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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別了,道明老友!
來源:北京青年報 | 馮姚平  2019年07月25日07:37
關(guān)鍵詞:童道明

童道明(右)為讀者簽名

上個世紀末我在整理父親馮至的書信時,一封寫于1988年的短信引起我的注意。

道明同志:

3月2日來信收到了。你的信為什么寫得那么委婉?我很愿意做你信里叫我做的事。我一向以為你早已是作協(xié)的會員了。

我歡迎你隨時到我家里來。我很少出門。來前通一次電話也好。電話號碼是:5002695

問近好!

馮至

3月6日

讀著這么親切,透著欣喜的信,我想,這童道明是誰啊。

在本世紀初外文所的一個會上,我第一次見到童道明。圍著一張不大的桌子,他坐在我的對面,對我談起他參加的一次電視劇觀摩會。會上文懷沙老先生發(fā)言不談電視劇的得失,卻說起馮至的歷史小說《伍子胥》,還激情地背誦了《溧水》中的一段,并說:“我建議你們回去讀讀馮至的《伍子胥》……”會后他找來讀了,感觸很深。

當時我把他當做一位長者。一來,他是父親的同事,是有學(xué)問的人。那時我正配合以綠原先生為首的專家們編輯《馮至全集》,經(jīng)常跑社科院文學(xué)所、外文所求教,對他們這些“文化人”都很崇敬;再說,他有點兒哈著腰,行動有點慢,像個“長者”。后來熟悉了,才知道他還比我小一歲,我們都曾在莫斯科學(xué)習(xí),曾同時在列寧山上莫斯科大學(xué)禮堂聽過毛主席那著名的“世界是你們的”的講話。

從此我就關(guān)注起童道明來,從報上我讀到很多他作為戲劇評論家的消息及有關(guān)文字,還有他那些耐人尋味的精美小文。他的《潘家園隨筆》我是每期必看。我喜歡這些小文,平和、親切,感覺這是一個認真的人在讀書、思考,用純靜的心在述說自己的感受。

轉(zhuǎn)眼到了2005年,外文所開會紀念父親誕辰100周年。大家回憶并懷念與老所長共處的點點滴滴,會上童道明作了動情的發(fā)言。會后聊天,他對我說,他參加了許多戲劇的觀摩會,總評論人家的作品,漸漸地萌生了一個想法:何不自己也試著寫寫劇本呢。后來,又談到這個話題時,他說如果要寫,他就寫個關(guān)于中國知識分子的話劇,我說這是個好的想法。接著他說,他要寫馮先生。我知道他說過,他最貼心的外國作家是契訶夫,中國作家是馮至。

從感情上來說,他要寫馮至是可以理解的,可是父親一生低調(diào)、平平凡凡,毫無傳奇色彩,讀書、思考、教書、寫作填充了他的一生。好像沒有什么戲劇性的情節(jié),這劇本怎么寫呢,我心存疑惑。但看到他的文章里不少地方談到馮至,知道他是認真讀過父親的一些文章的。所以我給他送去一套十二卷本的《馮至全集》,我想:書就是要給真正讀書的人讀的。

此后幾年,經(jīng)常聯(lián)系,卻沒有再談寫劇本的事。他送給我《俄羅斯回聲》等書籍,我讀起來非常親切。說實在的,留蘇五年我的全副精力用在學(xué)好祖國安排我學(xué)的化工機械上,就是有興趣也沒有余力顧及其他。如今見書如見故人。我愛看北京人藝的話劇,他送給我他與濮存昕合著的《演員濮存昕》和濮存昕與他、朋友合著的《我知道光在哪里》。貼心的是,他還替我要了濮存昕的簽名,知道我愛看他的演出。

從這些交往中,我增加了對俄羅斯文學(xué)的了解和關(guān)于戲劇的知識。有時他也會來電話問我點什么,像季羨林伯伯和父親最后一次見面是什么時候,我打開父親的日記本翻找到那一天,等等。直到一天我突然收到一期《劇本》月刊。打開,眼前一亮,《塞納河少女的面模》!我驚喜,戲劇原來可以這樣寫。

我想起1992年末,父親在病中,我把第一本寫他傳記的《生命在沉思——馮至》一書拿給他,他翻看后對我說:“這個年輕人很聰明,他是根據(jù)我的作品寫我的?!逼鋵嵏赣H的《杜甫傳》不也是根據(jù)杜甫的作品“以杜解杜”寫出來的嗎。童道明用的也是這種方法,比父親寫杜甫有利一點的是,還有“當代人”的文章和記憶可以參考。我讀了劇本,很感動,只提了一個意見:劇本中回憶往昔時,兩位老友不禁“聊發(fā)少年狂”,馮至有一句臺詞“我是得到過魯迅夸獎的”(大意如此)。我告訴他,馮至不會說這樣的話。

