親娘還立在那里。就呵斥道：“你這凡胎村婦，眼昏耳聾，不知孝悌，不分西東，貪心不止，還不速速退出，哪來哪去，以免災(zāi)消禍？”

聽著雪燕的“仙言”，人頭攢動，他們個個誠惶誠恐，一夜之間人人可欺的雪燕，用非凡的談吐把所有人都嚇糊涂了，親娘聽到自己有災(zāi)，絕望如囚徒。“你就這樣打發(fā)你的親娘嗎？”親娘不甘心，又準(zhǔn)備上去扯她的法衣了。

雪燕看她一眼，目光如電，沒人再敢去勸她，人們屏著自己的呼吸，激動地等著玉女發(fā)落自己的親娘。

“此人，不知廉恥不顧家，天生水性一楊花?！毖┭噢D(zhuǎn)過身?！叭瑛濓w來自投籠，欲得翻身行不通。把她趕出去——”玉女下了令，親娘被眾人推了出去。

債已討完，賬已算清，香火繼續(xù)焚燒，觀世音菩薩身披紅色斗篷，慈眉善目坐在案臺上，雪燕扭頭看了一眼觀音菩薩，心里悲哀道：“觀音媽媽，你才是我的親媽。”

神佛當(dāng)前，沒有人敢說一句話。雪燕神情自若，越是嚴(yán)肅，越讓眾人不敢質(zhì)疑，紛紛掏出五元十元放在案臺前，當(dāng)做卦金，等著她開口說點什么。

看著瞬間堆成的“金山”，想著奶奶身體里那個要命的癌癥，雪燕的思緒像解開了繩的飛馬，字字無虛言地講道：

“師尊說，要先立一個規(guī)矩?！笨匆谎鄞鼓康挠^世音菩薩，雪燕眼淚就掉了下來，微笑的觀音一言不發(fā)，和眾人一起等著她說話。

“樂意遵守的留下，不愿遵守的可以出去?！笨諝饽Y(jié)著，沒有一個人敢動，焚燒的香火遮住了雪燕的臉。

“淘沙見金，君子勞心，收取卦金是天經(jīng)地義之事?！?/p>

眾人點頭。

雪燕激動起來，想著奶奶的救命錢，強(qiáng)大的力量涌遍全身。“但也有三不收——”雪燕嚴(yán)肅地說。

“陽壽將盡者不收，大禍臨身者不收，再無好運(yùn)者不收。”

一連串驚人的話，讓交了卦金的人臉繃得緊緊的，一陣微風(fēng)吹過，偏偏幾張鈔票又從案臺上被吹了下來，讓眾人既激動又害怕，不知是誰倒了那么大的霉，連觀音菩薩也不肯要他的錢了。

定好規(guī)矩，虔誠的人極講紀(jì)律，拿著“玉女”賜的序號，儼然排著隊，雪燕雙腿盤著宛如一尊活著的神像，低眼看著跪在自己腳下的信徒，吞吐著白色的呼吸，莊嚴(yán)地問道：“生辰八字？”

第一個信徒慌張報出生辰，不等雪燕抬眼，就高舉雙手發(fā)自肺腑地喊道：“師父，我只有一個心愿一件事，你一定要保佑我、成全我、滿足我，你最神通廣大，你最鐵面無私——”

“我讓你說這些廢話了嗎？”雪燕面色不悅，打斷了他的話。

“沒有，但是我今天有些事要忙活，下次再來要晚些時候?！?/p>

“這是你想啥時候來就啥時候來的地方嗎？就是你這種慫人會壞我的規(guī)矩?！笔⑴挠衽p彈指尖，一張鈔票從案臺上悠然飄下，正好就是那人遞上的卦金。

那人嚇得面如死灰。

香火閃動的瓦房，人們望著“玉女”在蒸騰的煙霧里正襟危坐。

作者簡介

唐一惟，1986 年12 月出生于河南漯河，畢業(yè)于西安工程大學(xué)平面藝術(shù)設(shè)計專業(yè)；后來成都生活；現(xiàn)旅居美國；曾在本刊發(fā)表中篇小說《尋找貞潔烈女》《月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