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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2019年第6期|冉令香:藍(lán)岸
來源:《青年作家》2019年第6期 | 冉令香  2019年07月03日08:56

最后一棵地瓜秧迎著鐮刀“喳”的一聲斷開。我的右手腕酸脹,尺骨也有與腕部韌帶坼裂的疼。左手順勢把地瓜秧翻卷過去,瓜秧像滾雪球一樣逐漸膨大漫過膝蓋,早就拖不動了。我用鐮刀勾住瓜秧猛力一扯,鐮刀頭脫落,被卷進了蓬亂的地瓜秧里。

我一屁股坐在地頭,小腿肚子放松貼地平放,腦袋后仰,那一大堆地瓜秧接納了我酸疼的后背。一大早砍砍殺殺,鐮刀頭早就有些松動,最后一棵地瓜秧終于讓它身首異處。

父親拿過水壺倒點水潤濕鐮把,纏緊布條插進鐮刀頭,在石頭上猛磕幾下,再用大拇指慢慢地蹭試兩下刀鋒。他順勢蹲在地頭,左手摟抓,右手鐮起,幾把草齊刷刷地聞風(fēng)而斷。父親轉(zhuǎn)身把鐮刀遞給我,那神態(tài)很有些滿足和自信,“后年,你姐要是能考上學(xué),這把鐮就歸你使?!备赣H說話的時候,目光越過我的腦袋落在那邊的地頭上,讀小學(xué)三年級和學(xué)前班的兩個弟弟正撅著屁股蓋一座小土樓。镢頭刨出個坑,周圍用土搭起。在土坑里焚燒一堆草木灰,把新鮮的地瓜埋進去,大镢頭砸塌小土樓,燜實,中午時分就有香噴噴的燜地瓜填肚子。

我剛讀小學(xué)五年級,不知道怎么應(yīng)答父親的話,接過鐮刀,反復(fù)打量。當(dāng)然,這些簡單的處理方法我早已熟諳,镢頭、鋤頭掉了木把的時候,也會如法炮制。但這把鐮刀,我有些怯。它锃亮的刃割斷地瓜秧的聲音,頗似菜刀冷不防切破手指的感覺,唬得我滿身起雞皮疙瘩。更可惡的是,地瓜莖的斷面有奶白色的汁液像露滴一樣涌出來,黏糊糊地沾在手上很快變成黃綠色。它刺鼻的苦澀氣味,讓人反胃,盡管此刻我的肚皮“咕嚕?!背粘怯?。

我猛然站直身子,朝天長吁一口氣,眼前一黑,似有道黑色的閃電掠過,我不得不慢慢蹲下身子。瞬間,再仰臉?biāo)念?,湛藍(lán)的天野如平靜的海面,凈朗遼遠(yuǎn)。北、西、南山巒連綿,那滿山濃得化不開的綠被秋風(fēng)催老,變成了墨綠色,在透亮的陽光照耀下,像深藍(lán)色的海岸浮在黃綠交織的莊稼地邊緣。唯西山巔,三兩朵白云正懶散地向南飄移。

“藍(lán)岸”,這兩個字突然從腦海中蹦出來。后背浴著朝陽柔弱的光,有些涼,我不由得身子一抖。

是,四周的山在我童稚的目光中就是遙遠(yuǎn)的岸。我舉起鐮刀,一步步測量,那起伏的峰巒在殘月的上下前后邊緣藏頭露尾。它們那么遠(yuǎn),童年的我不知何時能走到山腳,爬上山巔,眺望山外的風(fēng)景。而父親磨制的這把鐮刀,棗木把已摩挲得潤滑光亮,那是木質(zhì)細(xì)膩的紋理與指紋熱切廝磨的結(jié)果。镢頭、鋤頭、鐵锨、扁擔(dān),甚至簸箕、小推車和地排車,我不知這些家什在我家服役多少年了,每一件被反復(fù)摩挲的地方都泛著潤澤的光。時間打磨的印痕不經(jīng)意間沉淀在簡陋的日子里,而這些微的光溫暖著一雙反復(fù)摩挲的手、一個遙遠(yuǎn)而縹緲的愿望。

