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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上海文學》2019年第7期|梁鴻鷹:書店不完全往事
來源:《上海文學》2019年第7期 | 梁鴻鷹  2019年07月10日08:06

我并非無書可讀,我的床邊有一摞沒有讀過的好書,更何況我的客廳里還有成架的書打算再讀。惱火的是我發(fā)現(xiàn)我渴望的是“下”一本,但我又不知道它是什么。我不再試圖去分析這種渴望:我屈服于折磨我大半生的癡書癥已經(jīng)很久了。

——劉易斯·布茲比《書店的燈光》

你看,你看見那邊的麥田了嗎?我不吃麥子,那對我沒用,可是你有一頭金發(fā),麥子使我想起你,我甚至會愛上風吹麥浪的聲音。

——安東尼·德·圣·埃克蘇佩里《小王子》

在歲月的推移中,書已經(jīng)讓我變成了守財奴、慳吝人、囤積狂,日益加深著我的朝三暮四、左顧右盼、淺嘗輒止,我像一個掰棒子的狗熊,對書,只是不停買買買,根本就顧不上讀。書讓我上了癮、中了毒,為此,我曾憎恨書,憎恨自己不停買書、囤書的習慣,但又改不了,收不了手。書上的文字、圖畫,書的外觀、散發(fā)的氣味,書所承載和意味的一切,始終誘惑著我,使我沉迷。每到一個地方,我像狗尋找骨頭一樣,本能地、不知疲倦地尋找書。一本心儀的書如果沒有得到,我會寢食難安。

而這種習慣,是在我的童年時代養(yǎng)成的,是小城那座書店培養(yǎng)起來的。在兒時出生成長的小城里,只要手里有零錢,我就要到書店去買書,而不會像別的孩子那樣溜進副食門市部或在地攤上買吃的。長大后,在求學的呼和浩特、天津,在長期生活的北京,在外出開會或旅游所到之處,書店、書攤從來都是我一定要去的地方。

夏季一個炎熱的中午。蟬鳴處處,揮汗成雨。

媽媽又該郵購藥品了。她寫完信,把給對方的錢和讓對方回信的信封寫好,郵票準備好,統(tǒng)統(tǒng)交給我。也是巧了,那天家里沒有膠水,信封沒法貼郵票,也沒法粘住。臨出門媽媽又一次囑咐我,到郵局之后,從信封里拿出郵這封信的郵票貼好,信封封好再寄走。我一向聽話,記著媽媽的叮囑,順從地出了家。我也很勤快,愿意為媽媽做任何事情,二話不說,一腳踏入了難耐的暑熱。

推門出來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這天的熱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沒等走下門口的臺階,一股撲面而來的熱浪,簡直就要把我推倒了。我們這個小城的季節(jié)從來不打盹兒,冬天就是冬天,夏天就是夏天。冬天寒冷無比,大雪每年如約而至,讓家里的窗玻璃覆蓋上一層厚厚的冰茬。春天即使有些靦腆,躲在春節(jié)之后很長一段時間才懶洋洋地光臨,但到了清明,必定會催綠萬物,在五一節(jié)前讓百花怒放。夏天的熱一般是在七月中旬,即暑期臨近時達到高峰,好像故意讓孩子們不必頂著烈日去上學似的。于是,在大人上班之后,小伙伴們陸陸續(xù)續(xù)從家里溜出來,結(jié)伴到黃河邊的水泡子里去游泳,爬到大樹上去掏鳥,或三五成群到同學家去玩耍。

此時巨大的熱浪讓我大吃一驚,抬起頭來,天藍藍的,沒有一絲云,毒辣的太陽懸在高空,威風凜凜地照射著萬物,那種有些邪乎的熱,簡直讓人無處躲藏。走出幾步,我看到家里養(yǎng)的幾只雞臥在涼房門口的陰涼里打盹,院子里的土被曬得格外松軟,腳踩上去就會揚起塵土,正當我要推開小院的柵欄門的時候,雞窩里的母雞咯咯噠地叫了幾聲,我知道,這是要下蛋了。妹妹出來嚷著要跟我上街,我囑咐她母雞要下蛋了,注意看好,妹妹不再說什么,默默地回去了。

