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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2019年第4期|周李立:所有與唯一(節(jié)選)
來源:《江南》2019年第4期 | 周李立  2019年07月10日08:47

李唯一每年都回成都老家過暑假。正值叛逆年齡的他從縣城離家出走,并設法留在成都。星月巷的拆遷讓他看到機會,但由此帶來的利益分配沖擊了李家的既有格局。他獨自在新居等待遠方的朋友,盼來的卻是來看望他的父親。在這個雨夜,共處一室的父子終要應對內(nèi)心的不合,久遠的隔膜讓他們無法順暢交流,只將誤解層層加深……小說指向獨生子女時代的父子關系,呈現(xiàn)了兩代人愛與被愛之間的錯位,以及由此引起的情感糾結和理解突圍。

李唯一臉上青春痘的大規(guī)模暴發(fā),說起來是從被志強打一耳光開始的。痘痘軍團決計為那顆破滅陣亡的同胞復仇來了,先長出十來個,十個變出百個……跟他長個子的勢頭同樣瘋狂——李唯一的身高小學一年級后就是全班第一了。

因為他爸爸李志強個頭都那么高嘛——人們?yōu)檫@個一米七的十二歲孩子做出理所當然的遺傳學分析。

鐵路電工李志強,有三個標志。一是體型,身高一米八六,在縣城火車站鶴立雞群,體重勉強一百斤。盡管電務段普遍都是竹竿身材,他顯然也更配得上這個比喻。二是他見人打招呼的方式,兩肩聳起,脖子烏龜出殼那樣前伸又迅速撤回,這套動作在很多人心里都被略帶貶義地簡稱為“點頭哈腰”。此外,每當談到“志強”這個常見的平庸名字——那位同名地產(chǎn)商成名后,這種情況更常出現(xiàn)——他會回顧當年在部隊,全連三位“志強”,按年齡大小,他排老二,或者回顧他在別的什么地方遇上的多位同名的人……仿佛他有某種義務主動證明,志強這名字,果然平庸。然后因為又追憶了一次老掉牙的往事,他用動作表示歉意,摸著頭發(fā),在左右臉上各笑出一個橫向的二字形的褶皺。這尷尬的笑面是他的第三個標志。

青春痘和身高這兩樣“茁壯”,都違了李唯一的愿。

李唯一小時候也是漂亮過的,圓眼睛特別大,臉頰是粉玫瑰色的。他身上從未出現(xiàn)縣城火車站其他孩子穿的那些改小后的綠色勞保服裝,他甚至從不穿綠顏色的衣服。他的白膠鞋等不及泛黃便換成簇新的一雙,白得耀眼——在那個小朋友們都將白膠鞋視為得哭鬧一番才會獲得的奢侈品的年代。李唯一的床底下,所有尺碼的白膠鞋存量充足,按鞋號從小到大放進紙箱,足夠他穿到十八歲。

李唯一小時候不必穿綠色的勞保服裝,是因為每年冬夏兩季,在成都百貨公司文具柜臺當售貨員的姑媽李曉西,會給他寄來兩身新衣。李曉西從沒搞錯過小衣服的尺碼。姑媽要求的回報是,每年兒童節(jié)李唯一都要在縣城照相館拍兩張身穿新衣的扭捏照片,寄給她以供閑暇欣賞。

李唯一的母親,小雁,會搶先拆開那些通過鐵路貨運來的包裹。她拉出一件,是小衣服,再一件,是小褲子,往后每件都是李唯一合身的尺碼……年年如此。于是小雁每年兩次深覺悵惘并情緒低落,這兩次一般分別是兒童節(jié)前與春節(jié)前,而其他大多數(shù)時候她都是樂呵呵的。小雁也知道,自己明明不應該期待李曉西會把成都百貨公司最搶手的女士蝙蝠衫“順便”塞進包裹。因為早在1984年小雁就去過成都,當時小雁主動伸向李曉西的右手,被李曉西無視長達五秒,但小雁直到1997年都仍對李曉西懷著不切實際的憧憬。

至少小衣服不要我花錢——如果小雁這樣想,低落的情緒就會緩解不少。兩天后,小雁心情平復,才會提醒自己,記得親戚之間要禮尚往來,所以得給李曉西寄幾雙白膠鞋,地址是成都星月巷的志強父母家。

小衣服的款式一度引領縣城的童裝潮流。其實縣城火車站的人覺得,那些設計看起來有點怪,但又覺得有點好,讓人說不出哪里好,也說不出哪里怪,那就更值得他們費腦筋了。李唯一常被路上陌生的阿姨們圍住,她們大方地搓一搓他身上衣服的料子,再研究一番裁剪,問衣服哪里買的。

成都——李唯一確定自己迅速回答后,才會被稱贊聰明可愛,但他更期待之后她們對他做的事:在放他離開前,她們偶爾會往他鑲花邊的上衣口袋里塞幾顆大白兔,因為耽誤他的行程,用大白兔表示甜蜜的歉意,她們還說過,“成都的娃娃,就是不一樣,不要瞧不起我們的糖?!?/p>

上小學后有一次,李唯一被叫去教師辦公室,因為他和作業(yè)向來互相折磨,他去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去了發(fā)現(xiàn),不過仍是路上的老一套。四位女老師整個課間休息時間都在研究他身上毛衣的針法,只是并沒給他一顆糖果。

李唯一吃下的大白兔,讓他從味覺上記住了成都——他認為是,甜的。他見過自己兩歲時在成都武侯祠拍的那張照片,因為全無記憶,他不認為照片上一臉不得已的哭相的小孩,正是他本人??上母改缚偸谴_定無疑地撒謊,還告訴所有人“看啊,這就是李唯一小時候”。后來他懂得,四歲以前的人類都是不會產(chǎn)生記憶的白癡,才接受照片或許真是自己的殘酷現(xiàn)實。但他也認定,自己當時一定很不開心。

與成都有關的另一張照片,壓在餐桌玻璃板下,黑白照片上兩位笑意恐怖的老人,仿佛從幾百年前一直活到現(xiàn)在。吃飯時,志強經(jīng)常把手指擱在老人的臉上,快速敲擊兩張看上去已經(jīng)經(jīng)不住任何擊打的枯瘦的臉。志強敲著手指,一邊眼含期待地看向李唯一——這意味著李唯一務必立刻配合他的暗示,朝手指下的玻璃板喊:爺爺、奶奶。

“爺爺奶奶在哪里呢?”

“成都?!?/p>

除非他有老者的耐心聽完志強背誦李家家譜,否則他最好是盡快回答,越利索越好。這種了無新意的把戲持續(xù)到1990年,也是李唯一八歲以后,才逐漸被志強厭倦。

這都是成都讓李唯一感到不適的部分。此外,成都還是一個會源源不斷派來衣服的地方。無論李唯一自己對服裝的喜好是什么,包裹里的衣服都剝奪了他對著裝進行自由選擇的權利。

縣城火車站有一定年紀的人,還會記得,1982年冬天有場罕見的大雪,還有雪后,志強身披綠色棉大衣、走在鐵軌邊的碎石斜坡上的樣子,就像遠處一棵移動的樹苗。被他穿成形同身上一床厚被子的綠色長棉衣,正是這年立冬那天發(fā)給鐵路職工人手一件的勞保福利。那個極寒的冬天空前絕后,發(fā)綠棉衣的大福利,因而也僅此一次。不過同類福利從未斷絕,包括同色春秋裝與夏裝、可拆成一堆能編織汗衫的卷曲的白棉線的勞保手套、和衣褲同色的綠膠鞋綠棉襪。這些免費物資足夠把縣城火車站每個人從里到外都弄成綠色的。

大雪持續(xù)了一天一夜,火車站連同四周的高山,很籠統(tǒng)地被大雪蓋得嚴嚴實實。大片白色里,殘余幾條閃耀著黑褐色光澤的鐵軌幸免于難。軌道間散落的,都是步履遲緩、大大小小的綠人。雪后初晴,人們穿上新棉衣,出門踩新雪。踩雪的人就留意到,志強竟把嬰兒抱出門踩雪。他抱嬰兒很像抱一只兔子。因為積雪,他沒能推出那輛非凡的嬰兒車,也因為積雪,他得帶嬰兒出門——賞雪。

但凡有人靠近些,志強便先湊上前,神秘兮兮掀開綠毛毯的一小角,讓對方看嬰兒的臉,更像是對自己的某種壯舉進行展示。人們看到沉睡中的一張小臉呈透明的粉紅色,臉型酷似小雁,五官舒展——總之這張臉,是配得上來賞一場數(shù)十年罕見的雪景的。人們后來念念不忘的,正是這張過早脫離了皺褶叢生的嬰兒時期的臉。

這些傳說中的漂亮,如今并沒有在李唯一臉上余留半點遺跡,也許他的五官只適合放在兒童的臉型上。到年歲漸長,臉型變瘦長,耳鼻口就都像放錯了位置。

同樣長錯掉的,還有一米七八的個子,因為這讓他遍布痘坑、五官失衡的臉更醒目,更容易被平均身高不超過一米七的縣城人仰望。只有眼睛如幼時,大而圓,偶爾也泄露仍屬少年的稚嫩余韻,此外他外貌的其他方面,都應屬于飽受挫敗、倉皇不已的成年人。

志強打李唯一那一耳光,打在1995年初夏。

事情從那天志強回家開始,他迎頭先見的是李唯一正對著家門的兩只光腳。他發(fā)現(xiàn)光腳不似往常呈八字形撇開,而是一只壓著另一只,腳腕交纏。這說明李唯一側躺著,簡直破了天荒——他還把兩腿都伸直了!

