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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2019年第7期|葉兆言:吳菲和吳芳姨媽
來源:《青年作家》2019年第7期 | 葉兆言  2019年07月11日07:59

楊小玲九歲,父親帶她到南京見過一次吳菲和吳芳姨媽。當時到處都挖防空洞,南京城很混亂。父親跟人借了一輛自行車,馱著楊小玲先去吳芳姨媽家,然后又去吳菲姨媽家。

楊小玲印象中,四十歲的吳菲和吳芳姨媽,仿佛同一個人。長得太像,離開這個姨媽到那個姨媽家,楊小玲被雙胞胎姨媽的相似程度驚得目瞪口呆。天呀,怎么會這么一模一樣,外表衣著,臉部表情,說話聲音,根本沒差別。

兩位姨媽都沒留吃飯,也不沏茶,結果父女倆只好到商店里買兩個油球充饑。南京特有的一種食物,很像一個握起來的拳頭,有豆沙餡,用油炸過,非常管飽。楊小玲母親為此一直耿耿于懷,自己丈夫帶著女兒辛辛苦苦大老遠去送蝦籽鲞魚,吳菲和吳芳姨媽也太不拿別人不當外人,太不講客套,她們表現(xiàn)得太冷淡。

蝦籽鲞魚是蘇州特產(chǎn),楊小玲清楚地記得,外婆專門去醬菜店討了干荷葉,用紙繩子細心包扎。外婆說,她兩個侄女和她哥哥一樣,最喜歡吃采芝齋的蝦籽鲞魚。外婆是吳菲和吳芳姨媽的嫡親姑媽,楊小玲母親與雙胞胎姨媽是表姐妹,年紀差不多,童年和少年都是在四川成都度過。那時候正好抗戰(zhàn),她們一起在池塘里游泳,一起叫喊著跑空襲警報,一起鉆防空洞,一起學騎自行車。

楊小玲外公與雙胞胎姨媽的父親,也就是楊小玲的舅公是同事,都是農(nóng)民銀行職員。說起來應該比較親近,尤其在四川的那段日子,兩家就隔著一堵墻。楊小玲母親與吳菲和吳芳是同學,先在同一個小學,后來又同一個中學。三人有過一張穿童子軍校服的合影,有人說她們長得像三胞胎。

自從楊小玲父女在南京遭遇了冷淡,楊小玲母親便不太愿意在女兒面前提起這兩位姨媽。外婆有時候還會念叨幾句,說雙胞胎侄女打小就一直鬧別扭,自從出生,一直在互相搗蛋。

“我嫂子那時候真不容易,雙胞胎就沒辦法喂奶,喂這個,那個拼命哭,喂那個,這個又像要殺了她一樣,一個勁地死嚎,索性都不喂,倒也就太平老實了。”

外婆的描述中,楊小玲有個印象特別深刻,吳菲和吳芳姨媽永遠在鬧別扭,一別扭就互相不說話,父母關照什么事,讓這位喊那位吃飯,讓那位喊這位做功課,其中一個便會以“我現(xiàn)在不跟她說話”為理由,予以拒絕。楊小玲的舅公和舅婆因此很生氣,生氣也沒用,雙胞胎脾氣都倔,都不怕挨罵,寧愿挨打,也絕不讓步,不說話就是不說話,堅決不說。

當時的農(nóng)民銀行職員中,還有一家也有雙胞胎,那家是兩男孩子,平時也吵鬧,也打架,不過兄弟姐妹有矛盾,他們通常會站在一邊,一致對外。外婆說她哥哥家的問題是孩子太少,還有個弟弟,老實巴交總被兩位姐姐欺負。外婆的哥哥喜歡女孩子,吳菲和吳芳姨媽自小就被寵得不行。

外婆說來說去,必定要表達這樣一層意思:

“我這兩寶貝侄女,天生一對冤家。”

吳菲和吳芳姨媽屬于那種極其相似的孿生姐妹,為了有點區(qū)別,父母故意不讓她們穿一樣的衣服、穿不一樣的鞋,甚至留不一樣的頭發(fā),可是這都沒用,她們不僅長得太像,關鍵是神態(tài)也沒區(qū)別。實在太相似了,不要說別人會弄錯,就連她們的父母、她們的弟弟,也經(jīng)常被弄迷糊。