出了家門右拐,只需路過兩戶人家就能看見一條南北向鋪著爐渣的馬路。沿著這條馬路走,就能到達繁華的街上。大路上的熱浪更是讓人難以忍受,我看到即使道路兩旁挺拔的高高的楊樹,此時也被曬得沒有了精神,遠遠的地方不停出現(xiàn)升騰的熱氣,令我感覺到了沙漠一樣,但所有這一切,并不能阻止我向前行走,

拐上馬路走了也就五六十米,就能看到右手邊獸醫(yī)站的藍色大鐵門,經(jīng)過的時候我往里瞥了一眼,看到院子里關著幾匹騾子和馬,它們被拴在幾個樁子上,懶洋洋的,好像若有所思,又好像在等待著什么。獸醫(yī)站有一位德高望重的老獸醫(yī),說東北話,留大背頭,好像是個斯斯文文的老單身,從來沒有見過他的家人。再往前走,遇到一個丁字路口往右拐,向東的一條大馬路可以直接將我?guī)У洁]局。走不了多遠,在路北就能看到縣醫(yī)院,因為媽媽生病,縣醫(yī)院是我經(jīng)常光顧的地方,醫(yī)院的隔壁是兵團“4927”師部,師部對面是副食門市部。這個名叫紅星的副食品門市部,是我們小城市民食物的重要來源,與小城另一端的東風副食門市部對應,滿足不同區(qū)域的市民,是我經(jīng)常去打醬油醋,給爸爸買散裝白酒的地方。由紅星副食門市部再往東走三兩分鐘的同一側(cè),是新華書店,再往東走,路過縣委縣政府,穿過小花園,就能夠到達郵電局了。

天熱,路就顯得格外長,但我并不覺得累,我只是往前走著,偶而抬頭看看路邊的樹,這些樹依然挺拔著,樹枝停止了搖動,樹葉被曬得無精打采,腳下的塵土已經(jīng)臟了我穿涼鞋的腳。此時,我想起昨天晚上做的一個夢:我在沙漠里獨自走著,太陽高高的,讓人無處躲藏,正在此時,一只藍麻雀飛過來,它算不上美麗,但并不令人反感,是我們見到最多的鳥類。但藍色的麻雀罕見。它在我頭頂上盤旋了幾圈,最后決定要落在我頭上,這是我從來沒有遇到過的事情,我慌了神,抬起胳膊不停地向它揮手,揮了幾下,人也就醒了。

此時我本能地抬頭看看,意識到四周并沒有麻雀,而且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走到了紅星副食門市部門前,門市部里飄出了醬油、醋、白酒、海帶、咸鹽混雜在一起的濃重的氣味,我只想快快地離開這里,我不愛聞這些混雜的味道。我愛聞清新的、單純的味道,我愛聞雪花膏、洗發(fā)水、香皂、牙膏的味道,這些味道令我想起姥姥、母親與姐妹們。正在這時,我似乎真的聞到了一股雪花膏、洗發(fā)水的味道,接著是身后一陣清脆的自行車鈴聲,回頭一看,原來是新華書店的小金。我停了下來,等她從自行車上下來。小金用大大的眼睛看著我,告訴我書店里又來了新書,問我想不想去看看。她身上總散發(fā)著很好聞的味道,一臉的單純,大大的眼睛,熱情的態(tài)度,讓我很難拂逆她的好意。