李唯一對志強這樣表過很多次的態(tài),“我都彎著腿睡覺。”

因為他不敢平躺在那張三面都緊貼墻壁的小床上——那像是睡在一口棺材里。腦袋上方的隔板,離他很近;隔板上的衣服和書本,有時掉下來砸臉上,把他從總是會出現(xiàn)棺材的噩夢里驚醒。他寧愿側躺,長腿盡可能蜷縮,把自己從形狀上睡回到胎兒時期。這樣的睡姿據(jù)說最讓人感覺安全,也最能讓志強感覺內(nèi)疚。

志強固然欣喜于李唯一無法忽視的成長,他每天都不耽誤地躥個子。但打開家門總看見兩只光腳懸在床腳邊兒,志強也很愧疚——這張小床裝不下李唯一了。

他想,我李志強就算能做出嬰兒車、搭一個多邊形的廚房,還能把空白墻面都訂上放東西的隔板,也沒法讓一室一廳的房子變大,大到足夠再放張單人床讓兒子伸著腿睡覺。

志強這天看見的,是被夏季薄毛毯遮住一半的小腿,腿上幾根腿毛的排列分布,預示它們將很快長勢喜人。再往上看去,毛毯那頭鉆出大小兩個腦袋,一個是李唯一,另一個是小雁二姐的孩子,八歲的女孩,薇薇。

薇薇躺著說,姨父好。

李唯一被幾顆青春痘點綴起來的臉,擰向一側的墻面。

“薇薇來耍了?你們……大白天的,在干啥子?”志強有些疑惑,這場面也讓他感覺古怪。他不知道薇薇什么時候來的,也許是被小雁從牌桌上薇薇那位以打牌為職業(yè)的母親身邊領回來的。還有,表兄妹的午睡如果到這日暮黃昏時還未起身,至少也表明這是兩個貪睡的懶小孩。

“沒干啥子?!崩钗ㄒ粵_著墻壁回答。

薇薇咯咯笑。

是這不合時宜的笑聲讓志強開始煩躁的,他確定自己被女孩嘲笑了,盡管不知道因為什么。

一米八六的李志強,站在床腳,只需要微微俯身,就掀開了綠色的毛毯。

薇薇“啊”一聲叫起來,這個年齡的女孩說什么都像是嗔怪,“姨父,孩子還沒出生哦?!边@語氣說什么也像是有潛臺詞,志強聽出的潛臺詞就是,“你急啥子嗎?現(xiàn)在還不能掀毛毯。”

他看見,薇薇的粉紅色圓領小襯衣,在小肚子的地方鼓得很高,依稀看出襯衣里面被塞了什么東西。兩只蒲公英蕊兒似的小手,正一上一下地拍著那圓滾滾的地方,就像男人們酒足飯飽后下意識拍肚皮。

他突然就明白了,薇薇在假扮孕婦,即將臨盆那種。

“我們在過家家,”女孩說,“我是媽媽,唯一哥哥是爸爸?!?/p>

因為躺著說話,她不得不費力垂著眼瞼,才能看見床腳那頭的姨父。盡管如此,志強也從女孩瞇成縫隙的兩絲目光里,看出一種淺薄而愚昧的洋洋得意。那一瞬,他習慣性地想到,這不堪的場面,連同許多讓他惱怒的事一塊,都得歸咎于妻子那些愚蠢的家人——他們粗俗卻又傲慢得敢于鄙夷所有人的模樣,簡直就是在表演什么叫典型的鄉(xiāng)鎮(zhèn)氣質(zhì)——他們從不知道怎么對待孩子,只是放任自流,讓孩子沒心沒肺地長大,再生下愚蠢的后代。不是么?看起來薇薇正向往積極參與到這種周而復始的循環(huán)里。

其實志強與妻子家人的交往不多,那都是在李唯一出生前了,比如夫妻排班湊巧、一起空閑的時候,志強也陪著小雁去和她三個姐姐打麻將,那時他還有身為大家庭新成員的謹慎與忐忑,因此他也從不提他認為這項家庭社交活動粗俗又單一的話。

小雁有三個親姐姐,她們都已在縣城成家。理所當然地,她們安排志強跟三位連襟打另一桌。四位連襟中,志強身份顯赫,因為只有他,是這擁有四個女兒的家庭的“成都女婿”——很多年他都被連襟們這樣稱呼。他心知肚明,他們這樣稱呼他,并非像他們宣告的那樣,是因為可以被理解的妒忌,而是出于以為他察覺不出的公然的嘲諷,尤其在他狠狠輸錢的時候。

但志強才不為輸錢心焦呢。他作為鐵路局職工的收入,在縣城堪稱翹楚。只是在牌桌上常年輸給三位連襟,也免不了讓他被他們鄙視,時日長久必然傷及自尊。何況這種輸贏基本與運氣無關,志強知道自己輸就輸在,牌技不佳。

小雁的大姐二姐,牌技好得終生以此為業(yè);最小那個三姐稍遜一籌,如她自己說,是因為在印刷廠的正經(jīng)工作,耽誤了她不少磨煉牌技的實戰(zhàn)時間??傊诳h城,沒人能在牌桌上長久贏過小雁的家人。而志強硬著頭皮把家庭麻將一直打下來的不二原因,始終是永恒的“三缺一”——他不得不上。

李唯一出生后,這項家庭活動就可以被志強拒絕了,帶孩子抽不出時間是個天經(jīng)地義的理由。只要不跟妻子的家人經(jīng)常見面,志強覺得,就不必在乎他們怎樣對待他了,然而又可惡又沒想到的是,看起來,他們現(xiàn)在正在把他的兒子李唯一,給牽扯到他們那種生活里去了。

“混賬?!敝緩娒摽诙?,同時一只巴掌不知不覺已然抬起,揮向李唯一。

因為李唯一側躺,志強只能拍在他長青春痘的左臉上。也是因為左臉有青春痘,李唯一別無選擇只好朝右躺。

青春痘破掉的是最成熟的那顆,紅里透白的痘痘在李唯一的左臉上飽滿發(fā)光了整整兩天,像那種磕不得碰不得不然就爆裂給你看的小紅番茄。李唯一頂著“小蕃茄”已經(jīng)過了兩天,差不多也在一觸即發(fā)的邊緣。

白色膿漿鼻涕似的,在志強手心粘了一大砣,他顧不上為此專門惡心,因為他的當務之急該是去檢查兒子泛出幾根指印的臉。除了白的膿液,他還看見小股的紅的血,從本就紅腫的現(xiàn)在又綻裂的創(chuàng)口,歡快地涌出來。

“哎喲,”志強忙用手去捂流血的地方,一時忽略了手心的白色膿漿,幸而李唯一在父親的手掌再度撫上臉頰前,迅速擰轉了脖子,同時避開了巴掌與膿漿。

這是志強第二次打李唯一,但李唯一認作這是第一次,意義非凡。

那些年,李唯一曾將無數(shù)張排名倒數(shù)的成績單帶回家,志強也舍不得動李唯一一下。雖然他也很多次把胳臂都抬高了,但大多數(shù)時候那些巴掌都落在了志強自己臉上,似乎那些成績單并不代表李唯一的不成材,只不過宣告志強的過失。

都怨志強總上夜班,小雁又始終上“三班倒”的班。父母不在家的夜晚,李唯一只好自由自在處置時間。家庭作業(yè)無法得到家長的重視還有輔導,可憐的孩子根本就在獨自應付這一切——志強還怎么有臉去怪罪孩子?