砍掉瓜秧的地瓜壟一行行挺拔飽滿,它們是地瓜生長的子宮,又是土地裸露的乳。父親身后,地瓜堆沿著他的大腳印追了上來。他的黃膠鞋早灌滿紅褐色的土,混在紫紅色的地瓜中幾乎辨不出。時近中午,太陽熱力加大時,父親干脆甩下黃膠鞋,赤腳在地里來回奔忙。而他上身只穿件短袖,黑紅的胳膊掄起镢頭,上臂一大疙瘩肉鼓起來,“嘿”地一聲,镢頭插進土壟,一嘟嚕地瓜應(yīng)聲而出。無需絲毫聯(lián)想也知道,它們寡白的瓤發(fā)艮,無甜味,只為出粉率高才曬成瓜干。弟弟的燜地瓜也熟了,聞著香甜,但口感與煮地瓜無異,又面又韌,吞咽時噎人。

母親的身子彎成一張飽滿的弓,埋頭抱著礤板“嚓嚓嚓”。她的短發(fā)倒垂,蓬散成一朵碩大的蒲公英,隨胳膊的力度來回甩動。她手中的地瓜一層層變薄,雪白的地瓜片從礤刀下飛出來,眨眼工夫就是一堆。我們姐弟抬起一筐筐地瓜片,撒到平整過的地里,一片一片擺開晾曬。我們很快被白花花的地瓜片包圍,猶如乘坐在一片白色的舢板上。陽光炫亮的光澤在曠野飄忽起伏,這白色的舢板也給我飄忽的幻覺,似乎駕駛它可以抵達(dá)那些遙遠(yuǎn)的岸。但細(xì)瞅小舢板之外綿綿不盡的莊稼地:鐮刀收割后的豆子地、玉米地、高粱地,每一棵殘留的根都張著死寂冷硬的茬口,時刻提醒你警惕落腳;中秋節(jié)播種的冬小麥已躥出稀疏的麥苗,一根根翠綠的像針尖一樣頂著閃亮的晨露。大自然的生與死,在這片大地上輪番上演,牽著我的目光漫山遍野跑馬,卻從未跑出那片干涸的黃土地。

我茫然地打量這些蒼老的山巒時,父親殷切地修整忙活了半天的鐮刀、镢頭和礤刀,借機歇口氣。父親的手巴掌寬而大,手指長而韌,指頭扁而圓,隨手往哪里一搭,滿手背青筋暴突,不管是纏擰、撕裂還是拔按,都有綿綿不盡的力道。

我不知道高小畢業(yè)的父親,腦袋里是否裝過圖紙,但我常見他拿一截粉筆頭在鐵片上涂涂畫畫。有時候,一個鐵盒卷尺橫量豎量,大半天的日子伸伸縮縮就不見了;還有那把足有我胳膊長的剪刀,一邊的把手圈成柔和的長橢圓形,另一邊的把手直直地伸出,呈金雞獨立造型?!爸ㄔ⒅ㄔ?,鐵與鐵之間切膚之痛的呻吟,混沌而細(xì)碎,僵硬地透進髓骨。看著那些剪切暴露在外的茬口,雪亮,泛著冷森森的光澤,我腦后骨似有車輪隆隆滾過的震顫;至于鐵錘、鋼砧、鉗子、螺絲刀之類,敲打盤砸,“鏗鏘叮當(dāng)”,它們蠻橫刺耳的叫囂滿院子撒潑,蕩秋千一樣翻上高翹的樹梢兒,竄到胡同里亂逛。

