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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學》2019年第7期|王威:如果你看到易生在笑
來源:《上海文學》2019年第7期 | 王威  2019年07月04日08:40

我去涓水五金批發(fā)部當送貨工,源于易生在招工啟事末尾印的那張笑臉。那是我第一次見易生的笑。為了怕他們嫌棄我小,去之前我決定把年齡抬高兩歲,這樣我就由十六歲變成十八歲了。

我正式成為涓水五金批發(fā)部的送貨工時,那件事看似已經(jīng)過去了。什么叫看似過去了?就是說,從表面看,一切都正常了,批發(fā)部重新開業(yè),易生和姑父也從拘留所放出來了。除了易生五歲的表妹被送到了奶奶家之外,其他跟易生姑姑在世時沒什么兩樣了。三個月前,易生的姑姑在批發(fā)部的倉庫里被人捅死了。

易生的姑父長相帥氣,就是背上有個羅鍋。這是我第一次見真人羅鍋,總會自覺不自覺地瞄上兩眼。易生以為我對這個感興趣,就趴我耳朵上說,這是姑姑跟他打架,用棍子敲出來的,那時沒錢治,背就塌了。我覺得可惜這個長相了。易生沒有表現(xiàn)出他對這件事的態(tài)度,他是真正的十八歲,可有時像八十歲一樣。

我們的批發(fā)部在諸城的呂標鎮(zhèn)上。呂標鎮(zhèn)是個郊區(qū)鎮(zhèn),那里除了有條涓河能給它添點豐韻外,一直挺荒涼的??勺詮陌芽h里的重點高中挪過來以后,這里就變得繁華起來,平地冒出好多小區(qū)、超市、網(wǎng)吧、洗頭房什么的。易生的姑姑不只會用棍子把男人敲成羅鍋,她還會做買賣,剛聽到這里要建高中,她馬上就倒騰出一個五金批發(fā)部,用的是自家房子。因為門頭不存在租賃費這一塊,所以她的東西賣的比城里便宜,好多人都特意跑過來打聽涓水五金。

我的工作是送貨,這以前是易生的活,現(xiàn)在易生接替姑姑做會計和賣貨,姑父只負責采購。我不是個有力氣的人,那些機械類的笨家伙我搬得很吃力,都是易生跟我一起搬??次引b牙咧嘴地用力氣,易生就笑。易生笑起來很俊美,眉眼有些像陳坤。他幫我把東西裝車上會囑咐我,送到地方,讓買家?guī)椭叮瑒e蔫了吧唧地自己出傻力氣。我說不用,我能干。他就說,你才多大啊,逞能!說到年齡,我就不跟他叨叨了,我懷疑他知道我的實際年齡。

我們的批發(fā)部左邊鄰居是家理發(fā)店,一天也進不去幾個人;右邊是家減肥店,反倒是門庭若市,好多胖女人瘦女人進去出來的。沒事的時候,我會坐在三輪車上看那些女人,想她們吃什么胖成這樣。易生說,姑在世時也在那里辦了個減肥年卡,沒用上也不給退錢。要不,易生話題一轉(zhuǎn)朝我說,要不你去用了吧。我笑了,我一米七的個子,還不到一百一十斤,再減就剩個腦袋了。易生說,不是,讓你去增肥,看你瘦得都宰不了只雞。我說我們又不是飯店,能宰雞有什么用。我偷瞄了兩眼易生鼓鼓的肱二頭肌,心生羨慕。

吃飯的時候,易生姑父帶著一個女人進來,讓我們叫她姑,說以后她給我們做飯。我一聽以后不用天天吃盒飯了,興奮地捅了捅易生,開口就想叫姑。易生先開口了,他說姑父,易生叫姑父時臉上帶著笑容,像一個女孩那樣俊美,姑父,我姑過世還不到百日吧。姑父有些尷尬,他徒勞地挺了挺脊梁,沒想好說什么,又放下了,眼睛看向女人。這個女人是個大眼睛,都說眼睛大了好看,可她這個也太大了,并且黑眼珠多,乍一看就像砸進雪地里兩塊煤一樣。她笑盈盈地對易生說,吆,你就是易生啊,笑起來真好看。