所以李唯一的晚餐才會被更精心地安排,畢竟確保營養(yǎng)才有助于智力發(fā)育。然而李唯一在擱板上“完成”的家庭作業(yè)中那些無處不在的空白,沒想到用“營養(yǎng)”都填不上。

李唯一在隔板上寫作業(yè),也是情非得已。

李唯一六歲那年,他們搬入這棟鐵路局新建的職工公房。按照工齡排位,志強分到一樓最角落這套一室一廳。房子對應資歷,因此布局奇特:進門是狹長的廚房,左轉往里走,才是其實也很袖珍的客廳。廚房差不多有星月巷的老衣柜大小。

在志強兩個月的精心改造后,衣柜大的廚房內(nèi),水電線路和灶臺全都不見了,一張跟廚房等大的小床在此間問世。床的三面頂住墻壁,床腳正對家門——這是李唯一的床,也可以說,是李唯一的臥室。

又是兩個月,這棟樓外,緊貼志強家客廳的外墻,憑空冒出一間足有十幾平方米的木板棚屋。棚屋外形為不規(guī)則的多邊形——那種要么是外星人要么是天才才可能做出的設計。

經(jīng)過研究,人們發(fā)現(xiàn),不規(guī)則形狀能確保棚屋避開公共下水井蓋,又能盡可能多地占用公用面積。遠看去,棚屋就是樓房懸在體外的一團黑漆漆的腫塊。

但凡走進過“腫塊”內(nèi)部的人,卻都感到眼前一亮。棚屋內(nèi)的水電線路布置得規(guī)規(guī)矩矩、橫平豎直。灶臺旁是操作臺,臺面用水泥抹得比鏡子光滑。操作臺上方開有兩扇木窗,木料上隱約可見電務段為電務材料打上的數(shù)字編號。

人們結伴參觀過這些充滿想象力的工程——一間相當完美的自建廚房——為巧妙的設計驚嘆,“還是成都師傅會過日子嘛?!?/p>

小床上方是三層擱板,也讓人們思路大開。他們見證過志強爬上小床,長腿長胳臂在上面別扭地擺出姿勢,他不善講解,只好親身示范隔板的用途。人們這才恍然大悟:李唯一上學后,可以盤坐床頭,伏在擱板上寫作業(yè)。上兩層擱板分別是衣柜和書架。至于走進家門先迎頭撞上孩子的床,這就是并非不能忍受的問題了。

李唯一確實獨自應付晚上的時間,那些時間當然不必浪費在擱板上。畢竟電視上縣城電視臺每天晚上都在滾動播出《貓和老鼠》呢,或者睡覺,二選一就已經(jīng)讓他的抉擇很艱難?!敦埡屠鲜蟆返呐湟羰撬拇ㄔ挼模诳h城電視臺看來,只有入鄉(xiāng)隨俗的節(jié)目才能讓人百看不厭。

志強還是怪罪于妻子,他對小雁說,“我們都只有小學文化,是不是沒多余的智商遺傳給兒子?”

小雁對什么事總體都懷抱著認命后的樂觀,這讓很多事到她嘴里就變得可笑了。她不知道她以為的可笑的事,對志強可能恰好是一種激怒。她說:“我們小學文化是因為停課,說啥子智商?李唯一看起來這么精靈一個娃娃,哪里看得出來他讀書不行,是個草包?”她還坦白說,其實當年就算停課前,她也沒考出什么像樣的分數(shù),但不妨礙她十五歲離家就在國企的飯碗里吃飯——太值得驕傲了。

志強已經(jīng)可以忍受小雁抱怨他、抱怨他在成都的家人,但絕不忍受她輕視他的孩子(不過那也是她的孩子)。

“你怎么會說自己的孩子是草包?”

她答道,“每學期都倒數(shù)幾名,不是草包,未必是天才?”她說出“天才”的語調(diào),似乎更接近嘲諷,或者接近于說起另一樁可笑的事情的語氣。對小雁而言,草包沒什么貶義,不過是她習慣的被志強歸類為“鄉(xiāng)鎮(zhèn)口音”的表達,像她一高興就把李唯一喚作“貓兒狗兒牛兒羊兒”一樣,無論褒貶,都同樣不堪入志強誕生于成都的這雙耳。

志強是1980年跟小雁結婚的。也算不上情投意合,只勉強稱得上是兩廂情愿。如果志強在工作后的幾年里,與車務段某位女列車員在車站工會操辦的周末舞會上一見鐘情,抑或,他迫于父母壓力,不得不接受一位適宜生養(yǎng)的同籍女士為妻——就像他身邊大部分人——那么志強的故事會是另一個故事嗎?似乎也說不好。

電務段段長是志強和小雁的介紹人。這種介紹只是出于電務段歷史上全是單身男工才不得不如此的一種傳統(tǒng)。這種“介紹”通常都安排在有三張黑沙發(fā)的電務段會客室進行。會客室大部分時間都閑置無用,大鐵鎖常年吊在門栓上,每逢開門啟用,就非常惹人矚目了。

那天走進會客室的被介紹人正是李志強。他只看過一眼對面沙發(fā)上的人,知道這就是另一位被介紹人了。兩張沙發(fā)間的距離,只夠他看見一張雪白粉嫩的臉,五官都很模糊,可能也是因為他過于緊張、沒敢細看的緣故。不過他確認了對方的性別,女。之后他再沒抬過頭。因為他在部隊和電務段的兩段經(jīng)歷,統(tǒng)統(tǒng)不能教會他正視一名年輕女性的恰當方式。

志強低著頭,他只能看見胯間的黑沙發(fā)。皮質(zhì)讓歷年來無數(shù)個被介紹人緊張的臀部磨得發(fā)白。他從中恍惚看見的,似乎仍是那張瓜子形的白臉。

他琢磨,不是特別可以,也不是特別不行,既然總歸要結婚,那似乎,就也可以。

他聽見會客室門外窸窣的腳步聲,知道此時得有好幾個好奇的單身漢把耳朵貼在門上,這提醒他務必盡快做出決定。

名為小雁的女工可能也是這么想的,她先起身,準備離開會客室了。隨即她就徑直推門走出去了,也沒跟志強握手。大概因為兩張沙發(fā)距離太遠,握手的話,需要雙方相對走數(shù)步,場面會鄭重得過分。她的紅毛衣鼓囊囊的,她從他面前走過去時,他還看見歪斜的針腳,底邊露出未經(jīng)修剪的線頭,另外還聞見一絲略刺鼻的像是膠皮的氣味。

他對這味道只能說不討厭。“能接受。”他仿佛是在咽下一截橡膠水管,對段長說道。他多年后知道女工也低聲對段長做出同樣的回答,“能接受。”

段長說,“才是‘能接受’?多好的女娃娃,白得很。”縣城人這樣說時,白得很,就是在夸贊某人的美貌了。

志強就把“既然……那就……”的話說了一遍。

段長含混又曖昧地笑。他認為這單身漢的回答之所以模棱兩可,是因為從未有過戀愛經(jīng)驗才導致的羞澀——他見得多了,跟他做過的媒一樣多。經(jīng)驗告訴他,“羞澀”才說明,這件親事相當可行。段長還想起終于可以空出一張床位的單身宿舍,十分適合自己午休時使用。

新房很快被安排好了。就在電務段名下僅有的二層小樓,占用了筒子樓二層一小間。房間當中掛一床粉紅色有牡丹圖案的布簾,擋住新婚夫婦的床鋪。窗外是鐵路,半夜能聽見到站的貨車準時準點地哐啷啷卸下沉重的鐵鏈。鏡子上貼的雙喜字,是由新娘親手剪成的。

志強去看那些大大小小的雙喜字的時候,有了更驚訝的發(fā)現(xiàn),他看見了她拿剪刀的手,那完全像是另外一個人的手啊——與她白皙的臉相比,她的手不僅粗糙,而且完全是黝黑黝黑的。這都因為她在縣城橡膠廠上班。周邊縣城百貨公司的所有膠鞋,鞋底鞋面都出自她們一百多號女工的手。往后志強會逐漸知道,這一百多號女工的手也跟小雁的手大同小異。

“國營橡膠廠和車站電務段”,想到祝賀新婚的人們都特別喜歡向他們解釋,什么叫作“門當戶對、強強聯(lián)手”,他感到自己被騙了。因為那些“門當戶對”的說法里,從沒有提到這雙手。他自己的手呢,雖算不上光滑,但十分靈巧,因為他把哪怕最細的電線里的銅絲擰在一起時,也從不手抖。而她這雙手的笨拙程度,只需要看看那些一邊大一邊小的紅雙喜字,就已經(jīng)很明白了。他甚至懷疑幾乎沒人真正見識過她這雙手,這是她小心翼翼留心著的密不示人的隱私部位。年復一年,他驚訝地目睹橡膠如何吃掉一雙手:手的表皮會一層層脫落,脫落處不斷翹起新的死皮。如果她把手放在臺燈光的斜照下,他就能看到她的手宛如小動物毛茸茸的小爪子。

結婚一年多后,小雁就確診懷孕了。這一天如此重要,以至于她的三個姐姐都從麻將桌上撤離,火速趕來了筒子樓。不過志強當天的反應略顯遲鈍,他可是頭一回得到確認,自己果真要做一名父親了,但卻又沒給他留下什么時間做準備,因為他發(fā)現(xiàn)自己眨眼間就被三位麻將干將給包圍了起來。

