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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學》漢文版2019年7期 |楊知寒:寡清(節(jié)選)
來源:《民族文學》漢文版2019年7期  | 楊知寒(回族)  2019年07月16日09:20

穆家子字輩的五爺也沒了三年了。像有意在實現(xiàn)一個模糊的咒語般,穆家一同成長起來的九個子女中只有三個女兒活到了后面,到今天她們從天南海北飛回,各是鶴發(fā)雞皮地來參加或該叫哥哥或該叫弟弟的三周年。阿訇還沒到家里,現(xiàn)在是女人們在廚房里忙活,通過穆五爺家里那條狹長的走廊道,不斷散發(fā)出炸油香的特有的味兒。五奶不在這里,她是今天的主人,正在廳里同后輩談老年間的事,抹抹眼淚,廚房里便由離婚在家的大女兒穆雅統(tǒng)籌。圍繞她的是些一同長起來的姐妹們,二伯家的超生,三伯家的月宜月亭,四伯六伯家沒有女子,便不算了。穆雅不會炸油香,同輩的超生月宜也不會,她們于是一齊坐在廚房盡頭的餐廳里,一張小床上,吸著那味道,談她們自己的工作和孩子。鍋蓋一開,白氣飄上來,穆雅朝廚房喊一聲,姐,你炸好了放那就行。廚房里就有人的地應了一下,瘦高的身形從白煙后邊一點點挪出來,臉上罩著白口罩,頭發(fā)稀黃地飛在兩邊。月宜張著涂得鮮紅的嘴唇,笑著招呼她,姐,別忙了,來坐坐。她于是也過來坐,口罩摘下來嘴巴是外凸的,唇邊上方也生了和頭發(fā)一樣顏色的,淺淺的絨毛。穆大芝常年戴口罩,一面為了干凈,一面為了擋臉,她說話的時候眼睛總是和來人錯過去,仿佛一旦這樣人家的視線也能從她的臉上錯開,看不見那些淺黃的絨毛里頭,蓋也蓋不住的棕色圓痣。

床坐不下了,穆大芝一個人坐在餐桌邊上,兩腿并得很直。她不太聽得清對面說起的話題,只偶爾捕捉到她們歡快的情緒,在都笑起來的時候,模仿一樣張張嘴巴,眼神不斷地來回。她已經(jīng)六十五歲,融不進任何一個新世界了,在她的印象里,不論是穆雅還是超生月宜中的任何一個,都還保留著穿開襠褲灰頭土臉的小模樣,那時候幾家人都在一個大院子里住,在城市的西邊,緊靠日本人建造的友好醫(yī)院。她年輕那會兒在工廠做技術員,每每騎自行車從醫(yī)院邊上的胡同拐進去,一拐兩拐就到了一年四季膻腥不斷的回民大院,院里通常是二嬸三嬸帶著各自的幾個小孩子,忙些活計,或就只是搬了凳子聊閑天。穆大芝家是東邊兩排小房子,父親死得早,家里只留下了她和母親,好在家族大,不覺得多冷落。只是在關上自家屋門的時候,才覺得寡清。寡清,這兩個字幾乎伴隨了穆大芝六十多年,自她剛記事起,母親抱著她一個個家族長輩見過了,大家都偷偷議論過這件事兒,即以小孩子的面相論起,有點顯老,尤其是那顆痣,在高聳的顴骨底下太顯寡清。又大約是因為穆大芝常年不做表情,嘴角不斷向下掉,法令紋也比其他人深,看起來更不好親近。她總因此暗暗覺得委屈,年輕時候還對著鏡子努力練習過幾回,怎么笑,怎么看人,牙往哪邊咬,老了老了才有些滿意地去看同輩的親屬們,沒一個不是這么老的??蓭资甑臅r間畢竟就在寡清的結語中過去了,人的性格親近還是不親近,成為再沒人計較的話題,唯有她自己解不開。穆大芝總還像小孩子時候那樣偏著頭,不吭聲想事情,在熙熙攘攘的聲音里,越發(fā)投入地想,一會兒是她自己過去前廳呢,還是等人來叫?雖說和穆雅月宜是一輩人,年紀和她們媽媽也不差幾歲,把她擺在這兒,雙方都不自在。