我有些明白了,易生是在替他姑爭奪主權(quán),我不好插手,于是坐下一個人吃飯,盒飯冷了有股腥味,我實在吃夠了,很希望女人留下。沒等易生接話,女人看到了我們泡沫快餐盒里的飯菜,吆,就吃這個啊,我去給你們炒兩個菜。女人說“吆”的時候,拖著一條很親熱的尾音,聽了讓人想哭,覺得她是親人。大概易生也被“吆”征服了,坐下等她的兩個菜。我們互相對望,我發(fā)現(xiàn)易生臉上還帶著笑。我小聲說,吆,你笑起來真好看。易生在桌子底下用腳踢我。我們倆就你一腳我一腳鬧起來,鬧到最后不光動腳還動手。

女人炒的菜一點不好吃,我很失望。姑父殷勤地幫女人收拾桌子,易生把他拽到了前面門頭,我也跟了過去。易生倚著柜臺低頭看著姑父說,你去哪兒找來這么個女人?易生比姑父高一頭,從我的角度看,他們的角色置換過來正好。姑父的手本來插在褲兜里,聽到易生這樣問,他拿了出來,拿到一半又插進去,反復幾次才下定決心似的說,我們早就認識。易生說我姑認識她嗎?姑父突然把身子轉(zhuǎn)了過去,羅鍋朝向易生,聲音高昂起來,你姑認識她嗎?!你看看我的脊梁,你說你姑認識不認識她?!我以為易生會惱,可是他沒有。他伸手摸了摸姑父的羅鍋說,那你還不改。說著居然笑了。本來惱恨不已的姑父也跟著笑了,我只好也跟著笑。

女人在店里住下后,姑父說他們的房間太小,要打通他和易生房間的墻壁。易生就把小床搬到了我的房間,跟我一起住。晚上睡不著的時候,易生問我,劉水果,你想不想家。我說不想。我的家其實就在縣城,離這里半個小時公交車路程,可我不想回去。易生問我為什么。我說我奶奶死了以后,沒人管他們倆了,他們就天天在外面鬼混,回家不是帶一群人賭博就是兩人吵架,我快煩死了。易生說,我姑和我姑父以前也天天吵,多數(shù)是我姑找事。我說,你爸媽不吵嗎?易生說,誰知道呢,他們沒結(jié)婚就生了我,現(xiàn)在他們在哪里都沒人知道。我是跟大伯長大的。姑開這個店就把我叫來了。易生說這些的時候,語調(diào)有些奇怪,不像是回憶,倒像旁白,像是在說別人的事情。當說到姑罵他是個懶種時,他忍不住又笑起來。他說,他印象里的媽,都是通過姑罵他獲得的,比如,姑會說,跟你媽一樣的賤骨頭,跟你媽一樣的懶種,跟你媽一樣的眼睛勾人……

第二天早上我還沒醒,易生就拉開窗簾瞎嚷嚷,下雪了下雪了。我一骨碌起來跪在床上,看著外面無邊無垠的大雪發(fā)愁,今天還要去縣城送貨,怎么辦???易生的臉貼在玻璃上都壓扁了,他說我替你去,你看家。

易生把貨在三輪車上捆綁好,蹬上去就走了,雪地上留下兩條黑車輒。我回到門頭,女人正在翻看賬本,她把計算器按得語音提示都跟不上。她說,吆,劉水果,爐子上蒸著芋頭,你去吃吧。我點點頭,可是沒有走。易生和我一起裝貨時叮囑過我,要看著女人。我裝作收拾貨架的模樣,在女人周圍轉(zhuǎn)悠。女人說,看看你頭發(fā),去隔壁理理。說著從抽屜里抽出一張十元的票子給我,我又轉(zhuǎn)悠到了貨架前。女人把錢扔進抽屜嘟囔了一句,不再理我。

