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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茅盾先生與中國作家協(xié)會
來源:文藝報 | 楊揚  2019年07月12日07:40

茅盾

中國作家協(xié)會的前身是中華全國文學工作者協(xié)會,成立于1949年7月24日,茅盾為主席。從那一刻起,至1981年3月27日逝世,茅盾的后半生是與中國作協(xié)風雨同舟、休戚與共的。如果說,中國作家協(xié)會在漫長的風雨歲月中真有什么文學之魂的話,茅盾就是當之無愧的魂靈式人物。

胡耀邦在茅盾追悼會上的悼詞中,對1949年后茅盾的文學貢獻有兩段評價:“新中國成立后,他長期從事文化事業(yè)和文學藝術的組織領導工作,寫了大量的文學評論,特別是一貫以極大的精力幫助青年文學工作者的成長,為社會主義文化事業(yè)作出了重大的貢獻?!薄叭珖夥徘跋?,他不顧艱險,間道來到北平,積極參加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和籌備第一次全國文代大會。他當選為中國文學藝術界聯(lián)合會副主席、中華全國文學工作者協(xié)會(作家協(xié)會的前身)主席。新中國成立后,他擔任了第一任文化部長,并當選為歷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代表,歷屆政協(xié)全國委員會常務委員和政協(xié)第四屆、第五屆全國委員會副主席。幾十年來,他勤勤懇懇,殫思竭慮,為建設社會主義文化、促進中外文化交流、支援各國人民的進步文化事業(yè)和保衛(wèi)世界和平的斗爭,獻出了全部心血。晚年,他經受了十年浩劫的嚴重考驗,始終與黨和人民站在一起。粉碎‘四人幫’后,對黨的三中全會制定的路線、方針、政策,他表示衷心的擁護。他在最后幾年里不顧衰病,努力寫作回憶錄,雖然沒有全部完成,仍然為現(xiàn)代我國文學史和政治社會文化史留下了十分寶貴的史料??梢哉f,直到生命的最后時刻,他始終沒有放下自己手中的筆為人民服務?!边@些評價涉及茅盾先生與中國作協(xié)工作相關的,至少有四方面內容:一是文學組織、領導工作,二是文學評論,三是扶持青年作家,四是文學回憶錄。1949年新中國成立時,茅盾54歲。他擔任中華全國文學工作者協(xié)會主席,同時還擔任中央人民政府文化部長(至1965年底)。盡管毛澤東、周恩來曾跟他談話,說只是掛掛名,在這兩個部門會給他配備得力的助手,可以讓他免于事務性工作之勞,但事實上很多重要的外事活動和國務活動,還得由茅盾親自出場。所以,公務接待和會議占據了茅盾的大量時間,加上體弱多病,讓他多次萌生要辭去文化部長等職務的念頭。

茅盾文集

茅盾家人在紀念茅盾的文章中說,新中國成立后,茅盾希望能在杭州西湖邊清凈處購買住宅,以便安心寫作,這是他當時的想法。動蕩生活了半輩子,社會安定了,希望能夠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只是這一想法未免有點理想化了。像茅盾這樣享有巨大社會聲譽的知名人士,并且跟中共有長期淵源關系的文壇領袖,中央政府怎么會隨隨便便放置在一邊呢?像第一次文代會籌備之初,《文藝報》的試刊工作是茅盾親自負責進行的。當事人的回憶文章,都有明確的記錄。后來《文藝報》成為中國作協(xié)的機關報,從上世紀50年代《文藝報》發(fā)表的文章和座談會紀要情況看,茅盾始終是重要作者和重大活動的參與者。丁玲作為茅盾的學生,始終對茅盾懷有深厚的師生感情。在回憶文章中丁玲寫到:“我有幸曾是茅盾同志的學生,1922年在上海平民女校,1923年在上海大學,都是聽他講授文學課的。后來我從事文學事業(yè),雖不是他的影響,但他卻在諄諄課讀之中培養(yǎng)了我對文學的興趣。1932年至1933年,我們在‘左聯(lián)’同事,我做過一個時期‘左聯(lián)’書記和‘左聯(lián)’黨團書記。1949年至1953年,我們又在新中國的作家協(xié)會共事,他是主席,我是副主席。但我一直把他當作老師,他的態(tài)度也始終是我的老師,我們相處非常融洽?!狈鬯椤八娜藥汀焙?,丁玲去看望茅盾,師生感情還是那么深厚,比較一下丁玲在書信和文章中對周揚的態(tài)度,我們可以從一個側面看出中國作協(xié)的很多茅盾的同事、朋友,對他的擁戴和理解。