石磨旁的梧桐樹張著大扇子給大汗淋漓的父親撐起天然的遮陽傘,卻撐不起七口之家的生活重?fù)?dān)。一張鐵片在他手里敲敲打打,原本短缺的一塊梯形延伸出一截,勉強搭扣住另一塊,一個鐵垸子才剛有雛形。父親甩開膀子,掄鐵錘狠狠地沿接縫處砸了一圈,鐵垸子的幫部合攏,但它窄小的下口與底部對接,怎么扣都不合適。父親有些心急,細(xì)細(xì)端詳垸子底的鐵皮,大顆大顆的汗珠一晃一晃,“噼里啪啦”砸到地面上。那是他從大隊副業(yè)部的廢鐵堆里扒拉出來的一塊鐵片,一番畫畫切切才剪出這么個橢圓形,上面的鐵皮幫竟然寬出粉筆粗細(xì)的縫隙!父親不敢再敲打這塊鐵片,他不確定,經(jīng)過反復(fù)捶打它還有多大的承受力。倘若撬開上面的鐵皮幫,再把周長縮進一點,又怕拉伸過的鐵皮受不住耐力,斷裂。

父親似乎再沒有別的招數(shù)。他坐在小矮桌旁,悶頭從我的廢紙本上撕下二指寬的紙條,左手食指下按,中指和拇指向里兜起一個凹槽;右手捏起一撮捻碎的旱煙葉,均勻地溜進紙槽,卷成圓筒,在粗糙的掌心來回搓兩下,掐去兩頭捻出來的多余部分,把紙煙叼在嘴里。一縷青煙緩緩攀上父親微卷的頭發(fā),煙頭將要灼燒到指頭時,他猛吸一口堅決地甩掉,一腳踩滅,又一統(tǒng)忙碌。

太陽若無其事地俯瞰半天,懶散地滑下西山尖時,父親自制的鐵垸子終于完工。他頗有成就感地擺在門前的石條上,瞇眼,前后左右地打量。說實話,這是我見過的最笨拙的鐵垸子,它厚厚的底部因由邊角余料拼接,站姿有些趔趄。它丑陋的底部、外幫粗糙的接口,讓人心里疙疙瘩瘩。母親挎著鐵垸子去吃喜面,滿垸子黃澄澄的小米上放著二斤面條,它像將要臨盆的產(chǎn)婦裹著紅包袱,在一堆精巧的垸子里格外惹眼。

我想,父親的靈感大概來自于拼接的生活吧。而且,他這種迫切的拼接方法屢試不爽。四個孩子的學(xué)費、七張嘴的吃穿用度、親朋人情往來的花銷,就像父親大木板床上那張短缺的蘆席,不管怎么拽、怎么抻,都搭不到生活的另一頭。幾乎每個夜晚,我都聽到他愁悶的嘆息。老辣的旱煙刺鼻嗆嗓子,悶在屋里半夜才散盡。對于生活給予的一切,父親只會逆來順受,全盤接受,唉聲嘆氣是他唯一的宣泄方式。他努力撿拾著生活的邊角余料,勉強拼接一家人的日子。

父親對于自己在大隊副業(yè)干的那11 年,似乎不屑一提。那時候不管他怎么干,都難以把這個家庭拖出寅糧卯吃的怪圈。每到我們開學(xué)的前幾天,都會觍著臉去屠宰廠的朋友家借錢。臨到年終,往往這手還錢,那手又借回來。而大度的朋友從不計較,到我家串門時,頂多摸著弟弟的腦袋感慨:“半大小子,吃死老子?!?/p>

父親是精于算計的。盡管日子總是捉襟見肘,但他一直在埋頭全力打制這個家庭的生活。從集市買兩節(jié)煙囪的錢,完全可以買回兩張鐵皮,不但能做出兩節(jié)煙囪,利用邊角余料還能拼出一個鐵簸箕、一把鐵舀子,最不濟的邊角料可焊補水桶的漏洞。父親掄起錘頭在鐵砧上鏗鏘敲打,心里默算的速度也在加速。至于家里使用的藤筐、糞簍、藤籃,父親甘愿在農(nóng)閑時操刀自編。滿院的綠樹濃蔭就是父親天然的手工作坊。

“該學(xué)挑水啦,就用這兩小筲?!蹦翘?,父親一臉憨笑,搓搓巴掌卷起一支紙煙,慢悠悠地吐出一口煙霧,把他的最新杰作放在窗前。我正就著窗口的月季花香解一元一次方程。我撂下鉛筆看那水桶:高過我的膝蓋,鐵皮幾乎有我的橡皮厚!