雪越下越大,姑父從外面回來,嘴里哈著氣說凍死了凍死了。女人過去給他抽打身上的雪,我看了一眼柜臺,賬本還攤在那里。姑父也看到了賬本。女人說,我替你大體算了算,利潤太低,吆,這樣可掙不多少錢。姑父嘴里哈著氣,不接女人的話茬。

易生回來時已經(jīng)是午后了,臉都凍紫了。他摘下棉手套就抱柜臺外的爐子,被女人拉開了。女人說,吆,不要命了,凍成這樣去抱火爐子!易生有點扭捏地掙開女人的手說,我一直這樣也沒死幾回。姑父說,不識好歹??墒且咨鷽]有再靠近火爐。

我從鍋里給易生端來飯,是一塊大餅和一盆炒白菜。女人把飯從我手里接過去端走了,廚房里傳來煤氣打火的聲音。當女人把熱好的飯菜重新端出來時,炒白菜上多了兩個煎荷包蛋。易生一口一個把荷包蛋吞了。姑父說,你急著去投胎啊?易生被噎得白瞪了眼,我趕緊給他咚咚咚地捶脊梁,好長時間他才緩過氣來。

那晚臨睡前,我試探著問易生,警察審問時什么樣。易生寡淡地說,等你進去試試就知道了。我在被窩里蜷了蜷身子說,我可不想跟警察打交道。易生說,其實也沒啥,如果無牽無掛槍斃了也好,活著也是累。我笑著說,胡說,還是活著好,我還想去北京去上??纯茨亍R咨f,你交過女朋友嗎?我說初中時寫過情書,被女孩的男朋友追著好一頓揍。你呢?易生說,我沒有。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忽然問他,你想你姑嗎?問這個之前,我腦子里一點痕跡也沒有,神使鬼差地就問出來了。我怕易生會惱。他沒有,他歪頭朝我笑了笑說,死都死了,想有什么用。看到易生不排斥這個話題,我的膽子大了起來,我說,那個倉庫你還敢去嗎?易生說,有什么不敢的,我們現(xiàn)在還租賃著呢。再說,我們不租誰租啊,給人家用成這樣了。我問的最后一個問題,易生沒有回答,他睡著了。我問,現(xiàn)在還沒有抓到兇手嗎?

易生慫恿女人去隔壁減肥,女人說,吆,她們家在搞優(yōu)惠嗎?易生說,我姑在里面有個年卡。女人的心動了,易生說,發(fā)票還在,姑去辦的時候花了一千八,你用可以打五折。女人說“吆”,然后不吭聲了。姑父呵斥道,易生你是不是想錢想瘋了?易生點點頭說是。我看易生很認真。我說,這個月發(fā)了工資我給你,反正我也花不到。易生的眼睛亮了一下,可隨即他低下了頭。

我跟易生去倉庫,心里又害怕又激動。易生反倒很平靜,他一箱箱往外搬貨。我四下打量,想看看哪里符合第一現(xiàn)場??磥砜慈ィ睦锒枷?,哪里都不像。易生接了個電話,招呼我快點搬,對方催貨了。

易生蹬三輪車蹬得很賣力,汗珠順著臉頰淌。我要替換他,他沒理我。從倉庫出來,他就不說話了。我以為他心情不好,可是看他臉上掛著淡淡的笑,似乎又不是。

這車貨還是易生幫我送的,路上的雪被車壓瓷實了,光溜溜的,易生說最怕這樣的路了,一個不小心就能人仰馬翻。等紅燈的時候,有個老頭被手里牽的狗拽倒了,在雪地上一直滑行,像一架雪橇。旁邊好多人看著放聲大笑。易生把三輪車別好檔位,上前拽住了狗。老頭起來一個勁感謝他,易生說這有什么呀。

