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青年作家》2019年第7期|范俊呈:體內之河(節(jié)選)
來源:《青年作家》2019年第7期 | 范俊呈  2019年07月26日09:02

我拿起電話,躊躇著打給陶小瓷,問問她在哪里,我下定決心撥過去后,電話無人接聽,說不定她已經(jīng)上路。我想不到她會去哪里,最確切的只有北梆縣、南梆鎮(zhèn)兩個地名,南梆鎮(zhèn)歸北梆縣管轄,中間隔著一條南北河。我從陶小瓷那里了解到的只有這些。

此刻我心里空虛,在無所依靠的日子里,陶小瓷給過我樂觀生活下去的信念,我透過窗戶極目向外面望去,沒有陶小瓷的城市,我和眼前的一切都格格不入。除了陶小瓷,沒有人在意我的生活、在意我的職業(yè),甚至沒有人在意我的名字。我想去找她,我想我不是連幫過我的人不知去向都不愿意付出一點時間找她的人。去一趟北梆縣的南梆鎮(zhèn),運氣好的話我和她想到了一起。我訂了就近的一張火車票,廣州到昆明,火急火燎往火車站趕去。

我急速趕上火車,急速是我內心焦急,中途出了什么差錯沒趕上我也毫無辦法?;疖囅蚯榜側?,猶如一條河向前流淌。火車開時我還在意兩旁的景色,閃滅的風景在平穩(wěn)的速度中再無新意時,我的身體不可避免地黏上白色臥鋪,倒頭呼呼大睡。醒來已經(jīng)臨近午后。一個男孩把頭貼在窗玻璃上,安靜地凝視著窗外,外面的景物在火車的行進中閃滅,男孩的眼神似乎定住一般。男孩大學生模樣,樣貌清秀,架一方形眼鏡,目不轉睛盯著窗戶外看。我向窗外看去,是成片的玉米地,火車馳過,田野里集群飛出灰色的鳥,看不清其中一只鳥的具體模樣。見我這邊有動靜,男孩瞥了我一眼。我問他是不是一個人,男孩一聲不響,問他去哪里,男孩索性扭過頭去,繼續(xù)凝望外頭的風景。我說,你有一個姐姐嗎?男孩面孔疑惑,仍沒有說話。一個眼神顧忌、沉溺在孤獨中的人,我對他有點失望。

男孩的樣貌像我見過的人。

陶小瓷是本市一個名聲不大不小的詩人,在我看來不過是自娛自樂水準,寫不寫詩沒有本質區(qū)別。一年前我照著快遞盒的聯(lián)系方式撥去電話時,陶小瓷十分詫異我的正當職業(yè)是一個快遞員,她對我最深刻的印象是一個詩人的面目。陶小瓷結識作為詩人的我比作為快遞員要早得多,彼時我還在上學,職業(yè)高中將近畢業(yè),整日混跡網(wǎng)絡談論詩歌。上完職業(yè)高中后,終于被現(xiàn)實狠狠扇了耳光,湊合找了一家快遞公司勉強糊口。

我把快遞交給陶小瓷時,她反復向我求證:你真是鐘于凡?寫詩的那個鐘于凡?平日網(wǎng)上有詩人打探我的消息,往往會激起我的攻擊欲,除了發(fā)脾氣互撕,占著年輕氣盛,無所畏懼,總能想方設法尋找攻擊的理由??稍谔招〈蓽赝竦目谖侵?,我不爭氣地流下了眼淚,她伸手為我擦眼淚時,我竟嚎啕起來。陶小瓷回屋拎出一雙耐克鞋,她說鞋子買錯了,買成了男款,給你帶回去穿,你在大街小巷跑用得上,詩歌要堅持寫,別失去信心。往后我時常留意陶小瓷的快遞,有她的快遞都搶著送,只為瞥見陶小瓷一眼,哪怕她的影子都沒見著,也心滿意足地悄然離開。單純地想看到她的身影,僅此而已。