小金是我在書店里的熟人,她對人都很友好。而她的漂亮和優(yōu)雅,起初我并沒有發(fā)現(xiàn),對她的美麗和善意,以前我視而不見。直到幾個月前經(jīng)歷的一件事情,才讓我對她有了新的認識。那天我來到書店買書,看到中意的一本,就小心翼翼地示意她,把書拿來讓我看看。當小金遞給我書的時候,我看到她的手很白很精致,沒有一點瑕疵,手指上的肌肉飽滿而修長,白白嫩嫩的,富于彈性,指甲蓋小小的,泛著粉色的光澤,由她白白的小手能看到她袖口里同樣白嫩的手腕,手腕上戴著小巧的手表。我看書的時候,她就站在我面前,身上飄著縷縷好聞的味道,我偶爾從書上抬起頭來,會與她長長的睫毛相遇,這才發(fā)現(xiàn),她睫毛下的一雙丹鳳眼眼仁不大,泛著淺淺藍色,眼白十分清晰,眼梢長長的,眼珠看上去有些鼓,但并不過分,眉毛細細的,彎曲度不大。她此時額前的頭發(fā)是攏在后面的,在腦后梳成一個發(fā)髻,這使她白白的額頭顯得格外寬大,讓沒有掩映的眉毛和眼睛格外突出。小金是個高鼻梁,嘴稍有些噘,像是天包地,但并不影響整個臉盤兒的協(xié)調(diào),倒讓人看著很舒服。她耐心等著我看書,沒有一點不耐煩,這本書看來看去我最終并沒有買,小金也未顯出什么不高興。

縣城并不大,小金算是個小小的名人,后來我也偶然聽到大人們對小金的議論,說小金的甲狀腺有毛病,脖子浮腫,所以喜歡戴紗巾、圍圍巾、穿高領毛衣。對此我始終不信。她夏天從不遮掩脖子,愛穿淺色翻領的襯衫,白白的脖子坦然裸露,頭發(fā)扎得高高的,脖子到鎖骨這段在衣服里若隱若現(xiàn)。她這種奶白的膚色,黑黑的濃發(fā),臉上的青春樣貌,使她的美麗難以掩藏。小金很年輕,她的豐滿成熟,穩(wěn)重舉止,使她顯得比我們大得多,難以將她視為我們的玩伴,只是她纖巧的身段,熱情的態(tài)度,又讓我們愿意與她為姐妹。

美麗像是無形的流言,走到哪里傳到哪里。沒有哪里的人不愿意嚼別人舌頭的,大家經(jīng)常會拿跟自己沒有任何關系的人與事當茶余飯后的話題。有人說小金太冷淡,太高傲,眼睛里根本就沒有人。也難怪,在商品緊俏的年代里,書店與糧店、副食店、五金店、百貨公司一樣,里面的售貨員往往有不小的來頭,職業(yè)優(yōu)越感是天然的,市面上的好東西,都是他們最先見到,可能也會最先享用,他們心里清楚別人有求于自己。物資匱乏的社會環(huán)境把他們慣壞了,使他們成了被討好的人??稍谖覀冄劾?,小金從不需要討好,她經(jīng)常露齒而笑,對我們這些小孩子向來大大方方。大人們說她很少拿正眼看人,有些吊梢的雙眼總顯得眼白多,這有些過分了,小金是矜持的,她很安靜,話也不多,經(jīng)常靠在柜臺邊上,隨時聽候顧客召喚。我們這幫小孩子喜歡小金身上好聞的味道,喜歡她嫩得透明的雙手,連她扎在腦后的“小刷子”也讓我們喜歡,她的那些優(yōu)點,比起她不拿正眼看人,顯得太微不足道了。她的存在增加了男孩子們?nèi)甑念l率,與其說有些男孩喜歡這家書店,不如說喜歡小金更恰當。

小金的美麗終于讓我心悅誠服,這使得我在她面前變得有些拘謹,我有時遠遠地看著她接待別的顧客,世界不再嘈雜,書店因她一個人而變得生機盎然、值得留戀:一個睫毛長長的年輕女孩,永遠熱情地應對著顧客,她白皙的小手遞給自己根本不認識的男男女女們各種各樣的書,她耐心回答各色人等的問題,開票、收款、蓋章、開發(fā)票,全然不知自己的美麗,也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存在對那些懵懂的小孩子們是何等的重要。我看著她,心事重重,浮想聯(lián)翩,表面若無其事,其實心跳得厲害,我有時像排隊一樣沿著柜臺跟在其他人后面,默默留意她的一舉一動,前面的人都走光了,我才走上前去,結(jié)結(jié)巴巴地用手比畫和配合著,讓她拿書給我,有時一連跟她要三四本書,看了好半天,一本也沒有買,但她仍然耐心地聽從我。到后來,我愿意來這里,為了看書買書,更是為了看小金。