我們送貨的地方是個才成立的新鋪面,店家找了個法師正在做法。我好奇地看著那個穿著夾克衫正在吸煙的法師。他那是真正的吸煙,因為不管他的嘴還是鼻子,都沒有一絲煙鉆出來。易生也站在一邊看。忽然,法師的三角眼睜開,慢慢站起來走向易生。他的嘴里緩緩噴出一團又一團的煙霧,嗆得我和易生咳嗽起來。易生拉起我就走,卻被法師叫住了。法師的口音是普通話和本地方言的混合:凡銀(人)莫走。他說。凡銀(人)身上帶之(著)血光之災(zāi),可想過破解之法?易生連一秒鐘也沒停留,拽著我就走了。

由于車廂里只有我,易生蹬起來輕松了許多。他說,別聽他胡說八道,災(zāi)禍是花錢能破解得了的事?我沒有聽明白,易生解釋說,本地誰不知道我姑的事,他是拿這個詐錢花呢。我恍然,繼而佩服起易生來,他比我才大兩歲,比我爸都冷靜。

吃晚飯時,女人問易生要今天的貨款,易生說,對方還沒給,先記著,月底去拿。由于經(jīng)常有這樣的事情,姑父沒有在意??墒俏颐髅饔浀脛傂断仑泴Ψ骄徒o錢了,易生夾了一筷子青菜給我說,快吃,發(fā)什么呆。

女人現(xiàn)在儼然一副當家人的模樣,除了五金的價格提高了,做得飯更難吃了,里面幾乎沒有油。弄得我跟易生吃不了幾口就放下筷子。半夜我們倆經(jīng)常討論什么東西好吃。易生說他吃過最好吃的東西是蔥油餅,還是上小學時在同學家吃的,同學的媽媽烙的,就吃過那一次。我說我吃過最好吃的東西是炸刀魚,是在奶奶的葬禮上,那個香啊。我們倆的肚子一起咕嚕起來。天快亮時,易生說,睡吧,早飯我?guī)闳ヂ房诔允[油餅。我很興奮,咽了一大口口水安心睡了。

早上我睡過了頭,是被蔥油餅的香味誘導醒的。我睜眼一看,有個金燦燦的蔥油餅掛在鼻子上方,蔥油餅的上方是易生的笑臉。易生說,快起來吃,為了買這個熊玩意,我快凍死了。我坐在床上,易生站在床下,我們倆狼吞虎咽吃了一個巴掌大的蔥油餅。易生略帶歉意地說,一個三塊錢,我沒帶夠錢。我感激地說,這就很好了。

說真的,長這么大,除了易生,還從沒有人對我這么好過。我的眼窩有點發(fā)熱,我說,易生。易生說,趕緊起來,被“吆”看到你在被窩里吃東西,就死定了。我縮著肩膀開始穿衣服,屋子里沒有取暖設(shè)備,跟冰窖一樣。

沒等我們出去,姑父推門進來了。易生說,有人要貨?姑父說,不是。是,我想跟你們說點事。易生戒備地看著他。姑父的羅鍋更突出了,怎么一夜之間彎成這樣了呢?我仔細端詳著羅鍋,心里早就笑得七葷八素了。姑父在易生的床沿坐下,吸了一根煙。易生不耐煩地說,沒事我出去了。門被悄無聲息地推開了,女人鬼魅地出現(xiàn)在門口。姑父看了女人一眼,下定決心似的說,你們看,開始找送貨工時,你姑不是還沒來嘛,你姑這一來,我們店里就用不了這么多人了嘛。易生說,你想趕我們走?姑父說,不是,你不用走。姑父并不看我。易生說,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我感激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熱切地望著他。

姑父為難地又點燃了一根香煙,女人摔門走了。

這天早飯女人沒做,易生帶我去路口吃的蔥油餅。我們每人吃了六個,喝了免費的小米湯三碗,最后撐得都彎不下腰啦,我們互相看著大笑。這是我們倆最奢侈的一頓飯,一共花了十八元。易生把老板找回來的兩元錢很小心地放進貼身口袋里說,劉水果,我要去石料廠,你去不去?我說他們要貨嗎?易生說,我去看貨。易生臉上帶著一種開心的笑,似乎石料廠有個大獎等著他去領(lǐng)。