作為新中國以來長期擔任文藝界領導的茅盾先生,承載著共和國文學的榮光,為繁榮文學傾盡心力。像《人民文學》創(chuàng)刊,他親自去找毛澤東主席,希望能夠題詞,毛澤東題詞“希望有更多的好作品出世”。并回函茅盾“寫了一句話,作為題詞,未知可用否?封面宜由兄寫,或請沫若兄寫,不宜要我寫”。毛澤東推薦郭沫若,認為郭沫若更為合適。

作為《人民文學》的第一任主編,茅盾積極團結老作家,使得刊物在短時間內成為國內文壇矚目的對象。刊物影響力上來了,但門檻并不人為地抬高,而是面向廣大的文學寫作者,尤其是對于基層的文學愛好者,茅盾積極扶植、認真培養(yǎng)?!度嗣裎膶W》來稿中,有一些基層文學愛好者的作品,非常稚嫩,但茅盾并不是拒之門外。只要作品有生活積累,有可取之處,茅盾就予以推薦發(fā)表。后來茅盾不擔任主編了,但一些重要的稿件,編輯部還是會找茅盾審稿,或征求他的意見。從《郭小川日記》《張?zhí)煲砣沼洝分?,我們可以看到茅盾多次參與稿件的討論,發(fā)表自己的意見。茅盾的意見具有說服力和權威性。比較有代表性的事件,就是對楊沫《青春之歌》的評價。這部小說剛一出版,就招致讀者來信的嚴厲批評,《中國青年》《文藝報》等開辟專欄予以爭鳴,中國作協(xié)領導,包括何其芳等文藝界人士非常同情楊沫,不同意那些政治上上綱上線的批評,最后請出茅盾來評價楊沫的《青春之歌》。茅盾的肯定意見具有說服力,平息了這一風波。

1949年后,茅盾不再創(chuàng)作小說,主要興趣轉向文學批評。曾有研究者統(tǒng)計,1949年到“文革”之前,茅盾撰寫的評論和理論文章總數(shù)超過100萬字。他生前出版有《夜讀偶記》《鼓吹集》《鼓吹續(xù)集》《關于歷史和歷史劇》《讀書雜記》《茅盾評論文集》《茅盾近作》。這龐大的批評文字,相當一部分是研讀作家作品的心得。這些評論文字,體現(xiàn)了茅盾對于青年作家作品的關注和關心。像他的《怎樣評價〈青春之歌〉》,不僅維護了一個作家作品的文學生命,而且也給人們確立起一種文學批評的風范。他的《談最近的短篇小說》《1960年短篇小說漫評》,依稀可以見出茅盾早年那種文學批評的敏銳痕跡。

茅盾

主要表現(xiàn)為,對最新小說創(chuàng)作態(tài)勢的準確把握。茅盾早年對《小說月報》發(fā)表的小說創(chuàng)作經驗的概括和總結,曾在文學史上產生過積極影響,這種評論習慣在他晚年的評論中依然存在,譬如《談最近的短篇小說》是對《人民文學》1958年6月號上的短篇小說的一個評論,通過對這些作家作品的評論,茅盾探討了當時小說中普遍存在的一些問題。茅盾自己的審美趣味偏向寫實性強的作品,這也是當時創(chuàng)作理論鼓勵的一種寫作方式。但在這一創(chuàng)作風氣之下,真正有文學意味的作品并不是特別多。所以,清理脈絡也就是確立一種文學審美標準。在對具體作品的評價中,茅盾善于發(fā)現(xiàn)一些文學新人,譬如對茹志鵑、陸文夫作品的評論,就是發(fā)現(xiàn)新作家的典型案例。他高度評價茹志鵑的《百合花》,認為“這是我最近讀過的幾十個短篇中間最使我滿意,也最使我感動的一篇。它是結構嚴謹、沒有閑筆的短篇小說,但同時它又富于抒情詩的風味?!比阒均N后來在悼念茅盾的文章中說,“我從先生二千余字的評論上站立起來,勇氣百倍。站起來的還不僅是我一個人,還有我身邊的兒女?!睂τ陉懳姆虻男≌f,茅盾有過批評,但非常看重這位作家的才能。茅盾在上世紀60年代的日記中,記有“下午讀陸文夫小說至此共閱陸作品(小說)二十篇(最近發(fā)表于《雨花》之《棋高一著》,刊去年四月號),作札記數(shù)萬字,凡此皆為應《文藝報》之請,寫一篇論文也。”茅盾對于這兩位青年作家的評論,至今依然還被很多研究者所引用,顯示出評論的權威性和影響力。