她們嘰嘰喳喳地叫喊,興奮程度都像是剛摸出一張自摸的決勝牌,一張嘴接著另一張地說個不停。仔細聽來,她們其實圍繞著同一個中心思想,就是志強:他該做的哪些事,是當務之急;還有他不可違背的哪些事,不然會天打雷劈。

志強幾乎是靈機一動想到,這時候,自己最好得干點什么的——跟懷孕有關,以便讓她們住嘴,還能讓自己不至于顯得置身事外。

“那就做一架嬰兒床吧?!彼f。

姐姐們大吃一驚,很快明白過來——原來成都人的小孩是需要專門的小床的。這太值得感嘆了!因此志強令她們住嘴的心思也落空。“好啊,成都女婿,就是跟我們不一樣嘛,嘿,能干得很哦。”

志強又飛快做了另一個決定,就是他無論如何都不想搭理她們了。他起身的動作有些決絕,就仿佛是為表示出某種決心似的。

他走到了墻角,是因為屋子里眼見得只有這塊空余的地方,他俯身收拾起墻角那些器材和電線來——要讓她們知道,為做嬰兒床,他不惜停止組裝一部就快完工的收音機,他想。

可惜她們并不認得那些電線其實是粗具形貌的收音機。

那架三個月以后在電務段木工房內(nèi)完工的嬰兒竹床,獲得了廣泛的贊譽,尤其是毛竹彎成的四只小輪子,竟然可以靈活拆卸呢!人們都很羨慕,于是這架嬰兒床此后就在火車站各個有新生兒的家庭間流傳了,好幾年后也沒人舍得扔掉。人們認為,志強的心靈手巧主要體現(xiàn)在,他是利用了不少“廢棄”的電務材料來做這架嬰兒床的。

從此志強便讓人覺得,他什么都會做似的。往后他還打造了李唯一在廚房的小床、不規(guī)則形狀的廚房,以及那些為擠進一室一廳而特制的小型家具。

說回1995年,就是志強打了李唯一一個耳光的那一年。那一年的耳光,率先驚嚇到的似乎是薇薇。她當即就愣住了。愣了一會兒,她扭頭,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湊在李唯一耳邊詢問道:“唯一哥哥,是不是寶寶該生出來了?”

她看見李唯一抹了一把臉,他的臉上紅一道白一道的。他又瞧了一眼自己手心,也許是看見了血跡。他突然大聲笑起來了,邊笑邊說,“就是,時間到了,該生出來了?!?/p>

他轉過身,把手伸進薇薇的襯衣底下,飛快地掏出一塊團起來的枕巾——墨綠枕巾當然也是火車站職工的勞保用品。

薇薇“咿呀咿呀”地亂叫。

李唯一把新生的綠“寶寶”扔一旁,哈哈笑著說,“來,我們再生一個嘛!”

志強站在床腳邊已經(jīng)情不自禁在發(fā)抖了。他吼:“薇薇,蠢貨!你給我下來!”

薇薇這才哭起來。但并不妨礙她隨即被志強拉扯著滾下小床。他讓她站在局促的客廳,她抽噎著,被要求向恐怖的姨父解釋,什么是“過家家”?

她淺藍色小褲子上有兩只小黃鴨的圖案,鴨嘴張得很大,吐出半條猩紅的舌頭。這兩只不雅的舌頭,此時只會讓志強對這女孩更加厭惡。

薇薇并不明白這件事為什么讓姨父如此憤怒。她拼命解釋:“哥哥說親一下,是親一下臉,然后,再親一下嘴,我的肚子就變大了……因為寶寶在里面……然后,然后爸爸媽媽,就有了寶寶……”

“這都是哥哥說的?”

薇薇點頭。

“哥哥還說啥了?還做啥了?”

“沒有了,哥哥親了一下臉,再親了一下嘴……”

“不準哭,不哭了,薇薇,你以后不準過這個家家,聽到?jīng)]有,不準哭……”

薇薇哭得更厲害,一邊哭一邊跺腳,褲子上的鴨舌頭,圖案都變形了,“我要回家……”她干脆坐在地上,專心致志地哭起來。

李唯一蜷縮在小床上,以他最習慣的舒服睡姿,聆聽著客廳里女孩的陳述。他為女孩的愚蠢大失所望,但更為自己感到惋惜——似乎這場極有趣的游戲中,他不得不與最無趣的伙伴搭檔,才令游戲索然無味,才令臉上的“小番茄”在志強的巴掌下炸裂,如同引爆一顆炮彈,引來后患無窮。

女孩們都是無趣的蠢貨,他打定主意,以后不再跟她們認真交道。這算是被父親打過耳光后問世的第一個決定。

事實上,薇薇也再沒到李唯一家里玩耍過。小雁的二姐來接薇薇回家,了解實情后,薇薇一家人對志強一家都很是不滿。往后每當說起高而無用的傻大個李唯一,薇薇的父母都會說,李唯一啊,看看他滿臉流出的膿液,顯然已經(jīng)說明,他就是個惡心貨色。比草包還不如呢,草包只是無用,但內(nèi)里又不壞。

既然拿自己的身高沒辦法——父親志強的身形體量,已然為李唯一昭示出他宿命里應有的高度——李唯一便把精力花在對付青春痘上。他把整個少年時代過成一部悲壯的青春痘戰(zhàn)斗史。

一開始,跟所有艱辛的事業(yè)一樣,艱難在于力氣用偏了方向。周圍人都不明白,青春痘與食物、作息以及情緒間存在著微妙的因果關系。志強只當這是形同上火或感染的疾病。是疾病,就需要用藥,于是電務段衛(wèi)生室醫(yī)藥柜里幾乎所有能報銷費用的外用皮膚藥,都被志強搬回了家。

李唯一常年對著鏡子涂藥,臉上紅腫的部分涂成五顏六色。鏡子他隨身攜帶,隨時攬鏡自照。他無比厭惡鏡子中這張臉,因為從這張臉上,他還沒哪怕一次驗證過期待中那些皮膚藥都宣稱過的會立竿見影的奇效。尤其有一種號稱軍醫(yī)院研制的膏藥,號稱“特效”,膏體呈墨綠色,涂得臉上紅紅綠綠,像野戰(zhàn)軍人把臉都故意涂成迷彩色。他最終相信,制造面部的迷彩效果,才是這種藥膏的僅有用途。

沒有人不會被這樣一張臉惡心到,連他自己看久了也惡心。但通常都是剛放下鏡子,又忍不住掏出來,以為墨綠膏體正在引發(fā)的刺痛,就是可以立刻觀察到的療效正在產(chǎn)生的副作用。結果仍是一次次失望,臉上的紅色“小蕃茄”也越茂盛,偶有消退跡象,也像是為不久后大規(guī)模的卷土重來蓄積能量,痘痘們根本滅不掉,還“春風吹又生”。

他尋求各種偏方,聽說牛肉香菜都是“發(fā)物”,會刺激體內(nèi)熱毒長成痘痘,就果斷放棄了校門口美味的紅燒牛肉面。他依次用過生姜、蘿卜、黃瓜和大蒜擦洗患處,大蒜的原理是取“消毒”的功效,前提是認定青春痘源自細菌感染。有段時期,李唯一經(jīng)過處,會留下濃烈的蒜泥味兒,男同學跟著氣味就能找到他,女同學都躲開他,正好他也想躲開她們——他在被青春痘摧毀前,已經(jīng)被女同學乃至阿姨們簇擁過很多年,難免讓他對她們都沒有了打交道的興致。他又想起,這一切的起點都得歸咎于表妹薇薇,那么他更應該躲開異性以求長久平安了,無論這異性是長是幼。

偏方一個個被證明無效,青春痘不知是否因為被姜蒜刺激過的緣故,生長態(tài)勢更加爆裂兇殘。他矯枉過正,開始信奉《少男少女》雜志“讀者來信”欄目推薦的“溫和療法”:隔幾分鐘就用清水洗臉,再涂抹成分單純的護膚品?!皽睾童煼ā痹谏倌猩倥兄皇⑿辛艘粋€月時間,因為到下一期雜志出刊,“讀者來信”欄目就發(fā)布了完全不溫和的新療法。

此后回想,李唯一覺得“溫和療法”也許是正確的路徑,僅有的需要,是患者得投入精力研究縣城可以買到的那幾種護膚品的成分。他很快成為縣城百貨公司護膚品柜臺的貴客,不僅因為他在購買乳液和護膚霜時的慷慨——只要用處明確,他的父母并不限制他花錢。志強和小雁相信他們擁有的一切,遲早都是李唯一的,因此現(xiàn)在限制兒子花錢毫無意義——也因為他幾乎是這方面半個專家,他常在柜臺前花去大半天時間,用于向顧客義務講解每樣產(chǎn)品的成分、功效、利弊還有使用體驗,擴大他辛苦研究才得來的成果的影響范圍。