那是母親常用的一根楊木扁擔(dān),勾起父親打制的鐵桶,我試探著把右肩放進去,猛使勁兒挺直身子,水桶竟然沒有離地。十二歲的我,個子也不算太矮,父親打制的最小的桶竟然沒挑起來。

掛鉤穿過水桶提手,勾住扁擔(dān)兩頭。我再次硬挺著站起來,水桶剛好離地。出大門的時候,雙手托起扁擔(dān),把前面的水桶挑出門檻,再抱著扁擔(dān)壓低,把后面的水桶撅出門檻。把水桶沉進井里,學(xué)母親的樣子,井繩左甩右擺,水桶像頑皮的魚兒根本不聽使喚。滿腦門子汗珠“噗嚕?!甭溥M井里,太陽掛在村頭的老槐樹梢頭和我做鬼臉、擠眼睛。

父親自制的水桶太笨重,我只灌了半桶水才勉強撐起來。扁擔(dān)壓在肩上,我雙手托著扁擔(dān),還沒邁開步,腰背就像彈簧似地壓駝了一截。心臟“嘣嘣”狂跳,呼吸粗重,腦袋“嗡”地一聲充血,膨大了一圈。一路跌跌撞撞、潑潑灑灑到了家門口,我再也沒力氣挑過門檻。

“這筲擱使!比別人家的能多使多少年呢!”母親對于父親的手藝大加贊賞,她接過擔(dān)子進門,又撂出一句給我:“你姐要是考學(xué)走了,下一個,就看你的!”

看我的?!我當(dāng)時垂頭喪氣,像只斗敗的公雞。

平時,父母極少過問我們的學(xué)習(xí)成績,只憑老師家訪的言辭語氣來揣測我們在校的表現(xiàn),但無形的壓力像捆綁在脊背的巨石讓我舉步維艱。每到冬天,我因鼻炎的糾纏,屢屢頭疼、失眠。額頭里像堵塞了厚厚的棉花,昏沉蒙脹。越睡不著越著急,每夜躺在床上過濾白天課堂上的內(nèi)容,再閉眼數(shù)綿羊。數(shù)著數(shù)著,那一只只綿羊飄飄悠悠,變成鉆透腦髓的螞蟻,亂哄哄四處啃噬。我的腦后骨酥癢麻疼,像熱鍋上翻炒的栗子似的,稍不留神外殼就有爆裂的危險,折騰到半夜才迷迷糊糊睡著。

學(xué)校預(yù)選——鄉(xiāng)鎮(zhèn)預(yù)選——中考,看似簡單的三級跳,實則步步驚險,每一步都決定著一個農(nóng)村孩子的命運,也預(yù)示著一個家庭希望的明滅,最后走上塔尖的每個鄉(xiāng)鎮(zhèn)只有寥寥幾人。臨近鄉(xiāng)鎮(zhèn)預(yù)選,我這根過度緊繃的弦再也不敢強撐,不得不請假回家。父親帶我在醫(yī)院檢查了半天,一包消炎藥、一包治療神經(jīng)衰弱的維生素片就打發(fā)了。

“你自己感覺怎么樣?你姐考完后心里就很有數(shù)。”中考結(jié)束,我悶在家睡了兩三天。那天清晨,父親帶我到西山給地瓜追肥。父親拿根削尖的木棍深插進地瓜壟,拔出,留下雞蛋粗的洞眼兒。我提著尿素袋子,一小把一小把地溜進洞眼兒。前幾天一場透地雨,父親及時抓住上天的恩賜,簡易施肥。地里泥濘難走,我的塑料涼鞋踩著父親的赤腳板大腳印,亦步亦趨,腦子里空蕩蕩的,一時竟抓不到什么給父親說。語數(shù)外、理化生、史地政,公式定理、語法修辭、分子式,它們哪一點零碎能填充當(dāng)下這最原始的勞作?但考場上,你縱然絞盡腦汁完成了那些試題,任何的疏忽大意,它們都無孔不入,殘酷地吞掉一分或半分,一張試卷的徒刑便被判決了。