楊小玲母親開始上中學,她與吳芳一個班,吳菲在另一個班。初二的時候,比她們高一級的初三(2)班,有位大官僚的公子哥叫姚謙,他有輛老牌的英國鳳頭牌自行車,天天騎車來上學。姚謙父親不僅是國民政府的高官,而且是農(nóng)民銀行的監(jiān)察和董事、楊小玲外公和舅公的上司。楊小玲舅公是銀行的處長,有一天,他做東請這位上司一家吃飯,楊小玲外公作陪。姚謙也跟著父親來了,大人們在一起說話,他便在門前的小操場上教三個女孩子騎車。

楊小玲母親學得最快,她很快學會了騎自行車。學得最慢的是吳菲,那一陣為學習騎自行車,三個女孩經(jīng)常與姚謙在一起。姚謙也喜歡跟她們玩,一有時間,便會主動過來找她們。吳菲和吳芳都覺得姚謙這個大男孩挺可愛,都覺得他有點喜歡自己,在姚謙面前都是盡量保持克制,姐妹倆平時一碰就吵架,就相互不說話,只有在那段時間,才很難得地和平相處。姚謙確實也喜歡她們,雙胞胎姐妹很漂亮,長得又是那么相像,很難分清楚,他弄不太明白自己到底是喜歡誰。

吳菲和吳芳姨媽和平相處的時間并不長久,很快又出現(xiàn)裂痕。放假,姚謙和大家約好,到時候一起去學校操場上練習自行車。沒想到本來說好上午來,結果有事耽誤,拖到下午才過來。他來的時候,吳菲正好在楊小玲母親家玩,姚謙來了,先解釋自己上午為什么不能赴約,又喊她們一起去騎車,并且問吳芳到哪去了。吳菲隨口來了一句,說吳芳肚子疼,在家睡覺呢。

于是就三個人一起去騎自行車,沒喊吳芳,姚謙也沒多想,沒想到吳芳會很生氣,會因此非常生氣。事實上,吳芳此時正待在家里看書,看法國作家紀德的小說《田園交響曲》。她并沒覺得這本小說有多好看,只是覺得無聊,只是因為語文老師說紀德是一位非常好的法國作家,比巴爾扎克還好。

吳芳沒想到姚謙會不喊她,沒想到事情會這樣。其實他推著自行車過來,吳芳已看見他往姑姑家那邊去了,看見他進了楊小玲母親家。出于女孩子的矜持,吳芳沒好意思主動迎出來,畢竟她們家與姑姑家只隔著一堵墻。她相信,如果要出去騎自行車,姚謙一定會喊她一聲,會喊她一起去。她甚至能夠聽見姑姑家那面隱隱的說話聲,只是聽不清在說什么。后來聲音沒有了,吳芳看見他們走了出來,也沒喊她,竟然是徑直走了。

這件事情弄得三個女孩子雞飛狗跳,等到吳芳清醒過來,人家壓根沒準備喊她,壓根不打算喊她,她后悔已經(jīng)來不及。眼看著他們越走越遠,吳芳開始生氣,生了一會兒氣,她決定去學校找他們,她決定要問問姚謙,問問明白,為什么他不喊上自己,為什么就這么走了。結果到學校門口,她改變了主意,學校并沒有圍墻,遠遠地,她看見楊小玲母親正在操場上騎自行車兜圈子,吳菲和姚謙則坐在雙杠上說話,一邊說一邊笑。

楊小玲母親后來只不過是實話實說,吳芳質(zhì)問她,你們?yōu)槭裁床缓吧衔遥鐚嵉馗嬖V吳芳,是吳菲說她肚子疼。吳芳立刻咬牙切齒,立刻暴跳如雷,立刻明白是吳菲在暗中搗鬼。雙胞胎姐妹終于為此大吵了一場,很長時間又是不再說話,又變成了仇敵。楊小玲母親還把吳菲也給得罪了,吳菲覺得她不應該從中做小人,挑撥是非,不應該在中間傳話。

吳菲說:“你明知道吳芳氣量小,為什么還要把這話告訴她?”