他的影響范圍波及甚廣?;瘖y品柜臺的顧客是縣城全體女性,假以時日,他的言談舉止也許是被她們影響,逐漸就有了幾分扭捏或嫵媚。她們也會時不時忘記他是男兒身,畢竟能跟她們就護膚話題相談甚歡的人,怎么可能是男人呢?何況他其實還比她們都更精于此。他確實人高馬大,但身形纖瘦,他正處于變聲期前后,偶爾說話還現(xiàn)出孩童或女性才有的高拔的音調(diào),他對著鏡子用嫻熟手法示范乳液的涂抹方法,修長的小手指微微翹起來……她們最終像是集體決定忽略他的性別了,懶得去追究。

兩年多漫長的用藥、偏方和護膚品的嘗試后,李唯一終于把自己變成了一個怪物。

要是這張瘡痍的臉,只是怪物的一副猙獰面具該多好——但他始終沒能將它摘下來,也沒人顧得上透過丑陋的面具了解他軟弱的內(nèi)在。就像他常被誤認為是鐵路子弟學校的籃球隊員,得知真相后,那些人會說:“這么高的個子,不打籃球,太可惜了,打排球也可以嘛……”那一年女排不爭氣地再度失利。但他自幼連玩具小皮球都拍不了幾下,跑步比賽的名次也和他的成績單吻合,都是令人同情的倒數(shù)三名以內(nèi)。

因此他承認,他的身高只能被“可惜”掉,長這么高但拍不了球,更別提投籃了,真荒唐,他自責地認定,自己得為女排戰(zhàn)敗承擔責任。

原來他長這么高就為證明他整個人存在得多么荒唐。而世間所有荒唐的存在都應該被消滅和遺忘,而不是像他這樣,在家中和學校都被關懷與矚目。他仇恨所有能看見自己的人,但凡被注視的時間足夠幾秒,他感到無端地狂躁,會想立刻挖出對方眼珠。

晚餐中的某種“儀式”就這樣出了問題——志強每天凝視李唯一將一碟碟雞蛋炒西紅柿、清燉排骨、黃豆豬蹄……掃蕩一空的晚餐時間中,志強幾乎一眼都不會眨。任誰也會說,那是一幅父愛溫暖的感人畫面。

對志強而言,這就是晚餐中一項必要施行的儀式,如果缺少,緊隨其后的通宵電力值班只會讓他心煩意亂,覺得有什么事沒做完似的,這就會給行進中的火車造成誤報電力險情的風險,后果非??膳隆?/p>

那些年志強在多邊形廚房度過了不少兵荒馬亂的黃昏。他的工作于1988年開始,就不再是“三班倒”,而是全上夜班,因為白班的野外作業(yè)中需要爬的每根電線桿上,都掛著幾位比志強年輕的電工。年輕電工都比志強有文化,他們的抽屜里都能翻出一本可以作為身份象征的技校畢業(yè)證。這本畢業(yè)證讓他們可以名正言順地爬上電線桿,月底名正言順地拿到更多獎金。志強并不羨慕他們掛在電線桿上還能談笑風生的自如,他對讓自己成為“風中之旗”的這種工作,也并無執(zhí)念。他無法釋懷的是,自己再不會擁有的那筆微薄的野外作業(yè)補助——這筆補助曾經(jīng)剛好夠每月給李唯一買兩瓶魚肝油,一瓶橘子味,一瓶原味。

既然失去了魚肝油,志強上夜班前,就得開始為鐵路子弟小學的學生李唯一準備營養(yǎng)晚餐了。

菜譜由他值夜班期間從電務段訂閱的文化生活類雜志上摘抄,不認識的字取其大意。不久他發(fā)現(xiàn),均衡營養(yǎng)進食等于“淀粉、蛋白質(zhì)、維生素合理搭配”,摘抄菜譜的程序便省掉了,畢竟寫字很麻煩。至于他和小雁,這套原則無效,因為他們?nèi)嗄甑纳f明,只有淀粉值得信賴,米飯和饅頭足矣。

人們都喜歡黃昏時路過不規(guī)則形狀的棚屋,哪怕繞一小段路。因為志強的棚屋在整棟樓的角落,并不屬于他們出入的必經(jīng)之路。他們在棚屋外抽動鼻子,使勁聞聞食物的香氣,這似乎也能讓自己的晚餐添幾分滋味,跟占了便宜似的。

如果有李唯一這樣漂亮的孩子,我也愿意天天做飯——李唯一仍算得上漂亮的年代里,別的父親會這樣說,以便自家小孩識趣,繼而停止抱怨面前相形見拙的晚餐。

李唯一對營養(yǎng)晚餐的安排很憤懣。聞起來美味的東西,入口則往往令人大失所望——這當然不值得計較。只是從小到大,志強盯著自己吃飯的樣子,都像一只急于討好主人的貪婪的狗,大概因為那種二字形的笑容,無論何時看起來,都有點輕佻有點猥瑣。

“你可不可以不要這樣看著我?”有一天,李唯一終于抗議了。

“怎么了嗎?好,好,我不看就是了?!敝緩娬f著,裝作低頭吃飯,但他自己也意識不到,兩筷子下去后,目光是一根自動彈簧,又縮回到李唯一臉上。志強看見的這張臉,是全與皮膚質(zhì)地無關的臉,是親近、靈動、活生生的少年的臉——雜質(zhì)全被做父親的自動過濾。

“我都說了啊!不要盯到我!我是犯人嗎?你這么盯到,我怎么吃飯?”李唯一扔下筷子,提高嗓音——他根本不想我好好吃飯,他時刻都在提醒我是多么丑。

“對不起,對不起,快吃嘛,我這回……真的不看了,從現(xiàn)在開始?!敝緩娹D身,背對餐桌,像是賭氣又像是擔心自己仍舊忍不住,于是想起手中還好有碗筷,干脆埋頭扒起飯粒。

但你不能對著某人的后背吃飯——李唯一想——這就是志強一貫的伎倆,讓自己顯得那么委屈,毫無必要地做出可憐巴巴的姿態(tài),逼得自己心軟,逼得自己屈服,逼得自己每天坐上餐桌,就像待審的犯人后背發(fā)涼。

李唯一決定,這次一定對他置之不理。他想,只要不去看那弓起來的綠色的后背就好,只要盡快吃光這些常年不變的“營養(yǎng)”就好,他吃下的并不是飯菜,他吃下的是輸液瓶里按比例搭配的淀粉、蛋白質(zhì)和維生素,一骨碌灌下食道就好。

志強吃了兩口飯,想要轉身夾菜。菜夾回來,目光曲里拐彎、半推半就地,掃過兒子的臉。他的目光其實是有灼燙的溫度的,李唯一臉埋在碗口,都能感覺到,仿佛一束來自審訊室的強光,迎面照亮自己的臉,照亮那些所有不該見天日的膿腫與坑洼。

“你是不是個變態(tài)?”兒子大吼。

“你哪來那么多毛???”志強忍不住,也放下碗筷。

“我就是毛病多,你吃飯就吃飯,看到我干啥子,看我丑成啥子樣子了嗎?我丑成這樣,還不是你把我生成這樣?!眱鹤幼鞒鱿谱雷拥膭幼???上н@張餐桌的前身,是當年電務段最好的木材,上面還殘余數(shù)字編號可以做證。在不善運動的李唯一乏力的掌中,桌子巋然不動。但他的動作格外虛張聲勢,對氣氛的影響,便仍取得和餐桌翻倒也大同小異的效果。

“我寧愿得其他所有病,也不要這個毛病,不要長痘?!崩钗ㄒ挥X得自己要哭出來了,其實他體內(nèi)那些軟弱的地方先就哭起來了。

這時志強發(fā)現(xiàn),李唯一似乎在他眼皮底下就變了形,像妖怪,從人模人樣到奇形怪狀,只需要神仙輕吹一口氣,吹一口氣的時間里,漂亮的人人稱道的嬰孩,膨脹成眼前一只巨大的直立猛獸——這猛獸生得滿臉通紅,興許不只是因為那些膿腫的紅斑。猛獸還會呼哧哧喘氣,喘著還會咆哮,“我就是個丑八怪,丑八怪還吃啥子飯。一輩子都吃一樣的飯,老子今天不吃了,吃不下去!”