一來二去的,我和小金熟了,慢慢地體會到她更多的善意,比如,也不知道她怎么得知了我媽媽的病,有時她會有意無意地給我推薦一些醫(yī)學和保健方面的書,推薦的時候并不多話,只是心里有數(shù)的樣子,也不讓我為難,她的態(tài)度永遠是自然的和藹的可親的。她好像永遠不知道自己的美,從來不會以美為傲,她只是天生富于善意,如此而已。

在這番胡思亂想中,我經(jīng)過副食店、書店,一路上不斷看到賣汽水、冰棍、冰糕的,我忍著,盡量不去看、不去想這些東西,很快就到了郵電局。得益于曾經(jīng)做過盟公署的所在地,小鎮(zhèn)建起了幾座形制很不錯的建筑,郵電局便是其中之一。這是個四層建筑,對著街心花園,與縣委縣政府隔路相望。到郵局之后,按照媽媽所說的,我完成了封信、寄信和匯款的任務,但在此過程中,從媽媽給我的信封里抽出了一張毛票,在回家的途中,神差鬼使,半路上拐進了小金所在的小城那座書店。

書店之所以還能稱為“座”,是因為它在我心目中很巍峨,不像隨處可見的店鋪那么不起眼不成規(guī)模。書店氣派得多,門窗巨大,躍層很高,書店被建成這樣,同樣得益于小鎮(zhèn)做過盟公署的首府。新華書店有三層高,坐西朝東,緊鄰街心花園,與郵局一樣和縣委縣政府隔路相望,是核心地帶的重要建筑,壯觀程度不遜于小花園另一端比它高一層的郵電局,頗有些地標的味道。少年時代,除了學校和醫(yī)院,我最常去的地方就是書店。每當走近這座二樓鑲嵌著紅色毛體“新華書店”字樣的建筑,推開安著長形金屬門把的厚門,我經(jīng)常會心跳加速。小金所在的書店一層是集中銷售圖書的地方,書的門類很齊全,人也最多。

我氣喘吁吁地從郵局直接來到書店,小金似乎在胸有成竹地等著我。我在陳列小人書的柜臺前流連很久,看到《小兵張嘎》《鐵道游擊隊》《平原槍聲》《劉胡蘭》《沙家浜》《智取威虎山》等多種,最后將目光落在根據(jù)高爾基同名小說改編的連環(huán)畫《童年》上。王爾德說過,“只有淺薄無知的人,才不以貌取人”,當時我并不知道他的這些說法,但我從小就知道是要以貌選書的,封面好的書我會很快決定買下來。那天小金說的新書,就包括《童年》,這本小人書的封面是站立著的年幼的阿廖沙和他戴著披肩的慈祥外祖母,像是我們家的我與我的姥姥,這個封面一下子就打動了我,讓我很快掏錢買了下來。遞給我書的時候,小金只平靜地說,這本書賣得最好,你肯定會喜歡。

在回家的路上,我才意識到自己買書是挪用了媽媽買藥的錢,我犯了一件大錯,但我沒法撒謊,我進門后,厚著臉皮把小人書拿給媽媽看,面對臉色難看的媽媽,我無言以對。但數(shù)天之后,媽媽還是夸我這本書買得好。

同樣一個炎熱的午后。是暑假的一天,家里忽然靜了下來,飯后的父親已經(jīng)躺在了沙發(fā)上,點起一支煙,這是他準備開始午休的信號。我匆匆忙忙收拾好桌上的碗筷,在通往廚房的途中忽然停下來,透過爸爸面前的煙霧,鼓起勇氣向他開口:“爸,給我點錢,我想買本書?!卑职挚次冶锏媚樛t,露出略微不解的神情,朝我這邊瞥了一眼,也許實在是太困了吧,出乎我的意料,爸爸并沒有問更多,未加猶豫就將手摸進口袋里,動了幾下拽出幾張票子。爸爸向來不用錢包,他多次說錢包就是預備讓人偷的,這種說法后來也深深影響了我,讓我變成了一個不使用錢包的人。