如果沒有遇見陶小瓷,我也許會心無掛礙地收貨送貨,在這座城市繼續(xù)庸碌無為。沒事的時候我就騎著摩拜單車在陶小瓷小區(qū)附近轉悠,陶小瓷的存在是這座城市給我的最大慰藉。我恨自己的行為,簡直無地自容,可還是阻擋不了行動,幾次三番地去,單純地想看陶小瓷一眼,看到她我就會舒心很多,并無他意。持續(xù)了兩個月,沒有出現(xiàn)過陶小瓷的快遞信息,興許是換了另外的快遞公司,陶小瓷的身影,也未曾出現(xiàn)在我的視野里。她好像消失了一般。我拼命寫詩讀詩,一方面我以為寫詩,讓我覺得自己還有點出息,另一方面試圖消釋陶小瓷在我念頭里彌之不散的形象。

夏天將近結束的時候我以為自己釋然了,想見陶小瓷的欲望漸漸淡漠,甚至不想見了。一個下午,陶小瓷打來電話,想讓我?guī)兔囊恍o她的弟弟。陶小瓷在寄件人處寫下“陶婉”時,我才知道陶小瓷是她寫詩的筆名。我問陶小瓷,陶婉是你的真實名字?陶小瓷說,父母給我這個名字,我很珍惜,自打它加之于我,我接受著由此帶來的一切命運。關于“陶小瓷”,是因為我想擁有另一種命運的格局,這種命運是詩歌帶給我的。就像你叫鐘于凡一樣,它作為一個快遞員存在,同時也作為一個詩人而存在。“鐘于凡”在你身上雙重存在,使你置身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快遞員的你奔波在這個城市,詩人的你自由獨立,天馬行空,兩個世界的你疊加,才成為真正的你。我說,我只能是這副樣子,早已經(jīng)忠于平凡了。陶小瓷說,寫詩是偉大的事業(yè)。我同意陶婉以陶小瓷之口說出的話,如果肉身沒有詩歌的依附,我將會是怎樣的狼狽不堪!

陶小瓷的家里整潔干凈,有煙火氣,從物什的布置我猜測不出來她究竟有沒有結婚,有沒有孩子。那天陶小瓷留下我吃晚飯,席間,她的言語間絲毫不透露她的孩子、她的丈夫,那天的交談除了文學,她屢次提起遠在云南的家庭,更多的則是她的弟弟。這讓我覺得她是活在記憶中的人,畢竟她有些年頭沒有回去了。她說,有一年六月鎮(zhèn)里發(fā)大水,弟弟被洪水沖走了,找了兩天才在南北河的下游找到。弟弟的身體已經(jīng)發(fā)青,呼吸也沒有了。家里人絕望的時候,我依然堅持把弟弟背到北梆縣的醫(yī)院,最后神奇地活過來了。她說,你知道我們鎮(zhèn)叫什么嗎?我說,不知道。她說,叫南梆鎮(zhèn),遙遙相望的是北梆縣城,南梆鎮(zhèn)歸北梆縣管轄。我說,明白,縣比鎮(zhèn)大。她說,一條南北河之隔,弟弟的身體不一會兒就漂到城里了,可是我把他背到醫(yī)院,他死了似地躺在河的下游,我背了兩個多小時才把他送到醫(yī)院。我說,渡過南北河,就是從鎮(zhèn)上到了縣上的中心?她點點頭,是的,一條河分了南北。上學的時候,填寫家庭住址,總要寫“北梆縣南梆鎮(zhèn)”,我就想起天南海北,天涯之隔,其實鎮(zhèn)上的人劃船一個小時不到就到縣里了,其他鎮(zhèn)不是這樣的。不過,后來鎮(zhèn)里人在河里送的命越來越多,大家也都謹慎起來,修了公路,走公路距離更遠了。這條河并沒有為南梆鎮(zhèn)帶來多少便利,反而受了詛咒一般,發(fā)生了許多災禍。我說,你弟弟被河水沖走時有多大?她說,五歲,上小學的前一年,他六歲上的小學。我說,你比我大十歲,你弟弟在上大學,算起來我得大你弟弟兩三歲,按兩歲算吧,你至少大他十二歲,那時你十七歲,正在上高二。六月份還不到暑假,按道理發(fā)大水時你在學校,不可能救他。她說,發(fā)大水是真實的,我親眼看著他在醫(yī)生搶救下起死回生,時間沒對上無關緊要。你不要在時間上糾纏,我也愿意把你當做弟弟,我對親弟弟怎么好,自然對你怎么好。