易生沒有去成石料廠,因為姑父的電話打過來了。在電話里,姑父說,易生,如果你們找到下家了,你們倆一起走也行。易生舉著電話的手僵住了,腮上的肉直哆嗦。易生的電話是個破二手,話筒只有免提可用。我聽到了姑父說的話,可是我沒在乎,只要跟易生在一起怎樣都行。我擦了一把凍出來的鼻涕說,走,去石料廠。易生說,你聽到姑父說啥了?我說聽到了,我們?nèi)ナ蠌S。雖然我不知道去石料廠干嘛,可那畢竟是我們寒風中唯一的目標了。

易生說今天不去了,姑父不是辭退我們嗎?我們?nèi)フ宜ゅX,湊起錢來直接去石料廠交訂金。我說好。只要是易生說的,我都聽。

我們回去的時候,女人不在,姑父自己在店里。他歉疚地對易生說,易生要不你留下,讓劉水果走。我心撲通撲通跳得厲害,趕緊看易生。易生沒有接姑父的話,他說,給我們倆結(jié)賬吧。姑父說,易生,你再想想,你這樣走了,我對不起你姑。姑父背著羅鍋乞求易生。易生笑了,我覺得整個屋子都被易生的笑耀亮了。姑父生氣地說,你笑什么?雖然我跟你姑處得不好,為此我也被警察逮進去審問過,也算懲罰了。易生笑著解釋說,姑父,我不是笑你假惺惺,我姑不只對你不好,她對全世界都不好。所以,對得起對不起她,無所謂。姑父長嘆一口氣仰在那把破椅子上,臉上的愁苦把皺紋擠得更密實了。我記得剛見他時,他還蠻年輕的,這才幾天啊,怎么就變成老頭了。我第一次對時間產(chǎn)生了畏懼。

姑父的臉上蜿蜒流下了淚水,易生說,干嘛呀,姑父,快起來給我們倆結(jié)賬吧。看到一個成年男人哭得那么傷心,我心里掀起了滔天巨浪,覺得他很可憐。我拽了拽易生說,今天不結(jié)賬了吧。易生跟我說,他比我們更可憐嗎?我看了看琳瑯滿目的貨架,感覺自己很可笑,就不再阻止易生了。

姑父打了一個哭嗝說,鑰匙在你姑那里,明天吧。易生笑嘻嘻地說,我姑死了。姑父的哭停頓了一下然后說,在,在你這個姑那里。易生說讓她回來。姑父忽然加大了傷心的力度,他開始邊哭邊罵,我這是個什么命啊!死了一個母夜叉,又來了一個孫二娘!易生彎腰湊在姑父耳邊說,因為你窩囊。說這話的易生,臉上流露出清澈的兇狠,那個神情就像深冬窗外尖銳的冰凌,既清澈又能給人一招斃命。

姑父把眼淚鼻涕糊了一臉,他還是在很賣力地哭啼和絮叨,他說,不窩囊還能怎么著?還能去殺人?易生審視著他說,為什么不能?易生說的時候很輕松,姑父停下哭,驚悚地睜眼看他。易生被姑父的樣子逗笑了,不光易生笑,我也笑了。在我們的笑聲中,姑父不哭了,女人回來了。

易生對女人說,你越來越像我姑了。女人沒有聽明白他的話,還以為是好話呢,對著易生笑。姑父用毛巾把臉擦干凈,又恢復了姑父的模樣。他呵斥易生說,別胡說。女人這才意識到那不是好話。女人的臉冷峻了下來。姑父說,拿錢給易生他們倆結(jié)賬。女人說,又沒賣貨,哪有錢?看到易生的眼角似乎有碎光閃爍,我的心里也涼了。