他清點了一下手里皺巴巴的票子,從中抽出兩張毛票,我看到票面上畫著的漂亮小人兒,管不了數(shù)額是多少,趕快伸出手去接,爸爸把錢夾在被煙熏黃的手指間,很瀟灑地遞給我,順便說了一句:“別亂花啊?!卑职秩绱送纯?,是我沒有料想到的,每次和他要錢,他都要反復問我干什么用,是不是需要這么多,只不過事后從來不會再問錢花在了哪兒,買了什么,還剩下多少。大人真是奇怪的動物,讓人難以琢磨。這次他竟一點沒有拖泥帶水。

我像是中了大獎似的,迅速將錢揣到短褲口袋里,生怕別人奪走,草草地洗完碗筷,奪門而出。我的目的地當然是那座唯一的新華書店。

天氣的酷熱并沒有讓我的腳步慢下來,我以很快的速度一路狂走,來到書店的時候,門口沒有見到一個人。當我走上臺階,伸手推門把手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門上貼著一張白紙,上面用鉛筆很潦草、很輕浮地畫著一個年輕的女人,一看就知道畫的是書店一樓的小金,明顯是在丑化小金??吹贸鰜?,這張紙貼上去的時間不長,上面的糨糊還沒有徹底干,我左右看看沒有人,沒費多少事就把這張紙揭了下來,疊起來塞進口袋。不管小金愿意不愿意,我心里早已經(jīng)把小金當成自己的好朋友了,在這個寬敞得足以充當滑冰場的書店里,只有小金和我最親近。她比起一樓那個矮矮的戴副厚厚眼鏡的中年女售貨員要可愛得多,別看中年女售貨員衣著樸實,似乎永遠在低頭算賬,仿佛話也不會說的樣子,但只要你求她拿本書,她就會喋喋不休地和你說個不停,問你多大了,哪個學校的,甚至會問你家里有幾口人,讓人煩透了。二樓的那個老汪我回頭再說吧,他是個徹頭徹尾的怪人。

今天我急匆匆地趕到書店,是因為上次買書的時候,小金悄悄告訴我,過段時間會來一批新書,可以再過來看看。

來到書店后,我發(fā)現(xiàn)店里人很少,遠遠地看到她靠在柜臺上,眼前只有一個顧客在捧著一本書看,是個小姑娘,穿著紅襯衫,扎著一只當時流行的長長的大辮子。我走過去,在小金還沒有注意到的時候,先默默地瀏覽起玻璃柜臺里的書,最初拿不定主意到底該看哪本書,直到發(fā)現(xiàn)了蘇聯(lián)電影連環(huán)畫《列寧在十月》,才打定主意讓小金取這本書。

好不容易等到那個大辮子姑娘交完錢走了,我才出現(xiàn)在小金面前。小金看到我會心一笑,這笑是淡淡的,嘴唇微微一挑,雙眼微微一瞇,嘴角和眼角卻能讓人感到她的笑意和善意。我很瀟灑自如地和她打過招呼,讓她把《列寧在十月》拿過來,她俯下身,很靈巧地把手伸到柜臺里,她的手指甲很光潔,粉里透紅,進一步顯出她家境的優(yōu)渥。