那天臨別,陶小瓷拉住我,讓我叫她一聲姐姐。我說,姐姐。她溫婉地說,很開心在這座城市有你這么一個弟弟。小區(qū)附近有個酒吧,出門右轉就看得到,以后想見姐姐,就到酒吧去,我們可以喝酒暢聊文學。

辭去快遞員之前,陶小瓷寄出的書退回來了。

沒有事先告知陶小瓷的情況下,我到達酒吧時她已經(jīng)喝得滿面春風了。這間酒吧不像陶小瓷所說的那么好找,裹挾在兩座寫字樓的交接處,不是熟客不容易留意到。到這里來的大都是有點品位的人,下班來喝酒聽音樂的,來約會的,也有談事情的。音響里飄出悠揚的民謠,鮑勃·迪倫、約翰·列儂輪流播放,偶爾會切換到竇唯、張楚的搖滾樂。陶小瓷坐正對著我,耳畔伴隨著鮑勃·迪倫清爽明凈的嗓音“一個人要走過多少路,才能被稱為一個男人”,我說,我辭職了。陶小瓷說,有什么打算嗎?我說,到一家電器公司做文案策劃。她說,落實了?我說,沒呢,落實不落實都要辭了,這份工作我有點要窒息了,換個環(huán)境透透氣。她說,什么時候辭職的?我說,就在剛才,來這里的路上。她說,路上想明白了?我說,碰巧看到一個廣告文案的招聘,賣電器,要一點吹牛皮的本事。她說,嗯。我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吧。她說,講吧。我說,剛才來的時候我哭了一路,你沒有看出來。她說,發(fā)生了什么?我說,什么也沒有發(fā)生,就是通了一通電話。我打給領導,告知有辭職的打算,交代一下后續(xù)工作。那頭說,辭就辭吧,說那么多干嗎,然后結束了通話,一個多余的字沒說,傳來一陣忙音,我掛掉電話,就開始哭。不知道為什么,就是想哭。不管不顧地哭,我走在街道上,路人頻頻瞥來雜陳的眼神。邊走邊哭,進門的時候止住了。陶小瓷說,不想給姐看見?有什么過不去的坎兒,想哭就在姐跟前哭,咱不在陌生人跟前哭。陶小瓷說完后,我又想哭,但是忍住了。陶小瓷說,我知道一個小說家,想必你也知道,盡管你是詩人。我說,誰?她說,村上春樹,你知道吧?我說,知道。她說,他二十幾歲時比你活得艱難。我說,管他什么樹,都過去了,也不糾結了,明天就去面試。她說,你還年輕,人生還有很多可能,千萬別灰心。我說,寄出去的書退回來了,你真有一個弟弟?她指著快遞盒,眼睛炯炯盯著我,說,你看,陶冉,陶小瓷的陶,冉冉升起的冉,就是我的弟弟。我說,你有沒有弟弟我無從知道,但我查過,這個地址不存在。陶小瓷說,學校不會不存在。我說,學校是存在的,學校名字后面的具體地址不存在,也許曾經(jīng)存在,該地址改名了,不叫這個了。陶小瓷說,那把書送你吧,正好你懂文學,也是我的弟弟。沒等我說話,陶小瓷把書塞進了我的懷里。