驕陽已踱上半空,漫山遍野暑熱蒸騰,我心里的焦灼被炙烤著,漸漸冒出一股青煙,就要焦煳了。父親突然不再說什么,木棍堅定地起落,松軟的地瓜壟留下一只只渴望的眼。我緊隨其后,一把把尿素?fù)诫s著我的忐忑不安溜進泥土。

我,還是挺過來了,惶惶不安的夏陽里,接到了泰安師范的錄取通知書。

17 歲那年秋天,父親背著行李送我坐上綠皮火車,一路聽著車輪與鋼軌“叮咣叮咣”的摩擦聲,我扒著車窗看風(fēng)景。綿延的山脈向火車后簌簌閃退,我看不到前方,不知山的另一頭到底在哪里。

腳邊,雪白的包袱里,一套新被褥裹著一層防潮的塑料布。姐姐上班后淘汰的人造革大提包里,裝滿母親精心為我添置的全新洗漱用品,它們讓我心里有暴殄天物的惶恐。

臨出門,母親特地捧了些花生裝進一個塑料袋。那是父親專門撿成熟好的挖來的?;ㄉ粗鴿駶櫟哪嗤粒r活而滿身泥腥味,就像那些簇新的裝備和我澎湃起伏的情緒。來到泰安站,父親殷勤地捧出花生,給接站的老師嘗鮮。見老師卷起雪白的襯衫袖口,白皙的指頭很認(rèn)真地捏起幾個,修剪成橢圓形的指甲慢慢剝開皮吃著,父親才踏實地蹲下身子歇口氣。那一刻,我才注意到父親略鬈曲的頭發(fā)有點長,襯得黑紅的臉更加瘦長。父親的嗓子沙啞,嘴唇干裂爆皮,眼睛充血,那一臉的疲憊和蒼老、那種長期焦慮和緊繃硬撐的感覺,就像埋在泥土的花生,粗糲的表皮內(nèi)外都沉淀淤積了太大的壓力。我真的不清楚,85 元的入學(xué)費用怎樣湊起來的。三年后,班主任對那天父親的形象還記憶猶新,臨近畢業(yè)的一個周末,見我在校園里閑逛,他竟然板著臉質(zhì)問我:“怎么不回家?guī)椭整溩??!?/p>

父親離開學(xué)校時,我送到校門口,迎頭見泰山就高高地矗立在北面不遠(yuǎn)處,突然淚流滿面。我的淚流得很慘,卻說不出一句話。寡言的父親心疼且無奈,嘶啞著喉嚨勸說了幾句。他高瘦的影子轉(zhuǎn)過彎兒不見了,我的淚才慢慢止住。家,離學(xué)校真的不算遠(yuǎn),不足二十公里,坐火車只需半小時。我姐衛(wèi)校畢業(yè)后,就在泰城上班。

父親離家獨自闖蕩內(nèi)蒙古那年也是17歲。高小畢業(yè)后,家里實在無法供他到縣城讀書。他一跺腳走出了家門,卻被爺爺?shù)囊环饧蛹彪妶笞妨嘶貋?,遠(yuǎn)方成了他埋在心頭永久的人生缺憾?!班?,我這輩子,就是沒上過學(xué)?!备赣H這句口頭禪早就把我的耳朵磨起繭子。

父親年輕時,很想做點生意積攢幾個錢,松動一下勒著頭皮的緊箍咒。當(dāng)鄰家拉著地排車四處趕集倒賣日用百貨的時候,他曾學(xué)會泡豆芽,但眼睜睜看著那些白嫩的綠豆芽變綠、變餿,他到底沒勇氣挑著擔(dān)子走街串巷,羞答答地喊出一嗓子。他不甘心自己的失敗,那年春節(jié)前,他裹著一身風(fēng)寒,頂著寒星淡月,騎自行車叮鈴顛簸,趕集賣海米。他粗大的巴掌到底玩不轉(zhuǎn)秤桿,在飯桌上少見肉腥的年代,這腥咸的海米很快湮滅了他掙錢的強烈念頭。