超生的年紀和穆大芝還有些趕得上,她們而今的境遇也有幾分像,即因為都是家里的獨女,各自擔著照顧家里老人的事。大奶奶和二爺這兩位她們頭上的老人,年事已高,起居不便,二爺還好,是這幾年才倒下床來的,不似大奶奶,在床上臥了三十幾年。超生逮著機會,覺得可以向大姐取些經(jīng)驗,于是下巴往上抬抬,提醒穆大芝回神,問著,姐,大娘這幾天怎么樣?她這一問,另外幾個女人也把話頭打住,紛紛望過去。穆大芝回答這問題像回答一聲謝謝一聲好似的,經(jīng)的次數(shù)太多了,想也不用想,畢竟三十年來,自己天天回到家里就見到那張床,母親碩大的體態(tài)就像座黑山又沉又重,只有眼珠隨著她偶爾緩慢地轉。成為生活里的常態(tài)了。她說,還和先前一樣,順嘴也問了二伯的病。超生唉聲嘆氣說,歲數(shù)都是太大了。天天在家輸液,一會兒清醒一會兒糊涂。在市里第一醫(yī)院工作的月宜月亭姐妹,眼神對了一刻,由姐姐月宜說,我找個歲數(shù)大的護士去家里吧。超生別過臉,做出很不用這么麻煩的樣子,她早些年紋壞了的兩條青黑色的眉毛,一到激動時,便毛蟲一樣扭在臉上,有些兇神惡煞地連連擺手說不用,他不喜歡外人來。穆雅聽了則默默想到自己家里,父親病逝前那一段全家低壓持續(xù)的日子,誰捱過,誰才知辛苦,頗為心疼地捏緊身邊超生姐一雙粗手。超生于是落了幾滴眼淚。幾個女人想把話題岔開,可誰也沒有使對力氣,越想岔,越都只想到年年冬天,家族里那些熬不過的老人們,一個個枯葉一樣地掉了。她們這些做小輩的,現(xiàn)在除了各家的喪事,也再沒兒時那般齊聚的機會。剛剛她們說笑的那一陣,穆大芝插不進話,現(xiàn)在她們哭成一團的這一陣,她一樣也哭不出。畢竟她的母親還健在人世,八十七歲呀,便是今年冬天熬不過了,人家也會說喜喪,不要哭。人一旦病下三十來年,就什么同情都耗光了,這道理她懂。

再沒人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了,再沒有相關的話題。穆大芝輕飄飄地起身,大家都以為大姐去看油香了,她不放心,那東西只有她還知道怎么做??赡麓笾プ哌^狹長的廚房,沒有停留,油香好好地蓋在鍋里,只等著大家臨走時,再各家分上兩張,她的工作可說全部結束了。她在門口站住了,寺里的阿訇們共來了三位,都是家里熟悉的,正由男人們接上樓來,就在穆大芝的身后,一位位推門進來。人群很快便擁擠到穆大芝身邊,形成小小的包圍圈,五奶以主人的身份站得離阿訇們最近,一邊用手絹按眼睛,一邊認真聽著阿訇們的開解。人越擠越多,穆大芝感到自己應該往邊上讓讓,可一讓,就讓出了幾道人墻。等她再想進去,最外圍的男人們已經(jīng)互相點起了煙。她回身看看,一些叫不出名字分不出是誰家的孩子,正在各個屋里追逐,跑跳。他們把她的心都跳亂了。穆大芝走到空曠了的大廳里,在側面的沙發(fā)上找位置坐下,不時告誡一兩句,對那些孩子伸出沒有指向的手指,慢點跑,別鬧。他們又一陣風一樣地刮回來,掀起歡騰的噪音。她還在指揮,別跑了,別。阿訇們被再度推到了當首,一行人浩浩蕩蕩仿佛一支軍隊,轉移陣地,這一次他們又回到客廳里,要讓沙發(fā)給阿訇和長輩們坐。穆大芝見狀忙要站起來,五奶順手按了按她肩膀,說,大芝,你坐你的,我站一會兒。穆大芝終于如愿以償?shù)亟槿肓思易宓闹行奈恢茫迥套鳛槲赐鋈艘性谒纳嘲l(fā)扶手上,一下下地抽泣。她又勸不住,又坐不安。直到寺里地位最高,資歷最長的馬阿訇把眼光第三次落在她嘴上的時候,穆大芝才黯淡地站了起來。她說,我去看看油香。五奶擦著她的身子坐下,他們的聲音又一次遠了,有關接下來的儀式和去墳地的車輛安排,七嘴八舌。

人太多了,人和人的關系也太復雜,像個把所有人都兜住的網(wǎng),在從社會中任何一層不慎跌落下來的時刻,都還有這最后一張網(wǎng),萬全地把你兜進親緣結成的懷抱里。穆大芝最后還是回到了廚房,因為她突然想明白,自己之所以找不到能呆的地方,是因為自己一開始就沒呆在對的地方。如果她一直守在廚房里,便會不斷有人主動來尋找她,問她一些事。她不知道自己今天是怎么了,這道理按說幾十年前她就比別人明白,才一直這么單著,單也單出了高貴來。母親總是說,你不要去想不本分的事兒,她患病的心態(tài)最終演變成不得不抓牢的一股底氣,向女兒身上一年一年抓取著,她告誡大芝,咱們家是整個穆家的大房,打頭,掌舵。你不把我照顧好,家里沒人能容下你,社會上還能容下你嗎?你做夢。穆大芝信著這些話,后來果真就越來越不愛做夢,即便做了,也總是一種夢,那就是哪一天她也能被人捧在當中間兒,被話擠得里三層外三層,回不過來??傻珣{她要說話,哪怕話有多不完整,多不流暢,也會被眾人小心翼翼地收集著。他們會專注地望著她那張受盡誤解的臉,連對上頭存在著的那顆痣,也充滿憐惜。