陶小瓷斟滿兩杯紅酒,一杯遞到我肘子邊,舉起另一杯說,來,碰一下。她一口喝了三分之一,剩下的酒孤立無援地在杯中搖晃。陶小瓷說,離家這么多年來,每當夜幕降臨的時候,攝入大量酒精,我真真切切感到身體是一條河流,身心自由地奔涌,不問來路,不知歸處。說是自由其實不對,麻木更恰當,這樣不好,不這樣更不好,麻木莫名其妙地使我沉醉。陶小瓷隨后把剩下的三分之二喝完,把酒杯舉到半空,來回端詳著旋轉。自言自語說,為什么稱你為酒杯呢,一個玻璃杯而已,就叫玻璃杯沒啥不好的。我就叫你玻璃杯,玻璃杯! 我想像她那樣豪情地喝一杯,看了一眼杯里剩下的酒,放棄了。我對她說,你要少喝點兒。陶小瓷手腕輕輕一放,酒杯掉落在桌臺上,發(fā)出清脆的破碎聲,保有原型的碎裂,不是支離破碎的碎。

陶小瓷身上有某種捉摸不透的氣息,她帶給我稻谷或者麥子的感覺,一種季節(jié)的秩序,熟悉卻縹緲的東西,稻谷黃時或者麥子青時的感覺。確切地說,我覺得陶小瓷長得像“故鄉(xiāng)”一詞。之所以期盼見到她,是因為她的面容使我腦海里沉淀的東西重新浮現(xiàn),再度翻新,記憶中已經(jīng)消逝而不再的東西,在陶小瓷身上體現(xiàn)出來?,F(xiàn)在她口口聲聲稱呼我為弟弟,似乎悄無聲息地形成一個透明的屏障,把我和她的關系確立起來,不可能再進一步。我并非對陶小瓷抱有癡心妄想,我們之間存在著難以逾越的年齡界限。在我的印象中,哪怕少年時期也未曾對她的模樣有過見證,卻是難以磨滅的熟悉,仿佛是前世見過的人。陶小瓷喚起我對前世今生朦朧的追憶。

陶小瓷指了指酒瓶,向服務員做出剪刀手,意思是再來兩瓶??磥硭蔷瓢傻某?停瓦@里的人絕不客套。陶小瓷說,你知道我什么時候開始寫詩嗎?我說,不知道。她說,還是得從那場大水說起。發(fā)大水前,我第一次收到詩歌稿費,發(fā)在市里的報紙上,語文老師推薦的。稿費不多,一百五十塊錢,我為自己和弟弟買了很多文具,鋼筆、圓珠筆、橡皮擦、作業(yè)本,現(xiàn)在想來多么可笑,我高二了,還為新添置的文具欣喜若狂。不過,這鼓勵著我和弟弟好好念書。我把買給弟弟的文具帶回家給他,他卻被大水沖走了。我說,受到鼓舞就寫上詩啦?陶小瓷說,我也想不到,那場大水改變了我的命運。我說,對那場大水感受最深的應該是你弟弟陶冉。她說,他那時就那么點大,不記事。我說,我有些嫉妒他,被一個千里之遠的人惦念。

直到陶小瓷不知去向,她對我仍然是個謎。經(jīng)她透露,丈夫經(jīng)商為業(yè),常年奔波在外。兩人五年前結的婚,至今沒有孩子,雖說有家有室,陶小瓷大多數(shù)時日還是一個人獨居。每次說到這里,陶小瓷就止住了,她說,大體就是這樣,沒別的了。我說,夫妻的事情就這么點兒?陶小瓷說,這么點你也甭想趁虛而入,我把你當?shù)艿芸?。我說,嗯。陶小瓷說,你和姐來往,不是為姐姐的身體吧?我說,那倒沒有,我們不合適,也不現(xiàn)實。