“這話本來就是你說的,”楊小玲母親十分委屈,也開始較真,“你說吳芳的肚子疼,說得跟真的一樣,我媽和姚謙都聽見了?!?/p>

多少年以后,楊小玲母親告訴楊小玲,當時她已意識吳菲姐妹都喜歡姚謙。毫無疑問,吳菲和吳芳姨媽愛上了姚謙,她們?yōu)榱怂麪庯L吃醋。姚謙是個很討女孩子喜歡的大男孩,個子高高的,很結實,很英俊,皮膚也白。楊小玲曾經(jīng)問她母親,你是不是和兩位姨媽一樣,也有點喜歡這個叫姚謙的男人,楊小玲母親頓時臉紅了,紅得很厲害,說我沒有,真沒有,我那時候什么都不懂。楊小玲笑著說,喜歡不喜歡一個人,這跟懂不懂沒關系,該喜歡就是喜歡,你用不著不好意思。

姚謙很快就報名去軍校當兵,那時候,抗戰(zhàn)都快結束,前方戰(zhàn)事依然很吃緊。他畢竟是個熱血青年,家里想阻攔也攔不住。在軍校讀書,還沒畢業(yè),沒來得及上前線,抗戰(zhàn)突然勝利了。大后方難民開始返回南京,楊小玲母親一家是坐船回來,那船很慢,前后走了差不多一個月時間。吳菲和吳芳姨媽家先走了一步,與姚謙一家坐著財政部包機返回南京,他們的父親公務在身。

姚謙不久也轉了學校,進了“中央大學”歷史系,像他這種官僚子弟,自然想到哪去哪。再后來,他變成了進步青年,兩位姨媽也開始上大學,也思想進步。吳菲讀的是金陵大學,學醫(yī),吳芳是金陵女子學院,學習家政。有一段時候,姚謙和共產(chǎn)黨的地下組織走得很近,不止一次差點被抓。他是公子哥,仗著有背景有后臺,平時大大咧咧,有點玩世不恭,父母和官家都拿他沒辦法。

剛回南京,姚謙與吳菲姐妹還有來往,漸漸地就不怎么見面。國民黨遷去臺灣前,他帶著自己女友去吳菲姐妹家做過一次客。姚謙的女友也是一名國民黨高級官員子女,也是進步青年,跟共產(chǎn)黨走得更近,已經(jīng)是一名地下黨員。她顯然沒有吳菲姐妹漂亮,性格很開朗,說話同樣大大咧咧,大家一起聊天,百無禁忌,立刻就熟悉起來。

女友說:“我聽姚謙說過,他說你們姐妹,都喜歡跟他玩,老是為了他吵架?!?/p>

姚謙連忙解釋說:“不,不是這樣,應該說是我喜歡跟她們玩。”

“就是你說的,你還說她們喜歡你,你就是這樣說的?!?/p>

女友不肯放過姚謙,笑著繼續(xù)出賣他,繼續(xù)拿他開涮。這時候,吳菲姐妹也難得保持一致,異口同聲地要姚謙老實交待,必須老實交待,他是不是真喜歡過她們。姚謙被逼得沒有退路,只好承認自己確實是喜歡過她們。都這么說了,大家還是不肯放過他,還要繼續(xù)逼,非要他說出雙胞胎姐妹中,到底是喜歡哪一個,是吳菲,還是吳芳。

姚謙真的是被逼急了,最后只能對女友說一句老實話:

“她們兩個長得太像了,我是真分辨不出來。”

這以后,姚謙的全家去了臺灣,只有他沒走,留在了大陸。人民解放軍進入南京,姚謙參軍,隨軍繼續(xù)南下,去了福建。再以后,參加抗美援朝,赴朝作戰(zhàn),在第四次戰(zhàn)役中失蹤,被列入了陣亡者名單。由于在大陸沒別的親屬,烈士證書便寄到了那位女友手里。消息傳開,吳菲正好剛結婚,正好是在蜜月里,這消息讓她大吃一驚。因為有了那張烈士證書,所有的人都對姚謙的犧牲深信不疑。