上世紀60年代中國作協(xié)的諸多活動中,大連“農村題材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座談會”是非常重要的一次會議,這是中國作協(xié)領導對一個時期文學創(chuàng)作情況的意見交流和理論總結會議。茅盾在1979年8月30日給邵荃麟評論文集作序時,曾有一段文字涉及這次會議情況:“大連會議是邵荃麟同志知道我打算到大連度暑期,因而就我的方便,把會議地址決定在大連。我白天到會,聽大家發(fā)言,晚上我就沒事了,但是荃麟同志及其他同志晚上還有分組會,還要做總結,所以是日夜操勞?!薄耙灰鑼懼虚g人物?我與荃麟同志的意見是一樣。但我不知道他因此惹下了‘殺身大禍’。我不知道他曾因此與張春橋、姚文元發(fā)生爭論。怪不得文化大革命時一些紅衛(wèi)兵幾次向我探詢:中間人物論是誰提出來的?我答以‘記不起來了’。他們還要問我有沒有記錄(指開會時我自己作的記錄),意欲查看。我答以‘沒有’。這也是實情,我向來不會當場自作記錄,因為手慢,記了這句,就掉了那句,還不如不記?!泵┒茏约簺]有記錄(茅盾日記中,對1962年7-8月間的大連會議情況,還是有記錄),但中國作協(xié)還是有記錄,后來收入《邵荃麟評論選集》中的《在大連“農村題材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座談會”上的講話》,后面就注明是根據大會記錄整理的。大連會議應該是一次氣氛非常輕松和諧的會議,茅盾、周揚、邵荃麟、侯金鏡、周立波、趙樹理、康濯、馬加等十多位與會者發(fā)表自己對當前創(chuàng)作問題的看法,發(fā)言之間,茅盾、周揚等都有插話。

茅盾與周揚(左)、郭沫若(右)

1976年10月,粉碎“四人幫”后,中國文聯(lián)和各個協(xié)會的恢復工作慢慢提到議事日程上來,林默涵是負責人。茅盾作為中國作協(xié)主席在這一過程中發(fā)揮了積極作用。尤其是1979年召開的第四次文代會,具有撥亂反正的標志性意義,茅盾為這次會議做了很多有益的工作。曾在《文藝報》工作過的劉錫誠先生,在《在文壇邊緣上》(修訂本)中,有一段記錄茅盾與第四次文代會的材料。他指出,在籌備大會期間,鑒于一些文學界的知名人物還沒有徹底平反、代表資格受限的情況,茅盾致信負責文聯(lián)恢復籌備工作的林默涵,反映情況。茅盾在信中說:

默涵同志:

您好!近來我常想到:第四次文代會今春就要召開了,這次相隔廿年的會議,將是文藝界空前盛大的一次會議。這次會議應是一次大團結的會議,一次心情舒暢的會議,一次非常生動活潑的會議,一次真正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會議,一次文藝界向二十一世紀躍進的會議!

我認為代表的產生,可以采取選舉的辦法,但也應輔之以特邀,使所有的老作家、老藝術家、老藝人不漏掉一個,都能參加。這些同志中間,由于錯案、冤案、假案的桎捁,有的已經沉默了二十多年了!

由此我想到,應盡快為這些同志落實政策,使他們能以舒暢的心情來參加會議。但事實并非完全如此,有的省市為文藝工作者落實政策上,動作緩慢。就以我的家鄉(xiāng)浙江而言,像黃源、陳學昭這樣的同志,五七年的錯案至今尚未平反。因此,我建議是否可以向中組部反映,請他們催促各省市抓緊此事,能在文代會前解決;還可以文聯(lián)、作協(xié)的名義向各省市發(fā)出呼吁,請他們重視此事,早為這些老人落實政策!