“不想吃,你就給老子滾?!敝緩娬f,也是被對方氣勢所迫,說完,他勉為其難壓制著油然而生的怒火。

猛獸對營養(yǎng)晚餐不滿意,那猛獸想吃什么?千層雪還是娃娃酥?都不是?!澳阆氤缘臇|西,我沒的,你自己去掙?!辈幌脒€好,一想起千層雪,志強就更加沮喪了。

既然“滾”的事都說出口了,志強也如釋重負,覺得應該再不會有比這更嚴重的話了。他告訴自己,先不去看,大不了忍這一時,就先不去看猛獸的臉了,以免事態(tài)果真到“滾”那一步。

他讓自己盯著猛獸身后,那里有李唯一貼在電視機外殼上的四張不干膠貼紙,據(jù)說是香港“四大天王”的四個小生,芙蓉如面,黑發(fā)飄揚,正對志強露出雪白的牙齒——沒一個有李唯一好看。

“滾就滾?!边^了一會兒,到“四大天王”越看越令志強覺得應該砸了電視機的時候,李唯一喘完了氣,說,“反正你啥子都沒的?!?/p>

“滾,哪里有你去哪里?!敝緩娬f。

似乎風波就這樣過去了。因為李唯一踢一腳椅子,再踢一腳沙發(fā)腿,這樣不停地踢著各種家具腿走出客廳,他把志強的心都給踢得提起來了。

結果李唯一也沒有“滾”,而是躺上小床,用被子蒙住頭,讓兩只大腳略挑釁地伸出被子。

志強放下心來,來來回回收拾碗筷的時候,竟然也覺得踏實而滿足。但他也提醒自己,要保持身為父親的一小點自尊,因此他對伸出被子的兩只光腳,得假裝視而不見才行。他只斜著眼睛看,看見被子拱起來的部分,像一個巨大的包裹。部隊經(jīng)驗讓他很想把這包裹弄得平平整整的,但他忍住了。

他知道李唯一在被子里塞著耳塞,他聽見了復讀機里的磁帶吱吱地轉動。他還知道磁帶是李唯一從成都買回來的正版,十塊錢一盤。縣城只有盜版磁帶賣,兩塊錢一盤。

志強想,李唯一摯愛的“四大天王”沒準都在隨聲聽里,輪番唱那句“對你愛愛愛不完”。

晚飯后,志強就該去電務段上夜班了。他需要沿著鐵軌走一段路,這是一段鐵軌邊的砂石小路,原本并不存在,它是被人們一步步給踏出來的。長年累月,粗糙的礫石們,就被踏成平整的路面,磨出了光滑的表層。礫石之間的野草,幾乎剛竄出頭,就會被鞋底捻出一攤綠色的汁液。深淺不一的綠色汁水,把路面染出迷彩似的花紋。

他上班是往西走,面對夕陽,早晨下班回家是往東走,面對朝霞。他時常走在路上想,得多少年才能把無數(shù)礫石走成一條小路呢?一定得很多年。畢竟光他自己,就已經(jīng)走了許多年了,而他還將走上許多年。李唯一小的時候,志強就讓他騎上自己的脖子,走在這條小路上。那時候如果有人遠遠看著他們父子,也許會誤認作是一只長頸鹿呢。有時候走著走著,他們就走到鐵軌中間去了,高個志強一步能跨過兩根枕木。

想到還能馱著兒子走路的時候多好啊,因為那時志強從不覺得寂寞。他還可以邊走邊給李唯一念兒歌呢。有時兒歌也讓李唯一聽得不耐煩,他會用小手啪啪地打父親的腦袋,比摁下收音機開關更管用——兒歌要不立刻換成另一首,要不就戛然而止。

縣城火車站很多人都聽過志強念“小老鼠”,還有“唯一寶貝,寶貝唯一”的自創(chuàng)兒歌,均無成都口音,且嗓門大得跟山區(qū)里的每個人毫無區(qū)別。人們感嘆,幸好有李唯一,才讓志強入鄉(xiāng)隨俗,人們就是從那時開始認定,志強這個“成都師傅”被這座山區(qū)縣城給正式接納的。這是值得欣慰的轉變,對父子倆、對所有人,都有好處。從此就很少有人再提“成都師傅”的舊話,每當說起李志強,都是“唯一的爸爸”。

這條小路走到一半的時候,會經(jīng)過一個廢棄的鐵路洞口。很多年里,都只有運煤的小型翻斗車從這里出入,后來山里的煤礦枯竭,運煤車就沒有了。這段鐵路和這個火車洞都被廢棄。志強有一天經(jīng)過這里時,看見了那輛嬰兒車——他制作的嬰兒車,被不知道第幾任主人,扔在洞口的鐵路中央。像個煞有介事的玩笑,因為遠看去,方方正正的嬰兒竹車,竟還有幾分火車車頭虛張聲勢地駛出洞口的架勢。只是走近就能看見,幾個可拆卸的輪子不翼而飛,剩下的床體漫布陳年污垢,蟲蛀的孔洞里飛出來一群綠頭蒼蠅,都沒頭沒腦地往志強歡快地撲過來。

志強揮手驅(qū)趕這些沒有自知之明的小生物的時候,突然就開始回想,自己如何就走到了這里?

志強被命名為志強那一年,全中國已經(jīng)有了許許多多的志強。在成都城北邊的星月巷附近,年齡相差三歲以內(nèi)的志強,他知道還有四個。這里將年齡差別限制在三歲以內(nèi),只是因為他在幼兒園待了三年。

五個志強分別住在星月巷及周邊的五條巷弄,看起來很巧合。這片巷弄盤根錯節(jié),在成都城北地區(qū)組合成一團宛如凌亂電線般的居民區(qū)。這里的所有巧合背后,往往都鋪陳著刻意。何況名字不過是一枚符號,還有些“自己的東西卻只能讓別人來用”的意思。因此星月巷的父親們只要確保兩件事,便足夠他們順嘴說出新生兒的名,一是自己的姓,二是孩子的性別。約定俗成的注意事項當然還有,頂要緊的是需避免與鄰里的小孩同名,否則就會給巷弄生活帶來不小的困擾。所以這條巷子但凡有過“志強”,便不再有“志強”了。

他是作為星月巷第一個志強被命名的。很多年后星月巷不復存在,在位于星月巷原址的小區(qū)內(nèi),也沒有其他志強。這是后話。志強1970年就離開了星月巷。

他是李家第二個孩子。第一個孩子叫建軍。第三個孩子,是女孩,叫曉西。三兄妹的名字顯然出自三種思路,這似乎也能證明他沒讀過書的父親對取名這件事的部分態(tài)度。

李建軍的一生都跟軍隊沒關系,而李曉西也并沒去到祖國西部,這兩樣都由李志強完成了。在李家,用姓名寄托寓意的想法,在他們的大半生之后再看,就顯得很荒唐。志強的人生也基本是由“參軍”和“往西走”這兩件事給勾畫出來的,就像兩個點,志強的故事要負責在這兩點間,畫一道崎嶇的線。不過,誰的故事又不是如此呢?

成都西邊的山區(qū),具有很好的隱蔽性,因此志強參軍一走,家人就再難見他了。他們的父母都不識字,在星月巷的同代人中,能認字的人屈指可數(shù)。他們的母親是丫頭出生,卻遺傳了一種富貴小姐的病。李志強轉業(yè)工作后,母親的遺傳病發(fā),繼而被成都第一人民醫(yī)院確診,是“什么什么綜合征”——因為李建軍在信中寫不出這項遺傳病的外文名稱,所以志強始終不知道母親到底得了什么病。他只好相信李建軍給出的奇怪的總結,說是母親會“慢慢地沒力氣,然后就像烏龜一樣只有力氣喘氣了,不過烏龜長壽”。

李建軍和李曉西就通過寄回成都的信來揣摩李志強的近況了。那些年李志強從部隊寫來的信件綜述起來大意如此:軍營在山里,正在修鐵路,死了兩名戰(zhàn)友,死因是一座鐵路橋;當?shù)厣矫穸嗍巧贁?shù)民族,身后背著刀;吃得不錯,住得糟糕;冬天,大通鋪上的志強與戰(zhàn)友抱作一團,為取暖;夏天,志強寫,熱死老子了,或,臭死老子了。

隨信件通常會寄回兩元錢匯票,這讓李建軍和李曉西不得不給志強回信。他們都不愿意寫字,不過作為家中老大,回信一般由李建軍執(zhí)筆,他認為自己天資愚笨,寫信又寫不出兩種花樣來,于是那些回信都千篇一律,先說母親和父親的身體,“如常、勿念”,自從李建軍學會寫這四個字之后,他就總這樣寫。再說李建軍自己在街道開辦的鎖廠的工作,“勉勉強強”。最后說李曉西在高中的學業(yè),但因為已經(jīng)停課,所以,李建軍寫——“管求她的”。

事實上,李曉西有整兩年時間都在扛紅旗。高個子的李曉西非常適合扛紅旗,紅旗下的李曉西跟同學們組成一支松散的隊伍,曉行夜宿,不知不覺就走過了全國一半省份。李曉西在少女時代就把自己腳走大了,性子走野了。因此李建軍也確實不知道她在哪里,只能“管求她的”。落款之前李建軍要寫上,謝謝,是針對匯票的,之后還有,保重,是寫給志強的。

