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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童道明:用一生追隨契訶夫
來源:文藝報 | 姬小琴  2019年07月05日09:38

攝影:史春陽

從俄羅斯文學研究家、翻譯家到戲劇評論家、劇作家,童道明完美而精彩地演繹了自己戲劇人生的每一個角色。2019年6月27日,他的人生落幕,留給世間溫暖的回響。

1955年入選留蘇預備班赴蘇聯(lián)留學,1959年,22歲的童道明在莫斯科大學文學系三年級的學年論文《論契訶夫戲劇的現(xiàn)實主義象征》中,不畏當時的學界權威和已有定論,勇敢地提出自己的見解,得到了拉克申老師的激賞,兩處“叫好”的眉批和“一篇獨立思考的論文,寫得饒有趣味”的評語給初涉契訶夫研究的童道明以巨大鼓勵。

不久,童道明因病不得不放棄學業(yè)回國治療,并于養(yǎng)病期間開始了對20世紀戲劇大師布萊希特著作的研讀。1962年黃佐臨的《漫談“戲劇觀”》發(fā)表,文中介紹了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布萊希特和梅蘭芳三種戲劇觀,但當時中國還沒有關于布萊希特理論的系統(tǒng)介紹。上海《文匯報》來中國社科院文學所約人寫文章,所里的郭家申是童道明在莫斯科大學的學長,在他的推薦下,童道明的第一篇重要理論文章《對布萊希特戲劇理論的幾點認識》在1962年9月12日的《文匯報》上發(fā)表,文中系統(tǒng)介紹了布萊希特戲劇理論的要點,即主張將原來被戲劇排斥的敘述性因素注入到戲劇的肌體里去,從而拓展戲劇反映生活的可能性。這是在中國書刊上發(fā)表的第一篇關于布萊希特的長文,也正是這篇文章為童道明敲開了社科院文學所的大門。

“文革”期間,童道明隨社科院外文所一并被下放到河南干校,一次利用去信陽看病的機會,他翻譯了俄羅斯劇本《工廠姑娘》。這是“文革”開始后6年里他第一次動筆翻譯。精神勞動的愉悅讓他在艱難時代略感安慰。而1981年出版的中譯本《工廠姑娘》也成為了他出版的第一本書。

1971年童道明從干校回京,此后的5年里他每天花半天時間扎在北京圖書館,風雨無阻,研讀的全是與戲劇或契訶夫相關的書籍。

1979年童道明在《外國戲劇》上發(fā)表了兩萬余字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體系是非談》,自此開啟了“井噴式”的寫作,《梅耶荷德的貢獻》《論電影的假定性》《漫談“戲劇觀”》等重要理論研究文章接踵而至,他也成為上世紀80年代非?;钴S的戲劇評論人。其中1981年他發(fā)表在《文藝研究》上的《梅耶荷德的貢獻》影響力最大,文中他對這位20世紀杰出的戲劇革新家及其“假定性”戲劇理論進行了系統(tǒng)闡釋。

彼時的童道明主要以戲劇評論家的身份出現(xiàn),并成為了那場綿延5年之久的著名“戲劇觀”爭論的主要參與者和推動者。他的觀點很明確:支持戲劇觀的多樣化,反對寫實的框式舞臺一統(tǒng)中國話劇舞臺;主張用戲劇假定性的手段推倒舞臺上的“第四堵墻”,拓展戲劇在舞臺上表現(xiàn)生活的諸多可能性。這場關于戲劇革新的理論探討進行得很規(guī)范,論爭雙方頗有君子之風,這間接促成了中國新時期話劇的黃金十年,中國當代具有標志性的話劇經典作品,諸如《絕對信號》《桑樹坪紀事》等均產生于這一時期,也都得到過戲劇假定性理論的滋養(yǎng)。童道明的第一篇劇評《〈絕對信號〉站住了》還為這部當時處境頗為不易的新劇提供了重要的理論和輿論支持。從事話劇評論的同時,他還短暫地進入過電影電視評論界,寫過《論電影的假定性》《電影和文學》《編輯部的故事說開去》等文章。