姚謙的女友幾年后,才和一位轉業(yè)的志愿軍軍官結婚。為此她一直很內(nèi)疚,覺得姚謙當初是為了自己,才選擇留在南京,參軍也是因為得到了她的鼓勵。如果他不選擇留下來,如果不是為了積極向上,為了進步,他可能就不會犧牲在朝鮮戰(zhàn)場上。1957 年,姚謙的這位女友心直口快,發(fā)表了不當言論,被打成右派,下放勞改,最終自殺。她的老父親沒有追隨國民黨去臺灣,女兒的事讓他非常傷心,又無可奈何,就在女兒遭遇不幸的第二年,一場并不嚴重的傷風感冒,奪走了他的生命。

出乎大家意外,姚謙并沒有死,并沒有犧牲在朝鮮戰(zhàn)場上。三十多年后,1985 年秋天,他又一次神氣活現(xiàn)地出現(xiàn)在南京城里。這時候,他的身份是一名僑居巴黎的愛國華僑,來到這個城市是考察投資,已經(jīng)去過上海北京,去過深圳廣州,最終還是選擇了南京。姚謙住進了金陵飯店,這個飯店在當時赫赫有名,頗有幾分神秘色彩,有著國內(nèi)第一高樓之美譽,衣冠不整恕不接待,住宿要花九十美元一晚,只能使用外幣兌換券。他不僅住在這里,還在頂層的璇宮,宴請了吳菲姐妹。

真相一點都不復雜,在當年的戰(zhàn)場上,姚謙所在的部隊全軍覆沒,很多人犧牲了,活著的都成了俘虜。他被送進了戰(zhàn)俘營,戰(zhàn)后,姚謙選擇去臺灣地區(qū),原因很簡單,身邊很多人都做了這樣的選擇。

姚謙到了臺灣地區(qū),大多數(shù)戰(zhàn)俘被留在軍方繼續(xù)服役,特殊的家庭背景,讓姚謙有機會選擇再次讀書。他又一次和家人團聚,并且選擇了到美國讀書,大學畢業(yè),他沒有回臺灣地區(qū),而是成為臺灣地區(qū)駐法國代表處的工作人員。

這以后,姚謙選擇了經(jīng)商,賺了不少錢。他成了一名不折不扣的商人,在商場上跌宕起伏幾十年,終于事業(yè)有成,家庭幸福美滿。這一切可以說是始料不及,姚謙給吳菲和吳芳姨媽看自己與妻子的合影,看他子女的照片。這是一次非常難得的聚會,兩位姨媽已很多年不來往。吳芳問他知道不知道前女友的事,知道不知道這個不幸的女人已經(jīng)自殺了,姚謙聽了,怔了一下,嘆了口氣說:

“我在臺灣聽說過這事,沒想到會是真的。”

姚謙顯然知道這件事,顯然對這個話題不想多說,不僅不想說前女友,對懷舊也毫無興趣。吳菲姐妹提到了楊小玲母親,問他還能不能記得當年大家一起騎自行車,姚謙又是一怔,想了一會兒,淡淡地來了一句:

“當然記得,那個女孩叫什么來著,我記得她家就在你們家隔壁?!?/p>

吳芳丈夫錢先生最初是吳菲的男友,也曾經(jīng)是吳菲的同事。吳芳大學畢業(yè),先在民政局找了一份工作。吳菲帶著自己同學兼男友錢先生回家見父母,這個錢先生是內(nèi)科醫(yī)生,來了就過問楊小玲舅婆的老慢支,就給老人治病,深得老太太喜歡。

錢先生成了吳家的女婿,他怎么就從吳菲姨媽男友變成吳芳姨媽丈夫,說起來太過傳奇。然而這個故事從楊小玲母親嘴里說出來,并不會覺得稀奇古怪。說到這,必須解釋一下,楊小玲母親就是我的老岳母。真也好,假也罷,事實上,我對吳菲和吳芳兩位姨媽的最初印象,也正是從姐妹易嫁開始。說起來,非常像三流小說中的情節(jié),可惜這個離奇故事,經(jīng)過我老岳母的敘述,一點也不復雜,一點也不精彩。

