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知?!?/em>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吳克敬   2019年07月25日16:01

《知?!?作者:吳克敬 出版社: 百花文藝出版社

在父親眼里

回頭來看,父親離開我雖已四十七年,但我感覺得到,父親的目光依然注視在我的身上,時刻都沒有偏離。

天下老兒愛小兒。 我們兄弟姐妹多,在我前頭的哥哥姐姐們,沒誰敢惹我,他們?nèi)俏业暮蠊車乐?,不可避免都要被父親修理一頓,輕則罵,重則打。 所以說,我在父親眼里,是最受寵的。 但我不得不說,我也是被父親管教得最嚴厲的。 譬如父親教我寫毛筆字,就特別嚴厲。 我虛歲七歲時上學,可寫毛筆字的時間,要往前推一年半,亦即五歲半時,父親喜歡虞世南的父親,就把他臨過的書帖找出來,讓我臨寫。 家住法門寺北的閆西村,背靠著中觀山,天熱的時候,有風從山坡上吹下來,倒也清爽愜意;而天寒的時候,順著山坡吹下來的風卻像刀子一樣,直刺人的臉。 這個時候,恰是父親逼迫我練習毛筆字的不二時機。 父親說了,寒暑習字,你不用腦子,用手都能記得住。 父親過世四十二年后,亦即 2010 年 10 月,我從魯迅的故鄉(xiāng)紹興領(lǐng)取“魯迅文學獎”回來,朋友們給我拿來筆墨紙硯,鋪在我的書案上,要我來寫毛筆字。 我心里打鼓了,卻又無奈地捉起筆來,在一張四尺的宣紙上,一口氣寫出“耕心種德”四個字來,放下筆,在朋友們由衷的掌聲中,我仔細地端詳了一遍,直覺父親此刻就在我的身邊,給我又說了一遍他當初跟我說過的話。

我必須承認,父親有先見之明,人的確有兩種記憶:一在大腦;一在肌肉。 往往是大腦的記憶因為情感等因素的左右,可能會有這樣那樣的偏差;而肌肉的記憶,是堅強的,是牢靠的,不會因為這樣那樣的干擾,產(chǎn)生一絲一毫的偏差。 小時候,我在父親的逼迫下,練習過毛筆字。 練習過就是練習過,正如我是一個木匠,年輕時做過一段時間木工活兒,做過就是做過,幾十年沒練沒做,動手再練再做,心不跳,手不抖,依然會練得有模有樣,依然會做得有型有款。

是的,我練習毛筆字,是父親逼迫的;而我學做木工活兒,則是生活逼迫的。

父親逼迫我練習毛筆字, 選擇的時間多在晚上睡覺前,無論寒暑,我要脫鞋上炕,必先到炕跟腳的書桌前,磨墨臨虞世南的字帖。 父親準備了兩頁米字格習字紙,我在米字格里把大字寫足,然后把米字格之間的空隙用小字填滿,才算完成任務(wù)。 這時候,我的心跳是急促的,因為我寫好的習字紙,要捧給父親驗收。 父親滿意的活,就把他鎖著的核桃木枕匣打開,從一塊大大的焦糖上,掰下小小的一塊,親切地叫著我的小名,讓我靠他近一些,用舌尖舔一口,趁著唾沫的黏糊勁,把小小的焦糖粘到我的額頭上。 是夜,我睡在父親的身后,背靠著他的溫暖,會睡得像額頭上的焦糖一樣甜蜜。 來日,我還會頭頂著焦糖,在村里,在學校,招搖一整天。 但是如果父親認為我習字不夠認真、不夠到位,他會立馬黑下臉來,讓我伸出習字的手,把他抽著的黃銅大煙鍋掄起來,在我的手心抽一下。 被父親抽過的手心,先是浮現(xiàn)一個白色的小圓圈,過一會兒還會紅腫起來,到了第二天早晨,更會成為一團青紫色,色彩和其凸起的樣子,恰似我曾經(jīng)驕傲地頂于額頭的焦糖。

在父親的逼迫和誘惑下, 我的毛筆字有了不小的進步。 但是,鋼筆這種新的書寫工具,在我上學后,越來越為我所喜愛。 父親沒有泥古而樂于接受新鮮事物,他北上中觀山,砍了幾天的硬柴,挑到四五十里外的法門鎮(zhèn)賣了后,給我買了一支當時最有名的金星牌鋼筆。

……

父親用他的生命,維護著文化的尊嚴。

父親的這一決斷,從此扎根在我的心里,無論我回鄉(xiāng)成為一個農(nóng)民,春天耕種,秋天收獲,還是自學成為一個木匠和雕漆匠,走千家,串萬戶,我都深懷著對文化的敬畏和探索。 我之所以這么堅持,都是因為我知道父親用他熱愛文化的眼光一直看著我,我不能懈怠,不能逃避,父親如炬的眼光,是我朝著文化的方向奮勇追求的指路明燈。 我過而立之年,通過自己的努力,從我生活的小堡子閆西村,走進了扶風縣城,再后又到了咸陽市里,最后落腳在大堡子西安。 我沒有旁顧,而在父親目光所及的范圍內(nèi),認真做著

父親希望我做的事情。 在父親節(jié)來臨之際,我寫下這一切,既是對父親的紀念,更是對自己的鼓勵。

父親看著我,我在父親的眼里。

2015 年 6 月 16 日 西安曲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