易生帶我走出批發(fā)部。我說,易生哥。這是我第一次叫易生哥,易生并沒有感覺驚奇。他安慰我說,別怕,我?guī)闳ナ召~,我知道哪里還欠批發(fā)部的錢,我們會湊夠錢的。我踩著咯吱咯吱的殘雪,跟著他徒步往城里走去。

這天,我們共收了二千六百七十五塊錢,我生平第一次見這么多錢。其中為了那五塊錢零頭,易生差點挨揍。對方說你們店太摳門了,五塊錢都不抹去。從頭到尾,易生臉上一直帶著謙卑的笑,仿佛對方不是在罵他,而是在夸贊他。最后對方啐了易生一口,扔地上五塊錢讓我們滾蛋。

易生小心翼翼地把錢揣進貼身口袋里。我說,易生哥,我們今晚睡哪兒呀?易生豪邁地說,睡澡堂,兩人三十塊錢就夠了,能泡澡,還不冷。我興奮地拚命點頭。我們明天先去石料廠交上定金,然后開始找工作,易生冷靜地說。一說到找工作,我就發(fā)愁,我什么都不會,不光是自己的累贅,還累贅得易生哥被趕出來了。易生笑我傻,他說即使沒有你,那個女人也得趕我走,他們這是拿著你打幌子。

我實在不想說發(fā)生在澡堂的事,因為看表面易生這一架是打贏了??伤念^去醫(yī)院縫了四針。易生說,怕什么,又不是我們出錢縫針。打架的原因是我搶了搓澡工的活計。跟我一同泡澡的大胖子要我?guī)退暝?,開始我沒想收錢,是他非要給我,他說我心眼實誠,舍得下力氣。等他穿上衣服走了,三個搓澡工圍了上來。我見識了易生打架,他根本不惜命。三個搓澡工一共賠了我們九百塊錢,包括縫針的錢。他們其實也沒落下好,有兩個的門牙被易生搗了下來。

縫針加上拿藥一共花了二百四十塊錢,易生開心地說,我們還剩下六百六,這個數(shù)字吉利。由于縫針,易生的頭發(fā)被剃掉了一半,他的腦袋一半有頭發(fā),一半沒有,看起來像個笤帚??吹界R子里的自己,易生笑得停不下來,其實也沒有那么好笑,他天生愛笑而已。

在易生養(yǎng)傷的日子,我們不用買澡票也能住在澡堂,這是跟澡堂老板講好的,作為我們不報警的條件,只是不能再搶搓澡工的生意。易生反倒跟那幾個搓澡工成了好朋友,沒活的時候,他們就湊在一起打撲克。易生是個勤快人,澡堂子沒人了,他就會打掃得干干凈凈,老板出面制止了他好幾次。

中午,我跟易生坐在澡堂的排椅上吃大餅榨菜,姑父來電話了。整條排椅上都落滿了他的怒罵。他說,如果易生不把貨款送回去,他就去報警抓他。姑父的怒罵并沒有讓易生停止吃大餅,他把手機放在大腿上,依舊吃得很香。最后姑父罵累了,軟弱地說,易生,看在你姑的份上,你把錢送回來吧。我的日子真不好過,批發(fā)部一天也賣不出幾份貨,都沒錢進貨了。易生說,姑父我算過賬了,這些錢剛夠我們倆的工錢。易生這句話又激怒了姑父,他說,你個混蛋,你告訴我你在哪里,我讓警察去抓你。易生說出澡堂的位置,掛斷了電話。我忐忑不安地說,易生哥,警察抓我們怎么辦?易生笑了笑說,你不是想知道警察怎么審犯人的嘛!趕緊吃,吃完大餅我們就去石料廠交定金。

沒等我們吃完大餅,警察就進來了。我哆嗦得大餅都掉在了地上。易生彎腰替我撿大餅,還沒直起腰來,就被警察攔腰一腳踢翻在地。易生的嘴唇磕破了,血吧嗒吧嗒滴到地上,開了一地的小梅花。警察上前把他的胳膊扭到后面,像捆一只雞那樣把他抓在了手里。我想上去救他,可是我不敢,我嚇得嚎啕大哭。警察扭頭看我,易生說,事情都是我做的,與我弟無關(guān),你們放了他。

我在派出所待了三天就被我爸領(lǐng)出來了,易生反倒被轉(zhuǎn)送到了刑警隊。我很茫然,錢我們都交出去了,易生怎么還被送到刑警隊呢?