“她們一輩子都在爭吵,都在爭,只要是個東西,不管好壞,總是要爭的,什么都爭,她們兩個爭男朋友,很正常。”

自從楊小玲成為我的妻子,兩位姨媽的故事,開始陸續(xù)傳進我耳朵。按照老岳母的說法,她們一生都在和對方過不去,從小開始爭奪食物,爭奪父母寵愛,爭奪別人關注,爭奪男孩子。

1949 年以后,楊小玲家與吳菲和吳芳姨媽來往越來越少。最重要原因,楊家離開南京去了老家蘇州。次要原因,楊小玲外婆過世了,大家在感情上變得可有可無,若即若離,也不太想主動聯(lián)系。楊小玲父女送蝦籽鲞魚遭到冷遇,給了楊家一個很好的借口,楊小玲外婆在世,還會念叨哥哥嫂嫂,念叨她的兩個雙胞胎侄女,可是楊小玲母親在心里卻始終有疙瘩,一直不肯原諒,她不能原諒她們那樣對待自己的丈夫和女兒。覺得不應該這樣看不起人,吳家一直都比楊家有錢,楊小玲舅婆比較小氣,不僅小氣,而且多疑,兩家交往中,都是楊小玲外婆在給吳家送東西,買這買那,討好吳家姐妹,來而不往非禮也。

楊小玲受母親影響,對兩位姨媽印象十分模糊,唯一印象就是那次送蝦籽鲞魚,兩位姨媽太像了,仿佛一個模子制造出來。她并不覺得當年的冷遇有多嚴重,也不明白自己母親為什么那么在乎。因為實在是不了解,知道得太少,楊小玲說起兩位姨媽更不靠譜,她對她們的敘述,來龍去脈都是亂的:

“錢先生是吳菲姨媽的男友,后來成了吳芳姨媽的老公?!?/p>

“吳芳姨媽退休前,在一個中學當副校長。”

“吳菲姨媽的工廠很大,有幼兒園,有電影院,有游泳池,是個軍工廠?!?/p>

“吳菲和吳芳姨媽平時根本就不來往……”

楊小玲從蘇州調(diào)來南京定居,我們有了孩子,幾次搬家,曾經(jīng)有一段時候,住的地方就在吳芳姨媽的學校對面。她跟我說起過這對雙胞胎姨媽,也是說說而已。那時候,吳芳姨媽很可能已經(jīng)從這所中學退休,即使沒退休,我們也沒打算主動去找。進入新世紀,女兒已考上大學,非常偶然的機會,我們發(fā)現(xiàn)女兒中學的物理老師,竟然是吳芳姨媽的女兒錢紅梅。

于是開始敘舊,套近乎,你來我往互通情報,一些原本很模糊的事,連不起來的瑣碎細節(jié),漸漸有了頭緒,變得清晰。說起來,楊小玲母親,也就是我老岳母,與吳菲和吳芳姨媽還算是比較親,她們是姑表姐妹,到楊小玲和錢紅梅這一代,顯然要更遠一層。然而因為女兒在錢紅梅所在的學校讀過書,一下子就變得親近起來。楊小玲覺得太可惜,女兒都已經(jīng)考完大學,這一層親戚關系才被發(fā)現(xiàn)。

錢紅梅離過婚,沒孩子,快五十歲,突然下決心要嫁到法國去。說起來足夠荒唐,荒唐得讓人難以置信。她突然辭了職,嫁了一個很有錢的老頭,這個老頭就是已快八十歲的姚謙。姚謙晚年定居法國,三年前,他的太太死了,兒女都沒時間管他,現(xiàn)在很需要一個人照顧,結果就選擇了錢紅梅。錢紅梅腦袋一熱,居然也答應了,為這事,吳芳姨媽一度氣得要和女兒斷絕關系。

楊小玲去法國旅游,曾在錢紅梅家住過一晚。一轉眼,錢紅梅在法國也待了好幾年,風燭殘年的姚謙,這時候完全離不開錢紅梅,好在家里還有一名越南女傭,幫著一起料理。雖然只是住一晚上,她們聊了許多私房話,互通了太多情報。楊小玲告訴錢紅梅,自己九歲時如何去她家送鲞魚,怎么被她母親和吳菲姨媽的長相所震撼,說自己母親為了兩位姨媽不管飯,如何耿耿于懷。