父親吃不了巧糧食,只能憑力氣吃飯。泰山西麓起伏綿延的丘陵,賜予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脫貧致富的機會。自從二十世紀(jì)七十年代末開始,城里的建筑工地逐漸增多,新建與拆遷掀起的煙塵此起彼伏,沙石、水泥、磚瓦、鋼筋、混凝土和轟鳴的機器,漸漸填塞著人們的視野,旋轉(zhuǎn)的塔吊拉扯著人們的視線越來越高。山坡上的采石場、碎石場、山腳的水泥廠迅速聚集了全村乃至周圍村莊的青壯勞力。山上炮聲隆隆,山坡機器轟鳴,震顫著村莊的心跳;村外,飛塵彌漫的土路上,拖拉機“突突”奔跑,催動人們體內(nèi)血液的奔涌。熱火朝天、多拉快跑,希望在每個人的心頭逐漸增長。

大錘、鋼釬、炸藥,父親推著工具到山窩里開山采石了,肌肉隆起的鐵臂掄起炮錘高過頭頂,鏗鏘砸下,鋼釬一寸一寸嵌入巖石。一般人十余斤的炮錘每分鐘砸數(shù)十次,父親的腰背前俯后仰,一天下來要砸多少次?一個月,一年呢?簡單的乘法運算在我腦中進行的時候,我分明聽到父親的脊梁骨在“嘎巴、嘎巴”地呻吟。天近午時,開山炮一聲怒吼,沖出石窩,“轟隆隆”震耳欲聾,掀起半空的石塊夾雜著黃泥落滿山坡。唯有游蕩在碧空的驕陽不露聲色,靜靜俯瞰著石窩里的人們,忙碌如蟻!

酷熱的夏天,男人們只穿一件短褲,推著一車石料填進碎石機,“隆隆”幾聲吼,碎石機的鐵肚皮就空了,石屑粉塵騰起遮天迷霧。轟隆響的機器一轉(zhuǎn)就是一天,他們就在滾滾塵霧里湮沒一整天。夜幕降臨,那些疲憊的肉體覆滿“寒霜”,踉踉蹌蹌走下山坡,只有眨動的眼睛告訴你,那是人!

旋轉(zhuǎn)的機器吮吸著村人的血汗,無情的石屑粉塵蠶食人們的健康。碎石場周圍的野草、巖縫里頑強生長的酸棗,終年覆蓋著厚厚的白石面,只有暴雨沖刷后才能看出青枝綠葉。我的一位堂叔跟著碎石機轉(zhuǎn)了沒幾年,在一個寒風(fēng)肆虐的冬天轉(zhuǎn)沒了。他與縣委書記的好榜樣焦裕祿一樣得了同一種病。不過, 焦書記為改變蘭考縣的貧窮面貌,帶病堅持戰(zhàn)斗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是革命烈士;我堂叔為自己的小家脫貧致富而拼搏奮斗,舍下一雙年幼的兒女,英年早逝。

開山采石拼體力;推著獨輪車送石頭喂碎石機,拼體力還要拼耐力;給拖拉機裝石子不僅拼體力更要拼運氣。有時,天不亮,拖拉機已開進了碎石場,趕早的人就算是撿了便宜。一輛載重1.5 噸的拖拉機,一鐵锨一鐵锨地裝滿,一個人要忙活一早上,能掙一兩塊錢。這樣的機會也不是天天有,也就集中在農(nóng)閑時的兩三個月能額外掙點。當(dāng)然,每遇到這樣的好事,父親敲打敲打酸脹的脊背,眉開眼笑地向母親炫耀,那天的早飯又多下肚幾個玉米煎餅。

傍晚,夕陽銜山,羊群歸圈,昏鴉伴著炊煙在村里起落的時候,父親的汗流干了,滿頭滿臉、脖子、前胸后背,褲腰、鞋子,甚至耳朵眼兒、鼻孔里都落滿白石面,遮不住的疲憊、抗不住的饑餓突襲而來。父親“哐啷、哐啷”地拉著地排車,在崎嶇的黃土路上顛簸著,慢騰騰地轉(zhuǎn)回家。夜露濡濕了沉重滾動的車輪,鋼釬與巖石的撞擊依然灌滿雙耳。就這樣,早上一身汗、晚上滿身泥,強悍的父親拉車、掄炮錘、推鐵皮車、裝石子,辛辛苦苦撐滿一年,收入不到一百塊錢!