關于李志強去當兵的事也沒什么好說。如果志強和那個年代大部分少年一樣向往戎裝,抑或他迫于家庭生計不得不投身軍營,那么志強的故事都會是另一個故事。但他去當兵也是出于“傳統(tǒng)”,就像后來他被介紹給橡膠廠女工的“傳統(tǒng)”一樣。人們信賴“傳統(tǒng)”,尤其在大家普遍都兄弟姐妹成串的日子里,“傳統(tǒng)”意味著穩(wěn)妥和安全。用現(xiàn)在的經(jīng)濟學觀點看,那時候的很多“傳統(tǒng)”都非常經(jīng)得起推敲,是“傳統(tǒng)”在確保每個人口眾多家庭作為經(jīng)濟共同體能實現(xiàn)利益的最大化。

星月巷的“傳統(tǒng)”,簡單說是這樣的:家中第一個男孩要當家,最好盡早參加工作,盡可能端上國家提供的“鐵飯碗”。日后星月巷的這些長子,普遍都成了家中挑大梁的“當家人”。他們掙來全家的衣食花銷,說話便很硬氣,有著一言九鼎的家長地位。哪怕他們中的大部分人,在很多年后丟掉了這種硬氣,他們內(nèi)心也習慣性延續(xù)著一種家長式的優(yōu)越感。多年后,如果你到星月巷,看見那些在竹椅上喝搪瓷缸里的“飄雪”的人,不用說,他們多半都是家中長子。他們喝茶時也會聊到早年謀生的不易,但更多懷揣的還是一種撫今追昔的自豪感——一個顯著的標志是,他們竟會把“比試工齡長短”這一點作為談資,誰的工齡長一年,大家就會多尊重他一些。再后來,星月巷這片巷弄區(qū)域大規(guī)模拆遷的時候,這些普遍擁有漫長工齡的長子,又擔負重任,為自己的拆遷賠償款沖鋒陷陣。

家中第二個男孩,就較隨意了,去工作或讀書,取決于家里的經(jīng)濟條件,但最好都去報名征兵,試一試。第二個男孩自己的意愿,在這里倒不太重要,因為參軍很難,要求很高——難以企及的東西還想什么呢,不就是全看運氣嘛。

但是運氣這東西,最大的特征就是會突發(fā)奇想,所以運氣時不時會臨幸那些毫無準備的人,讓人出乎意料。李志強就是個例子,星月巷的人時常把他拿出來說事,說李志強是被這種去參軍“試一試”的“傳統(tǒng)”和突如其來的運氣,給毫無準備地送進了部隊的。往后志強會知道,這一年征兵人數(shù)最多,是因為一些事突然發(fā)生在遙遠的地方。至于到底發(fā)生的是什么事,卻有很多不同的說法,總之結果都一樣,是部隊因此比往年需要更多兵源——要不這大好事怎么會輪上他?

是父親送志強去區(qū)武裝部戴大紅花的,這也是“傳統(tǒng)”。不過志強剛戴上大紅花,就被父親罵了句“小地痞流氓樣”。大概在父親眼里,他“點頭哈腰”的模樣實在沒有半點軍人的樣子。父親對軍人是格外尊重的,父親在武裝部臨時搭建的用來接待新兵和送行家人的帳篷里,對每個穿軍裝的人都立正,畢恭畢敬地稱對方為“解放軍同志”。志強從沒見父親像這一天說過這么多話,在當時他經(jīng)歷過的十幾年的生命里,父親始終都在以沉默來宣示著威嚴。他們父子從來也不親密。他覺得父親的表現(xiàn)更像是如釋重負,就是人們預知自己“往后就輕松了”的時候會有的那種表現(xiàn)。

志強在軍營的日子過得如何?無論他身在成都的家人,還是此后鐵路局的同事,都知道得不多。但有一點是所有人都知道的,那就是志強的轉業(yè)工作安置在鐵路局電務段,是因為他在部隊弄明白了電是怎么回事,一是碰不得,二是紅藍線分清,因為他自己就常這樣說,在給那些比自己年輕的電工介紹經(jīng)驗的時候。

其實志強的故事到這里就結束了。再往后的故事都是別人的故事。志強的故事結束的時間,應該放在他坐火車去縣城參加工作那一天,作為鐵路職工,往后他極少為火車票掏錢。只是直到很多年后他哪里都沒去過,他的列車終點始終是同一個地方,成都。

志強的故事結束的那天,如果是他坐火車去縣城的那一天的話,那么他會發(fā)現(xiàn),川西山區(qū)的天空比成都盆地低沉,天氣變化無常。一會兒下起小雨,在火車玻璃窗上畫出一道道裂痕似的銀線;一會兒又放晴了,艷陽斜照著高大的山體,鐵軌上被投下一塊塊濃重的陰影。因此車窗玻璃上很快便凝結出大片渾濁的白霧。如果他抹開一片白霧,還會在玻璃窗上看見自己的臉。這張臉貌似就投影在窗外間或裸露的紫色土壤,還有那些茂盛生長的低矮茶樹上,一路飄蕩。

李唯一與成都的聯(lián)系在1990年夏天發(fā)生過本質(zhì)的改變。這一年李唯一年滿八歲,發(fā)生的值得一說的事情,是他第一次在成都過了暑假。這是應了姑媽李曉西的邀請。

1990年,時年三十四歲的老姑娘李曉西,突然琢磨出來一個道理:自己固然不必去伺候一個蠢男人,然而還得應付無處釋放的天然的母性。她主動要求從成都百貨公司的文具柜臺調(diào)動到內(nèi)衣襪子柜臺,也在這一年。因為文具柜臺貨架上的筆墨紙硯,格外吸引某些迂腐的老男人。他們說著五花八門的外行話,指點她從柜臺里掏出一支比一支粗壯的羊毫筆。相比之下,內(nèi)衣襪子柜臺的顧客就可愛很多,也平易近人許多,更幸運的是,她們?nèi)桥浴?/p>

這種母性的顯著表現(xiàn),還在于她每年兒童節(jié)后收到李唯一的照片的感覺,都有變化。她發(fā)現(xiàn)李唯一一年比一年可愛,變化之大,總是令她仿佛受到驚嚇。這種驚嚇每年一度,一直持續(xù)到八歲的李唯一出現(xiàn)在成都、出現(xiàn)在她面前為止。她記憶中還是上一次見李唯一的樣子,那時他還是個哭鬧不休的兩歲的小東西,跟眼前八歲的男孩簡直大相徑庭。

她偶爾會想念這小東西,她認定這是天性,就像天性決定她不適合結婚一樣。于是離兒童節(jié)還有幾個月的時候,她就盼著志強寄來新的照片。所以她也忍不住要給這小東西買小衣服,但更多還是為了與幾個做母親的同齡女伴逛百貨公司童裝部時,她不至于缺少借口。

她喜歡跟她的女伴們待在一起,從小到大她從不覺得這有什么不妥。誰知道后來,女伴們一個接著一個地完成生育,而生育也讓她們越來越矯情,讓她們總有借口躲開她們曾經(jīng)樂此不疲的那些玩樂項目:喝茶、逛街、打麻將,以及換個茶樓喝茶、換個地方逛街、換個桌子打麻將……這些事她們統(tǒng)統(tǒng)都“沒時間”,就算有時間,那也是爭分奪秒來的。李曉西無奈,她只能以給侄子買小衣服的方式,陪她們逛童裝部,以便她們能在一起消磨一部分時光。在這部分時光里,她確定無疑,自己是與她們打成了一片的。

事實上,她挑選童裝的趣味,顯而易見與女伴們都大為不同,這也是李唯一的小衣服為什么總讓縣城人感覺古怪的原因。但李曉西的那幾位女伴,都覺得這是因為她自己并沒有做母親的緣故——她體會不到當母親的心情。

李曉西不愿承認的是:她不去結婚也不生小孩,盡管是她義無反顧的決定,但偶爾她也會覺得孤單。這種孤單的時候,她就幻想,如果有個毛茸茸的小家伙,時刻跟在自己身后(就像她那幾個身后都跟著小家伙的女伴),也許會有點意思。就這樣,每年一度寄來的兒童節(jié)照片開始讓她意識到,李唯一作為這個小家伙,肯定相當合適。事實也如此,1990年暑假的李唯一,確實大部分時間都充當著李曉西身后那只毛茸茸的小尾巴的角色。

1990年暑假第一天,李曉西平生第一次打電話到縣城火車站電務段,她這樣告訴李志強,想讓李唯一到成都過暑假?!澳銈冎还馨淹尥匏蜕匣疖?,一切包我身上。暑假長得很,我曉得你們上班忙,沒時間帶娃娃……”

志強緊握著聽筒,此刻他臉上的二字形的笑容,是因為受寵若驚的同時又擔驚受怕造成的效果。他想,李唯一固然值得去成都過暑假,但李唯一留在1984年的星月巷的哭聲,仍對1990年的志強造成干擾,讓他拿不定主意。

第二天一早,志強下班回家,將李曉西的邀約告訴小雁。

小雁聽完便拿了主意。她先問志強,“鐵路子弟小學的學生坐火車,是不是也免票?”