錢紅梅則說自己也是到讀中學,才第一次知道還有個雙胞胎姨媽。她說我當時的那個感覺,肯定要比你更震撼,等于是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還有一個媽,她們確實太像了,什么都像,你想想,這有多嚇人。錢紅梅告訴楊小玲,后來又發(fā)現(xiàn)了更嚇人的事,她發(fā)現(xiàn)父親錢先生竟然是吳菲姨媽的前男友。有一天,吳芳姨媽與錢先生急眼了,氣急敗壞,惡狠狠地來了一句:

“這么多年了,你心里是不是一直放不下吳菲!”

錢先生也急了,說:“你別瞎說?!?/p>

吳芳說:“我瞎說什么,我是不是瞎說,你自己心里明白。”

錢紅梅說她在一開始,并不明白這段對話的潛臺詞。那時候她剛上大學,剛談戀愛,一直只是把這事埋在心里。直到自己離了婚,終于有機會與錢先生討論這事。錢紅梅直截了當,說爸你就跟我說真話,你們真的談過戀愛嗎?錢先生沒有否認,錢先生說,他確實犯過糊涂,不過和你媽以后,我確實是只喜歡你媽一個人。錢紅梅問他跟吳菲姨媽有沒有過什么親密接觸,有沒有那個。錢先生詛咒發(fā)誓,說拉手什么的有過,摟摟抱抱也有過,其他絕對沒有。

錢先生說:“我們那年代的人,純潔得很?!?/p>

“那你怎么把我媽弄到手的?!?/p>

錢先生沒有如實回答,話題扯開了,只承認這么一個事實,他當初確實被錢紅梅她媽挖了墻腳。

說起吳菲和吳芳姨媽,相對更熟悉的是吳菲姨媽。這和錢紅梅的千叮萬囑有關,多少年來,我們與兩位姨媽一直沒有聯(lián)系。自從楊小玲與錢紅梅在法國巴黎的那次長談,無形中多了一件事,逢年過節(jié),楊小玲總會拉我一起去養(yǎng)老院看望吳菲姨媽。楊小玲說,既然答應了錢紅梅,我就應該說話算話。

吳菲姨媽在養(yǎng)老院已住了很多年,與錢紅梅一樣,也是結過婚,沒孩子,然后又離了。與吳芳姨媽相比,她的一生似乎要更孤獨一些。錢紅梅告訴楊小玲,自從嫁到巴黎,寂寞時常會想到這位姨媽,吳菲姨媽就像是她母親的影子,或者說更像她錢紅梅,注定會成為孤魂野鬼:

“我媽還有我爸,還有我,吳菲姨媽呢,她什么都沒有?!?/p>

錢紅梅說自己每次回國,都會去看望吳菲姨媽,就算是人在法國,也時不時會跟她通個電話。不管怎么說,吳菲和吳芳姨媽都不應該這樣,她們血脈相連,不應該這樣一輩子敵對。她告訴楊小玲,吳芳姨媽患過癌癥,是淋巴癌,一直是病歪歪的,有一段時間,她特別擔心自己母親會不久于人世。錢紅梅屬于那種什么話都能說出口的人,什么話都敢說,她說我媽要是真沒了,我就把我爸也送到養(yǎng)老院去,讓他和吳菲姨媽在一起,讓他們兩個老情人鴛夢重溫。

錢紅梅希望楊小玲能代替她,經(jīng)常去看一眼這位孤獨的吳菲姨媽。她告訴楊小玲,吳菲姨媽的性格跟她媽一樣古怪,一開始,她并不容易親近,顯然不太喜歡錢紅梅,但 是漸漸地,就把她看作是自己女兒。吳菲姨媽曾經(jīng)告訴錢紅梅,有時候她也覺得自己跟吳芳姨媽就好像是同一個人,吳芳做過的事,她同樣也會去做。如果錢先生當年是吳芳的男友,她很可能一樣也會去挖墻腳,也會把他奪過來占為己有。吳菲姨媽說你爸算不上什么優(yōu)秀男人,他和姚謙不一樣,當初我們根本不值得為了他爭來爭去。