父親跟著山上的磕石機拼命轉(zhuǎn)了十來年。他強悍的身板與磕石機、石頭、鐵錘反復(fù)較量的最終結(jié)果,他像一臺過度運轉(zhuǎn)的機器,多處零件磨損而被迫修整。止痛活血膏、護腰護膝、磁療枕……各種護理儀器的功能逐步升級,那點微弱的療效安撫著父親渾身的傷痛。

所幸,1987 年大弟也考了電校,父親終于減負(fù),再也不用披星戴月跟著碎石機轉(zhuǎn),只種好幾畝責(zé)任田就可以安安穩(wěn)穩(wěn)過日子。

“你們考上中專的姐弟仨,不過是三塊半截磚頭,咱家應(yīng)該出個真正的大學(xué)生?!鄙钍冀K讓父親充滿熱望,最后的小弟卻成了父親最難翻過的一個坎兒。為了支付上海某學(xué)院的高昂學(xué)費,父親賣了老宅,寄居在城郊的農(nóng)家。每天靠修車養(yǎng)家糊口,我們姐弟輪番支付小弟的讀書費用。

銼刀磨出新茬口,膠水涂抹,貼補,充氣。一根肉紅色內(nèi)胎鼓脹,繃起來,父親腦門子上的汗珠一閃,他黑紅的臉也亮了一下。小弟去上海讀書,沖出這座大山的重圍很遠(yuǎn)了,而父親卻在大山的腳跟,一根輪胎、一架車梁、一個螺絲、一塊補丁,埋頭貼補生活,他似乎從沒關(guān)注過身邊的這座大山。只有在夕陽的余暉懶懶地照射下,匆忙的人流車流回歸時,他才艱難地扶著車梁撐起高大的身架,活動活動僵硬的腰膝,騎著改裝成三輪的大金鹿慢騰騰轉(zhuǎn)回家。輪軸“吱呀吱呀”地轉(zhuǎn)動,申訴著摩擦的艱澀,那是一個急需滋潤的家庭艱難旋轉(zhuǎn)的呻吟。

那段時間,我一直不敢猜測父親隱秘的心事,一個年過半百的男人離開耕作了半輩子的土地,沒有技術(shù)、沒有文化,何以為生?一個健壯的男人背井離鄉(xiāng),寄人籬下是何滋味?面對捉襟見肘的家庭經(jīng)濟,我們?yōu)樯娑D難奔波,深深體味到了生活的酸澀。那一年,我的月工資不夠小弟在上海的月生活費;那一年,我們姐弟三人陸續(xù)建立的小家也在經(jīng)受不同程度的考驗。那幾年,大家小家,愁云密布,舉步維艱。為了養(yǎng)家糊口,扛了半輩子鋤鐮镢锨的父親,推著蒼老的大金鹿馱著水果筐沿街叫賣,被城管追得倉皇躲藏,桿秤幾乎被沒收,來不及收起的橘子四散滾落,被疾駛而過的車輪壓成稀爛一團。父親第一天出攤,僅掙了四塊錢!