當時這部電影早已風靡大江南北,我看過多遍,這使我買這本書沒有多少借口,但我太愛這部電影了,我隨便翻了翻這本書,讓它在我手上停留了很短一會兒,就讓小金開票。開票是交錢的必經(jīng)手續(xù)。在她拿來小本兒往上填寫書名和金額的時候,我的心臟開始怦怦直跳,這是因為我口袋里揣著的那張貼在書店大門上的紙,我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把這件事情告訴小金。直到我磨磨蹭蹭地到收款臺交了錢,回到小金跟前,從她手中拿到書后,發(fā)現(xiàn)她閑下來了,才定定地看著小金的眼睛,慢慢對她說,“小金,我給你看件東西。”小金抬起頭,將好奇的目光投向我。我從短褲口袋里,頗為靈活地把那張紙條拿出來遞給她,小金打開紙條掃了一眼,漂亮的臉一下子變了顏色,扭曲得很難看,隨后她嘴角一撇,露出很不屑的神態(tài),把那張紙扔掉,快步流星離開我,到柜臺的另一端找個凳子坐了下來。看她滿臉通紅、呼吸急促的樣子,我很為她難過,也很為自己的魯莽而自責。我的嘴怎么那么賤呢,難道缺了我這次多嘴多舌,天會塌下來嗎?我一時羞愧難當,不知如何是好,愣了一下拔腿開溜——既然地上沒有縫,就讓我趕快離開小金吧!

從書店一層走出去之后,我還不想離開書店,于是又由大廳拐上書店的二層。二樓我并不常去,這里沒有小金,也不賣我感興趣的書,銷售的主要品種是文具、畫冊、年畫之類,屬于大人們經(jīng)常去的地方,過年過節(jié)的時候也會熱鬧。

那個時候,盡管物質(zhì)上很貧乏,人們對精神享受的追求卻沒有放棄,并且每個家庭都很求上進,都想把家里的墻面變得與大街上、單位里的一樣,好讓偉大領袖、大好河山、樣板戲、好人好事日夜與自己相伴。我看到不少小朋友家的墻壁上貼過《列寧在1918》《列寧在十月》的劇照。而且,“我在馬路邊撿到一分錢”“學習雷鋒好榜樣”等等,不僅是當時流行的歌曲,也變成了年畫,一個胖乎乎的小女孩拿著一分錢硬幣、雷鋒叔叔手持鋼槍的彩色水粉畫,被很多家庭貼在墻上,用來增加過年的氣氛。我還看到隔壁家里過年時貼過兩大張《紅燈記》連環(huán)畫劇照,《智取威虎山》《沙家浜》等連環(huán)畫劇照在那個時代也很風靡。

書店里出售的宣傳品也成為普遍被接受的禮品,而且很受歡迎。小時候我家北墻長期懸掛著一張印在鐵皮上的油畫《毛主席去安源》,上面有兩行小字寫著:“1921年秋,我們偉大的領袖毛主席親自去安源,點燃了安源的革命烈火?!泵客硖稍诳簧吓R睡前,我都能看到身穿青色長衫、右手拿紅色雨傘、左拳緊握的青年毛主席,英姿勃發(fā)、昂首挺胸地走向前方。毛主席背后左側(cè)有座小山,小山中間有個黑影,我很長時間里以為那兒也躺著一個同樣穿長衫的人,因為這個黑影有腳有身子,一動不動,很安穩(wěn)很自在。這幅畫的紙質(zhì)版和鐵皮版都非常流行,記得媽媽爸爸就曾買來送給一位青年同事當結(jié)婚禮物。

我不愿意到書店的二樓,是因為樓上的老汪很煩人。據(jù)說他負責著這個書店的財務。他是一個羅鍋,背駝得厲害,個子矮得出奇,這還不算什么,老汪還患有嚴重的白化病,常年戴著帽子,衣領的扣子從來都系得嚴嚴實實的,一張小瘦臉十分狹窄,一口黃牙參差不齊。他懂俄語,能寫會算,據(jù)說是“文革”前的大學畢業(yè)生,他學問好,經(jīng)常賣弄自己的知識,見到我和小伙伴們結(jié)伴而來,就會與我們搭訕,與我們聊個不停。但他說話發(fā)音怪怪的,烏蘭察布口音很重很難懂。想必他在書店里是孤獨的,但他對別人的歧視、冷眼與疏離,好像一點也不以為意。他的穿著向來講究,常年腳踏一雙小鎮(zhèn)上很少見的系帶兒三接頭皮鞋,皮鞋總是干干凈凈的,從不被灰塵所覆蓋,他的中山服,他的顏色得體的高領毛衣,同樣讓大家覺得少見。老汪像個樂天派,經(jīng)常樂呵呵地與別人搭訕,沒有給人留下落寞寡合的印象。他煙抽得很兇,我們總能在營業(yè)時候見老汪嘴里叼著煙在抽,常常一支接一支,因此,二樓經(jīng)常彌漫著濃重的煙味。老汪還有個嗜好是撥拉算盤,我?guī)状稳甓?,都看到他在柜臺后面撥弄算盤,是玩還是真有賬在算,當然不是我所能知道的。