2009年《塞納河少女的面?!吩谂钶飫鍪籽荩又奖本┐髮W(xué)演出;不久外地的導(dǎo)演也排練演出。我有個表侄是(我稱之為)業(yè)余戲劇工作者。一天他興奮地給我打電話,一位上海的導(dǎo)演到長沙為他們的小劇場排《塞納河少女的面?!?,接著,劇組在南方幾個省市巡演獲得好評的消息不斷傳來。還有盲人劇團的演出。來自不同城市的盲人演員聚在一起排練,背下大段的臺詞,演出如明眼人一樣生動。盲人朋友們興奮地來“看”戲,我難忘的是一只導(dǎo)盲犬引導(dǎo)著它的同伴(我不想用“主人”這個詞)來到前排坐下,它臥在同伴的腳邊,安靜地面向舞臺,似乎也在看戲。我還記得這位可愛的“觀眾”名叫安迪。這是題外話。各地演出后反響都很強烈,許多觀眾眼含熱淚地說,這么清新、感人、引人深思的作品在舞臺上久已看不見了。

我認為,童道明的在舞臺上“真正為知識分子說話”的心愿實現(xiàn)了。他寫的是他心目中的“黃金一代”知識分子,他們誕生于19世紀末20世紀初,自幼得到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熏陶,他們對祖國對人民有強烈的責(zé)任感;青少年時代又接受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洗禮,崇尚民主和科學(xué)。他們不遺余力地為祖國,為人民做貢獻。他們不僅是民族的智庫,而且也是社會的良知。雖然這一代正在凋零,但童道明要告訴大家:當今中國憂國憂民的社會良知存在于當代中國的優(yōu)秀知識分子群體之中。

此后,童道明一個接一個地創(chuàng)作出好幾部這樣的“人文戲劇”,寫契訶夫(實際上這是他寫的第一部話?。?、寫普希金等等。他寫,不只因為他熱愛這些作家,而是(用他自己的話來說)“說到底,就是顯示文化、文學(xué)在精神上陶冶人的力量”。我想,這也是“不忘初心”吧,不忘文學(xué)的初心。

那時我經(jīng)常參加他的活動,特別是《塞納河少女的面模》演出時,他經(jīng)常要我去。劇里有我這個“馮至女兒”的角色,演出結(jié)束后都有一個觀眾與創(chuàng)作者們的交流,除了真正的創(chuàng)作者外,還有我這個“實物”在那里,也許會使觀眾感到些真實和親切。我倒是很愿意聽他們之間的交流的。直到有一次我在非常勞累后,緊接著長途飛行,下了飛機發(fā)現(xiàn)耳朵聾了。日后逐漸嚴重,我說我不能去了,站在那里什么也聽不清像個傻子。但是我還是偷偷坐在臺根兒下看了他的《我是海鷗》《歌聲從哪里來》等新劇。

再后來,他開了“童道明札記”,這下方便了。拿起手機打開“訂閱號消息”點出“童道明札記”,一段段精彩的札記先是接二連三,后來隔三差五地不斷更新,直到4月13日,札記戛然而止。多日不見更新,對他來說這不正常,我很擔(dān)心。春天我曾大病一場,讓我認識到,生命有時是很脆弱的,尤其對我們這個年紀的人。我向姬小琴打聽,她是童道明介紹給我的年輕朋友。5月23日小琴給我發(fā)來微信:“我剛跟童老師通了電話,說您惦記他。他讓我轉(zhuǎn)告您,他還在女兒家住,身體可能不太好,不過也沒大毛病,就是可能暫時不能看書,走路也稍微有點困難,用上了拐。其他都還好。讓您不用擔(dān)心他?!蔽視簳r松了口氣,心想等我身體復(fù)原了去看他。

不料6月27日中午,噩耗傳來:童道明老師今天早晨逝世!太突然了,怎么回事?什么???這個時候問什么都是無用的了。只有重新翻閱書架上他的著作和微信里的札記。再讀4月13日他的最后一篇札記《懷念拉克申老師》時,我想起父親的幾句詩:

在現(xiàn)實和夢幻之外

好像有另一個存在,

是時隱時現(xiàn)的文藝因緣。

此時,我覺得冥冥中是有這樣一個因緣,他思念恩師,老師也在思念召喚心愛的弟子。別了,道明老友!放心地飛吧,拉克申老師、契訶夫、馮至都在含笑地迎接你。

2019年7月17日

(本文作者為著名學(xué)者馮至先生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