1996年,59歲的童道明戲稱自己抓住了“壯年的尾巴”,從此開啟了戲劇創(chuàng)作直至生命的終結。他的第一個劇本《我是海鷗》致敬他最喜歡的外國作家契訶夫,第二個劇本《塞納河少女的面?!分戮此钕矚g的中國作家馮至?!度{河少女的面模》動筆于2005年并于2009年刊登于《劇本》月刊,他頗為看重的戲劇評論家王育生在《劇本》上專門寫了篇《為“破門而出”叫好!》的文章,為這位“編劇新秀”的劇作鳴鑼開道。也是在這一年,《塞納河少女的面?!酚砂割^走向了話劇舞臺。這一年,童道明72歲。

2009~2010年,劇作的接連上演讓童道明有了更多動力,此后他接連創(chuàng)作了《秋天的憂郁》《驀然回首》《一雙眼睛兩條河》《愛戀·契訶夫》等十多部戲,就在2019年2月,他還完成了最新劇本《演員于是之》。

縱觀童道明的戲劇創(chuàng)作,能明顯地發(fā)現(xiàn)一條清晰的人文脈絡。他的創(chuàng)作都有一個共同的主題——表現(xiàn)知識分子的精神世界,因此也被冠以“人文戲劇”的雅稱。之所以會選擇這個主題,最早源于1994年、1995年前后他和亦師亦友的于是之的交談。于是之告訴他:“我最大的遺憾是北京人藝沒有演過一出真正為知識分子說話的戲?!边@句話觸動了童道明,他開始認真思索“知識分子與戲劇”的問題,并專門寫了探討文章。文中的主要觀點是說傳統(tǒng)的歐洲戲劇主要寫帝王將相,而以易普生、契訶夫為代表的現(xiàn)代戲劇的一個重要特征就是知識分子登上了舞臺。不久之后的1996年,童道明的第一部戲《我是海鷗》誕生。

童道明認為是契訶夫讓他成為了一個有自己特點的劇作家。在他筆下,人與人之間劍拔弩張的戲劇沖突并不多見,他甚至有意對此進行弱化,而代之以人與環(huán)境的沖突,并賦予戲劇臺詞更多的悲憫情懷和文學趣味。他常說“戲劇有兩個家,一個是娘家——文學,一個是婆家——藝術”。極高的人文素養(yǎng)和純正的文學趣味使得他的劇與當下喧嘩時尚的都市戲有了明顯區(qū)分。

戲劇之外,他還嘗試過寫詩,他興致勃勃地要嘗試所有的題材和文體,甚至還想過寫兒童劇。

如果說早年童道明多是“以文會友”,那么人生的最后一二十年他更多的則是“以戲會友”。他高興于人們常常在劇場把他認出來,也得意于媒體和觀眾對他“仍舊年輕”的評價——“在75歲的年紀,依舊洋溢著青春浪漫的氣息”“童先生是個蒼老的年輕人”等。每每演員謝幕后他被請上舞臺中央,侃侃而談戲里戲外,那一刻,他渾身煥發(fā)著青春光芒。與觀眾的零距離交流給他帶來了無窮樂趣。在這一點上,他深刻體認了契訶夫的那句話:“隨著年歲的增長,我生命的脈搏跳動得更加有力了?!?/p>

進入80歲,童道明在外孫的鼓勵下開啟了個人微信公眾號“童道明札記”。他非常在意這一塊“精神自留地”。每天早飯后寫上三四百字,秉承的是契訶夫那句名言“簡潔是天才的姐妹”,他說自己在挑戰(zhàn)文章短的極致。內容多關于文學或戲劇,是他這輩子讀書寫作研究的思考結晶,契訶夫自然是其中最常出場的人物。短文寫好后發(fā)給女兒,再由外孫編輯推送,兩年來從不間斷,直到生命的最后。

童道明最早以契訶夫研究起家,之后因緣際會進入戲劇理論和批評領域,晚年又專事戲劇創(chuàng)作,有人不理解他為何如此“跨界游移”“旁逸斜出”。按他自己的理解,萬變不離其宗,他一直努力讓更多中國人走近契訶夫的文學世界,“把契訶夫給予我的感動,通過我的寫作與譯作傳遞給別人,使其他人也有了走近契訶夫的興趣,這也是我的一大人生快事”。

他溫和謙遜,勤奮內斂,將畢生精力貢獻給了他熱愛的文學事業(yè),為我們打開了一條條明亮的精神通道。謝謝他,讓我們看到了關于美好的無限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