請考慮是否有此必要?匆此即致

敬禮!

沈雁冰

一九七九年二月十六日

胡耀邦十分重視茅盾的建議,批示中組部和文化部把各省市自治區(qū)分管這方面工作的同志找來開會,解決問題。正是因為有茅盾這樣的積極推動,才保證第四次文代會真正開成一個心情舒暢、繼往開來的團結的大會,成為新時代文學的標志性會議。茅盾自己不顧年老體弱,親臨大會,致開幕詞,為廣大文學工作者鼓勁打氣,體現(xiàn)了一代文豪的文學情懷和理想抱負。

茅盾文學獎獎牌

作為作家,茅盾晚年文學寫作的重要工作是文學回憶錄的撰寫。據韋韜、陳小曼所著《父親茅盾的晚年》一書所記,茅盾回憶錄的準備工作,從1976年3月24日開始,采取口述錄音,再由家屬整理的辦法。但茅盾看完這些整理后不滿意。后來這項工作斷斷續(xù)續(xù)在進行。1978年春節(jié)前夕,茅盾在醫(yī)院正巧遇到胡喬木,胡喬木提到中央建議老同志撰寫革命回憶錄,在討論時,陳云特別提議請茅盾先生寫回憶錄。茅盾是參與上海共產主義小組活動的早期共產黨員。1921年中共成立時,茅盾和他弟弟沈澤民是成員之一。茅盾60年的文學生涯也具有很高的史料價值。所以,胡喬木提議之后,林默涵也致函茅盾,催促他撰寫回憶錄。人民文學出版社社長韋君宜干脆帶著出版社編輯來茅盾家拜訪,希望茅盾給予即將創(chuàng)刊的《新文學史料》以支持。茅盾答應予以支持。茅盾的兒子、媳婦給他做助手,查詢資料,茅盾自己撰寫回憶錄,這樣慢慢寫出了40多萬字的回憶錄。但因為身體原因,整個回憶錄只寫到1934年,沒有寫完茅盾就病逝了。一部分口述內容,后來出版回憶錄時,韋韜、陳小曼將口述材料整理后,補充了進去。茅盾的文學回憶錄內容豐富,文筆精彩,是值得閱讀的歷史材料。尤其是關于早期在上海的文學活動和政治活動,為我們生動揭示了現(xiàn)代政治與現(xiàn)代文學相互驅動的密切關系。

茅盾是與魯迅、郭沫若齊名的現(xiàn)代文壇領袖,20世紀中國文學的坎坷經歷,遺留在他們身上,形成了獨特的性格特征和精神追求。茅盾在他生命的最后,還懷有濃厚的政治情結和文學情懷。在自知病將不起的情況下,1981年3月14日,他請兒子韋韜筆錄,口述了致黨中央的信件:

耀邦同志暨中共中央:

親愛的同志們,我自知病將不起,在這最后的時刻,我的心向著你們。為了共產主義的理想我追求和奮斗了一生,我請求中央在我死后,以黨員的標準嚴格審查我一生的所作所為,功過是非。如蒙追認為光榮的中國共產黨員,這將是我一生的最大榮耀。

他口述的第二封信,是給他自己創(chuàng)建的中國作協(xié)的同事們:

中國作家協(xié)會書記處:

親愛的同志們,為了繁榮長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我將我的稿費二十五萬元捐獻給作協(xié),作為設立一個長篇小說文藝獎金的基金,以獎勵每年最優(yōu)秀的長篇小說。我自知病將不起,我衷心的祝愿我國社會主義文學事業(yè)繁榮昌盛。

最崇高的敬禮!

茅盾先生的最后囑托,一是政治生命;二是文學事業(yè)。他留給中國作協(xié)的最重要遺產,是茅盾文學獎。從1982年第一屆茅盾文學獎評獎,到2019年即將開始的第十屆評獎,茅盾文學獎已經成為中國當代文學最矚目的國家獎項,也是中國作協(xié)最重要的工作。可以想見,茅盾的名字將與中國作協(xié)的工作融匯在一起,每四年一次的茅盾文學獎的評選,隨著時間的積累,影響會越來越大,也會讓一代又一代文學家們緬懷茅盾的功德,追隨他的事業(y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