出了派出所大門,剛才還裝孫子的爸爸反手就給了我一個耳光,我耳朵里面嗡嗡直響。爸爸咬牙切齒地說,能了你了,學不好好上,敢跟殺人犯混在一起了。我二話沒說,利索地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梗著脖子說,你再打我一個試試?你他媽才是殺人犯呢!你生我來這個世上就是殺了我!爸爸被我氣笑了,他用手指當梳子使勁梳理自己的頭發(fā),把后面的長辮子都梳散了。這是他壓制怒火的常用手段。

劉水果,我再管你我是王八蛋!他不敢再打我,只能靠吼,脖子上的青筋都出來了。

你們兩口子都他媽的是王八蛋,混蛋!你們除了聚眾賭博花天酒地,你們管過我嗎?操你媽的!我拿著石頭一步步逼近這個我叫爸爸的長頭發(fā)男人。

爹!你是我爹!以后你就是挨槍子了我也不去給你收尸!

爸爸很清脆地抽了自己兩記耳光,然后留給了我一個披頭散發(fā),殺氣騰騰的背影。

我要救易生出來,我要去涓水五金求易生的姑父,我可以不要錢替他干活,只要他不告易生了。

姑父和那個女人被人堵在了柜臺里面,是倉庫的房東。房東帶來了一群精壯男人。從柜臺外面看不到姑父的人,他只留了一個羅鍋在外面。女人瘦了,整張臉上只剩下了兩個黑煤塊般的眼睛,不過她倒還沉靜。她看了我一眼,示意我走。我不走,我還沒有跟他們談妥呢。

房東說,想不用倉庫了?好說??!拿出賠償金來!女人說,多少?房東干巴巴地笑了,你聾啊?你癡呆啊!那天不是說了嘛!女人不屑地扭頭看窗外。姑父從柜臺里發(fā)出很沉悶的聲音,他說,人是易生殺的,你去找他要錢。女人推了他的羅鍋一下。房東鄙夷地說,你他媽的還不如個女人擔事。

那群人走的時候警惕地打量我,我手里攥著那把砸煤塊的鐵錘,揚著下巴看他們?,F(xiàn)在誰動我,我就跟誰拚命,沒了易生,我活著也是多余。那群人輕蔑地瞅了我?guī)籽圩吡恕?/p>

女人給我拿來一個熱乎乎的大芋頭,第一次講話沒有用“吆”。她說,易生其實已經(jīng)習慣他姑罵他了,可是那天在倉庫里不知道怎么的,他姑找不到貨又罵他時,他的腦子忽然軸了,指著他姑的鼻子,讓他姑再罵一句試試,他姑哪吃過這樣的委屈,就把他和他媽又罵了個底朝天。易生是用手邊的螺絲刀捅的她。

我手里的鐵錘咣當?shù)粼诹说厣稀?/p>

女人說,這次他一進去就招供了,說本來還想辦完事情再自首的,可他說自己實在是太累了,不想出來了。姑父在柜臺后嘟囔著,誰知道他還有什么事沒辦完。

我渾身發(fā)抖,控制不住地打擺子。我想起易生的那些笑,哪一次都無比真實,都能照亮黑夜。我抱住自己的胳膊壓抑顫抖。女人問我要不要看醫(yī)生。我說不要,我要去石料廠。女人問我去干嘛,我說去打工掙錢,替易生買一塊墓碑送給他姑。

當寒風刀子一樣刺在我臉上時,我才知道,自己游蕩在大街上了。遠處傳來劈劈啪啪的鞭炮聲,快過年了。望著空蕩蕩的大街,我嚎啕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