“是的,他們都是鐵路子弟?!?/p>

小雁嘆氣,說:“為什么鐵路子弟可以,鐵路家屬就不給免票?”

這得歸因于上一次志強一家去成都的往事,那還是1984年了。上火車時,志強舉著自己的鐵路工作證。門口的列車員貌似不動聲色,但目光已經(jīng)跟志強完成了默契的交流。志強就收回工作證,裝進上衣口袋,同時抬腿上車,一氣呵成。

小雁跟在志強身后。她手里也有一本工作證,其主人是志強的某位男同事。志強連夜將小雁的照片換上去,照片下的名字仍是那位同事的,好在“王華”的名字并不像只專屬男性。志強再用尺寸合適的小玻璃藥瓶,在照片一角摁出形似鋼印的凸起。這種制造假證的手法在縣城火車站盡人皆知,而志強摁假鋼印的技術更是一流,因此小雁手中的假工作證可以說完美得無懈可擊。

只是小雁還是第一次坐火車,這已經(jīng)足夠她緊張了。她跟丈夫約定過,而她也是這樣做的,就是她需得模仿丈夫的動作,沖那位戴大檐帽的列車員甩出工作證,內(nèi)心里要有一種“這是我們彼此心知肚明的手勢”的強大信念。然而可能她的信念還不夠強大,她做完整套動作之后,才發(fā)現(xiàn)這是災難的開始,因為她覺得自己并沒有從列車員的目光里看到許可或?qū)捜?,她只看到一種巨大的無形的壓力,仿佛她最不堪入目的部位,比如手,被堂而皇之地展示給大庭廣眾。忽然之間,她的胳臂全都不受自己控制了,交替哆嗦起來,而李唯一正待在她沒拿工作證的另一只手的顫抖的臂彎中。孩子最先感覺到母親的顫抖,他開始以奮勇向前的姿態(tài)開始號啕大哭,他害怕自己從母親的懷抱滑落?!笆∠萝嚻卞X”,小雁默念著,她也沒想到,這種默念竟然很管用,反正她這樣默念之后就平靜了不少,最后總算是躲躲閃閃地擠上了火車。

假工作證的往事她將永難忘掉。在這套所有東西包括房子本身,都與鐵路有關的房子里,與鐵路無關的她經(jīng)常會心虛,她覺得自己有點像橡膠廠沒能蓋上合格章的膠鞋,也不全都是殘次品,只是沒能擁有被認證的幸運。

“那你覺得如何嗎?”志強問小雁。

“讓李唯一去!反正免票?!毙⊙阃纯斓鼗卮?。

第二天,李唯一被托付給列車上志強在車務段工作的一位前同事照顧,也是免費的。

李唯一上車后,這位列車員或是出于被托付的責任,主動走到座位前,想向這位聞名已久的兒童表示關懷,“高不高興?是不是第一次去成都?”

送行的志強還在站臺上,他先替兒子搖頭,又擔心車里的人看不見,就透過車窗替兒子回答了,“不是的,娃娃這是第二次回家了?!?/p>

李唯一驚訝萬分,不明白為何是“回家”,而不是“離家”?一定是弄錯了。

孩子對父親的反駁很鎮(zhèn)靜,他用成年人的口吻自己重新回答了一次:“是第一次?!?/p>

李唯一就這樣獨自去成都過暑假了。

暑天里,白天都格外漫長,縣城火車站到處都是疲倦又消沉的旅人。志強也感到同樣的疲倦和消沉,時常悵然若失。他每天都在李唯一的小床上躺一會兒,想想李唯一正在成都做著什么。但志強的兩只腳,也只能掛在床沿外。他頭上是電風扇,跟這房子里的很多東西一樣,因為地上沒地方安放而只能懸在墻上。風扇是志強自己做的,馬達勁兒足,聲響便很大,而火車的聲音聽起來又太遠。這讓志強懷念起住在鐵軌邊的筒子樓的年代,因為那時候李唯一那么小,連走路都不會,就總在他眼皮底下,跑也跑不遠。

躺夠了,百無聊賴,志強就趴在李唯一寫作業(yè)的擱板上,默誦列車時刻表,將李唯一回縣城要乘坐的那趟列車,用紅筆圈出來,直到細小字體排版的全國火車時刻表,被他戳出來無數(shù)的洞眼。

總算,一個黃昏,壯麗的晚霞無情地肆虐著遠處的山峰,李唯一身穿有小領帶的藍色海軍服,像一只漂亮的海豚,搖搖擺擺地下了火車。志強發(fā)現(xiàn)兒子渾身閃耀金光。

志強問,“怎么樣?成都好玩嗎?有沒有吃什么好吃的?”

李唯一點頭或搖頭,讓志強把自己從頭摸到腳,似乎在檢查他有沒有把身上哪塊骨頭遺落在星月巷。

志強摸完兒子,終于放下心來,李唯一完好無損。

時隔不久,有一天吃飯時,李唯一突然說,“我不吃這些,我要吃千層雪,還有娃娃酥。”

“啥子東西?是不是點心?”

李唯一搖頭,“我不曉得。我就是要吃千層雪和娃娃酥?!?/p>

“好嘛,不管你要吃啥子,我去給你買。只要你先吃完飯,喝光牛奶。”

話沒說完,李唯一已經(jīng)“哇”一聲,吐出一口牛奶,白色濃漿全滴在衣襟上,他喊著:“這是全世界最難喝的東西!”

“怎么會呢?好喝得很呢?!敝緩娮约汉攘艘豢冢挪换挪幻θソo兒子找干凈衣服換上,畢竟這一幕幾乎每天都會出現(xiàn)。

“你騙人,你專門騙我,這里沒的!什么都沒的!千層雪和娃娃酥,只有成都才有!”

李唯一確實沒把什么東西忘在成都,而且成都在李唯一心中還留下了一些什么,肯定不僅僅是千層雪和娃娃酥——志強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僅聽名字,他發(fā)現(xiàn)這都超出自己對食物最高限度的想象了。

就像后來許多不自量力的事一樣,志強終其一生都不可能對李唯一搖頭。怎么可能呢?對孩子承認自己即便是父親,在這個世界上也有各種“無能為力”?更何況志強還相信,全天下沒一個人忍心對這樣一個漂亮的孩子搖頭。

于是志強此時就對李唯一承諾道,“火車站也有的,肯定有的,爸爸答應你?!?/p>

志強隨即就出門了,去找千層雪與娃娃酥。他先去火車站小賣部詢問,又找同事和鄰居依次問過一遍,人們都表示,聞所未聞。

志強守在客車站臺,等那一趟從成都開來的列車到站。兩個多小時后,他在車廂外大聲問那些陌生的乘客,什么是千層雪?什么是娃娃酥?

那些人都對他搖頭,看他的眼神像是看一個莽撞又蠢笨的鄉(xiāng)下人。還有乘客沒聽清他說什么,誤以為他是售賣千層雪或娃娃酥的小販,反問他那是什么東西,能不能各來一個?

他最后的希望是列車上某些有可能來自成都的旅客。他們一定能告訴他什么是千層雪,什么是娃娃酥。

在最后一節(jié)車廂,有一個女孩不耐煩地對他說,“是雪糕,都是雪糕。這都不曉得?”

“哪里買得到?”他長出一口氣,隨即聽見火車啟動的鈴聲響起來——從沒覺得這鈴聲這么刺耳。

“夏天才有啊,這個季節(jié),你去哪里都買不到……”女孩大聲說。

志強感覺自己就像一只雪糕了,涼悠悠的秋風把他全身都給涼透了。他目送列車駛出站臺,駛向遙遠的山澗與橋梁?;蛟S正是年輕時戰(zhàn)友為其犧牲的那座火車橋。他忽然覺得自己什么都不是了(除去他還是一位夸大其詞的父親,就像千層雪和娃娃酥這種夸大其詞的雪糕名字一樣)。他想,如果是別的東西,還能托熟識的列車員從成都帶回來,可怎么偏偏是雪糕呢。雪糕為什么要叫這樣古怪的名字呢。

為了千層雪和娃娃酥,下一個暑假,李唯一再次被送往成都,往后年年如是。

1992年夏天,在火車站小賣部的冰柜里,志強發(fā)現(xiàn)了一種紅藍間雜的食品包裝,袋子上的“千層雪”三個字就像一種會產(chǎn)生神秘力量的咒語,這種力量在召喚他去砸碎冰柜的玻璃門。但他克制住了砸玻璃門的不理智沖動,而是一口氣買下兩個“千層雪”,小跑回家,一路只擔心雪糕融化。

不過李唯一已經(jīng)度過向往千層雪的年齡了,時年十歲的李唯一正被全新的向往折磨得心力交瘁,只是他不會告訴父親那些向往是什么。因此對父親手中過氣的食物,李唯一沒工夫產(chǎn)生興趣。

志強在吃下兩個巧克力味的千層雪之后,對自己說:“真是苦,有什么好吃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