數(shù)不清多少個漫長的夜晚,沉悶的父親愁容滿面,坐在八仙桌邊垂頭不語。沉寂的黑屋里,只有老座鐘單調(diào)的“滴答嘀嗒”聲,催人心慌。麥?zhǔn)諘r節(jié)的那個夜晚,銘記著父親心底永遠(yuǎn)抹不掉的酸楚。父親生平第一次酩酊大醉,老淚橫流,蜷坐在打麥的舊場院屋里。瓶里的酒,一口口灌進父親肚里;父親肚里的愁憋悶墜脹,向哪里傾倒?一個人,一盞燈,身邊是散亂的麥秸。酒瓶摔爛了,殘酒外流;他騎了十幾年的大金鹿倒在破爛的場院屋門口,偶爾經(jīng)過的車燈打破黑暗,打在蒼老的大金鹿上一閃,又沉入暗夜。

那是父親最落魄無依的夜晚。就是這些麥子,曾與父親耳鬢廝磨,在他慈愛的目光里成長成熟,如今卻沒有屬于他的一粒。就是這些麥子,曾在他的脊背上一麻袋一麻袋地扛進家門,如今卻沒有一粒滾過他長滿老繭的手掌。就是這低矮殘破的場院屋,見證過父親多少收獲的喜悅和汗水?可如今,蒼老的父親沒有了家園,仰人鼻息寄居在他人屋檐下;一個身強體健的男人每天的收入不夠一家人的口食……父親滿腹辛酸,老淚暗灑,向誰訴說?

擺攤修自行車可算得上父親的人生壯舉。

尋尋覓覓,生意清冷。一開始,父親連找了幾個攤位都不理想,不是距同行太近,就是人流稀少。那天,上帝開恩終于賜予父親一個機會,他偶然轉(zhuǎn)到一段廢棄的鐵路岔道旁,熙來攘往的車流人流讓他恍然大悟,他剛擺開攤子,生意馬上找上門來。

父親忙了整整一天,夜幕沉沉,街燈閃爍時,才蹬著大金鹿疲憊不堪地回了家。暗淡的燈光下,母親從破舊的黑皮革包里掏出一大把零票,一毛、五毛、一塊、兩塊……竟有二十多塊錢收獲!看著母親捋著,數(shù)著一張張毛票,久違的笑容慢慢漾在父親黑瘦的臉上。

隨著收入穩(wěn)中有增,父親洗手的程序復(fù)雜起來。無論春夏秋冬,父親總把手泡進一盆熱水,擠出一分硬幣大小的洗衣膏,里外搓揉,用牙簽剔除指甲縫的油污;再換一盆盆溫水,反復(fù)打上香皂慢慢搓洗;最后換一盆清水,洗凈擦干,涂滿厚厚的愈裂霜,纏上醫(yī)用膠布,靠在燒得透明的煤爐口反復(fù)烤,老松樹皮一樣裂開的血口子總難愈合。飯桌上,濃濃的飯菜香仍遮蓋不住父親手上殘留的油腥味、香皂味、藥膏味。就是這雙五味雜陳的手,倔強地拖拽著艱難的日子,托舉著一個農(nóng)家的讀書夢。

那年夏天,天氣格外炎熱,那塊尼龍袋拼接的遮陽布也難遮擋滾燙的陽光,父親整天暴曬在毒辣的陽光下,黑黝黝的脊背上曬起一層層皮。父親渾身汗水淋漓,浸透了布衫又被烈日烤干,一層層汗堿在布衫上蔓延。不料,那天風(fēng)云突變,父親剛剛拆下一個需要換內(nèi)胎的車輪,狂風(fēng)驟雨突然襲來。來不及收拾地上散落的工具,無處躲身的父親被淋了個落湯雞。夜晚回到家,父親就病了。也許常年的操勞早已讓父親心力憔悴,體力不支;也許這場疾風(fēng)暴雨摧垮了父親的身體。父親感冒發(fā)燒,一病半個月。

當(dāng)父親病愈后,騎著三輪車再來到那段鐵路岔時,一座新砌的小屋赫然而立,屋內(nèi)屋外忙碌著修車子的是一個年輕力壯的小伙子。父親病了半個月,“風(fēng)水寶地”早被他人占領(lǐ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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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冉令香,山東泰安人;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山東文學(xué)》《作品》等刊;有多篇散文入選多種散文選本;出版有散文集《靜讀時光》《胡同:遁入老時光的一截柔腸》;曾獲第二屆齊魯散文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