吳菲姨媽走得很突然,大家都沒想到先走的會是她,我們在養(yǎng)老院留了電話號碼,因此報喪電話是直接打給楊小玲。然后就是楊小玲和錢紅梅互相通電話,你打過來,我打過去,商量這商量那,沒完沒了。好在有互聯(lián)網(wǎng),電話溝通也方便。跟養(yǎng)老院討論,商量處理后事,什么樣的規(guī)格,大概花多少錢。很快一切安排妥當,這期間,又商量如何通知錢紅梅父母,錢紅梅說,她一定要說服他們?nèi)ヒ妳欠埔虌屪詈笠幻妗?/p>

終于在電話里都談清楚,養(yǎng)老院那邊負責一條龍服務,布置靈堂,安排花籃花圈,舉行告別儀式,最后送火葬場。錢紅梅顯然不能從巴黎趕過來,因為那邊姚謙的狀況也很不妙,隨時都可能出現(xiàn)大問題。好在錢紅梅的父母也搞定了,錢紅梅已經(jīng)做好思想工作,我們要做的,就是開車去接吳芳姨媽和錢先生,陪他們一起去養(yǎng)老院。

吳菲姨媽躺在鮮花叢中,告別儀式開始前,吳芳姨媽和錢先生在靈堂休息。楊小玲有不少事急著處理,我便在靈堂陪他們。吳芳姨媽很少說話,一直在沉默,錢先生時不時找話跟我聊天,知道我是位作家,問最近在寫什么,有沒有作品被改編成影視,說最近正熱播的一部電視劇很好看。吳菲姨媽沒別的親人,過來告別送終的只有我們。對了,還有吳菲姨媽單位的工會代表,過來看了一眼,匆匆留點錢就走了。

當時最奇怪的感覺,有點不知所措,我突然明白九歲的楊小玲初次見到兩位姨媽時的感受,她們到了生命的盡頭,雖然穿的衣服不一樣,仍然還是那樣相像,太像了,仍然還是像一個人。這種感覺真是太奇特,我一邊喝水,一邊坐在那與吳芳姨媽和錢先生敷衍,腦海里胡思亂想。細思恐極,因為太像,面前的這位姨媽,仿佛是另一位姨媽正在從鮮花叢中走了出來。告別儀式終于開始,養(yǎng)老院中平時與吳菲姨媽有交往的老人、醫(yī)生、護士和護工,都來了,有的還坐著輪椅,他們都是第一次見到吳芳姨媽,都忍不住要偷眼看她。

告別儀式結束,吳菲姨媽的尸體被送往火葬場。整個過程都被楊小玲用手機拍攝下來,準備發(fā)給錢紅梅。接下來送吳芳姨媽和錢先生回家,一路上,大家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楊小玲在開車,跟他們聊錢紅梅,說她們在巴黎的交往。吳芳姨媽害怕暈車,坐在前排,對楊小玲的話不感興趣??斓侥康牡兀瑓欠家虌屚蝗换剡^頭,質(zhì)問坐在后排的錢先生,她說,我一直都在想,都在琢磨,當初我們要是沒走到一起,會怎么樣,要是你和吳菲在一起,又會怎么樣。

吳芳姨媽說:“今天躺那的,很可能就應該是我,老錢你說對不對,是不是這樣?”

錢先生沒想到她會這樣問,一時間,也不知道應該如何回答。

作者簡介

葉兆言,著名作家;1957 年出生,南京人;1974 年高中畢業(yè),進工廠當過四年鉗工;1978 年考入南京大學,1986 年獲得碩士學位;80年代初期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主要作品有八卷本《葉兆言中篇小說系列》,三卷本《葉兆言短篇小說編年》,長篇小說《一九三七年的愛情》《花煞》《別人的愛情》《沒有玻璃的花房》《我們的心多么頑固》《很久以來》《刻骨銘心》,散文集《流浪之夜》《舊影秦淮》《葉兆言散文》《雜花生樹》《陳年舊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