從北京趕回來的三姑奶到廚房來了。她今年七十多,頭發(fā)仍很黑,有一點兒白都抓緊去染,穿著女兒新給她買的黑高領毛衣,身段還能看出來。她說話總是細聲細語,有點嗲,年輕時從家里偷跑出去參軍,在軍隊上了學,找了革命伴侶,后來又在北京下了海,生活算是順遂。她看見穆大芝炸好了的油香,竟像從來沒吃過一樣,新奇地湊過去,這是什么呀?穆大芝讓讓,說,油香,剛炸好的,一會兒你們帶家去。三姑奶笑著點頭,說,大芝你也好些年沒見啦。而穆大芝知道她的世界和自己相隔太遠,總見也不會有意思,她越親熱,她越感到惶恐,就像一樣也忘了自己只有幾歲時,那個身材高挑,愛穿布拉吉的小姑姑是如何在院子里陪自己跳皮筋的,她們跳的滿臉都是土。三姑奶嘆口氣,像是自言自語丟下一句,見一回少一回啦。穆大芝不知回什么,只等到對方狡黠的一個笑,像個老妖怪。她不再理會大芝,只是孩子一樣盯著鐵黑的大鍋,低頭咽唾沫。大芝說,我給你撕一塊兒。三姑奶輕聲拍了下手,歡喜地接過滾燙的一塊,叮囑說,蘸點白糖,多點兒。掩著嘴往口里放,這是小孩子們最愛的吃法。她走以后,穆大芝聽到餐桌邊上月宜她們說,三姑看起來也不好了,糖尿病天天打著針,年前進醫(yī)院,大夫說是不忌口,早晚的事兒。穆大芝立刻想到剛才的事,想到下一次自己和家人們聚會的理由,可能說不定是二爺或三姑奶中的哪一個了。她趕緊搓搓手上的糖粒兒,把鍋蓋重新蓋嚴實。

接杜瓦了。穆大芝最喜歡的聚會環(huán)節(jié),因這個環(huán)節(jié)最顯輩分,她就像是手握貴賓票的客人,不用急,不用攘,別人急別人攘也沒用,只屬于她的好位置就等在那兒,是人血統(tǒng)里帶的。穆大芝坐在所有和她一輩人的位置中最靠前的一個,她姿勢準確,經(jīng)驗豐富,總有弟弟妹妹在這時候悄聲問她,姐,一會兒念啥來著?她便低著頭,以同樣親昵的低音教給對方,念阿米乃。在眾多穆氏子孫之中,穆大芝是最勤于學習教義的,她堅持每天做禮拜,去寺里,或在家中,潔癖般將與自身有關的一切清潔到底。馬阿訇最先開始,然后由年紀小些的兩個阿訇們交替著念幾個長段,子孫們跪滿了大廳的所有地方,連兩個相同的臥室里也有人在,孩子們被嚴厲地要求保持安靜。幾個在世的輩分最高的老人,除了二爺沒有到場,其他都跪在了第一排。穆大芝親眼看見三姑在排尾跪著跪著就哭出聲來,她人在搖晃。三姑的兩個兒子忙上前去問情況,聽見她斷續(xù)地說疼。阿訇們念經(jīng)沒有停,這是大忌,一般不會停,魯罕兒在聽呢。可穆大芝仍在說阿米乃的時候聲音哆嗦了,她不知道三姑到底有沒有事,事和自己有沒有關系,她只看見三姑家的人都匆匆走了,三姑被兒子背著離開,嘴咬得很緊。

杜瓦接完后,就是去墳地。中間隔了一陣,是大家都低聲議論。這次的主人,五爺家的兒子穆非從門外送完三姑一家人后,氣喘吁吁上樓回來,簡單說明了情況,三姑好像是吃什么甜的了,一時沒忌口。五奶接著從廚房里出來,她手里提了幾個塑料袋的油香,分好了,交給幾家的人,從墳地回來后大家好各自帶上回家。穆大芝家也算一份兒??粗迥踢^來的時候,穆大芝頭低得不能再低,她輕聲嘟囔一句,我油香里可沒放糖。五奶愣了一刻,這對話只在她倆之間,她像是聽了個笑話,親熱地拍著大芝的后背,像安撫一個和自己同齡的姑娘家,咬耳朵道,別多想,她兜里自己帶的糖。糖紙都翻出來了。你說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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