此時我走上書店二樓,果然發(fā)現(xiàn)老汪在打算盤。我心想,會打算盤的人總不會太可恨吧,這人或許說不上有多可敬,但到底掌握著一種技能。而且,這種技能,恰恰是許多人都掌握不好的。比方我,到中學畢業(yè)也沒有掌握打算盤。我看到他穿著長袖襯衫,沒有戴帽子,嘴里叼著一支煙,右手扒拉著算盤,讓他的吞云吐霧變得不那么討厭。樓上根本就沒有人,是啊,大中午的,既不過年,也不是什么節(jié)日,誰會來這里買東西呢?

老汪看著我無頭無腦的樣子,狡黠地向我打著招呼,問我中午吃的是什么,爸爸上班沒有,我壓根就不想理他。但我既毫無目標,也不好意思駁他的面子,只得勉強停下腳步,立在那里,傻瓜一樣地邊聽著他說話,邊想著怎么應付他。但他得寸進尺,接著又開始問我班里有多少男生、多少女生,班主任是男的還是女的。接著又對我講,“哪個少年不多情,哪個少女不懷春?這是德國有個叫歌德的詩人說的,這些你知道不知道?”我年紀很小,而且是在那個時候,我根本無緣知道這些事情,他的灌輸讓我反感。況且,他那個長相,他那副老煙鬼的樣子,似乎不配談這些,這些話從他嘴里說出來,是那么的不對勁、不正常,而且,他眼神里始終有一些詭異而復雜的東西,讓人琢磨不透。

此后好幾個月我都沒有到書店買書,因為我不敢面對小金,我不敢看她的眼睛,我不知道自己給她帶來的是怎樣的不吉祥,同樣不知道給她造成了怎樣的影響。終于,此后半年多之后,已經(jīng)進入了異常寒冷的時節(jié),在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里,一個爆炸性的消息傳遍小城——新華書店里的汪羅鍋勾引店員小金,犯下了流氓罪。這一對長相、年齡、地位完全不般配的男女,居然發(fā)生了“風化”問題,這太出乎人們的意料,太令人費解。消息起初是個人們難以置信的傳言,后來成為小鎮(zhèn)被議論最多的話題,再過幾個月被證實為事實。在春季末尾一次體育廣場的審判會上,人們看到老汪赫然出現(xiàn)在大卡車上,雙手被綁在身后。他個頭小,往大卡車上一站,勉勉強強露出腦袋。犯人不讓戴帽子,此時他平時被遮掩的頭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稀稀拉拉的頭發(fā),白得刺眼的頭皮、面孔徹底暴露無遺,讓人頗為吃驚。

從此,小金從人們視野中消失了好長一段時間。大概過了一兩年,我才又在新華書店一樓的柜臺邊看到了她。我發(fā)現(xiàn)她依然很白,遠看似乎沒有多少被打擊的痕跡。只是走到她跟前,才能發(fā)現(xiàn)她變化的明顯。而且,即使她認出我,也不肯與我對視了,她從柜臺里為我取書的時候,目光越過我的肩膀,望向遠處虛空的地方,嘴邊的微笑似帶著一絲淺淺的嘲諷。她在神情上出現(xiàn)的些許異常,讓我再也不好意思仔細看她的面容,只得把目光落在她手上。我發(fā)現(xiàn)她的手不再像以前那么白那么嫩了。拇指和食指上有了淺淺的黑道。她不再扎“小刷子”了,而是將頭發(fā)散下來,披在了肩上。由頭往下看,我發(fā)現(xiàn)她的袖口有些抽線,袖子上有明顯的油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